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摹

临摹

也许我们不过是过去时间中的鬼魂,是些黯淡的影子。

2022.04.28 阅读 521 字数 8573 评论 0 喜欢 0

一、

晚饭他们吃得很潦草。两个荤菜两个素菜,放在门后那张刻了棋盘的桌子上,灯光昏黄,照得菜油汪汪的。雅君没什么胃口,吃了两口就放下碗。饭是母亲盛的,原本就只舀了一勺,将将小半碗。

“只吃这么点儿?”母亲问。

“没胃口。”雅君起身,又催刘明,“你快点吃,气球才打了两百个呢。”

刘明应了一声。

客厅像是遭遇抢劫的杂货铺——缎带和镶着水晶流苏的粉色花环堆在沙发上,玫瑰绢花在灯光下露出干巴巴的纸的质感,盘在地板上的花藤像是被抽掉脊骨的蛇,软塌塌的,绿色藤蔓上缀着可笑的粉色雏菊。雅君拖过椅子,双腿夹住打气筒,左手伸进气球袋子,摸出一个套上胶圈,右手噌噌压七下气筒,揪着胶圈顺时针拧三圈,左手把拉长胶圈打上一个结,一个浑圆的气球就打好了。气球轻盈地飘落在地砖上,一个,二个,三个……开始她还数数,等着刘明吃完饭嘲讽他。可袋子已经空了一半,刘明还没吃完,她开始胡思乱想,再也没心思计数。

恋爱中,她总是出风头的那一个,见缝插针地卖弄自己,由于不过分,倒有种孩童般的稚朴天真,刘明格外喜欢她这股鲜活跳跃的生命力,总是退后一步,把舞台让给她表现。她的手指压出一圈红印,鼻尖是劣质橡胶的刺鼻臭味,仔细一看,粉丝气球颜色斑驳,颜料奶油般随着壁的厚薄流淌,就在她走神的一瞬间,气球砰的一声在手里炸开,她差点从椅子上摔下。

“你歇一会儿,我来打。”母亲拎着窗花喜字过来,见状坐过来。

刘明一句话都没有,雅君心里突然委屈起来。

“明天还有一天。程光程萍他们八点过来,又不是弄不完,你别急。”母亲劝。

程光程萍是雅君表弟表妹,姐弟俩在市郊的化工厂上班,厂区开车过来要一个小时,六点下班,八点大概能到。她其实知道不用急,但心里就是烦躁,像是含了把无名之火,烧得五脏六腑都焦灼,看什么都不顺眼。

首先是日期选得不好。一年有那么多好时节,樱花飘飘的和暖春天,晴朗明媚的六月初夏,不冷不热的金秋十月,随便挑一个,都很适合。可是偏偏不,就要选在元旦。长江流域的一月,说冷吧,还没下雪,说不冷吧,冷风能把鼻子吹红,路边乔木的树叶早已经掉光,只有光秃秃的枝丫映着灰蒙蒙的天,要多荒芜有多荒芜,要多晦气有多晦气。

雅君知道后发脾气,元旦穿婚纱还不得冻死!连鲜花都卖得比其他时候贵。刘明一脸为难,说这是我妈专门找人算了的,今年下半年就这个日子吉利。你妈说的,我就要听啊!你一个博士信江湖术士那套骗人把戏?你这么听你妈话,为什么要结婚呢,和你妈过一辈子不好?雅君冷笑,嘴里半点情面不留。她也是一片好心,结婚这样的大日子,老人总是慎重点。刘明笑着拉过她胳膊,想要摸她头顶。她甩开胳膊躲了过去。那是他们的暗号,恋爱时,每次他表示安抚,总是用大手摩挲她的头顶,就像韩剧里的男主角一样。可生气中,这个动作就一点也不温馨了,反而让她觉得敷衍,招猫逗狗一般的。她不禁在心里打鼓:在他心里我和他妈到底谁分量更重?今天定日期要他妈拍板,明天怀孕是不是也要听他妈安排?婚后家里事是不是他妈都要掺合一脚?这么一想,冷气嗖嗖,连喜帖都不想写了。

后来是母亲劝她:元旦好,三天假,远一点的才能赶过来,要是选一个不方便来的日子,礼金就收不回本了。刘明母亲知道后,下定时加了两个金镯子,亲手给她戴在手腕上,一个有一两,沉甸甸的,戴着根本不能打字,等人走了她赶紧打肥皂水取下来。这事就这么过去了,可她想起来心里还是憋屈。

