老杨十六岁的时候,我爷爷没了,那之前好几年我爷爷就记不住事儿了,人都不记得。这用现在的医学知识解释:我爷爷得的是阿尔茨海默氏症。所以,我妈老说我爸不会当爹。
老杨特别爱跑步,英达老师曾经打趣说:“杨立新每天跑一个小时,坚持一辈子,结果比我们多活了十年,可到最后一算那十年都跑步去了。”徐帆姑姑和好多长辈现在见到我还不忘嘱咐一句“让你爸少跑,上岁数了膝盖和腰都受不了”,可此前他不听劝,风风雨雨的,半辈子就这么跑过来了。
五六岁那会儿,为了锻炼我的运动神经,我爸给我买了辆那种后轮一边有一个小轮子的童车。等我四个轮子骑熟了,他就把两个小轮子卸了,在车座下面的车梁上用布条拴了根半米多长的竹棍儿。从那以后,每天早晨在东二环辅路上,你就能看见一个后来被叫做贾志国的人,穿着跨栏儿背心运动短裤,一边跑着步,一边推着一带棍儿的童车,车上面坐着个使劲蹬的小孩儿。俩人每天从东二环光明桥跑到建国门桥再跑回来,直到有一天,这小孩儿猛蹬了两把超过了他爹跑步的速度,他爹突然松开了手,小孩儿就这么自己个儿骑了出去,一边骑一边傻呵呵地把嘴角咧到了耳朵根儿,耳朵里只能听见呼呼的风声和他爹在后面咧着嘴喊“嘿!慢点儿!”。
初二那年,因为中考体育考试要考1500米跑,每周末老杨就带我去龙潭湖公园跑步。开头儿我是真跑不过他,晚上回到被窝里总结战术经验,结论原因有二:其一是因为他穿耐克我穿李宁,鞋本身就有差距;其二是因为我总是一开始就跑到他前面,风太大我吃亏。于是,那段时间,我白天在学校和同学各种分析“东方神鹿”王军霞在亚特兰大奥运会上5000米的夺冠战术,自己总结了长跑绝学:不到最后关头绝不超车。后来的一段时间,我全程躲在他身后,减少风阻,最后五十米加速,完成超越,总能领先他三到四个身位优雅撞线。每次超过他的那一瞬间,在他的防风反光跑步眼镜里看见自己的侧影,觉得自己简直了,心中的BGM都是《We Are The Champion》。
最近一次和老杨跑步是去年夏天,那时候我迷上了夜跑,几经动员,终于说动了老杨。围着我们家小区旁的小公园一圈大概是两公里,我们目标五圈:十公里。虽然我已经很多年没和老杨一起跑步了,但是我知道他是个生活上极其自律的人。每周铁打不动四到五次锻炼,每次至少跑五公里,所以跑十公里的体力他肯定是有的。但是起跑一开始我发现,我和老杨根本就不在一个节奏上,我已经能够早早地把他甩到身后。
今天上午给我爸打电话闲聊,他说正在锻炼,还有几组杠铃和双杠,我问他跑步了没,他说不跑了,膝盖受不了了,跑一会儿腿就疼,得省着点儿用了。电话这头的我,一瞬间哑然。
我忽然意识到,时间就像跑步时候呼啦啦刮过耳边的风,我从一心想着跑赢老杨的小屁孩儿长成了害怕老杨再也跑不赢我的大人,但是,我的老杨却是真的再也跑不过我了。
我爷爷没的时候,家里除了在服装厂上班不识字的奶奶就是我爸和先天残疾的大大。十六岁,为了不再吃家里的饭,我爸考了北京人艺学员班,这一待,就到了今年,他整六十。这四十多年,老杨彻头彻尾地成为了我妈口中的“戏痴”。
老杨交友甚广,手机通讯录赫然存着数千人的联系方式。不忙的时候他往往一天一小聚,两天一大聚。从小到大我跟着老杨“蹭饭局”的次数自然不少,饭桌上大家把酒言欢倾吐生活琐事的时候,老杨通常都只安安静静地坐在那儿,没有只言片语,只露出他深邃的酒窝。只有当话题触碰到“戏”,用我朋友的话说,我爸就“一键启动、点火发射,不可收拾”。
这样的场面我经历得太多。
2013年,李龙云先生的名作《小井胡同》复排,老杨做导演,我放下了手头一切工作向他偷师。历时三个月的排练期,杨导全程打鸡血,带演员进胡同考察生活、围读剧本、上历史课、下地、走位、说词……演员们的一举手一抬足,美术那一张桌子一个茶碗,老杨都倾尽心力。即便累了一整天,我们俩回家路上他往往都刹不住车,还跟我眉飞色舞地述说这述说那,有时说着说着没音儿了,我眼神一瞟,嗯,终于睡着了。
