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歌死了以后,病房空荡荡的,除了例行消毒的护士,没人愿意进去。人们都说,那个女孩一共住院半年,总是吵闹极了,连化疗也不做,摆明了不想活。我后来听说她刚毕业,在一所小学做实习老师,之所以有这种风评,不过是逢场作戏的结果。
假如我故弄玄虚,把故事讲得再曲折些,大可以杜撰这个坚强的女孩,自小在缺爱的环境中生长,是如何摸爬滚打,才长到这个年纪,又是如何忍受百般痛苦,最后才离开人世。可我不是那种虚伪的写作者,有些话必须写在前头,否则,让大家误以为这是编造的事迹,便背离了我的本意。
另一个主人公,是我的亲妹妹。自她确诊白血病以来,我没有一宿睡好过,在外打工这几个月,一直如坐针毡。谢天谢地,配型成功了,眼下她正经历着难熬的骨髓移植,目前状况良好,离出仓还有一段日子。我想告诉您,她是个聪明的好孩子,倘若不是她再三恳求,我决不会公开谈论她们俩的隐私。那是上个月底,我第一次看望病榻上的妹妹。她亲口讲述那些事,带给我的震撼,实在是太大了。
才下火车,我朝医院直赶。快进手术室了,那丫头一定怕得很。
深秋厉厉的风,刮得骨髓生疼。街上人又少,一座大城了无生气,像具被蚕食过的巨人尸体。我攀过它僵冷的四肢和躯干,来看许久不见的妹妹欢乐。
医院的走廊令我害怕。狭窄且高的天花板,消过上万次毒的地面,穿白大褂的人,戴假发的人,蹲在墙角的人,来回踱步的人,到处是病恹恹的空气。每走几步,就会关一盏灯。
一个月来,我们在电话里争吵不休,原因是她死活不肯做什么移植手术。可是当欢乐看见我,这个小我五岁的亲妹妹,还是热切地叫了声哥,并递来一个捂得温热的橘子。心里不由一软,我真希望她回到小时候,吵闹着最好,疯跑着最好。
手和小脸一样白,一样被我揉了又揉。就要入仓了,在这清冷的季节,她将离开一段时间,或者永远。不久以前,我的妹妹还是肉嘟嘟的,舞台上精灵似的跳舞,此时再看,却干瘪了许多,像一粒红豆晒得扁扁的,晒得精气神没有了,头皮也暴露在外。她剃完发,像病了很久的病人,像不会痊愈的病人,像我们已故的母亲,撒谎说自己一点也不疼。欢乐察觉我的视线,半开玩笑地说,哥,我现在是小和尚啦。
替她掖好被子,我扭过脸,出了病房。欢乐仿佛被病痛催熟了,她越懂事,我越不安。
那一晚她睡得不好。大约到后半夜,欢乐开始做噩梦,皱着眉头念叨什么。我去抓她的手,想像小时候哄妹妹那样,替她驱走妖魔鬼怪。偏偏这回,入梦者并非坏蛋,而是一位已故的朋友。欢乐急切地呼唤那个名字,一遍,一遍,又一遍,我凑近才勉强听见。只是动作太大,一不小心把她晃醒了。如今的欢乐像张薄纸,腾地坐起身来,睁开朦胧的泪眼,瞪着这个世界。
我叫了她五次,欢乐的瞳孔才肯聚焦。我问,疼不疼?欢乐摇一摇头,说:
“哥,咱们去隔壁吧,我睡不着……”
本想说太晚了不行,更何况又是间空病房,冷得很。可我刚一犹豫,这孩子就伏进被子,呜呜地哭了。各位,我从没见过欢乐为一场梦,伤心至此的情形。病魔将她糟蹋得不仅虚弱,还更执拗了。我只好轻拍她的背,说:
“她叫米亦歌,是吗?”
紧咬的唇松开了,下巴抵在膝上。过了半晌,欢乐闷闷地说:
“我好想她。”
搀她下地,向值班护士说明情况,这时欢乐告诉我,她已经连续一个星期睡不着了。只有躺上那张病床,她才能心安,一觉梦醒到天亮。整个科室对此习以为常,大家都夸奖说,欢乐向来讨人喜欢,休息好了,术后恢复得肯定也好。开过灯后,我扶欢乐躺下,发现多出一把椅子。
最后的日子,那女孩好在有欢乐陪着,也算是份慰藉。
我望一望欢乐,她全然没有睡的意思,有的只是空落落的心事。抱来两个枕头一垫,好让她不那么疲倦。我本要夸那是个漂亮的名字,话到嘴边,还是不提为好。起身去接热水,纸杯放在床头。欢乐又叫我帮她剪指甲,要修得短短的,我答应了。夜这样深,她的指甲又脆又薄,容易出血。我托起她玻璃般的小手,低头做着细活儿,知道我的妹妹要开口了。
“哥,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两个也行。”
“你相信人有灵魂吗?”
