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1999年，浙江南部的一个小镇，梅雨季节，空气里弥漫着潮湿，据当地人的描述，每天睡觉时被子都像是在水里浸湿过一样。想把衣服晾干更加不可能，你只能把半干不干的衣服穿上身，靠自身的体温缓慢烘干衣物。

镇第三中学体育场，放学后很久的篮球场，一个少年拍打皮球，独自一人。他拍球的姿势明显业余，腰板僵硬，手腕笔直，一看便是运动天赋为零的那种学生。他双手托球，置于胸前，也就是俗称的“三八式”，向篮筐投出。

球进了。

第一粒、第二粒……他连续投出十球，十中九，命中率高得可怕。他咂咂嘴，仿佛早就习惯这样的结果，捡起篮球踏上了回家的路。

杨乐，镇三中初中二年级学生，身材瘦小，先天或后天发育不良，每天放学后都会到学校操场投篮，虽然奇准，但从未和其他同学一起同场竞技。他怕别人嘲笑他那并不标准的姿势。

生活中大多的时刻，他处于被忽略的状态。你的学生生涯里是否有这样的人，最普通的同学，相貌普通，成绩也普通。无特长，运动会和元旦联欢会都不会出没，画板报和演讲从未有他的一席之地，偶尔的同学间玩笑才会把他提起，但从来也不是好笑的那一个。

杨乐就是这样的同学。

但1999年时，液晶电视还未普及，这给杨乐提供了一个有聚光灯的舞台。那时的家庭多购置台式纯平显像管电视机，加上浙南多潮湿，电视机线路老化，经常会短路或管座接触不良，电视机就显像不正常了。

这时候就要靠杨乐出马了。

如果你生活在这条长巷，那么你就经常可以看到这样的场景：某家人正在观看棒球英豪时突然遭遇电视机故障，那家的孩子就会跑到家门口，朝巷子里喊一声：杨乐！然后杨乐就会从家里跑出，一路小跑，出现在故障电视机前，对着电视轻轻一拍，偶尔需要拍两下，但大多数情况只需要一下，电视就恢复正常了。

大家向杨乐投去赞许的目光，杨乐会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回到家里。

但并不是说大家不会拍打电视机那么一下，吊诡的是，大家都拍不好电视的时候，只有杨乐能把电视拍好。这说明，杨乐是有一定能力的，虽说拍打维修法算是玄学的一种，但想想，你拍了十几下电视，电视故障依旧。这时杨乐出现了，轻轻一拍，电视好了。几次三番下来，你也只能认，杨乐在拍电视机这方面造诣确实比你高。

杨乐早就习惯在每一天的黄金时间被人呼来唤去的日子，每到傍晚时分，他就会趴在自己家的门框上，等候他人的呼唤，这一刻他感觉终于被人需要了。

尤其是2号院的同校女孩，每次杨乐去她家修电视的时候，就会多驻足几秒，多偷看女孩几眼。那不是他的同班同学，只是偶尔在学校时打过几个照面。多亏了修电视的机缘，他们遇见还会打个招呼。对于情窦初开的初中二年级学生，喜欢这样一个女孩也无可厚非，漂亮、马尾、瘦、学习还好，穿校服也好看。

但终究只是打个招呼，再多一点的话是没有说了，错肩之后杨乐连头都不敢回，他多想偷摸看一眼，看看她的背影是什么模样。是不是马尾跳动，脖子的形状十分明显。是不是能从人群里脱颖而出。

