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苏靖渊看着桌上摊开的《概率论》课本,想到下学期要补考,头又痛起来。
天色近黄昏。
算了,明天再做题,晚上得去酒吧,闺蜜秦溦生日请客,恰逢放暑假,玩得好的同学热闹一场便散伙。温江大学城附近很多小酒吧,秦溦选的这家苏靖渊没去过,叫“西出阳关”,在一个偏僻巷子底。准确地讲,他本来就没去过酒吧,室友都说他乏味。
西出阳关里,灯光晕开滟滟血色,男歌手在台上低唱。苏靖渊开始没注意听,就当背景音乐那种闲适的陪衬,跟路边烧烤摊、炸豆腐摊、水果摊的喧杂倒合辙押韵。忽然听到一句“我们都是神枪手……”让苏靖渊的精神蝴蝶般扑棱了下。他改编得新奇,前几句节奏慢,颓废懒散,后面冲击力逐渐加强,却又在缝隙里填充了轻盈的低徊,把一首老歌改得迷幻朋克。苏靖渊好奇地望去。见他很年轻,潦草地剃了个圆寸,精瘦的,眼角斜飞,嘴唇很薄,目光清湛湛地刺人。声音像一柄钢蓝色刀锋,有些豁口,不完美,却割人。
苏靖渊听到身后有议论,说他曾经参加选秀,在成都赛区排在前十呢,后来没混出来,还是当酒吧歌手,可惜。
他静默许久,在大家都以为结束时,又铿锵脆亮地重唱了句“每一颗子弹消灭一个敌人”。与此同时,他右手比出一把枪的形状,食指抵住太阳穴,猛然做了个射击的动作。要是换做别人,苏靖渊大概要嘲笑过于装逼,但他做出来很自然,很酷,跟歌曲氛围融为一体,平添趣味。众人都喝彩。一个肥胖女人走上前去,厚实地拥抱他。
苏靖渊许久都还沉浸在他那个动作中,脑海里似乎有砰的一声响,余音袅袅。
喝到凌晨两点过,大家都快不省人事。苏靖渊觉得该回去了,抬头,发现那歌手正走向这边,东摇西晃,也醉得不轻。到了他们桌边,斜对苏靖渊,拉开裤子拉链,哗哗撒起尿来,几乎溅到他脚背上。
苏靖渊也就呆看着,一时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歌手只是光风霁月地朝他撒尿,烂醉的神色,不带一丝猥亵。尿完就瘫软在旁边的沙发椅中睡了。苏靖渊转头看看四周,宾客零落,有一种对比强烈的荒凉意味,像被狐魅惑的书生醒来发现温柔穴变了白骨冢。同学也都半梦半醒,滑稽痴笑着,准备离开。似乎只有苏靖渊看到他跑过来撒了一泡尿。
幻觉吗?酒吧歌手大庭广众冲自己撒尿的概率……苏靖渊中毒已深,不由自主琢磨起来。
2.
苏靖渊是杭州人,跟外公外婆长大。外公喜欢养鸟,他耳濡目染,习得皮毛,大学时,把自己的暗绿绣眼鸟用宠物托运带到四川,在寝室偷养许久,终究被举报了。宿管阿姨让他把鸟送走,否则没收。他又委屈又愤怒,甚至想把绿绣眼给扼死。他挚爱它,不忍看它流离失所,更不忍让它成为别人的玩物。他从小便如此:五岁时买了艳丽的丝巾玩,被外婆发现,骂他没男子汉气概,要把丝巾送给隔壁小女孩,苏靖渊直接把它烧了;七岁读小学,他爱上看连环画,数学课上被逮住,老师缴他的书,他抢不过,直接一页页地撕掉……但现在的他,文静淡漠,这些说出来都少有人信。
他终究没把绿绣眼扼死,而是托付给他在贴吧认识的两个朋友,程雪年跟曲芳然,他们前不久还因绿绣眼结缘,算一桩美事。他信得过他们。
暑假他不回杭州,准备在成都兼职,并复习补考概率论。寝室只剩他了。校园过于安静,连带周边各种店铺也冷冷清清,有些干脆关门避暑。不知那家酒吧关没有?