“我们非要在半夜聊这个吗?”
“那我换个问法。你希望人有灵魂吗?”
对于欢乐的提问,我像早有预感般,有一搭没一搭打太极。我当然知道她指的不是母亲,或者不止母亲,是我在逃避而已。我的妹妹不是胡思乱想,她想的恰恰是我不敢想的东西。午夜时分,病房与太平间一样安静,我们的呼吸声均匀平和,听起来好像会一直活下去。当欢乐同我谈论灵魂,她其实在谈论生命,谈论我们同死亡之间的距离,谈论一条永远不能迈进的河流,埋葬着多少被思念的人。那一晚,我从她的表情看见悲哀、坦然和向往,她以为真的有一个灵魂会来陪她,陪她熬难眠的夜,陪她走今后的路。而我良久的沉默,最终换来她的一句“我希望呀”。
她们相遇在一个下午,生活就是从那一天被铡断的。那时候欢乐一面办住院手续,一面办休学手续,忙得不可开交,每天打来十几个电话,我却不在她的身边,嘱咐再多也没用。天空狡猾,阳光毒辣,汗液黏住皮肤,宛若蚂蚁在爬。欢乐浑身不自在,夹几张化验单,直出了门诊楼,她要透一透气。冷眼瞧来往的人,全是虚情假意的亲戚朋友,他们前来看望的病号,未必欢迎他们到访。欢乐早就懂得,在医院,瞧的未必是病,更多的倒是世态炎凉。休息区里,一个中年男人点根烟说,姑娘,你咋一脸苦大仇深的呀。
都得癌了,我还灿烂个什么劲儿。欢乐赏他一个白眼,绕开没两步,又遇着一位懒洋洋晒太阳的主儿。女孩搽着口红,抿着嘴角,一看就挺爱笑,健康而满足的人。她心想,我的细胞是晒不好的。见那女孩微微抬动眼皮,欢乐转身欲走。
“哎——你多大啦?”
多么漂亮的人,讲话却这样粗鲁。欢乐仿佛被超市卖菜的大妈喊了一声,鬼使神差地站住了。真丢面子,一时间涨红脸。那女孩流氓似的,还招呼她坐下。
“不太像小学生,至少上初中了吧。”亦歌瞥她一眼,自言自语。
“胡说,我都大三了!”欢乐勃然大怒。
“呀,原来这么大了啊。”亦歌捂着嘴乐了,“我以为你十岁小孩呢。”
欢乐赌气地争辩起来,就这么着了她的道儿。吵又吵不过,走也走不得,直到被扯着一道吃了饭,我的妹妹也不肯相信,眼前这个女孩脸色红润,理直气壮,全然不像个病人,怎么跟她得了同一种绝症。那么难吃的饭菜,亦歌竟打上满满一盘,吃得大快朵颐。这就是最初的她,给人以生龙活虎的印象,满口嚼着白米饭,对面坐着一个惊讶的欢乐。
“瞪我干啥。不就是个癌,很稀奇么?”