肯定能。

杨乐只好恨不得她家的电视能多坏几次。

2.
那天和平常的每一天都没有区别。

杨乐放学回到家，扔下书包，正准备趴到门框上等待呼唤，猛然发现家里多了几个人。一位穿军装，一位穿白大褂，还有一位烫卷发、戴银边眼镜，哦，这位是杨乐的班主任。

爸妈赶紧招呼杨乐快点坐下，杨乐蹑手蹑脚，不知所措，颤颤巍巍坐下了。

班主任先说话了：杨乐，今天来到你家，主要是这位解放军叔叔和这位科学家叔叔，找你有一点事情。

爸爸一戳杨乐：快叫叔叔！

杨乐战战兢兢地叫：叔叔好。

穿军装的摆摆手：杨乐小同学，今天我们到这里来，就是为了你啊。

杨乐愣了：我？

军装：是的！你可能也会奇怪，好奇是为什么，但你先别问，我先问你。

杨乐：喔……

军装：你投篮是不是很准？

杨乐：是……

军装：你修电视机是不是一拍一个准？

杨乐：是……

军装：这就对了，你难道没有好奇过，为什么吗？为什么你投篮要比别人准，为什么你拍电视能拍一下就拍好？

杨乐：好奇……但是弄不明白哇。

军装：我们今天来的目的就是这个，帮你搞明白为什么，接下来让这位科学家叔叔给你讲讲。

白大褂听闻，放下吹了半天的茶杯，推推眼镜：其实这个电视机拍打维修法啊，跟电视机维修没多大关系，其根源上啊，是属于量子物理的范畴呐。

杨乐：啥？

白大褂：根据哥本哈根学说呢，你每一次随机行为后，其实都产生了一个宇宙，也就是说，其实存在很多个宇宙。薛定谔的猫你知道吧？这个实验很有名了，量子衰变随机，猫既死又没死。这个不多说了，哥本哈根的意思就是，有俩宇宙，一个宇宙猫死了，另一个宇宙里猫没死。

杨乐装作自己听明白了的样子。

白大褂喝了口水继续说：转换到修电视这事上来说，有的宇宙里电视机是好的，有的宇宙里电视机是坏的，他们是互相平行，互不干涉的。但你杨乐的手，可能是具备了一些非常规的因素，可能是几率波较大，也可能是能聚集量子能，这个我们还没研究出来。

杨乐算是个准文科生，目前是完全一头雾水，对方就算是瞎编他也听不懂。

白大褂：总之，就是你的右手可以改变宇宙态，比如我们这个宇宙里电视机的态为负，你杨乐一拍，它就变正了。而且我们发现你总是能把负变成正，概率在百分之90左右。而不能把正变负。

杨乐：怪不得我投篮总是能10中9……

白大褂：是咯，改变态是你的能力，本质是带领我们宇宙发生量子迁跃，按照俗世的宗教论调，你就是这个世界的上帝。

杨乐看着自己的手，不敢相信自己的地位一下子到了创世者的级别，上个礼拜他的目标还是劳动委员。

杨乐：那你们是怎么知道……

白大褂：这太简单了，别说是这个，我们连……

军装咳嗽了一声，白大褂止住话头，军装说：刚开始我们是给央视新的节目“走近科学”做选题调研，后来发生了一些事情，我们需要你。

杨乐：我？

军装：或者说，国家需要你。

杨乐：国家？

杨乐看看爸妈，爸妈的眼神躲避，杨乐仿佛意识到了些什么。白大褂也拿起茶杯狂喝起来，军装男子眼睛炯炯有神：不止是国家，整个地球都需要你啊，杨乐同学。

3.
杨乐不知道是自己是怎么答应下来这件事的，他开始仔细回想整件事情的经过和细节。

直到白大褂科学家告诉杨乐他的手是神之右手的时候，杨乐的头脑还算是清醒的。这的确解释了自己投篮准得过于常人和擅长电视机维修这两件事没错，虽然玄，但听起来确实有那么几分道理。虽然可能对方在理论上瞎编的可能性非常大。

后来军装男子就开始谈论那个计划了。

计划其实非常简单，大意就是国家天文局发现了一颗陨石轨道发生了偏移，再过三个月就要撞上地球了。而且由于陨石体积过大，整个地球都会被撞爆，没人活得下来。而这个计划的核心就是，用载人飞船带上杨乐，最后让杨乐摸一摸陨石。

