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辣

吃辣

就任性一点儿吧——人生这么短,再不任性就来不及了。

2022.06.11 阅读 319 字数 3719 评论 0 喜欢 0

小时候培养的味蕾几乎跟定人的一生,在哪儿,也怀念母亲做的那碗热汤面。

吃真是有趣味的事情。

朋友刚从欧洲回来,以为她会一脸幸福地讲述欧洲历史,她却痛苦地说:“

 不知道什么是饱,就知道天天饿。也不知道欧洲人民是如何生活了这几百年的,简直生不如死。”

也有朋友,在澳大利亚生活数年,回来的唯一原因就是吃得不习惯,再住下去就会精神崩溃,也是因为吃才回来—— 一日三餐,的确离不开吃,哪有比中国人更会吃的?一个鱼香肉丝,要十五种调料。一个大厨一个味道,仅仅因为油温不一样,炒出的菜就差之千里,更不用说那些宫廷菜、江湖菜!

吃在中国发扬得如此光大,即使如猪下水这样的东西,外国人肯定早早就扔了,但我们把它以酱油蒜茸红焖后,再以生煸草头围边,吃起来肠软菜嫩,毫无腥气,是草根菜品中的极品。杜月笙平生最爱吃这一口,也许因为和出身有关?贫贱出身的他,小时哪里会吃得着红烧肉?

小时候培养的味蕾几乎跟定人的一生,到哪儿也怀念母亲做的那碗热汤面。细碎的绿色小葱花飘上来,有香油点点滴滴,西红柿三四片,鸡蛋乖巧听话地卧在面里。那面是前夜和好的面,已经筋道十足,被母亲用擀面杖一下下地拉长,以后漂洋过海多年,再也没有吃到过了。

有一个外国朋友,到后来放弃自己在国内培养好的味蕾,执意要娶中国媳妇,并且定居四合院,吃卤煮火烧和褡裢烧饼,围着炭火的火锅吃涮羊肉,一家人围在一起包饺子。他每次见我们都用不流利的中文说:“ 中国人真是会生活,过着童话一样的日子。”

每次去北京朋友家都要吃烤肉,肉当然要用祖传的刀切,坚决杜绝用机器切,这完全是对吃和肉的一种尊重。每一刀下去,味道都不一样。

江湖吃法是站在烤肉台子前,一脚蹬着板凳,一手去烤肉,底下是热烈烈的果木。烤肉用果木烤出来才会香,有肉的原味……我每次去都觉得仪式感非常强,有的时候形式决定内容,形而上一样有形而上的妙处。

吃真是浪漫而有趣的事情。

古代两个男子最善吃,家里的后厨永远似在过年。人们以到袁枚家吃饭为幸事——他们家豆腐和土豆都有几十种做法,丫鬟穿着精致的丝绸衣服上菜,一道菜品总会附有一个传说或一首小令,再佐以歌舞丝竹,太平盛世的欢喜都表现在吃上了。李渔更讲究,吃肉吃出乐感来,在《闲情偶寄》中,所有对吃的描述细腻动人,让人垂涎三尺,叹为观止。

我只觉得这样的生活充满了味道,真实的生活一定是烟火气的。

于是中国餐馆开到世界各地,哪里有中国人,哪里就有中国餐馆。才不和外国人一样,不动烟火,几片粗面包,加点沙拉和黄油就是一顿饭,想想会郁闷得发疯。做了中国人之后,再去做外国人,只在吃这一点上,就有无限的思乡情结。

吃在中国分的流派也很多,有人爱川菜的火爆热闹,是刚刚热恋的小情侣;亦有人爱鲁菜的踏实温厚,一步一个脚印;广东菜清淡无味,但足以养人,是慢下来的爱情,一唱三叹,都有自己的韵律;徽菜是花间小令,一个人独行;到了东北菜,就会乱做一锅,什么都敢往锅里放,分不出主次,分不出彼此,一大盆端上来,豪放得没有道理,适合唱二人转的人吃,不太细腻,可是,如果饿了,是最好的选择……