“你胃口真好。”欢乐讪讪地说。
“欢乐,欢乐……”亦歌忽然一拍桌子,吓她一跳,“爹妈给你起个这么喜庆的名字,你怎么老是耷拉着脑袋呢?来,把这只鸡腿啃了。”
“我才不饿!”欢乐想也不想,抬杠地说,“……吃了也治不好病。”
话一出口,她后悔了。欢乐偷瞄亦歌的脸色,等对方发脾气,没料到亦歌回答得如此认真。
“病要慢慢地治,饭要好好地吃。小傻瓜,天塌不了那么快,你青春正当,离死还早着呢。”
亦歌抄起筷子,对准欢乐的头敲了两下。欢乐疼得大叫起来,这是惩罚她先前的丧气话。亦歌又喏一声,指指餐盘里的鸡腿。
“我不是傻瓜。”
欢乐嘀咕了一句,抄起鸡腿,咬了一大口。
那个时候,欢乐敏感的内心深处,一个念头悄悄滋生了:亦歌所展露的欢脱,不过是层伪装。她的一举一动像蹩脚的话剧演员,夸张得过了头。猫腻越看越多,欢乐本能地想了解这个人。即将分别时,她们互留联系方式。亦歌吹口哨说,小丫头片子,我在病房等着你。欢乐来到车站,回头一望,原来亦歌还没走,也在远远望着她。隔着一条马路,两人不约而同地笑了。
“这个人真奇怪,”欢乐抽出两张纸,低头擦拭手脚,“明明是个好人,又不愿我念她的好。”
又一个燥热的夜,欢乐难以入眠。她轻抚自己的身体,哪里红肿起来,哪里冒出淤斑,哪里留有血渍,全都清晰可知。好比整个人泡进污水的缸,连血管也一并染浊,洗不掉的。室友听见欢乐的干呕声,熄灭的灯再度亮起,她的脸色白得吓人。欢乐一边摆手,一边趿拉鞋往外跑。洗手池里残留血丝,浓的多,淡的少,喉咙咳破,脑袋也晕。那一刻,我的命属于病灶,不属于我。
“都那么晚了,”欢乐说,“我不想打扰你。”
最亲的人在远乡,她只报喜不报忧。癌仿佛一种流体,于破落的身躯中肆意流淌,所过之处皆火烧一般。是疼痛,又不光是疼痛,她第一次真真切切感受到人的脆弱。所谓生命,不过是一片随时可能掉落的叶子,风乍起,才知经不起轻轻一揪。
黑夜没有出路,她被困在其中,啐完最后一口血痰,毫无预兆地想起米亦歌。那个家伙也会像她一样,疼得睡不着吗?虽是你病得更久些,滋味一定比我好受吧。瞧你那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可把我羡慕坏了。她的判断没有依据,心情却轻松多了。欢乐撑在洗手台上,哼哼地笑着。再过几天,我就去找你。
我休学了,那你呢,你原本的生活也被耽误了吗?欢乐漱完口,躺回床上,点开亦歌的个人主页,干净得像新注册的账号。头像黑漆漆的,简介无,地址未知,年龄不详,就连朋友圈的动态,也仅有一张照片而已。
那是一群咧嘴大笑的孩子,全系着红领巾,簇拥中心的亦歌。与白天见到的不同,她跟孩子站在一起,戴副眼镜,头发整齐,笑得好温柔。欢乐放大那张照片,每个人都对着镜头,比划一个剪刀手。而亦歌端庄地蹲着,扮出搞怪的表情。你好像一个孩子王。
欢乐点了个赞,然后留下评论:真好,我也去支教过!
等了半个钟头,没有收到回复,于是关闭屏幕,手机扔在一旁。欢乐闭上眼想,好你个米亦歌,凶巴巴的样子果然是装出来的,看我下次戳穿你。
当她提着大包小包,为第一次化疗而住院,跟随一名年长的护士寻找床位,却无意中听见隔壁病房一个女人痛苦的呻吟。那声音惨极了,像全身被卡车碾过一样,欢乐无法想象那是怎样的剧痛。她呆立在虚掩的门前,没有往里瞧一眼。
这里住的是谁?欢乐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响。
还能是谁,赖着不走的那位呗。年长的护士压低嗓子说,上个礼拜本来要出院,结果又耽搁了。占着床位,也没听说有手术……你们认识?
不,不认识。欢乐别过脸说。
病房渐渐安静下来。不多时,出来一个端着装有针管和药剂的托盘的年轻护士,说病人实在疼得厉害,只好来一针强安定。欢乐后来才知道,那种无奈,是多么残忍的怜悯。
亦歌醒得很晚。欢乐走进病房,彼时的她已倚在了床头,抹一把前额,那些又细又密的汗珠。哟,你来了?她一点也不亲热地说,我不伺候你,自己倒点水喝吧。
“行,都听你的。”欢乐接了两杯水回来,“米小姐,你还是位老师呀?”