之间还有一些诸如给杨乐戴上封闭手套，将他改变态的几率波积攒到百分之百的细节之类的。

于是陨石重回轨道，世界一片大好，人类重获新生。

当然了，这个计划的缺陷点在于载人航天技术尚未成熟，杨乐很可能有去无回。

好了，不是很可能，杨乐绝对是有去无回。

听到这里杨乐是犹豫了的，毕竟献上自己年轻的生命对于一个刚上初中二年级的人来说并不是那么容易。

军装：你看，如果你不上天，三个月后还是死，而且是全球人陪着你一起死。亚非拉欧美，这是多少条鲜活的生命啊。

班主任：杨乐，你如果能牺牲自己，这个学期的三好学生，肯定有你的名额。

军装：国家一定会记得你！广场上的纪念碑，肯定会有你的名字，我现在就能封你为烈士。想想吧，如果将来共产主义实现了，历史记载你的这一笔，肯定是浓墨重彩的一笔啊。

班主任：杨乐啊，你还在犹豫什么，国家养育你多年，不就是等你拯救国家吗？试想一下，几年后，美帝没能拯救人类，怎么还能号称灯塔？将来它肯定在咱们面前抬不起头来，我想，这赶英超美那一天，你在天堂看了，也会微笑的吧？

杨乐站在高台上，众人拖着他，确实是下不来。他感到自己被人五花大绑，接下来就要扔到火堆里祭祀上天。他看了看爸妈，爸妈和他面面相觑，表情里只有几个字：别让爸妈难做人啊。

军装：杨乐同学，我没有想到身为共青团员的你竟然会如此犹豫。是的，生死乃大事也，我也可以理解你。或许，有一个人你会很想见吧？

军装拍拍手，一个娟美清丽的女孩从门外走进来，是她，杨乐呆了。

女孩看着杨乐：杨乐，我真的觉得你是个英雄，你的勇气让我敬佩和欣赏。不瞒你说，其实，我喜欢你很久了……

女孩低头看着地面，脸一片绯红，羞赧不已。

杨乐回忆起来了，就是这一刻，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杨乐感到自己被需要，被强烈需要。他不曾觉得自己会甘愿为别人牺牲，但这一刻他似乎只能点头，才可以从高台下来回到人间。

