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f the Red Slayer

胡绍晏 译

刊于《惊奇故事》

Amazing Science Fiction Stories

1959年6月

我简直无法形容这种疼痛，只能说，即便上了麻醉，依然难以忍受，但我别无选择，只能咬牙坚持。接着，疼痛感逐渐消失，我睁开眼，看到几张脸：我身边站着三个婆罗门，像往常一样，他们身穿白色手术服，戴着白色纱布口罩。他们说，戴口罩是为了防止给我们带来细菌感染，但每个士兵都知道，那是为了防止被我们认出来。

我的身体里依然灌满麻醉剂，记忆零零碎碎、残缺不全。我问道：“我死了多久？”

“大约十小时。”一名婆罗门告诉我。

“我怎么死的？”

“你不记得吗？”个子最高的婆罗门问道。

“还没想起来。”

“好吧，”个子最高的婆罗门说，“你所在的排位于2645B-4战壕。黎明时分，你们整个连队展开正面进攻，尝试夺取前方的2645B-5战壕。”

“然后呢？”我问道。

“你中了几颗机枪子弹，有新型冲击头的那种。现在想起来了吗胸口一颗，腿上三颗。医务兵发现你时，你已经死了。”

“我们攻下战壕了吗？”我问道。

“没有。这次没有。”

“我明白了。”随着麻药的消退，我的记忆迅速恢复。我记起同一个排的小伙子们，也记起我们的战壕。一年多来，这熟悉的2645B-4一直是我的家。就战壕来说，它还算是不错。敌人企图夺取它，我们黎明时发动的进攻其实只是反击。我记起了机枪子弹将我撕裂时的情景，也记得当时那种奇妙的解脱感。我也记起了另一件事……

我直挺挺地坐了起来，“嘿，等一下！”我说道。

“怎么了？”

“我还以为八小时是让人起死回生的上限。”

“我们的技术又有了进步，”一名婆罗门告诉我，“我们一直都在改进。只要不是严重的脑损伤，现在的上限是十二小时。”

“好样的。”我说。此刻，我的记忆已经完全恢复，我意识到这是怎么回事，“但是，你们把我复活，是个严重的错误。”

“有什么问题吗，士兵？”其中一人用军官所特有的腔调问道。

“看看我脖子上的铭牌。”我说道。

于是他看了看。除了蹙起的眉头，我看不见他的脸。他说道，“这可真是奇了怪了！”

“奇了怪了！”我说道。

“你瞧，”他告诉我，“当时整条战壕里全是死人，你就在其中。他们说这些人都是第一次死。我们接到的命令是复活所有人。”

“你们没有先看看铭牌？”

“我们工作量太大，时间也不够。真的很抱歉，列兵。我要是知道——”

“真见鬼，”我说道，“我要见监察长。”

“你真的要——”

“是的，我要。”我说，“虽然我不是军事律师，但我确实很有意见。我有权见监察长。”

趁着他们低声商议，我打量了一下自己。这些婆罗门干得还不错。当然，还是不如战争刚开始那几年。现在，移植的皮肤皱巴巴的，内脏也感觉不太舒服。另外，我的右臂比左臂长了两英寸，接合技术不太好。但是，总的来说还不错。

几个婆罗门商量完毕之后，把衣服给我递了过来。我穿上衣服。“现在，关于见监察长，”其中一人说道，“眼下还有点困难。你瞧——”

不用说，我没见着监察长。他们带我去见一个身材结实魁梧、神态亲切慈祥的老军士长，就是那种善解人意、跟你谈完之后便能解决一切问题的家伙。然而我并不买账。

“看看，看看，列兵，”态度和蔼的老军士长说道，“听说你被复活之后搞出好大的动静，这是怎么回事来着？”

“就是你听到的情况，”我说道，“根据战争法令，即使是列兵，也有自己的权利。至少他们是这么告诉我的。”