最喜欢家常菜,因为家常倒是难的,谁能把家常做成最生动的菜肴,那是菜中上品。最近永丰道开了一家叫“千勺记”的小馆,上面写着三个字:“ 私家菜”,我便无限喜欢。

那私家菜是只属于自己的,带着祖传的好——我小时候,有一家人做臭豆腐,祖上流传两百年了,他卖臭豆腐时,满街的臭,可是,真是好吃,连“ 六必居”的臭豆腐都赶不上它。臭里的香气仿佛有如神赐,我再也没有吃过那么臭那么香的臭豆腐——也就是中国人,能把香和臭统一得这样和谐,一边臭着,不能掩蔽的臭,一边香着,香得绕梁三日。

臭豆腐在中国餐饮文化中和谐统一得让人佩服,似一对吵吵闹闹的小夫妻,离不开,可又彼此鸡吵鹅斗着,既甜蜜又苦涩。斗了一辈子,一回头,已经老了。老了,仍然吵——我的爷爷奶奶已经九十有三,还吵着要离婚。我听着要笑,想起那块历久弥香的臭豆腐,只觉得生活这样充满了味道,真实的生活一定是又香又臭的。

一离婚的男子,忽然有一日醉了,扑到桌上哭,却说了一句温暖的话:“我忘不了她的烧茄子啊,以后再也没有吃过那么好吃的烧茄子……”话虽然俗,可是如此真,他习惯了她培养起来的味蕾和菜的味道。

烧茄子?他一定爱吃,然后她一次次做。

最初的那次,不是咸了就是淡了,或者糖放多了。

烧茄子要烧好其实是难的,用油过茄子的时候,油不能太热,炸好的茄子要软而嫩;糖不能放多,多了就腻,少了就寡味,多像婚姻,要得太多总会是贪婪,可是,糖太少了,一定是乏味的。

吃出来的感情也有很多,她在别的男子面前是太馋的女子,但在他那里,落得个懂得生活。后来她用自己的舌头赚钱,去各大酒楼品菜,当然也收获了爱情。最寻常的爱情和吃法是一粥一饭之间,她亲自熬了一锅粥,佐以自己做的两个小咸菜。一个是秋后拉秧小黄瓜做成的腌黄瓜,另一个是泡好的小辣椒,微辣,听话而俏皮地躺在盘子里,这样生动。

其实最寻常的日子哪里是那些大餐能取代的,连慈禧都想念逃往西安时吃的窝头,最草根最家常的食物能养人的一辈子。也许,他到死怀念的只是一碗米粥,粥里有百合,有鲜艳的枣,还有她站在旁边,小心地看着锅,别让热粥潽出来。

是吗?是吗?他记得的所有,居然是这一碗家常的小米粥?

人生也许就这样寡淡,到最后,落实到一粥一饭间,如此踏实妥帖,丝丝入扣,那所谓的山高水远,其实与自己的生活差了很多呢。

辣是浓烈的,绝非稀薄的爱情。

五味中,我格外钟情于辣。

酸有小嫉妒,甜有小缠绵,苦有舌尖上的微涩,咸是大众的,只有辣,是分外纠缠的小情人。明明是怕她,明明是不敢惹她,她俏,她野性,可贪的就是那一口,吞下去,真辣心呀,得热辣半天。之后,是百转回肠的动荡,心里纠结着、疼着、辣着。

我总也不会长记性,还要再吃,点米线时,一定说,要超超辣,那是最辣的一款。点夫妻肺片,也嚷着,多放辣椒。水煮鱼,漂浮着一层辣椒。在俏江南吃水煮鱼,服务生用银质小漏勺要捞上些许工夫,而麻辣香锅,不放上半盆辣椒,那喜吃辣的女子,一定竖了柳叶眉嚷不够辣,当然要有毛血旺,这名字就辣劲儿十足,连鸭血豆腐全是辣的了……