西出阳关的客人倒没减少,他也还在台上唱歌。苏靖渊走到吧台,特意问了酒保有什么不醉人的酒,然后点了杯大众款的莫吉托。
一曲唱完就换人。他走到吧台,瞥见苏靖渊在喝莫吉托,笑道:“那是女孩儿喝的啊。”苏靖渊觑他一眼,想起几周前那泡尿,很尴尬。不过他肯定不记得了吧。苏靖渊说:“上次喝得胃酸,太难受了,再说要是喝醉了都没人把我给扛回宿舍。”
“你是学生啊?”他笑了笑,露出一颗虎牙,白利利的,伸出手,“我叫李云舟。”苏靖渊握了下,感觉他的手指细而硬,“我叫苏靖渊。”
李云舟说:“怕啥,喝醉了就睡这儿。老板是我兄弟,罩着呢。”他顿了顿,“你不喝酒,喝茶总行吧?”苏靖渊点点头。不知为何,觉得两人对话的语气有种克制而引人怀疑的熟稔,却不讨厌。李云舟冲酒保说:“小六,来杯长岛冰茶。”小六责备地看他一眼,“还是不要吧。”李云舟挑挑眉:“我说什么就什么,你聋了?”小六撇嘴,三两下就配好。李云舟接过,笑着端详了会儿,才递给苏靖渊。
苏靖渊喝下一口,觉得很温润,有点甜、有丝酸,还带着微微的苦,随后泛起柔软的辛辣,蛮好喝。
“可别觉得是什么柠檬冰红茶,它还有个名字,叫失身酒,可要小心了。”李云舟微眯着眼,故作凝重地说。
苏靖渊过了会儿就昏沉起来,浑身发软:“听到有人说,长岛冰茶是伪装成女式腰带的海蛇,果然……”李云舟闻言笑了:“这么说你是知道它的,干吗喝?”苏靖渊也笑,语无伦次:“浪客盛情,却之不恭。”有人在台上叫:“船哥,该你了!”李云舟应了声,两眼荧荧,对苏靖渊说在这里等他回来,就去了。语气亲密而随意,一种充满张力的空气在两人之间鼓胀开来,又勒紧,仿佛随时会绷断,或弹奏出声,带着欲望微苦的香气。
苏靖渊不会错认这种感觉,有些渴盼,但又生出不适。很久没遭遇线路炸出火花的危险跟明亮了。他趁自己未丧失理智前,挣扎着站起身,走出酒吧。
绿森森的夏夜,花木浓郁的腥气可以杀人。但又游荡着淡红色微光,像旧毛衣扯下的细线头。天空是坦桑石般明亮的紫。蛙跟蟋蟀的鸣声缓缓煮沸,在苏靖渊脑海里、胃里翻江倒海。他刚走回宿舍,就一头栽倒在床上,不省人事。
第二天晚上,苏靖渊又去了西出阳关。
李云舟在台上唱歌,看都不看苏靖渊一眼。或许昨晚只是一场幻觉,他并不记得。苏靖渊心里空落落的,无意识点了杯长岛冰茶,小六劝他不要喝这个,看他昨晚情况就不好——原来是真实发生过的,“酒吧里的饮料都要注意,说不定有人下毒,自己喝了都不知道呢。”小六似乎怕他尴尬,又开玩笑地说。苏靖渊于是改要了杯啤酒,边喝边看李云舟唱歌。他变成另一个人,睥睨众生,对什么都不在意,低温,绝缘。苏靖渊又在期待些什么呢。昨晚他自己要逃开,现在却又后悔。
李云舟唱完就离开,没有逗留。苏靖渊喝了半杯,嘴里的酒变得极苦,难以下咽,且冷得牙齿打颤。他依旧慢慢喝尽了。
他又连续两周去西出阳关,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但他总觉得,不可能这样结束。李云舟依旧像不认识他一样,连话都没说上半句。唱完不是跟兄弟喝酒就是直接离开。苏靖渊想,是自己会错意了吧。他以为自己的直觉很准,所谓的“雷达”,但归根结底,这终究只是概率问题,不可能等于一。心像刚被切开的青柠檬,连血液都酸溜溜的。
又一个妖夜。李云舟唱完歌,很多人喝彩,又是那个胖女人投怀送抱,他也不拒绝,旁边的人起哄亲嘴。李云舟在女子耳边说了什么,她哧哧笑了,两人便吻在一起。
苏靖渊眼眸一痛,像被火花溅到。他恨恨地盯着李云舟,要把目光磨成毒箭,穿透肺腑。但李云舟终究没有看他一眼。苏靖渊不管小六的劝解,坚持点了杯长岛冰茶,一饮而尽,在喧闹声中离开酒吧。
路上没什么人,昏黄灯光把街道照得如同一截空空的车厢,他不知道自己会被带往哪里。也许一觉醒来就不在此地了。当然只是幻想,苏靖渊最终仍然看到了学校大门。以为的黄粱一梦,连那黄粱煮熟的烟气都没让他嗅到。他觉得身体疲累,灵魂卷成一团,皱巴巴的。无力地坐在一个花坛边,听到有人在叫他。是听错了吗?