婚礼办两场,一号在这边,二号在刘明家,两边新房都要布置,刘明这几天开着车两边跑。雅君去那边看了一次,就没兴趣了,反正刘明照着清单把东西买了两份,他自己慢慢弄就是。最重要的是,两边的新房他们都只住一夜,他们真正的爱巢在千里之外的昆山。那个他们要过完后半辈子的房子里,连个喜字都没贴。刘明年初才去那家电机厂,她是在刘明定下来后去的昆山,新下家是家房地产公司,宣传部内刊,私企不讲究人情往来,她又是新人,就算在昆山办也没几个同事来。房子是刘明单位给引进人才的福利,出于时间和经济上的考虑,他们外包给了一家装修公司,预算十五万,走都市简洁风,省掉墙纸和地毯,去掉通顶书柜和浴缸,装出来板板正正的黑白灰。一切都乏善可陈。

她心里憋的那口气更沉了,沉得压痛胸骨,只想逃离这一切杂乱。蓝色夜幕还未完全降临,水墨画一般的,深深浅浅分了好几层,最上层透明蓝色里镶嵌着一轮小小镂空白月亮,白蚁钻空的木塞子一般,下面是一层比一层重的蓝丝绒,最下面的蓝黑色块里还藏着一抹浅淡的橘色晚霞,轻纱一般,虚笼在西边的楼房屋顶。国道上来来往往的车辆已经打开远光灯,明汪汪的,兽眼一般,鲁莽地震动大地。

“怎么了?”刘明跟了出来。

她没回头,专注看着那抹细弱的橘色晚霞,仿佛即将被吞噬的是她自己——那沉沉的无可抗拒的墨汁将把她完全包裹,完全融为一体,只剩下无边的猥琐的逃不出的黑。

她终于从心底抓住了这缕无名情绪,就是猥琐,不管是日期还是礼服,新房还是车队,婆婆还是丈夫,都让她感到灰败猥琐,所有细节,都是猥琐的细节。她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等了二十八年,终于等来一场猥琐的婚礼。

二、

八点钟的时候程光程萍到了,百色捷达停在门口,程萍从后座抱下大束鲜花。花是母亲让买的,后天早上五点要去美发店做新娘盘发,发髻上要用粉色钻石玫瑰和白色铃兰,镇上花店没有,刘明早上过来只带了新郎新娘的胸花。雅君接过花束,足足有十几朵百合,花盘缝隙里插满了钻石玫瑰和铃兰石竹。程光比程萍小三岁,却要高一个头,面上蓄了须,喊了人就进来干活,脱掉羽绒服,只穿一件贴身针织衫,骑着梯子麻利地往吊顶上钉花藤拉彩线。

多了两个人,进度马上快起来。镂空金线从石膏顶的四个角拉开,彩色塑料纸的小花小灯笼颤巍巍沿四条线垂吊下来。水晶花环钉在婚纱照的边框下,绕着粘了一圈网纱和缎带,弄成一个大大的爱心。气球和心形抱枕堆满了婚床,连地上都铺满。衣柜和书桌的把手系上绑成蝴蝶结的缎带,柜顶堆满气球。花藤绕着门框缠了一圈,在头顶贴了个丝缎蝴蝶结,然后沿着柚木扶手柱从楼梯一路缠绕下去,像是从新房流淌下去的粉色泡沫。楼下,母亲和程萍把气球四个扎一起,编织出长长一条气球柱,刘明找来绳子和钉子,把绳子从地上绷到屋檐下,沿着三角形的架子把气球柱固定,绕成一个臃肿的拱门。

“我把着力点是算好了的,就算刮大风,也吹不跑。”刘明看着粉色气球拱门,喜滋滋向她表功。

这次他的手伸过来的时候,她没有躲。

雅君和刘明是一个学校的,但之前并不认识。一个机械学院,一个文学院,教学楼一南一北,两个食堂中间隔一座山,图书馆倒是在一起,可雅君泡在图书馆看书时,刘明在导师实验室里忙活,等刘明读博了在图书馆写论文查资料时,雅君已经毕业了。他们是在相亲软件上认识的,正是校友的身份,让他们对彼此多了份亲切,才从线上发展到线下,正式展开恋情。

