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的冬天,元旦之前,那是我人生中的最后一个寒假,过了元旦就开始放假,然后就是实习,再然后在夏天返校毕业。那几天同学都在收拾东西,毕竟再回学校的时候已经是毕业。而我去了趟上海,面试了两家公司,再回到学校的时候大半个学校已经空了,一片萧索。我回宿舍的时候,最后一个同学正在收拾行李箱,他说,你回来啦,上海面试怎么样?
我看着满屋子的空床铺,愣在原地。
那会儿我正在跟我大学期间的女朋友闹分手,因此我们一个多星期没有联系。舍友走了以后我一个人躺在床上,给她打了个电话,我说,你回家了吗,还是在学校?我话刚问完,电话那边传来一个火车上报站的女声,“前方到达南通站”,她说,我已经到南通了。她是南通人,说话嗲嗲的,皮肤特别好,可能因为她们吃得比较清淡。
挂了电话以后我起床去食堂吃饭。当时整个食堂只有一个窗口还开着,是我最讨厌吃的盖浇饭,我只吃了一口,便没有了胃口,又觉得浪费,于是打包起来拎去网吧。学校放假了,网吧里瞬间也人烟稀少,我在角落里打了几把游戏。那年《英雄联盟》的游戏环境还很好,我是个出色的中单玩家,擅长阿兹尔、维克托、奥丽安娜。打完两把以后已经深夜,我走出网吧,没有穿外套,站在一棵梧桐树下冻缩着点燃一根烟。那会儿网吧查禁烟查得特别严,每次抽烟都要出门到室外才能抽。然后我手机响了,我艰难地从裤子口袋里把它拿出来,来电显示“My girl”,是我的女朋友。我接通,那边沉默,我想我这边的风声应该穿过信号刮到了她的枕头边,她一定很奇怪我半夜还在室外。你回家吗?她问我。我想了一下说,我也不知道。
她应该是已经一觉睡醒了,我几乎能从她的声音里感受到被窝的温暖和旖旎。她习惯裸睡,皮肤滑滑的,我以前特别喜欢长久地抱着她,她是一个让人舒适的抱枕。她说,我特别想你,祁,特别特别想你,我刚才做了一个梦,醒来就想给你打电话。她的声音让我忘了我们还在闹分手,彼时彼刻冬天的风掠过街角,干枯的树叶在凌冽中飘零。我愈发寒冷,烟叼在嘴里忘了吸。手机听筒里传来一些被子的摩擦声,她应该是在床上转了个身,她说,我这辈子都不会再像现在这样想一个人了,如果现在我能抱到你多好啊,我头发丝都能幸福得飘起来。
当时是2015年的冬天,而我们真正分手是在2017年,也就是毕业后一年多。我后来明白我们之间的关系就像那晚网吧的门口的那个电话两端,一个是在网吧通宵出来抽根烟的冻怂少年,一个是在被窝里一场梦刚醒想要撒娇的女孩,我们的处境永远是不同的,也带永远带着不同的情绪。
第二天早上我走出网吧,一个晚上又悄然不知了去处。我吃了碗胡辣汤,感觉嘴里瞬时有了味道,然后回宿舍睡了一大觉,下午两三点才醒。我拿起手机,发现手机睡觉之前忘了充电,此时已经无法开机。插上充电器,发现居然没电,我只能艰难地起床,披上外套去找宿管,大妈惊讶这栋楼里居然还有人,她说一早起来就把电闸都关了。我说,我准备年前再回去。那会儿离过年还有二十来天,大妈面露不悦,虽然她本来就要值班,但是楼上多一个活人,她肯定要付诸更多的劳动和精力。
手机充上电以后第一个信息是我舍友发来的,他问我有没有回家,如果没回家帮他把停在室外的自行车扛进宿舍,要不然几个月回来肯定生锈了。我看到没回,晚上五点多饿得受不了起床吃饭,下楼果然看到他的自行车,是个对于学生而言还算昂贵的高档公路车。我出门吃饭,回来之后扛起自行车准备上楼,突发奇想给他打了个电话,我说,我骑你车去趟南京行吗?我们学校当时在南京东边的边郊小镇。他说,可以,但是南京两个多小时呢,你能回得来不?我说,没事,回不来我就在南京住一个晚上,明天再回来。他说,那行啊,你回来的时候别忘了把我车弄楼上去,别放室外就行。