“别提啦,那帮小兔崽子别的不会,就会惹我生气。”亦歌看在眼里,抱以微笑,“都三年级了,加减法还做不好。别看我这样,小的时候,可比他们省心多了。”
一提起学生,她便打开了话匣子。
“吹牛吧你,一看就是不良少女。”欢乐故意气她。
“哼,那你呢,你又怎么样?”亦歌嗔道。
“反正比你好……”
太阳渗入窗户,映照出她们的童年,两个样。一个九岁,一个六岁,一个扎羊角辫,一个留娃娃头,一个在屋内看书,一个在檐下疯跑,一个偶尔眺望燕子,一个时常追逐蝴蝶……光阴打了一个结,她与她紧紧地系在一起。谁也不说肉麻的话,谁也不肯松开紧握的手。
“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妈就病了。她走得早,一直是我哥照顾我。”欢乐坐上病床边的椅子,隆重推出我,“你知道我爱使小性子,成天在学校胡闹,没少给他惹祸。”
“真羡慕你,有个哥哥。”亦歌嘴角噙着浅浅的笑,就像照片里的人一样恬静,一样的美,“我还没有见过我的亲人,就已经……”
“就已经长大成人了。”欢乐打断了她,“而且,还非常了不起。”
“是,我可了不起啦,”于是亦歌挺起胸膛,摆出冲锋陷阵的姿态,“癌我都不怕,还怕什么呀?还别不信,你米老师我做骨穿,眼皮都不带眨一下的。”
夸你一句,还来劲了。欢乐觉得好笑,也在感叹命运的不公,总把坏事降临给同一个人。
那个知了叫闹的夏天,她们第一次真正交流。亦歌说,不如我送你件礼物吧。伸出手,却够不着床头柜,自己险些摔下床。欢乐连忙将她扶住,忽然发觉,亦歌比初见时更瘦了,瘦得不再硬气了。欢乐禁不住想,这样小的手,也捏得住粉笔吗?
此时我们身处漫漫长夜,落叶不计其数,灯火依旧通明。欢乐再度拉开抽屉,向我炫耀其中静置着的,那一只彩色的纸鹤。直竖的红尾,伸展的蓝翅,尖巧的棕喙,在这苍白通透的病房里,也算一抹难见的色彩。
“这是她折给我的。”欢乐视如珍宝地捧起,约占半个巴掌大,“等我出院,就把它摆在家里最显眼的地方,每天看一遍。不,看十遍。”
最初的一只彩鹤,亦歌送给了欢乐。她说,我的那些孩子,谁要是做了好事,我也要折一只纸鹤送给他,以资鼓励。
欢乐纳闷,这么说来,你拿我也当小孩咯?
亦歌只是笑一笑。举起手机,向欢乐比个大大的剪刀手。咔嚓。
自那天起,她的头像换成她们俩的合照,不再漆黑一片了。就是这一张,亦歌没掉头发,笑得却好用力。后来才知,她有好几副假发套,每天化着淡妆,戴不同的去见人。所以人们眼里的亦歌,头发虽时长时短,人却一直好看极了。只有与欢乐独处时,她才抱怨戴那东西有多麻烦,平时再痒也忍,终于扒了下来,白亮的头皮卷起稀疏的发丝,一根一根,像坏掉的钢丝球。一颗剥去糖衣的苦果,一副年轻破落的身子。
听见欢乐的描述,我的心底升起一股悲凉,多么漂亮的人,却没有老去的资格。死期将至,换作是我,决不会比她更勇敢。
“她叫我也折些纸鹤,越多越好。”欢乐似笑非笑地眯着眼,眼角隐隐有泪花闪动,“她骗了我好久,她骗得我好惨。”
亦歌说,等我们攒满一抽屉的纸鹤,就会有好事发生。
欢乐才不信她的鬼话。只是童年不再,她的确很久没有折过纸了,权当是个消磨时间的把戏,折一折也好,更何况两人见面,未必有许多话聊。欢乐手笨,有时折得慢了,亦歌也不笑她,偶尔心血来潮,铺平将折的纸,还会留几行小字,一笔一画,大都是些没营养的句子。比如今天吃什么啦,天气如何啦,做了个什么样的梦啦,落在欢乐眼里,只道她是孩子气。
她们不再去食堂了。床上的人儿懒得动弹,往往是欢乐下楼,排老长的队,打两人的餐,风风火火地回来,饭菜尚有余温。亦歌的胃口一天不如一天,嘴巴渐渐刁了,嫌饭菜太淡,嘴里没味儿。欢乐有个主意,从那时起,两人养成吃橘子的习惯。她们争抢,满手汁液,酸得倒牙,不忘折些纸鹤。