李云舟从夜晚的彼端走来,佻达的步子,肩膀硬硬的,像一颗子弹穿透光影。明明很冷酷的模样,右手却违和地提着半只西瓜。苏靖渊抬起头,眼神没有焦距,已是醉得迷糊。
“吃了醒酒。”李云舟坐在他身边,把西瓜递给他。苏靖渊捧在手中,感觉到西瓜的湿滑,才发现这不是醉里的幻想,蓦然笑得醺醺的。
“喝不了就别喝啊,对自己酒量没点儿B数吗?害我还担心你半路被人抢了。”李云舟说。
苏靖渊顺势把脸埋在他肩头,放心醉了过去。不断下沉,下沉,像陷入果冻般颤巍巍的世界里。
3.
做好一道樱桃肉的概率,跟五花肉质、油盐葱姜的量以及火候有关。当然——
“糖色是最重要的。”苏靖渊把白砂糖放入锅里,加水,熬成枣红色,再加三倍的水,小火继续。
“这是啥,樱桃肉不是加红糖吗?”李云舟问。
“这是糖色汁,做糖菜怎么能少?红糖不好,我看四川有人做糖肉用红糖,做出来糖油分离,又不好看又不好吃。糖色就很均匀啊,让樱桃肉红润晶莹,香甜味美。等着瞧吧。”苏靖渊关火,将糖色汁装罐。
“以前都不知道,还以为樱桃肉是用樱桃煎的。”李云舟挠挠头。
“别在这儿碍手碍脚。”苏靖渊赶他。
这是李云舟租的小套间,条件差,有个厨房算不错了。苏靖渊问他在酒吧唱歌怎样赚钱,李云舟说分两种,一种是一晚唱四节,每节大概40分钟,中间有休息;另外一种,酒吧请比较固定的歌手,三四个轮流唱。
除了按演出时长分,还可以按演唱者的规模分——小编和大编,五个人的算大编乐队,鼓、贝司、吉他、键盘齐全,三个人的叫小编,两个人以下的就叫弹唱。
“所以你们乐队算大编?”苏靖渊问。
“我们不固定,都是临时凑起来,‘散打选手’,如果不齐我一个人也可以唱。”李云舟说。生意好的时候,大编唱一晚是1000元起,顶头也就1500,分到每个人头上差不多150到200,像现在淡季,一晚80块也是唱的。等到开学,每个酒吧都会请几轮歌手,可以多跑跑场子。散打选手朝不保夕,比不上跟酒吧签合同的正规军,说不定哪天老板看你不爽就让你滚蛋。李云舟笑着说。他还说有长得好的歌手,陪酒500一杯,也有人付钱。以前认识的一个酒吧女歌手为了星途整容,结果死在手术台上。还有个朋友,顾客让她出台,她开玩笑说10万才出,没想到那客人真从包里掏出10万现金,结果朋友怕了,不肯走,被打了个半死。三教九流,什么样的人都有。
苏靖渊没搭腔。他对这些完全陌生,除了兼职,就没接触过社会上其他工作,以及工作的人。他有意无意避开这些话题。跟李云舟在一起,是喜欢他放逸的感觉,是浪子,是游侠儿,而不是为了看他在生活的鸡毛蒜皮中摸爬滚打。
李云舟榨苹果汁,用易拉罐装了,撒一把葡萄干,放进冰箱冷冻室。“你会做樱桃肉,我还会做苹果白兰地呢。等着瞧吧。”苏靖渊听他有样学样,也笑。
