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家的最后一件事,是确定沙发的摆放位置。
“靠墙倒是不占位置,就怕你这破眼神,到时候看不见电视。”大基坐在沙发上,拿起一张报纸,有意遮住脸。掠过报纸上方,大门背后的时钟静静走动。
小白从冰箱里拿出一盒牛奶,走过来递给他。
“我不喝牛奶的啊!”大基嘴上念叨着,却还是接过牛奶打开。
“我也从不看电视。”小白说罢,便拎起行李箱,蹲在衣柜边整理衣服。
这个新家是半个月前装修好的,不等甲醛散尽,两口子就迫不及待地搬进去。大基在新家的大小角落扔了若干竹炭包,小白则乐衷于采购食物填满冰箱。尽管装修期间历经争吵,面对新家,两个人还是不约而同地掏出手机,各自在朋友圈里秀了秀新家。大基发了两张厨房的照片,而小白则拍了大基干活的模样。
大基来厦门三五年了,凭借一口京腔在家装行业扮演外来和尚,工作室很快从旧仓库搬进了写字楼。小白,一如她的名字,本是工作室的实习生。毕业那年夏天,大基的工作室因为外头好几个工程挂账,走得只剩下三五个人。小白一时没找见房子,大基脑袋一糊涂,就给了她一串家里的钥匙。不出一个月,就从书房睡到了大基的床上。恰好双方父母又看对眼,两家人凑了首付给两口子买了新房,便推搡着两个年轻人草草办了婚事。
两口子第一次吵架,是为了木地板的颜色。
“你不觉得原木色特俗气吗?能不能弄点纯白做旧有点儿质感的。”小白倚在大基肩膀上,盯着台式机上的装修图例。大基喝了口茶,把杯子递给小白。
“原木色好打理好搭配!”
“你是舍不得花这钱吧,我怎么看怎么不喜欢你的木几风。”
“日式的东西,比较自然。你喜欢那种华丽的,容易过时其实。”大基一改平日在公司的独断作风,小心调整着用词,试图说服她。
“像你们这种内心世界丰富的文艺青年,才好小清新这套。我们这些俗人,就喜欢表面,就喜欢华丽,就喜欢欧式,就要复古。”小白把茶杯放在桌上,走出房间,“洗澡去了。”
“我是老清新了好吗?”大基冲着浴室喊道。
紧接着是衣柜问题,小白坚持声称步入式衣柜是她的人生理想。而区区一百三十平的房子里,他实在无力再抠出那么一块用作衣帽间的面积。
“要不我们把公卫打掉改衣帽间?”大基试探性地问小白。
“那怎么行啊!以后爸妈过来多不方便。”
“总不能占用小孩房吧?”
“不想要孩子是吧?我倒不嫌麻烦!”小白侧着脸,手捧毛巾擦着头发:“要不你把书房隔开,一半给我做更衣室,一边工作一边看我宽衣?”
“没书房怎么行呢!我得工作呢!”大基有点忍无可忍,急得几乎要站起来。他拿起茶杯却发现杯子里没水。
小白怀孕以后,两口子很快厌倦了争吵。伴随新家的逐步完工,大基更乐意每天窝在办公室读点东西。而小白反而爱上了这空荡荡的家,每天往大基的邮箱里转发相中的家具。
在这个混搭的新房子里,世俗生活很快剥夺了两口子交流的权利,碰面的时间越来越多,话却日渐稀少起来。大厨自居的大基,很快厌倦了厨房,于是冰箱里多了一堆快速食品。而小白很快便读尽了大基书柜里的书,甚至包括装修相关的专业书籍。
在书架不翼而飞的那个早晨,小白流产了。
大基赶到医院,千里迢迢赶来的岳父迎面就是一巴掌。小白躺在病床上,一把拉过大基的手:“爸,你先出去。”
大基揉着眼睛瘫在病床边,碰翻了床头桌上的杯子,水洒了一地。
“工地上信号不好?”小白摸着他的脑袋,“我没事。”
“碰翻了书架,打给你没接。”
“还好记得楼下物业的电话。”
“也奇怪,他们抬我下去的时候,一地的书,倒是书架不见了。”
“你怎么不说话?”