过瘾。

瘾这个东西,总是难以戒的。

味蕾的记忆是牢固的——到死,也会记得小时候吃的那碗面片汤,放了细碎的葱花小香菜,还有西红柿和牛肉丁,母亲亲自做的面片……何况辣的记忆?辣有一种最原始的冲动,如莽撞少年。吃辣的人脾气不好,但骨子里是古道热肠,辣还有一种横行霸道和横冲直撞,火辣辣,我喜欢这个词。根本是不由分说,一口下去,要了命了。

在四川、重庆、湖南、湖北,简直无辣不成菜。最辣的辣椒是在越南,据说闻一下就丧胆。还有较辣的,在汪曾祺先生写的昆明,只需要吊在锅里涮一下下,得,辣得江湖泛滥,整个厨房的人全去找手纸,据说效果惊人。

我喜欢辣的这种脾气,敢爱敢恨,绝不拖泥带水。爱就天翻地覆,恨就立地成佛,没有中间阶段。人生这么短,想想就是个过瘾。上了瘾的东西能戒吗?据说毛主席一天不吃辣就味同嚼蜡,我周围亦有女子明烈烈地嚷着不吃辣椒会觉得人生了无趣味,她家里摆满各种辣酱—— 一溜七八罐,老干爹老干妈是小儿科,连海天黄豆酱超超辣也不放过,比纵情声色或爱情都要过分。问及,她言:似与最喜欢的男子缠绵。如此好色,如此好辣,真活得翩然也。

辣是浓烈的,绝非稀薄的爱情。就似刀架在脖子上还笑傲江湖,一点儿也不绮丽,也不清寂,也不落寞,始终是滚烫的。要的就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呀。用辣的味道来形容爱情,尽管吞下去是疼的,可是,谁不希望遇到这样一次辣辣的爱情呢?虽然疼了,辣了,可是,如此真心呀。

犹记少年时,可真迷恋辣。

我喜欢,在馒头上涂上很厚的辣酱,也喜欢吃水煮鱼上那层辣椒,还喜欢在吃涮羊肉时单独叫一碗炸辣椒,香油炸的,可真香呀,油上漂着一层金黄的辣椒,我每次都要吃掉那一小碗。有一次和一个女友去成都,我们天天吃辣,到最后,她呈现崩溃状,眼神凄迷地说:“ 我觉得我胃里每天都发着烫,可是,我又不忍心不吃……”我们吃“烂火锅”,里面的辣椒和麻椒得有一公斤,而小料就是一碗香油,想想吧,鲜、香、辣……以至于我回来长了五六斤肉,朋友见了我说,胖了。

越吃越馋。因为开胃,因为辣的纠缠,总觉得没有吃饱。真的习惯吃辣的人,再吃所有的东西都会寡味,那个寡字,才是寂寞爬上了心头,一切都索然无味,你吃完了如此浩浩荡荡辣得要人命的辣菜,还会去尝试一些寡味的菜吗?

小区南边开了一家嘉丰湘菜馆,每天门庭若市。晚去一会儿就没座儿,一进门就飘满了辣味,各方辣友会聚……有一个男人说,这是改良了的辣,廊坊人哪会吃辣,放到南方去,都辣个半死。我和颖笑了,她总嫌我要的菜太辣,我总告诉厨师,可以多放点儿辣椒,她说,你真过分。每次吃饭她都用一堆纸巾,可是每次她都惯着我,让我随便和人家说 “多放点儿辣椒”。也许所有心爱的人都会这样宠爱着我,就像他说:“我尝试去吃水煮鱼,我要习惯辣。”他说过的许多话她都忘记了,可这句话她记得,那天北京雪后的路特别难走,她在出租车上看到这条短信,哭了。

辣是一种纵容的态度,书上说,喜欢辣的人都特别任性。任性?是,我喜欢这个词。

就任性一点儿吧——人生这么短,再不任性就来不及了。

辣,就辣到放纵的程度吧,就像爱,尽情地来吧。

来吧来吧来吧!

雪小禅
Jun 11, 2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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