李云舟晚上要去酒吧。苏靖渊埋怨说自己得复习概率论后才去,自从吃了他的西瓜,就好几周没复习了。李云舟乐不可支,说半个西瓜换他倒划算。他走之后,苏靖渊环顾空空的屋子,心里涌起莫名的不安。跟李云舟在一起后,就经常感到不安。但他告诉自己,此刻开心就好,想那么多干嘛。
夏日迟迟。黄昏的阳光静静地照满房间。远处一排排天竺桂像涂了青琉璃的釉彩,叶片粼粼地闪动。
苏靖渊走到酒吧对面那条街时,隔着玻璃窗看见李云舟身边贴着那个他见过几次的胖女人。苏靖渊第一次仔细打量她:四五十岁的样子,脸上脂粉刮下来得有二两重,脖颈悬了串金链子,快被肉褶吞没。她跟李云舟说着什么,李云舟小心地赔笑,还用手揽住她肥腻腻的肩膀。
苏靖渊感到一种陌生的滑稽感,像汗水在背后发黏,心想,李云舟恐怕真的会揩一手的油吧。见他走进酒吧,李云舟眼神有些闪躲。女人疑惑地看看苏靖渊,小眼珠又黑又凶,爆发出一种警惕而危险的气场,竟让苏靖渊止步难前。李云舟连忙介绍,说是朋友。苏靖渊回过神,毫无力度地笑笑。女人声音细而凉,跟她体型极不相配,像轻薄锋利的剑刃:“小李,记住答应我的事。”有点粤语味的普通话。轻佻地捏捏李云舟脸颊,蔑视苏靖渊一眼,便径自离开。她臃肿又歹毒得像怀孕的雌豹。
晚上回家,苏靖渊一直沉默,李云舟从背后抱住他,此地无银地解释跟那女人是生意关系。“皮肉生意吗?”苏靖渊冷笑。
“苏靖渊,你觉不觉得你很奇怪,以前我提起工作、私事,你都不想听,赶忙转移话题,以为我看不出来?现在又死缠滥打想知道,什么毛病!”李云舟说完,便背对他睡了。
苏靖渊被这么一说,也觉得的确如此。他想知道李云舟更多的事,但又很矛盾地不想知道,害怕知道。恋爱中的人,或许都想了解自己错过的对方的那些年,听一听也算弥补。但李云舟是抓不紧的云,握不住的沙,他现在止步,至少还有点念想,如果知道过多,看清他的真相,他是不是也会失去魔力,很快消逝?
苏靖渊恍惚站在黑洞边缘,有一种吸引力令他纵身其中,但他知道会被吞噬。李云舟的生活,他看不穿。他自己的生活却浅白如纸,他想沾染一些李云舟的底色,浪荡而自由,却又怕得到的是污点,再也回不到白纸的状态。多么矛盾。
他打开冰箱,拿出李云舟做的苹果白兰地,把没冻住的液体倒出来,一饮而尽。李云舟说这种酒喝了可能会让人变瞎。他惴惴觉得,或许这样也好。
苏靖渊后来隔三差五就撞见胖女人跟李云舟在酒吧亲密交谈。他从小六那里得知女人姓叶,听说是广东佛山的富婆,在一次毒品交易中抢走了对方的海洛因,烧车焚尸,逃到内地来,蛰居潜伏。说得绘声绘影的。苏靖渊自然不信。他起初有醋意,像含着盐梅,后来吮淡了,取而代之生出一股无力感。他越发觉得跟李云舟不是一路人。李云舟的过往,生活,展示给他的只是表层。他没办法拨开那层浮冰,窥见水底的根基。
