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人有个毛病,对昨天以前发生的许多事件,画面的记忆程度具体而细微,但你要问我哪些事情发生在哪年哪月,我又常常答不上来,八成只能确定地告诉你我昨天在做什么!
在我仅存的几个幼年的记忆片段里,至今清晰地记得哥哥坐在老屋前的长凳上教我唱:纠山和石耶和我交朋友……
很奇怪,我对“你还哭,还哭就叫纠山拿蛇皮袋把你套走”这类曾经吓坏了我们一代人的句子,如今已印象模糊。
我没见过纠山和石耶本人,我哥大概也没见过的。不仅是这二位,还有他们同时代的牛安、拍起、高一,以及后来者滚宝、春宝……这些幼时便在我脑海中安扎,但很少引起我重视的人们,在越往后越错乱的记忆里,神奇地助我记住一些事情发生的具体年月。
你以为他们是些什么人物呢?英雄呢?妖怪呢?恶霸呢?值得你去歌唱和铭记?
呵呵,那些算得了什么,他们才是这个世界上最单纯可爱的人儿,他们是一群傻瓜!
如果你是个成年人,犯了傻,就有人给你扣一顶以他们名字命名的“傻帽”。如果你是个孩子,犯了傻的大人要拿他们来唬你,说:“不许哭!”……你委屈,收起声音停止吵闹,抽咽着像个“嗨森”过后的“麻古货”一般,小声自言自语低头拨指甲,就免去一顿打,皆大欢喜。
六岁那年我妈问我肯不肯去上学,我说中八不去我也不去,我妈说中八年龄比我小。我说在庭比我大,但他也不去,她又说在庭辈份小。我说星期和在生,他们也不去!大家都不去,你要我一个人上学,路上被滚宝打死,都没个人给你报丧!我妈就骂:鬼崽子,你还顶嘴了,反到前头去了,哪个教的你了,你要把我气死哩!
其实何止,我还知道了怎么样逃跑,如果她想打我。反正,她不是打我就是骂我。她说我是条打不死的“黄皮蛇”,还好她很忙,没时间管我,但时不时会抽空揍我一顿,向邻里宣告她儿子是有人教管的,对内则可巩固一家之主的权威地位,这比管教本身要有用。
况且“宁可养崽讨人嫌,不可叫人喊可怜”这句“梅山教”的教子箴言,和头顶犄角的蚩尤,脚掌畸形会跳“大神”的五郎,武功盖世还挑牛粪的扶王这些段子一般,也不知道流传几多年,可谓深入基因。可惜不管是讨“人”嫌还是讨妈嫌,讨嫌就要挨打。很多孩子一打就怕,一吓就不敢再闹了。我妈乐观,才说我打不死。其实每次在外头闯点小祸,我都害怕得不得了。只是可怜天下父母心,他们希望我在外占尽便宜的同时,又害怕惹来任何一点点麻烦,期望我成为他们所臆想的样子,而这一切,靠的只是手上的一根荆条!我成为今天这样,跟这种粗暴厚黑的教养方式有很大关联。但谁教会了我反抗呢,我不知道,也不关心。而她应该庆幸,我至今还没有学会撒谎。
如果有天,我依然好奇邻居家花窗玻璃后面为何有粉红色的灯光,但选择忍耐,而不是朝它扔块石头;眼巴巴望着别人园子里的桃树咽口水一百次,也不敢往树上扔几块石头,那我也许就算长大了。而那会儿,离所谓的长大仍遥遥无期。
我的童年就像棵野草,有人踩无人管,只凭本能,大口地汲取来自四面八方的牛粪、狗屎、马尿……你别小看了这些臭不可闻的玩艺,它吃起来香,吃得越多你就越快长大。我渴望长大。当然,更多的时候,我自由自在,游手好闲。
我上午邀中八在松打叭叭,中午院弄里大小十几个孩子会自发聚集到晒谷坡,那里长着一排歪脖子油桐树,我们像群猴子一样爬上树梢,在上面摆来摆去,把甘蔗拖到树杈上去吃,下午到河里游五个小时泳,晚上还有各种游戏等着我呢!如果我有两毛钱,我就找个人晚饭后陪我去电影院看场电影。我们也会去钓一整天蛤蟆,去山冲里一棵树挨一棵树地找鸟窝,去田梗和山沟里寻蛇打。数不清的蛇丧生在我们的棍棒和石头下,这其中就有黄皮蛇,这种蛇倒是难得一见。
如果是雨天,我们就爬上石头家的牛栏顶,像群黄毛老鼠,在稻草堆里掏个窝,轮流讲故事。我跟他们讲“我和我的喵呜”,喵呜是我家猫的名字。
在我的家乡,几乎所有的家猫都唤叫“喵呜”,狗则统一叫“撩喽”。
有一天喵呜死了。早上我妈把它从灶堂里拖出来时还有体温,我抱着尸体就哭啊!连饭都不吃了(可能中间还尿过裤子),一个上午都抹着泪水和喵呜的尸体拉家常,吓坏了一大帮人。后来有人趁我睡着来抢尸,我惊醒,继续哭。