那年雅君二十五岁,刚结束上一段恋情。前男友是杂志社的前辈,北大历史系毕业,风度翩翩,写一手好文章,还会玩摄影,说起什么来都有自己的见解。社里的小姑娘和实习生都仰慕他,女生们的QQ小群里,经常讨论他抽烟的姿势和文章。二十八岁的总编,也不怪大家喜欢,人都是慕强的。那么多女生,他却选中了她,她一开始是得意的。他带她去五星级酒店吃自助餐,教她怎么用刀叉切牛排,教她把水果排在正餐后,用小小的银勺舀上哈根达斯喂到她嘴里。他给她买衣服,大红色的羊绒大衣,红色贝雷帽,配上白毛衣黑靴子,走在街上,轻飘飘的,如同踩在塞纳河边的石板路上。他也愿意给她看稿子,教她少用副词,多用动词,把无用的形容词统统去掉,用调整素材的顺序来引导文章要表达的情绪。和他在一起,她像一块海绵,无时无刻不在快乐地吸吮养分。她幻想过和他的婚礼,碧海蓝天,抹胸婚纱,电影一般。可她怎么也没想到,他已经结婚了。他从不在外面留宿,不去人多的地方约会,节假日总有应酬,他要求她在单位隐瞒他们的关系……一样一样,她自欺欺人找理由,直到在他手机上看到幼儿园微信群消息。他们热恋时,正是他老婆怀二胎的时候。后来她才知道,那家五星酒店是杂志生活版的合作对象,每个主编都送了自助餐代金卷;他交往过的女生也不止她一个……真是不堪又猥琐的初恋。辞职后,每次想起来,雅君都恶心异常,恨自己当初眼皮子浅,被甜言蜜语和几束鲜花迷了眼。

刘明则是个完全不同的人,理工科的男生,不擅长侃侃而谈,但因为话少,少了那种沾沾自喜的炫耀,给人一种踏实的安全。第一次见面时,他把身份证工作证统统掏出来放在桌上,吓她一跳,他却羞涩地说这是验明正身。这种坦率的态度打动了她。约会结束,他打车送她到住处楼下,用短信定下下次约会的时间。三次约会过后,他们确定了关系。半年后,她搬到了他的住处。他留平头,不用香水,穿衬衣,不喜欢穿T恤,衣柜里只有白蓝黑三种颜色,卫生间没有长头发和动物毛发,会做简单的蛋炒饭和小炒肉,不喜欢洗碗,每次用完马桶会冲水,但是不会放下马桶圈,晚上睡觉不打呼噜不磨牙,但是要和她抢被子,不抽烟不喝酒不逛夜店,但周末总是宅在家里看美剧打游戏。

刘明认识她之前,也有过一段短暂恋情,前女友是长辈介绍的,家里条件很好,但学历相貌普通,谈了三个月后,女方觉得他太冷淡,就提出了分手。这是刘明的说辞,她持怀疑态度,就像她,也只略略说了下和前任分手的原因是对方劈腿,而条件反射地隐去了男方已婚的身份。雅君考察后总结:刘明已经过了为爱情辗转反侧倾尽所有的阶段,他是理智且固执的人,但人品不错,有责任心,结婚会是个可靠的伴侣。

三、

房间装饰完毕,刘明连夜赶回刘家,剩下的时间新郎新娘不能再见面。雅君躺在新房里,窗外车灯穿过窗帘缝隙,照在床尾镶嵌在纱缎中间的婚纱照上,像是一串追逐的音符。人多的时候,她嫌烦躁,一个人时,又感到一股不可名状的悲悸。她知道这不是因为思念刘明。

像是暮春黄昏坐在公园铺满落花的石凳上,你能清晰感到美好消逝带来的惆怅,半个月前树枝上那些未经风雨的梨花和海棠,粉粉白白,云雾缭绕的幻梦般,可风雨过后这里再没有梦的痕迹,只有丑陋的褐色枝丫,剩下的漫长的时间里,这些光秃秃的树枝将会长满绿叶,翻卷的,舒展的,层层叠叠地铺满所有的枝丫,也许会结几个不能成熟的青涩果子,但那些粉白的云雾不会再来,幻梦结束了。春天永远落了下它的帷幕,把那些莫名的骚动和欢欣都关在了外面,剩下的都是实用的功能性。她清楚知道,自己不爱刘明,但也不是不爱,那是一种介乎爱与不爱间的感情——他们可以接吻,一起做饭,讨论工作和生活上的琐事,但那不是爱情。她,和他,换一个恋人,他们一样可以做这些事情。