苏靖渊踌躇很久,决定主动破除这层隔阂,他一贯不适应主动,现在却打算接受李云舟的一切,即使是让他害怕的部分。他问李云舟的家庭、过去、隐秘的工作……巨细靡遗。但现在换李云舟惩罚他,遇到这些话题就避而远之。他们是那么矛盾,彼此试探地交出一部分,隐藏另一部分,进退失据。最后得到的都是破碎的彼此。要是停留在起初不问前因后果的时候,多好。可心贪了,就没那么容易斩除。
“别问那么多,难道我们在一起不快乐吗?”李云舟说。
当然是快乐的,苏靖渊想。但是这快乐多么容易被剥夺。是他想要的更多了吧?如果是露水般的快乐,本来就不该奢求长久,他可以像蜉蝣一样追逐,然后在阳光里消失。但他远远不够满足。
“我就是这样的人啊。”李云舟盖棺定论,“你会慢慢认识到的。”
那天晚上,李云舟唱了首《人质》:“相爱变成猜忌怀疑的烂游戏,规则就是憋着呼吸越靠越近……”字字句句如刻刀,精雕细琢,却不管人心如何鲜血淋漓。
唱完之后,姓叶的胖女人抱着他激吻起来,他也没拒绝,甚至把手摁在她肥腥的胸脯上,轻轻捏弄着。
苏靖渊早早离场,回到学校,也没跟李云舟说。
到第二天早上,李云舟都没联系他。寝室充满植物的阴凉气息,让苏靖渊五脏六腑渗出一种凉阴阴的蓝。他觉得自己很贱,还是想要留在李云舟身边。他说服自己,一切都是他太小性儿了,令人无法忍受。他决定放下身段,去李云舟那儿,假装什么都没发生,继续寻欢作乐,不问水火滔天。李云舟不也喜欢这样吗?
苏靖渊有一把备用钥匙。拧开门,见李云舟跟另外两男一女躺在沙发上,半裸身体。其中就有那个胖女人。空气里弥漫着焦糖色般棕褐的甜香,醉生梦死。茶几上放了几个透明瓶子,插着吸管。苏靖渊像撞见一场鬼宴,无法相信——他们是在“溜冰”,吸食冰毒,连他都在新闻里见过。他心念电转,想到诈骗、传销、坐牢、死亡……觉得内脏的碎响扩散至全身,他犹如瓷器般裂开。
事后回忆起来像梦。他只记得自己大吼大叫,发疯似的,还摔砸了很多东西。几个昏昏沉沉的人都被惊醒,怕引来警察,连忙穿衣跑路。胖女人走过他身边,眼睛黑亮如枪口,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你会毁了他的,小苏。你俩根本不是一路人,井水不犯河水,你求什么?”她神色阴狠,像恐怖片里被食物胀毙的女鬼。苏靖渊又怒又怕,浑身发抖,却讲不出话来。在她面前,他一败涂地。
整间屋子浸在灰白色的寂静中。等这寂静如干枯粉尘簌簌剥落,李云舟才慵懒站起身,抱住他,在他耳边低语:“我一直都是这样的人啊,苏靖渊,我说过了。”
我又何尝不是呢。苏靖渊在心里笑,感受着李云舟身体的坚硬与温暖,也感到自己身体变成一枚空蛹。他本以为会迷乱,会不知所措,但他忘情地用手勾住李云舟脖子时,心里却只是在冷静地计较,把自己交给李云舟的部分掂量着,看有没有可能全身而退。他冷静得可怕,即使他不舍得。
4.
概率是随机现象的数量规律,可概率到底有什么用呢?计算出它就能规避或得到什么吗?