老杨的腰部有习惯性小关节错位,发病时上下半身脱离,甭说走两步,站起来都费劲。多少次他在演出期间犯病,院里人忙前忙后找大夫“急救”,可老杨没有一次在舞台上露过怯。去年他和陈佩斯老师的《戏台》巡演,朋友给我发来图片,原来是老杨的腰伤又犯了。看着年过半百的“小老头”穿着戏服带着妆,可怜兮兮地趴在台侧(腰伤的人往往躺不下,趴着有利于错位的腰椎关节回位)。不,准确地说是我看着心疼,老杨的面容上没有丝毫痛像,他还是那副炯炯有神的样子,死命盯着舞台上发生的一切,就像一个短跑运动员只待着发令枪响。那当下,老杨虽然趴着,可我在仰视他。
前些日子,茶馆时隔两年再次开幕。半个月前开票那天,买票的人一直排到了王府井大街,一上午票全部售罄,我偷偷问人艺的朋友,这啥情况?是因为最近大火的达康书记吴刚老师么。朋友说,其实是因为观众怕这批老裕泰茶客里的老几位演完这轮不再来了。我一想可不是么,算上老杨,今年已经到退休年龄的就九位。换句话说,今年演完,您有可能再也看不见濮存昕老师的常四爷,老杨的秦二爷,开场张福元老师的大傻杨……
我突然有点儿懵,自己好好想了想,可我真的也不知道这日子是怎么过去的。一转眼我爸都六十了,我都三十了。我使劲儿砸着自己胸口往回倒了倒,这么多年老杨到底教我什么了,我真的说不出来。回想我和老杨的相处,在我小的时候他常年天南海北的拍戏演戏,少年时期我出国留学,整整八年漂泊在外,到现在我也继承衣钵,过上了曾经像老杨一样“居无定所”的日子。后来总有媒体来问我,老杨是不是在演艺道路方面言传身教对我影响颇深。但其实自小到大,我们爷俩相处的时间少得可怜,入行之后,他真的很少主动跟我讨论业务上的事儿,通常都是我主动求教的时候居多。
拍《大丈夫》,我半夜三更回家也不管不顾地把他从睡梦中拽起来给我支招。某场戏,某句台词,我爸会从对手演员是谁,他会有几种表演方式,来建议我用多少种方式“接招”。也有一回,我好奇地跟他打听,拍《甲方乙方》的时候,镜头给他脸部特写,怎么就能让自己的眼泪在眼眶里滴溜溜地转而不落下来,他在向我描述了一系列角色的心理动机、人物性格、所处环境等种种之后得出了他的结论,总之那一刻他的眼泪就是只能含着绝不能掉落……
他跟我传授的具体是什么技艺,说实话我印象都不深刻了。每每脑子里回想起自己“上课”的画面,只能映出他认真的侧脸和手舞足蹈的样子。从小到大,我隔三差五地就在家里听他说起的那几个戏:《茶馆》、《雷雨》、《天下第一楼》、《红白喜事》、《哗变》;我听他一聊戏就总提起几个人:焦先生、于先生、林先生,乃至我们家还住在后三楼集体宿舍的时候,隔壁的,后来得了诺贝尔奖的高先生,听着听着就好像我都见过他们一样。
现在回想我妈说的话,用“会不会”来形容我爸当爹的本事不太恰当。其实他跟千千万万的父亲们一样,八成都是先有当儿子的经验再去模仿他们的父辈来对下一代言传身教。他们在迎接新生命伊始会捉襟见肘,望眼欲穿地陪孩子们长大时也会手足无措,他们大多清汤寡水,平淡无奇。对我而言,老杨不是那逢年过节就想吃一顿的烤鸭,也不是出门应酬总要请人吃的牛扒,可往往当我最馋最饿的时候,我只想吃他那碗炸酱面,干炸小碗,夏天过水冬天锅挑,最平淡熟悉的味道却能换来最踏实幸福的果腹感。
写在后面:
今年恰逢北京人艺六十五周岁,《茶馆》时隔两年复排,老杨作为复排导演,恰巧赶上他今年六十周岁退休。 6月12号首演,有个人艺的朋友发了个朋友圈:“贺北京人艺院庆六十五周年:在剧院,表演分三个等级:煎带鱼,酱肘子,炸酱面。食堂大师傅逢戏必看,他要觉着你的戏有味儿,食堂吃饭赠煎带鱼一盘。他要觉得你的戏有嚼头,一整个酱肘子,连皮带肉,白送。他要觉得你的戏像菜码在饭下头非得翻来覆去琢磨,他会亲自下厨,小灶,小碗干炸,冬天锅挑儿,夏天过水,亲自端到你面前,倍儿有面子。”
读罢,我的心已经飘回到王府井大街22号,老裕泰,生日快乐,您硬硬朗朗的。愿北京人艺,和我爹,永远冬天锅挑儿夏天过水,三百六十五天都能吃这碗小碗儿干炸。这碗炸酱面,也许就是父亲节最好的礼物。
爸,老杨,爹,新新哥,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