“奇怪吧,那么大个东西。嗖,不见了。”
窗户紧闭,病房里的钟发出沉闷的滴答声。
大基捡起杯子,静静地拉着小白的手。
在医院休养了半个月,直到小白回家那天,推开门才发现家里井井有条。沙发重新挪回了靠墙的位置上,鞋架下方多了一块碎步地毯,飘窗上多了两株盆栽。原先放书架的位置空荡荡的,只在地面上整齐地堆起一摞书。
“哟,不容易,挺自觉啊亲爱的,比我收拾得像样多了。”小白打趣道。
“最难收拾的就是你。”大基扔下车钥匙,搂住小白走进卧室。
在衣柜前,大基扔下旅行包。小白从身后抱住了他,两个人闭上了眼睛。而这个下午,再次不翼而飞的是衣柜。当两个人停下了长长的吻,各自睁开眼睛。原先摆放衣柜的位置空空如也,衣服和衣架们散落一地。一起消失的还有衣柜里的保险箱,两捆现金、各种证件整齐地堆放在角落。大基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伸手在衣柜的位置来回摆弄,小白则蹲下身子,开始动手收拾:“哎,你去把客房那个挂衣服的立架搬过来先用着。”
隔天醒来,大基干的第一件事,是确认衣柜这事是不是在做梦。小白一如既往地早起,在厨房准备早午餐。大基从床上坐起来,慢慢挪动身体,捉迷藏一般的探往衣柜的方向。嗯,衣柜确实消失了。
是的,衣柜确实消失了。孤单的立架上,小白挂起常用的衣服。地上躺着两只旅行箱,那是昨晚睡前好不容易收拾好的。一旁的五斗柜上,整齐摆放着现金、证件和离开了衣架的衣服们。
洗漱完毕后,他走出卧室,轻声唤着小白的名字。小白坐在餐桌边看书,桌上盖着几盘还看不见内容的菜。大基抽起一张纸巾把脸擦干,刚准备伸手去开冰箱门。
“什么情况这是!”大基看着整整齐齐摆放了一地的食品,刚刚那一脸的惺忪,和这双门冰箱一样荡然无存。半截纸巾还挂在脸上。
小白逐一掀开盘子:“先吃饭。”
不记得两个人有多久没有这样,围在这张餐桌上,吃这样的早餐。搬进这个新家以后,大基逐渐忙碌起来,生意上夜夜笙歌,每个早餐几乎顾不上吃东西,司机就在楼下催着出门。几乎无人光顾的负二层,在电梯出口的垃圾箱里,每天躺着一只大基喝空的牛奶盒子。此刻大基呆坐在餐桌前,摸起筷子。小白揭去沾在他脸上的碎纸巾,掀开杯盖:“喏,你最爱。”
“对了,手机有未接,我怕吵你给调静音了。”小白放下手上的书,补充道。
“没事,这两天多陪陪你。”大基夹起一块烟肉,小白则递过来一片吐司。大基
再次看了一眼地上的食物,再次确认冰箱确实荡然无存:“我最烦吐司了。”说罢,他狠狠地啃了一口吐司片,把烟肉放进口中:“手艺有进步。”
两个人打闹着结束了早午餐,大基在厨房洗着碗。
“怎么有点不对劲?”他自言自语,左右张望着。
是的,微波炉、抽油烟机全没了。装修的时候,考虑到小白的身高,几乎全部的厨电都下调了高度,以至于大基做饭时必须全程都蜷着身子。而此刻,整个厨房一片明朗,没有任何可以挡住他视线的东西。大基叹了口气,甩干双手,捡起抹布把原先放微波炉的橱柜格子擦了擦,实在够脏。小白几乎没有任何惊讶地走进厨房:“早上做饭还在呢,怎么才一会儿又离家出走了这几个。”
“晚餐咋办?要不出去吃?”大基洗了洗手,无厘头地问道。小白静静解开围裙挂在厨房一角,她踮起脚尖:“亲我,现在。”
大基凑过身子,小白在他耳边说道:“我跟你说喔,刚才呢,上完厕所。”小白淘气地拉长口音。
“马桶没了?”