病要慢慢地治,饭要好好地吃。这一句话,欢乐摇头晃脑,如数奉还。亦歌又气又笑,拿她没法,只好巴巴地说,真是个坏孩子。
夏天快要结束了。亦歌宛若一个被抽干的人,害冷受不得风,有时说话也疼,可是欢乐一来,她又有了力气,硬撑着折纸鹤。抽屉里色彩洋溢,欢乐不觉将它们看得重了。这群小家伙们,各有各的形状,各有各的希望。她问亦歌,等我们攒够了,会有什么好事?亦歌说,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然而,她却偷瞒着欢乐,将纸鹤一只一只地送走了。
住院部,肿瘤科,最不缺绝望的人。他们都是可怜之人,仿佛五官死在了脸上,淡然如一锅白粥,品不出滋味,说不上悲喜。亦歌常常怀揣纸鹤,迎着谁都攀谈,她一贯擅长发起对话。人们瞧见她的病号服,双颊抹粉,热情又有涵养,三言两语总能投机,那纸鹤便有了出场机会,翩然递向那人。临了,亦歌不忘道声祝福,她知道怎么讲话,能叫人打心眼里开心。倘若遇上的是癌友,绝不是祝您早日康复,而是咱们必须多赚几年;遇上的是陪护家属之类,才是愿病人早日出院,健康平安顺遂云云。最怕碰上大夫护士,刚一开口,当即遣送回床,不光纸鹤塞不出去,势必挨顿批评。
“您叫我欢乐就行。”那个叫亦歌的女孩说。
欢乐大发雷霆。我们辛辛苦苦折那么久,你说扔就扔。
折纸本身没有意义,送给人家才有。亦歌的声音明显矮了一头,她很累了。
送人,你送给谁?他们连命都快没了,还在乎一只破纸鹤吗?
你在乎就好啦。我也送给过你一只……
啪的一声,那只彩鹤被甩在亦歌的胸口。我不稀罕!
欢乐摔门而去,只此一回,她们没有好好道别。退回走廊,才发觉风有些凉,凉得刺骨。门把微微地颤,两手空空如也,她的火气一下消了。久久地立在门边,不知如何是好。亦歌只需唤她一声,她一定会好好道歉,或许亦歌没有唤,或许唤了她没听见,不论怎样,她们都已见过彼此的最后一面,往后再没有一句话了。
而那时,亦歌的日子已所剩无几。这一季发生太多的事,她没有告诉欢乐,她的肚子里有颗大瘤,切除,扩散,复发,心肺衰竭,是注定的。早在遗书上签过字,一次大吐血后,她躺进重症监护室,只靠营养液维持呼吸。弥留之际,也曾短暂地苏醒,见床边没有什么人,又合上了双眼。某个半夜,一针强安定打完,亦歌再没有醒过来。
这个女孩毕其一生,唯一的事业是教书,遗憾或许是没有一个家。在这个世上,没有人惦记着她,便没有人看见她枯萎时的样子。大家眼中的米亦歌,好像永远吵闹,永远占着病床,还懒洋洋地晒着太阳,什么也不放在心上。这样也好,这样也罢,如今她已离开人世,任由他们编排。而剩下未及送出的纸鹤,欢乐将它们打个包,一并寄给了那群孩子,留张字条嘱咐他们,好好学会加减法。
“她一定还在生我的气。”
凌晨四点,天空一片浓黑,欢乐侧对着我,抚摸那只彩鹤,就像抚摸亦歌的手那样。有些缺口,有些掉色,没关系的。这是她仅剩的宝贝,所幸兜兜转转,终于没有弄丢。她说,我不该冲她发脾气的,我太傻了,我居然相信攒满一抽屉纸鹤,就会有好事发生……她到最后还在恨我,才不肯见我。
我问,为什么其他纸鹤都是单色的,唯独你这一只是彩色的?
欢乐说,哥,这不重要吧。
我却觉得尤其重要。我们的生命,其实也如小小的纸鹤一般,重要的不是如何折起,而是你将赋予它多少色彩。
我听过关于千纸鹤的故事,犹豫再三,仍未讲给欢乐。那一晚,她将要含着郁结的感动,得知亦歌留下的秘密。后来的日子里,每当我们谈起这段往事,我的妹妹仍会眼圈泛红。
原来那所谓的彩鹤,是由许多只纸鹤拼接得来的;欢乐拆开它以后,才发现亦歌写在边角,那短短一行,孩子气的小字。
“有天早晨醒来,身上不痛。我决定,今天见到的第一个人,我要用尽全力去爱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