最后喵呜还是被一位邻居大婶提去做下酒菜(我当时不知道这事),那会我饿得两眼发黑,又得到一沙罐煮鸡蛋,结果连老朋友的尸体也没保住。
六岁那年我娘还不到四十,背脊挺直,做事利落又干脆,脾性火爆,是家里说一不二的“王”,真来了性子要揍我,想来只有往屁眼里躲。但那天她没这么做。
那个九月初的上午,秋老虎像狗一样伸出舌头舐舔着手操锄头,火急火燎要上山的母亲,我蹲在四合院大门的青石枕上看她走远。她的头被斗笠罩住,衬衫上的汗水印从背心向周围扩张。正对大门的堂屋里,阿婆架在灶堂的沙锅“咕咕”作响,往外冒出恶臭的中药味。灶门口摆着三个脏兮兮的黑沙罐和一个底部补疤的铁皮杯,旁边的大灶由于过久没有生火,老鼠已经把洞开到了里面喽。左侧正屋里,三叔用木锯在分割一个大乌龟壳,再左侧的拖屋是三叔家的厨房,三叔娘在“叮叮咣咣”整理家务。她不久前害了场怪病,现在是个瞎子,每天用乌龟壳煎水喝。大门右侧是我家柴房,冬天这里堆满了木柴,这会已经空出一大半来,一群母鸡在柴仓的空地刨土纳凉呢。
前一刻,我妈还对着空荡许多的柴房唉声叹气,骂我是喂不亲的“黄眼珠崽”,说这么大个人,不懂半点大人的“甘难辛苦”。她说大姐在我这么大点的时候,三个月能挑满一仓柴,你看你,叫你去上学,你还反到天上去了,白喂你好多年饭。
“白喂你好多年饭。”她总爱讲这句话,她也对小姐姐讲这句话。
而“黄眼珠崽,白吃饭”这类问题却从没出现在我们任何一个雨天的讨论会上。通常这样的“讨论”从讲故事开始,所谓的“讲故事”多是靠想象力吹瞎牛。如果你能把在场的某个同伴编进你的故事,或者同是某个故事的见证人,一块唱段双簧,也不用配合有多默契,保准信任度爆棚,最重要的是自己也很过瘾。还有一个小技巧是大家都知道的,就是故事不能发生在坛山村,而外婆家永远是故事发生的最佳地点,这样大家都容易入戏。但总也有些傻瓜会把牛皮吹破。破了之后,我们有可能讨论村里花鼓戏班的梨花到底漂亮在哪里?你说她哪儿漂亮嘛!为什么大人们都说她漂亮?连《追鱼记》和《马兰花》里的女人也比她好看一百倍。但到底是黑蝴蝶漂亮呢,还是吕四娘更美,我们为此争论不休……
有段时间我们一直讨论我们从哪里来。如果我们没有被生下来,我们会是什么样子,如果我们互换一个爸妈会不会更快乐,如果我们不出生在坛山村,我们现在会在哪里。好像我们是生在命运轮盘上的一粒种子,只是借父母而来。至于我们以后要去哪里,很简单,去北京,看天安门和毛主席……
我从鸡群身旁经过,有两只母鸡在我脚步接近时迅速蹲身展翅。这些扁毛畜牲,拿我当公鸡玩呢!可是我帮不上什么忙,我既不能把自己变成一只公鸡来同它们交配,也说服不了我妈去养一只专干“那活儿”不下蛋的鸡。
我想在柴房角落的土灰里玩会儿“田螺赳赳”(一种小虫子,不知它学名,那东西头小屁股大,个头比芝麻大不了很多),用松针叶把它们从干燥的细土里挑出来,在地上排成一个圈。如果我不念咒语,也没有其他什么我不知道的东西去驱动它们,这些受到惊吓的孩子们会一直装死,直到被路过的蚂蚁拖下地穴或随便被哪只眼尖的母鸡吃掉。我念:田螺赳赳,睡到饭熟,起来吃潲……它们就转动身体,在地上开出一个个漏斗形状小小的坑。
但阿婆又在她的堂屋门口喊,满崽崽……她耳朵有点儿背,所以喊话声音特别大,如果我不应声,她会重复喊上十几遍。我丢掉松针跑过去,她给我两粒纸包糖吃,叫我去菜园子摘点红辣椒和茄子回来。糖化了,包纸糊在糖上,我就连纸一块含进嘴里。
她的床头有个大柜子,里面装着七大姑八大姨送来的各种好吃的东西,她自己也不吃,都收着呢。每次喊我干些打水捡柴摘菜的零活,她就打开柜子,给我一个烂了一半的苹果,有时是一块上面粘着虫子尸体的冰糖……在阿婆死前一个月,她还有力气打开那只黑色笨重的山漆柜子,拿给我一只月饼。我掰开饼,里面有冰糖和橘皮,几只黑色的小虫子从裂缝中爬出来,其中一只掉落在我手上,亮出一对小小的翅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