就像苏靖渊,以为自己可以全身而退时,犹豫了会儿,转头就发现那时机已然错失。有这样一种恋情,没有开始的时候才最美好,因为隔着想象的保鲜膜。一旦开始,便无法遏制地衰败、颓朽、千疮百孔,无法入口。苏靖渊觉得他们就是这样。
国庆节,李云舟有了假期,问苏靖渊愿不愿意跟他回老家玩,苏靖渊想都没想就答应了。那时他还觉得,李云舟跟他之间的腐烂会被延缓。
那是个叫做坪滩的苍黄的小镇,跟成都完全云泥之别,苏靖渊长这么大,还没到过这样的地方。空中濛濛地飘着灰尘,路两侧挤挨挨地建了两三层的小洋楼,到处都在摆摊,垃圾遍地。李云舟笑笑:“十几年都没变过。”他不像辩解,倒有些自豪。
李云舟带苏靖渊回了他家,家里只剩奶奶一个长辈,妹妹李云心高二,放假也回来了。他家房子很破败,墙皮剥落,像癞子的头疮,欲盖弥彰地贴着防艾滋宣传用的日历。地板是水泥的,坑坑洼洼。晚饭奶奶煮了酸菜鱼,炖了鸡,四个人吃得挺香。李云心对苏靖渊很好奇,问了许多杭州的事,还有大学生活。“我哥太笨,没上过大学。”说到末了,她冲李云舟吐吐舌头。后者作势要打她。苏靖渊微笑。
快吃完时,奶奶语重心长地跟李云舟说,她最近身体越来越差,恐怕哪天就要撒手人寰。“你那个同学,李潇潇,还记得吧?她外婆前几个月就去了,没声没息的。我也担心哪。”她哀哀说着,有种老人特有的苍凉与凄怆,令人怜悯又不适,也或许只是苏靖渊如此觉得,“你妈老汉儿轻轻松松出个车祸,把你们甩给我,这么多年了,我就盼着你成家立业,才好安心地走啊。”苏靖渊这才知道李云舟父母的事,从未听他提起过。奶奶似乎怕自己抱怨太多冷落了苏靖渊,又问他有没有女朋友,说他长得白白净净,肯定很多女孩喜欢。
苏靖渊敷衍着,嘴里的饭粒硬得像石子儿,食不下咽。他瞥了眼李云舟,他也只是微笑,说就快了。李云心起哄叫他把女朋友带回家瞧瞧啊。他们三人有一种坚贞的、温情到哀苦的默契,将苏靖渊排除在外。就在此时,电灯泡发出嘶嘶声,灭了。街上响起此起彼伏的叫喊,原来是停电。
李云舟说带苏靖渊到河边走走。镇上有条河穿过,黑沉沉的寂静中闪出微光。河岸上种了紫薇树,花期将尽,却还尴尬而颓败地开着。李云舟说紫薇树又叫痒痒树,不信你去挠它,会动。苏靖渊试了试,却没什么反应。李云舟促狭地笑起来。
夜深似海。两人边看花边聊了会儿,就有光阴匆匆之感。聊到后来,李云舟换了种冷硬的口吻,对苏靖渊说,他没办法给他承诺,他终究是要结婚生子的,就算为了让他奶奶安心地去,也要结婚。他们没有未来。
“那个姓叶的女人跟我的确是生意关系。我帮她贩毒。”李云舟说,“去年在酒吧,被她下药,可乐里掺开心水,几次就上了瘾,她让我以贩养吸,在酒吧拉客户,赚的钱还多。我觉得没理由拒绝。我就是个没原则的人啊。”
“告诉我干吗?”苏靖渊眼睛湿了,只想堵住耳朵,像鸵鸟把头埋进沙里。他还以为李云舟是为了把过往交付给他才带他回到坪滩,现在他知道,李云舟是想尽快了结那慢慢腐烂的过程,才选在此时此地揭晓,让他瞧瞧这到头的腐烂。多厉害啊,这魔术师。
“第一次我们遇见时,我就在长岛冰茶里放了K粉,姓叶的想在大学城打开一片市场,叫我留意发展下线。可我看你那么安静,那么肤浅正派,真叫人不忍心。而且,你不是那块料,做下线肯定坏事。我想了想,决定放弃你,也就没勾搭你的必要了。”他笑了笑,“谁知道你那么执着,还天天往那儿跑。”
让人窒息的静默。
李云舟似乎还嫌这静默的分量不够,说:“所以,你一开始就误会我了。”
苏靖渊想,原来一切是这样,他还真以为世上有直觉这回事,他还真以为从一开始他们对彼此就有天然的吸引力。到头来却要多谢那胖女人啊。他也以为自己能全身而退,但现在,他已经把某部分给了李云舟,而李云舟说,他从开始就没在意他交出的那部分,早就弃如敝履,没办法拿回来了。
他张了张口,却发现找不到自己的舌头,半晌,才说出句不相干的话:“那不是我们第一次见面。你不记得了。前几周,你喝醉了,在我面前撒尿。”
李云舟啊了一声,尴尬地挠挠头,沉默片刻,“所以,我们就这样吧,没必要继续了。”他声音里带着狎昵的诱惑,跟以往大相径庭,让苏靖渊产生湿乎乎的反感,“又或者,你愿意为了我做下线?”