“当然有。”慈祥的老军士长说。

“我已尽了自己的职责，”我说，“在军队服役十七年，参与战斗八年；死了三次，又被复活三次。根据法律，第三次之后，我可以要求死亡。我提出了要求，我的铭牌上刻着这条信息。但我并没有停留在死亡状态。那些该死的医务兵又把我给复活了，这不公平。我想死。”

“其实活着要好得多，”军士长说道，“只要活着，你就有机会被调回非战斗职位。由于人手短缺，岗位轮换不是特别快，但还是有机会。”

“我知道，”我说，“但我只想一死。”

“我可以向你保证，再过六个月左右——”

“我想要死，”我坚定地说，“根据战争法令，死过三次之后，我有这个权利。”

“没问题。”慈祥的老军士长一边说，一边露出微笑，用战友之间的语气说道，“但在战争时期，失误是难免的。尤其是眼前的这场战争。”他将双手合拢在脑后，身子往后一靠。“没错，我还记得刚开始的时候，似乎就是按几个按钮的事。但敌我双方拥有大量拦截导弹，这基本上让核弹都没法用了，核弹阻尼器的发明更是锁死了局面。于是，这就成了一场真正的步兵战事。”

“我知道，我都知道。”

“但敌人的数量多过我们。”慈祥的老军士长说，“我们必须有更多战斗人员。我们至少得坚持下去。所以医务兵才开始复活死人。”

“这些我都知道。你瞧，军士长，我也希望我们赢，非常想。我是个好士兵，但我已经死过三次，然后——”

“问题是，”军士长说，“敌军也在复活自己的死者。目前，保持前线的有生力量已经到了生死存亡的时刻。接下来几个月将会决定未来的走向，成王败寇在此一役。要不干脆就算了吧？下次你被杀的时候，我保证没人复活你。这一回就算了。”

“我要见监察长。”我说道。

“好吧，列兵，”慈祥的老军士长说，语气不太友好，“去三〇三室。”

我走进三〇三室，那是一个办公室套房的外间。于是我就等在那里。搞出这么大麻烦，我也感觉有点内疚。毕竟，外面还在打仗。但我也很生气。即便是在战争中，士兵也有自己的权利。这些该死的婆罗门……

他们的名字说来也有趣。他们只是医务兵，并不是印度教徒或婆罗门僧侣之类的。这名字出自几年前报纸上的一篇文章，当时这一切仍是新闻，写稿的家伙描述了医务兵能复活死人，并让其再次投入战斗的事，文章轰动一时。作者引用了爱默生的一首诗，开头是——

若染血的杀戮者以为他杀了人，

或被杀者也以为被杀的是自己。

他们都还未识得我的奥妙法门，

我遵循、超越，又从原点开始。

实际情况就是这样，当你杀死一个人，根本无法知道他是真的死了，还是第二天又回到战壕里朝你开枪。而假如你被杀，也不知道是否会停留在死亡状态。爱默生这首诗名叫“梵天”，于是，我们的医务兵也被称作梵天的信众——婆罗门。

被复活的感觉一开始还不错。虽然会疼，但活着就是好。然而总有一天，你会厌倦死去，复活，再死去，再复活。于是你开始琢磨，自己到底欠这个国家多少条命，每次都死一小会儿也不是什么很爽或者很平静的事。你期待着最终的长眠。

政府理解这一点，复活太多次会影响士气。因此，他们对复活次数加以限制，死过三次之后，你可以选择换岗或者永久死亡。政府希望你选择死亡——死过三次的人对平民的士气具有很大破坏性。而大多数参与战斗的士兵也喜欢选择死亡。

但我被骗了，我第四次被复活了。虽然我跟所有人一样爱国，但这种事我无法忍受。

最后，我获准与监察长的副官见面。那是一名上校，很瘦，须发灰白，没有废话。他已经了解我的大致情况，一秒也没浪费在我身上。这是一次简短的会面。

“列兵，”他说道，“这件事我很抱歉，但新的命令已经颁布。敌人提高了复活率，我们也必须跟上。目前的规定是，退役前必须复活六次。”