离婚礼只有不到四十小时,躺在枕头上,她不可避免地想到爱情,想到他们之前发生过的争吵,心情从激昂到烦躁,然后变成低落的忧郁。但她不想打电话,这些复杂的情绪,她不知道怎样描述,他也不一定懂,说不定还会笑她,将这些定义为嫉妒。事实上,她从未嫉妒过刘明的前任。又或者,他会粗暴将之定义为婚前综合征。但这股情绪与他们俩关系不大,只和爱情相关。

从回家起,她就开始失眠。有时候半夜惊醒,房间里漆黑一片,窗外的街灯和车灯透过窗帘的缝隙透进来,眼睛适应光暗后,她看见刘明张着嘴巴,头仰得高高的,脖子梗在枕头上,像是溺水时呼救一般。时钟在黑暗中咔嚓行走,规律,冷静,刘明的呼吸潮汐般高涨又低沉,紊乱,深沉。她在黑暗中睁大眼睛,一下就想到了死亡,仿佛不是躺在母亲精心挑选的婚床上,而是躺在幽暗古墓的阴冷尸床上,头顶星辰流转,耳畔寂静无声,只有她一个人。她为自己的孤独心惊,更为他们的失败心惊,一瞬间,她找不到爱情,更找不到这段婚姻的意义。

你和爸爸的婚礼是什么样子的?母亲翻看带回来的婚纱照时,她好奇地问。我们那个时候,结婚就是穿套新衣服,买点喜糖瓜子,亲朋好友吃一天酒席。母亲回忆道,我记得我和你爸结婚时穿的是套蓝布衣服,供销社里买的,二十块钱,那是我当时穿过的最好的衣服。结婚为什么穿蓝色?她不解。那时候大家都穿蓝色,在胸口戴朵红花。母亲爱怜地抚过婚纱照鎏金青海纹的边框,亚力克材料上印着她和刘明过分光滑的脸,她站在刘明左边,拿着一束铃兰,脸在阳光下微微扬起,雪白的胸脯被硅胶胸衣高高托挤,裙摆如烟花般从腰线下膨胀散开,铺满整张照片的下半截,橱窗里的公主玩偶一般,失真的美。

家在半年前装修过,墙壁重新粉刷,换了新的水电管路,灯和门也换了新的。她的卧室被漆成柔和的米白色,黄色的天鹅绒窗帘换成粉色蕾丝,浅粉色书柜,浅粉色新床,床头挡板有着曼妙的波浪形起伏,配着两只小小床头柜,床上用品则是轻佻的玫红色。所有纺织品的花纹都是玫瑰。走进婚房,像是走进了某种主题酒店——暧昧,柔和,充满让人耽溺的气质。黑暗覆盖了整个房间,墙壁上的照片被穿透窗帘的车灯反复点亮,惊鸿一瞥的惨白脸庞,硅胶假人一般,像是两个假人要结婚,她打了个寒颤。

你爱我吗?热恋时她问刘明。他的回答当然都是肯定。过于笃定反而显得心虚,像是无根的浮萍一样,不能让人完全信服。你爱我什么?她继续问,语气变得严肃起来,仿佛之前的柔糜不过是幻梦。你的一切我都爱,他拍拍她的肩。这个答案让她愤怒起来——一切都爱几乎等同于不爱!愤怒之后,她又惆怅,她自己也不知道答案是什么?文学作品和影视剧里有过很多答案,但如果在现实中复述出来,她只会觉得肉麻。想来他也是这么想的。他对她的愤怒手足无措,想不出办法,只好置之不理,等她自己慢慢平静。她还没有平静下来,他已经睡着了,深沉的呼吸音潮汐般拍打在她耳边,让她的怒火卷得更高。

回家前,她计划带他去水库钓鱼,带他去中学拜访老师,带他去写生的秘密基地散步,让他进入自己最柔软的内心世界,可是回家后不满一层层压上她的心头,让她无法轻盈快乐地飞起来,她开始沮丧,别扭,觉得让他并排走在自己身边都有种莫名的羞耻。

这股失望是突如其来的,就在拍完婚纱照之后。她说不清楚缘由,情绪就像飓风般席卷而来,她按部就班地请婚假,订票,回家,期待那股飓风像之前一样快快过境,可是它不仅没走,反而越演越烈,在婚礼的前两天酝酿成巨大的雪崩。她埋在被子里,几近崩溃。