不等小白说完,大基奔向浴室。这会不仅仅马桶没了,洗手台、淋浴房都一起消失。四下裸露的水管孤单地喷着水,浴室里湿漉漉一片。地上漂着牙刷、梳子和各种瓶瓶罐罐,唯独墙上挂着一面镜子。他跳进水泊中,把角落的总闸关好。一抬头,浴霸、排气扇伴随吊顶的铝扣板们排队飞出了窗外,这是二十七岁的大基第一次近距离目睹家用电器飞翔。
大基悻悻地回到卧室,从原本放衣柜的地面上,拿起干净的衣服换上。转身拉开五斗柜的抽屉,想拿双袜子换上。不想抽屉倒是拉了出来,五斗柜直接不见了。大基一把拎住抽屉,险些砸到脚。内衣、袜子掉了一地。事到如今,作为一个荒诞的人,大基已经接受了家具集体出逃这个荒诞的现实。
他靠在床边换上袜子,依稀感觉到床的抖动。大基迅速起身,脚上的两只袜子蠢蠢欲动,仿佛一只看不见的手扯着它们往外拉。大基不自觉抬起左脚,随着左脚这只短袜的出逃,房间里的衣服们摇晃地逐个站起来,一个个活像透明人。只见衣服们逃跑般的陆续跳进电视,消失在这面白墙上。大基迅速捡起掉在一旁那一叠尚未复活的现金,塞进口袋。
小白闻声跑进房间,险些被自己的拖鞋绊倒。来不及叫出声,那只脱鞋也一头钻进电视。两口子半蹲在电视前,眼睁睁看着这张两米乘两米的原木色大床,像沉船一般陷入木地板。沉床边缘,满屋子的木地板散开涟漪。小白伸手抓住尚未消失的被子一角,可沉没的力量仿佛漩涡。大基试图用脚踩住跃跃欲试的木地板,木地板们却调皮地从脚下溜走。
眼前的这张床,泰坦尼克号一般的,只在地板上露出半截床板。大基拉着小白跑出卧室。没一会工夫,整个客厅已然变成了毛坯房。餐厅那头,各种零食搭着摊开的书籍,从阳台就那样飞走。挂着时钟的大门,晃了两下挣脱门框,缓慢地走进消防通道。大基走到门外一看,电梯口扎堆等待的是以洗衣机为首的家用电梯。电饭煲“嗖”的从大基脚下蹭出,混进电器堆里,还撒了一地的大米。
小白蹲在沙发上抱着双腿,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大基。客厅的吊灯拖着电线,十分懂事地躲开小白的脑袋,直勾勾地撞向客厅窗户。碎玻璃撒向窗外,一阵风穿堂而过,吹落了满屋子的墙纸,魔毯似的奔出新家。最后离开的是大基口袋里的现金,一张张如同扑克牌一样随风而去。大基走进屋子,捡起脚边仅有的一盒牛奶,撕开后递给坐在沙发上的小白:“吓坏了吧?”
“你过来陪我坐一会儿吧。”小白往边上挪了挪:“还好有这张沙发。”
大基叹了口气,坐在沙发上扭了扭脖子。他转身拨开小白面前的碎发,嘟着嘴凑在她的耳边:“晚点想去哪儿吃饭?要不我叫刘卡过来买单?”
他下意识地摸摸口袋,还好手机尚在口袋里。小白索性躺下,靠在他的腿上。她伸手紧紧拽住大基。
从未有这么一个下午,两个人可以像那年住在出租房里,慵懒地赖在沙发上看电视。而此时此刻,他们看着电视背景墙上,连白漆也渐渐褪去,带着颗粒的水泥墙板裸露出来。
“这就是我说的工业风,好看不。”大基喝了口牛奶,打趣道。
“是谁说自己喝牛奶拉肚子的?”小白伸着懒腰站起身。
大基牵着她走到窗前,此刻微风徐徐。楼下的城市车水马龙,快进一般在两个人眼前穿梭。是的,不单是房间,时间也在飞速逃跑。
而在这个时空里,小白倚在大基身上,抓住他的手,就如同最初相识的那个午后。
大基捡起掉在地上的时钟,只见指针飞速旋转,震得有些烫手。
“爱我吗?”小白从背后扑向大基,两个人险些掉出窗外。
“爱啊,爱。”大基把时钟扔出窗外。
嗖,故事定格在,夕阳淹没城市以前。
空荡荡的毛坯房里,最后只剩一张沙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