苏靖渊站在寒冷的夜风中,动弹不得,像脚绑悬石,被拖往海底。紫薇细碎的花瓣落了满身。
5.
生活的移位有时不易察觉,缓慢侵蚀,像风和水对岩石的作用。
苏靖渊才发现自己泥足深陷了,李云舟隔靴搔痒的一番话,没办法让他一刀两断,他依旧贪恋。但他也没办法为了这贪恋割舍自己的生活,然后在生活的空缺里填入李云舟,跟他的一切。
李云舟没有食言,果然不理他了,像从没认识过,这样决绝。在酒吧的生活愈发疯狂糜烂,有时苏靖渊甚至都看到他跟姓叶的毒品交易。或许他是故意的。
苏靖渊问自己,喜欢的就是这样的人吗?已经腐烂到尽头了吗?他固执地抱着一丝希望,不想李云舟越陷越深,于是警告他:“李云舟,别贩毒了行吗?你做这些事就不怕被抓?就算你不怕,也该为自己身体想想,你快成瘾君子了,要早死的!”
李云舟凑近他,说:“那你愿意替我赚钱吗?赚够了我们就离开。你偷偷卖给同学就行了,绝对有人买,你不用吸。”他拿手比划着,“这么小一袋,不到1克,就可以卖500,到时你自己留100,其他给我,赚点零花钱多好。”
苏靖渊说:“钱是赚不够的。为什么要赚这样的脏钱!简简单单活着不好吗?”他冲动地加了句,“我们离开这儿吧,就我和你,到时我们什么都不管,自由自在,远走高飞,好不好?”这是他能给出最热切的承诺了。
李云舟却不屑地笑:“那我奶奶怎么办?我妹妹上大学怎么办?现在是我赚钱最多的时候,我怎么离开?再说,你还要念书呢,你只有自己花钱的份儿,还要我养你?”他看苏靖渊一眼,语气柔和了些,“晚上姓叶的要来交货,你就别过来了。看着也闹心吧。”
苏靖渊没想到自己能给出的最真的真心也被他如此糟践,又是挫败又是愤恨,“你会毁了你自己!”忽然想到,那胖女人曾经对他说过如出一辙的话。
李云舟眸子里闪出一星火花,又慢慢黯灭了。“我从来没有自己。”
也就是那一刻,苏靖渊希望天崩地裂,火山爆发,洪水肆虐……毁灭李云舟的故乡,毁灭他的酒吧,毁灭他所爱的一切,把他交还给自己——那种毁灭的欲望,又来了。苏靖渊无法挽回,想让李云舟化成灰。他渴望毁灭的,只是李云舟一个,却要用全世界陪葬。因为倾覆全世界,一个人的选择才微不足道,他不用愧对自己的良心。
回到宿舍,苏靖渊给曲芳然发微信。他现在需要个人当他的主心骨。曲芳然始终一针见血、洞若观火。他问她,如果两个人的生活几乎没有重合,甚至背道而驰,却执着地想在一起,可能吗?
曲芳然回,生活密度不同,硬要掺和在一起,会像水跟油一样分层的。如果油滚了再沾上水,还有爆炸的危险,危及生命呢。
苏靖渊想到跟李云舟说过红糖跟油的话,不禁苦笑,又问,如果他已经被拖拽进另一种生活,要怎么办?
曲芳然说:当断即断,趁还没被完全吞噬,早日脱离才是正经,别犹豫,哪怕刮骨疗毒,也比尸骨无存好吧。现在也许痛不欲生,但总会痊愈的。感情始终是件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的事,那些吵嚷着为一段感情百死而不悔的人,死上一次就该学乖,否则就是蠢。
苏靖渊谢了她,心乱如麻地想了许久,终于给李云舟打电话,才喂了声,他就暴躁地说没事不要打扰他,正忙着呢。然后挂断。苏靖渊五脏六腑拧毛巾似的疼,失魂落魄地听着盲音。许久,才发觉自己竟然在冷笑。他打了个寒颤,连忙止住,犹豫地拨通电话,说清楚事项,再愣愣挂断。一切都像是梦中发生的。他转过头,初冬珠灰色的黄昏刹那就降临了。
李云舟,不要怪我。我也是为你好。让派出所抓了你们,你跟那姓叶的,斩草除根,蹲几年大牢,你就会死了这条心。
脑海里另一个声音却在说:苏靖渊,你真自私狠毒,你只是为了自己的生活不被影响,你想要得到李云舟,又不想要被他胁迫着坠入那种生活,没办法折中,于是把他拔除就好了,就像小时候的纱巾、连环画,还有你想扼死的绿绣眼,是这样吧?