刘明才刚走不到三个小时,她已经想不起他的脸。

想到从今以后她的名字将和他联系在一起,落在同一个户口本上,落在保险受益人位置上,落在病历的知情同意书签字栏上,甚至落在同一个墓碑上……太可怕!她怎么就变成他的了?她只属于她自己。刘明是个好人,工作努力,有同情心,能讲道理,可是这还不足以让她献祭自己。她细细回想他们的恋爱经历,还是不明白能够结婚的质变是怎么产生的?在一起两年后,每个人都在问他们什么时候结婚,同学,朋友,同事,上司,加上母亲每隔几个月的催婚,仿佛他们经过稳固的同居生活后不结婚就是种罪恶。她感到这种罪恶,他趁热打铁买了戒指求婚,她找不到拒绝的理由。只能自我安慰:婚礼的浪漫也许会重新点燃她的激情。可是真正筹备婚礼后,她才发现,浪漫和婚礼根本没有一毛钱关系,而她还没准备好。她只感到烦躁,沮丧,猥琐。

我就要和这个人度过一生了,她哀怜地想,这真是个猥琐的婚礼,包括她,也同样猥琐。她突然涌起一股冲动——带着证件和电脑连夜坐飞机逃走。逃得远远的,离开这一切琐碎和猥琐。

四、

早上起床,她在镜子里看见自己的黑眼圈。母亲已买好早餐,都是她小时候爱吃的,她只吃了两口糍粑和发糕,就失去食欲。

“我想出去走走。”她拿起衣帽架上的帽子和手套。

出门向东,在三岔路口拐进老街的水泥路,向南走一公里,然后下路基,走进一条石子路。天气干燥,鹅卵石在阳光下发出清洁的光,连风都轻缓了,不远处,香樟树和杉树的绿色身影晕染了地平线之上的天空。她小时候最爱的水杉大道就在眼前了。

踏上这条静美的小径,她更忧郁了。童年她最喜欢在这里写生。夏天骑着自行车,带着画夹和颜料,坐在路边的老水杉树下,从沟渠里舀一点点水,调好颜料,拿出笔,对着道路尽头的风景涂涂画画。这里的水杉树龄都在百年以上,粗壮的树干和丰厚的枝叶把道路夹得狭小曲折,透过笔直、锋利的水杉,可以看到路边沟渠下的金黄稻田和远处沉郁的群山,独有一番幽静意境。她仰起头来,努力寻找过去的那令人心醉的优美,然而只看到铅灰色的天,打卷的黄叶,几只掠过天空的聒噪黑色鸟雀。透过树干之间的罅隙,是光秃秃的稻田,干涸的黄泥和远处枯黄的山丘融为一体,美早已被时光劫持,剩下的唯有苍凉,荒凉还中隐隐带着一丝猥琐。

手机在口袋里响了几声。她拿出手机,脱掉手套解锁,是刘明的微信,文字加图片,报告他装饰新房的进度,然后问她在做什么。她不想打字,回了一串语音,说自己在看剧。他回复老婆我爱你,配一张两个小人嘟嘴亲吻的图片。她发了一颗硕大的粉色桃心。寒风中,她慢吞吞戴上手套。

他们已经领证,她已是他的妻。其实就算没领证,她也不一定有勇气下决定,过了二十五岁以后,她才发现,人的勇气不是循环再生的,而是越用越少,尤其是她这种本性懦弱的人,根本不可能决绝,那种世人看来愚蠢不可理解的决绝。她转身往回走,看自己呼出的白气在空中飞绕消弭。

童年时期,她有过天马行空的幻想:缀满玫瑰和百合的花园,飘荡着粉色气球,闪着金色光泽的香槟塔,裙摆下能笼罩三个小孩的拖地长婚纱,庄严优雅的音乐中王子牵起她的手,在白色蕾丝手套上戴上戒指,掌声,眼泪,带着棉花糖香味的吻……她对爱情的想象来自迪斯尼,那些讲述公主们传奇爱情的故事里,爱情的实体化是婚姻,婚姻的象征是婚礼。马车,华服,礼花,构成想象的基调,‘从此,他们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作为完美的结束。她和玩伴们把纱巾裹在头上过家家时,从没想过没有礼花和婚纱的婚礼,也没想过婚礼之后的生活,她们像掉进兔子洞的爱丽丝,变得很小很小,住进粉色的肥皂泡里,吸取,沉迷……