杨乐回到自己的房间里，一夜未眠，他知道外面的人也一晚上没睡等他答复。

他躺在床上，看着自己的右手。

或许是天意，老天不会无缘无故让一颗陨石偏离轨道，也不会无缘无故让一个男孩的右手拥有神奇的能力。两者相遇是命中注定。

终究杨乐还是点头了。清晨他从房间走出，对客厅的众人点了点头，众人想欢呼鼓掌但又忍住了，只是上前拍了拍杨乐的肩膀。

杨乐看上去更加瘦小了。

4.
载人飞船发射前的一夜，甘肃某发射基地内。

杨乐被集中训练了两个多月，主要是让自己努力在重力加速度下不要昏厥，然后不要踩油门和刹车，保持不动即可，其他的地面控制台都会安排好。

杨乐所要做的就是接近陨石的时候，摘下手套，在手被真空压强挤爆之前，拍一拍陨石表面。

回想起这两个月，除去到各大学校演讲做英雄的心得之外，以及提前当选99年最感动中国人物之外，杨乐大多数时间都在思考一个念头：原来1999年真的是世界末日啊。

去美国巡回演讲的时候，美国政府还礼貌地提出把自由女神像改成杨乐的雕像。

杨乐礼貌表示不用不用只要改成右手的样子就行。

电视台还采访了杨乐的家乡和母校，但比较尴尬的是，大家只记得杨乐是个修电视和在操场怪异投篮的男孩，其他印象皆无。

杨乐经常会躺在发射基地宿舍里的床上，在思念一个人。

今天也不例外。

门被叩响，打开，终于来了，杨乐想道。

两个多月没来看我，终于在最后一天来了，很好，这样意义重大，离别情绪浓重。来了就好，来了就好。

杨乐：你来啦。

女孩没什么变化，只是看上去有点不开心：来了。

杨乐：你是来看我？这两个月你都没来。

女孩：学校期末考，学业比较紧嘛。

杨乐：哈哈，考得不错吧，还好我要拯救世界，要不然也得考试。

女孩没被这个无聊笑话逗笑，只是说：你的宇航头盔呢？给我看看。

杨乐把头盔递上，女孩接过端详起来，里外看看，最后掏出笔，在头盔额头的位置，画上了一颗爱心。

女孩：还给你。

杨乐接过来，看到爱心，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

女孩转身，走了。

杨乐愣在原地：就这样？就这样走了？说好的离别情绪浓重呢？最后一别真的不说些感天动地的话语吗？

杨乐看着头盔上的那颗爱心。

又看了看桌上爸妈同学送来的果篮，花篮，游戏机，同学录，课堂笔记。

5.
5，4，3，2，1，发射！

倒数完毕，飞船发射，杨乐的心脏承受着几个g的重力脱离地面，冲破大气层，进入近地轨道，陨石还未进入肉眼可见范围。

杨乐开始思考几个问题：

如果多重宇宙真的存在，那么地球就丧失了唯一性，那么国家的意思又何在？

如果多重宇宙包含了无限可能性，那么必定存在着一个宇宙地球没有毁灭，所有人都还活着，那么这个宇宙里我牺牲的意义是什么？

为了国家而死，为了地球而死，都是为了他人，从来没有人问过我愿意不愿意，我愿意吗？

如果说我的手存在改变正负态的可能性，那么我拍一下自己，会是怎么样？

我会到一个平行的宇宙里吧？那里我的家人和我喜欢的人都还活得好好的，没有死亡，我可以到那里和他们团聚吧？

还有，他们是怎么知道我暗恋她的？

杨乐被从载人舱内抛出，陨石出现在视野范围内，但还有相当远的距离，只是视野里的一个小点。

杨乐在太空中漂流，像是遭遇海难后的幸存者依着木板漂浮在大海，命由天定，总体上来说是没有什么区别的。

杨乐对自己说，此刻的行为没有任何意义，我可以拯救自己。

杨乐把手从宇航服里缩回来，慢慢地伸到自己的额前。

头盔里突然响起一个声音：

“杨乐，杨乐你好，昨天晚上我悄悄地把这个录音机放到了你的头盔里。”

是她。

“有几件事我想要跟你坦白，那天和你表白，是被那位军人授意的，他说这样做可以让你救很多人。但我必须坦白，我是被授意的，否则我过意不去。”

果然。杨乐咬牙切齿，被骗后的羞辱漫上心头。举在额前的手开始发抖。

“我要和你说，放弃吧。你可以拍拍自己的脑袋，救你自己。你根本改变不了什么。你的手只是交替两个宇宙的概率而已。你修好一个电视，另一个宇宙的电视就会坏掉，你救了这个地球，就会毁灭另外一个。所以，救你自己吧，一切都没有意义。”

杨乐的手迟迟没有拍下去，他想把录音带听完。

“多重宇宙如果真的存在，那么总有一个宇宙，我会和你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吧？哪怕那里的杯子用人喝水，大海在天上汹涌，雪从云变成大雨，人们用雨伞划船。”

杨乐听呆了。

“虽然告白是假的，但是喜欢你，其实是真的。你不知道我偷看了你多少次在放学后无人的操场上投篮，你不知道其实每次都是我自己把电视机弄坏，为的只是喊你名字，见你一面。学校不许早恋，我想考上大学后和你说的，但看上去，好像是来不及了。”

杨乐缓慢飘向陨石，一切没有偏离轨道，距离越来越近。

“所以，救你自己吧。你在我心里比我自己更重要，救你自己吧。我希望你能活下去。去那个宇宙吧，如果够幸运，去那个我和你在一起的宇宙。”

“再见。”

杨乐又开始问自己一个问题：我愿意吗？

杨乐用左手摸了摸头盔上，那颗爱心所在的位置。

陨石越来越近。

6.
2000年，浙江南部小镇，又是梅雨季节。

河流在小镇里蜿蜒，一个姑娘坐在长船上，用一把雨伞缓慢划动。

她知道自己改变不了什么，也明白一切皆是徒劳，但是，或许呢？

贪恋一丝侥幸而已，又或者只是一点心理安慰。

她时常躺在屋顶看看星空，实际上看不到什么星星，但她每天晚上，还是会凝望许久。

还来不及多了解一点，就已经失去，女孩像是在一个永夜的荒岛等待黎明，属于她的胜利永远不会到来，她永远也无法在纪念碑上刻下自己的名字。她也明白这点，但能怎么办，忘不了啊。

她总会想起。

因为她知道有一个人永远地留在那里了。

有一个瘦小的男孩为了她，拯救了一个地球。

又或者说，

为了她，毁灭了另一个地球。

总之，多亏了他，1999年的梅雨季节，没有永远的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