苏靖渊大吼:“不是!”
被窝里的室友探头看他一眼,问怎么了。苏靖渊连忙笑笑说没事。隔了会儿,室友忽然兴奋地说,你看班群里的小视频没有,那家西出阳关发生了枪击诶,去年我们还去那喝酒,记不记得?他一抬头,就见苏靖渊跌跌撞撞地冲出寝室。
天色已经暗了,远远地就看见西出阳关门口围了一大堆人,被霓虹灯照得面目全非,像幢幢恶鬼。尖利的警笛呼啸而至。苏靖渊梦游般走近,像走近一座劫后的废墟。
小六失魂落魄立在门口,面孔煞白。一些人把几具躯体往救护车上搬。苏靖渊问小六怎么了,谁跟警察发生冲突了吗。声音像从一只空瓶里传来,极不真实,连带着整个世界都不真实起来,要熔化般。小六摇了摇头,盯着他说,是船哥,他不想再贩毒,肥婆不答应,船哥威胁说要报警,供出她的供货链,把她一锅给端了,玉石俱焚。
“肥婆想了会儿,看得出是在考虑,那时候船哥还很高兴呢,以为两人合作几年了,不至于那么绝情绝义。谁想到那女的转眼就掏出枪,船哥还没反应过来……”小六浑身发抖,泣不成声。
苏靖渊像被一道闪电劈在天灵盖,陡然还魂,朝救护车跑去,却被警戒人员推开。他恨自己哭不出来,连喊一声都不能。他不相信小六说的,这是新闻里的情节,怎么会发生在他身上?他这个白纸一样肤浅又正派的人,何德何能?何德何能!
他跌坐在地,失神地望着救护车开走,又很恐怖、很缓慢地感到一阵庆幸:不是他报警害了李云舟。李云舟不知道他报了警,不知道他的背叛,不知道他是为了夺回自己的生活,夺回被李云舟当做人质的那一部分。苏靖渊,你何其残忍。
他打开手机,才发现李云舟半小时前发了条语音。
“我这边的事情在处理,说不定明天我们就可以远走高飞了。”附加一个笑脸表情。
依旧是那钢蓝色的嗓音,有细小缺口。多少个夜晚,他听这声音唱着暴烈的、温柔的、忧愁的歌,在酒吧,在枕畔。这嗓子的每一丝纹理、每一处光泽,他都烂熟于心。
苏靖渊颤抖着手指删除这条信息,像销毁自己的罪证。他从未如此恐惧,恐惧李云舟说的,恐惧李云舟是为了自己才想脱离这一切。他无法面对,他宁愿李云舟被毁灭,也不接受他的牺牲。他是个无法被拯救的人。
苏靖渊又想到,这恐怕是李云舟最后的音讯了,以后十年百年,千里万里,世界上都不会再有这个李云舟,不会再有这个声音。他还想听一遍,最后听一遍,却找不到,找不到了。
或许他没有死,小六把别人看成了他。或许他们联合起来骗他,让他出糗……苏靖渊把手机搂在胸口,紧紧地搂着,像搂着他的遗物跟骨殖。这时他才哭出来——无声、嘶哑、狂暴,用整具身体在哭泣。
青霜色的夜晚,冻着一轮象牙白的月亮,旧旧的。照了几千年,也确实旧了。然而苏靖渊却觉得今晚的它格外凄凛跟森然,像骷髅琢成的阴间的月亮,照着这个死灭而寂然的世界。
路过的人都变作鬼影,飘散了。他茫然转过头,似乎李云舟随时都会从世界那头走来,手里拎着西瓜,佻达的步子,硬硬的肩膀。“再唱一首歌吧。”苏靖渊说,“唱神枪手,还记得吗?我听你的第一首歌。”然后,他微笑着哼唱起来,想到李云舟在台上,右手比成一把枪的样子,食指抵住太阳穴。
砰——他听见自己心脏传来轻微的爆裂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