长大后,不看公主电影,看韩剧,看浪漫喜剧。她知道了好女孩要约会三次以上才能确定关系,谈恋爱会捧着爆米花看电影,评估一个男孩真心的方法是看他付出的金钱和时间……女孩们叽叽喳喳说着自己的男友,这个的男友每天来接她下班,那个的男友给她买了新手机,仿佛是场无形的战争,每个人都不想输,不愿显得比别人缺乏魅力和手段。相亲宴上,耳边充斥着房产、学历、户口、工作,却没人询问接触对象喜欢吃什么?习惯早睡还是晚睡?一年看几本书?大家只关心对方有什么。大多数时候,她已经不知道怎么和异性相处,周围都是笃定的声音,心底偶尔冒出的荒谬,像两只大手,把她往两边拨弄,她都忘了正常站立的滋味。

她和刘明的确是合适时间里的合适的人。可他们的爱情,她始终无法定义,像是观看一副临摹出的世界名画,能看到这里画了一根柔和的皱褶,那里填了一点明亮的色块,适当的渲染,小心翼翼的叠色,拼凑而出的庸俗的附和。也不是不美,只是没有神采,细看是一堆僵硬的线条和色块,唯独少了灵魂。

“大冷的天,你跑哪儿去了?”

一进门,母亲迎了上来。

“随便走了走。”

她脱掉手套,取下帽子。

“我把旗袍给你熨好了。”母亲喜滋滋说道。

她跟着母亲走进卧室,大红缎面绣金色凤凰的长旗袍挂在熨烫架上,灯光下丝绸闪动着珠光,带着丝织品特有的凉意。大床上搁着白色貂皮披肩,厚重的针毛匍匐在床单上,像只憩息的小兽。

“唉,好麻烦!早知道还不如不办婚礼。”她避开气球,坐在床沿。

“一辈子一次,再麻烦也值得。”母亲嗔道。

我们到底会驶向何方?她看着墙上的婚纱照。金框里的人儿相拥在一起咧嘴大笑,眼神虚虚望向远方,空洞的幸福。她向后躺倒,被猩红的玫瑰花所淹没,像是坠入一条血做的河,河水摇晃激荡,小船颠簸起伏,情绪之河翻滚得更加猛烈,她抓住抱枕,把玫瑰花心揉得发皱。

我是多么的矫情!她心中嗤笑。

一个准新娘,现在应该打开她的行李箱,把浴盐倒进浴缸,磨砂,除毛,泡澡,然后去美容院敷脸做指甲,给泡在玻璃缸里的鲜花换个水,和准新郎在睡前甜蜜地煲电话粥,静待完美崭新的明天的到来。她是这么准备的,也是这么期待的,可一切都乱了,只是有了这么一点点空闲,只是无聊地动了动脑子,一切就全都乱了。

“要吃午饭了。”母亲的声音在递增的脚步声后响起。

她柔顺地跟在母亲身后下楼,黄色柚木的扶手上散发着油润的光泽,粉色花藤和细纱缎带绕着扶手一路蜿蜒向下,昏暗的光线下有种古典的静美,油画一般。北风吹得X形架上的婚纱照呼呼作响,大门口耸立的气球拱门却岿然不动,的确如刘明说的那般牢固。超市送来的货品堆满了整个大厅,各种颜色的红,耀眼夺目。几个穿蓝色罩衣的女帮工正在搬运物品,见到她停下脚步。

“哟,雅君几年不见,现在长得才叫白净!”一个眼熟的女人夸张地笑道,“多么标致的新娘子呀!”

她羞涩一笑。

门前的蓝色大棚已经搭好,三面油布围绕的中心是蒙着红毯的舞台,乐队的架子鼓和电子琴已经先行安放在舞台前,大红幕布上挂着他们放大的合影;后院磊起石头砌成的临时灶台,木材熊熊燃烧,氤氲水汽中,烫猪毛的烫猪毛,杀鸡的杀鸡,发开的木耳香菇黄花被晾在层层叠叠架起的簸箕里……多少年来,镇上办婚礼都是这样的流程——乐队,厨子,热热闹闹的红色喜字和挤挤挨挨的粉色气球,有传统,有改良,但都不过是一层一层的临摹。

又有什么不是临摹的呢?也许我们不过是过去时间中的鬼魂,是些黯淡的影子;也许我们不过生活在一颗发霉的肉丸上,是些卑微的细菌。她想不出自己生活中有什么闪电一般锋利而崭新的东西,都是临摹。

“中午吃粉蒸羊肉和冻鱼。是上好的羊排和水库的草鱼。”母亲牵起她的手,“吃了饭睡个午觉,然后去做个美容。”

香味的引诱下,肚子咕咕轻叫,久违的饥饿感又来了。

“知道了!”她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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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pr 28, 2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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