“但我被杀的时候，这命令还没颁布。”

“它具有追溯效力，”他说道，“你还能死两次。再见，祝你好运，列兵。”

会见到此为止，我早该料到，跟高层打交道不会有结果。他们不了解情况，绝大多数情况下，他们也就死过一次，完全不会明白死第四次之后的感受。于是，我又回到了战壕里。

我缓缓地往回走，经过涂了毒药的铁丝网，脑中一直在思考。我经过一堆盖着土黄色防水布的物品，上面标注着“秘密武器”。我们这片区域有许多秘密武器，每隔一星期左右就会出现一批，说不定哪天能靠它们打赢这场战争。

但此刻我并不在意。我在想爱默生的诗，下一段应该是：

遥远的，遗忘的，都在我身边；

阴影与阳光也没什么不同；

早已消失的神在我面前显现；

耻辱与声名我都纳入胸中。

老爱默生说得没错，因为这就是死过四次之后的感受。一切都没有差别，一切仿佛都大同小异。别误会，我并不是愤世嫉俗。我只是说，一个人死过四次之后，看待事物的角度肯定会变。

最后，我回到久违的2645B-4战壕，跟战友们打招呼。我发现，黎明时分，我们将再次发起攻击。我仍在思考。

我不是半途而废的人，但我觉得死四次应该足够了。在这次进攻中，我决定要确保自己永久地死去。这一回不能再出错。

第一道曙光出现时，我们出击了，越过铁丝网和连绵的雷区，来到我们的战壕和2645B-5之间的无人地带。这次攻击的规模足有一个营，我们都配备了新式的自动追踪子弹。我们轻松迅速地移动了一段时间，然后敌人开始全面开火。

我们不断推进，爆炸在四周响起，但我依然毫发无伤。我以为这一次我们能成功，也许我不会被打死。

然后我中弹了。一颗开花弹钻入我胸口，绝对是致命伤。通常，被这种子弹击中，你会倒地不起。然而我没有。这一次，我要确保永久死亡。因此我站起身，用步枪当拐杖，踉踉跄跄地往前移动。在最为猛烈的交叉火力面前，我又前进了十五米。然后，我终于达成了目标。这一回绝对不会再犯错。

我感觉一颗开花弹射入了前额。在极其短暂的片刻间，我意识到，自己的脑子被搅成一锅粥。我相信，这次安全了。那些婆罗门无法治疗严重的脑部损伤，而我的伤真的很重。

于是我死了。

我醒来时，抬头看到一群身穿白袍、戴着纱布口罩的婆罗门。

“我死了多久？”我问道。

“两个小时。”

然后我想起来了，“但我是头部中弹！”

纱布口罩上现出皱纹，我知道他们在笑。“秘密武器，”其中一人告诉我，“已经研究了将近三年。我们终于和那些工程师一起造出了完美的复原仪。多么了不起的发明啊！”

“是吗？”我说道。

“医疗科学终于能治愈严重的头部创伤了，”那名婆罗门告诉我，“或者说任何形式的创伤。如今，只要收集到百分之七十的身体残骸，塞进复原仪里，便能把人救回来。这将大大减少我们的损失，或许能扭转整个战争的局势！”

“很好。”我说。

“顺便说一句，”那婆罗门告诉我，“你被授予了一枚奖章，因为受致命伤之后，你仍顶着火力英勇前进。”

“那可真不错，”我说，“我们拿下2645B-5了吗？”

“这一次拿下了。我们正集结力量，准备攻打2645B-6战壕。”

我点点头，不一会儿，我拿到衣服，再次被送回前线。此刻，战事平息下来，我必须承认，活着还真不错。不过我依然觉得已经受够了。

现在，我只需再死一回，就能达到六次的上限。

假如他们不改规定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