我于是放下自行车,上楼拿围巾,手套,棉口罩,棉帽子和保暖冲锋衣,然后背起背包,装了些水,功能饮料,还有充电宝之类的。刚骑上车我就感觉寒风往腰里灌,于是又下车把保暖衣掖进裤子里面。彼时风刮起落叶,我有线耳机里面陈奕迅正在唱道,“却在某萧瑟晚秋深夜,忽尔明了了,而黄叶便碎落……”可惜的是那会儿我并不爱吃苦瓜,也听不明白这首歌。天空鲜红,是冬天特有的傍晚,曾经人声鼎沸的校园此时在寒风中呈现出一种割裂感,我骑过食堂,教学楼,出了大门,看了一眼导航,然后把手机放进口袋,站在脚踏上激情满满地驶向西边的南京。
夜幕来得很快,耳边的风声越发变大,像是冰锥飞速撞击而来,然后在我的胸口炸开,我眯着眼。在出发半个小时之后我上了国道,然后天空中就下起雪。我发现这件事是因为雪花在车辆远光灯的照耀下特别明显,像是太阳下漂浮的尘埃。我计算骑行时间的方式是在出发的时候播放了一段一个小时的音频,然后根据音频进度确定时间。这段音频是大一的时候我和女朋友在各自的宿舍里打电话,她在跟我商量放假的时候让我送她回南通,然后我再自己坐火车回淮安,我说不要,太累了。她说,我不想一个人回去,如果你送我回去,以后你打游戏我就不管你了,随你打,再也不管你了。其实我本来就想送她回去,只是故意逗她玩,我说,那我可录音了,你再说一遍,我现在开始录音了。结果后来这个电话又打了一个小时,电话录音我也忘了关。这段录音后来我听了很多很多遍,一直到现在,第一句是“祁,以后你打游戏我再也不管你了,只要你陪我回家。”遗憾的是后来我并没有送她回家,原因忘了,她特别难过。
我跟她最开始相识是在大一的秋天,从市中心回学校的公交车上,我们挨着坐在最后一排,然后两个人都睡着了,最后醒来的时候已经到终点站,司机喊了一声,我们醒来,她惺忪地把头从我肩膀上抬起来,头发噼里啪啦地炸着静电。我们尴尬地看了彼此一眼,然后下车。我说,我们应该是一个学校的。她说,是的,而且我在学校还见过你。然后我们打车回了学校,一起吃了饭。那可能是我人生中最美好的一个秋天,现在回忆起来一切都很缓慢,慵懒,天空中总是有暖黄色的太阳,我们皮肤都很干燥,很多恍惚又重复的画面在记忆里交叠,婆娑的树叶在秋风中摇摆又飘零。在迎着雪骑行的时候我觉得这一切像是一场温暖的梦,虚幻得有些残忍。我想当时在那辆公交车上我以为我醒来了,其实并没有,我其实梦得更深了,可能我真正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写下这些文字的此时此刻了。
录音播放到50分钟,她问,以后你不会家暴我吧?我说,你又看什么鬼东西了。她说,我在看新闻。我说,应该不会吧。她惊讶地反问,应该?我说,那 你呢,以后不会出轨吧?她说,我当然不会!我说,那我也不会。这种对话出现过很多次,你以后怎么怎么样,我以后怎么怎么样,那个时候我们好像从来就没有想过我们不会出现在彼此的以后里。我停车看了一眼导航,已经在国道上骑了十公里了,可能因为风雪太大,刚骑了总里程的四分之一。我疲惫不堪,感觉很冷,又感觉身上都是汗,雪融化了以后变成冰水往围巾深处沁入。我解开围巾,居然有热气从我的脖颈间飘出,寒风立刻涌入,我脖子上的汗瞬间无影无踪,我获得一种久违的释放感。然后我戴好围巾,继续迎着相对而来的汽车远光灯缓慢前行。
在快到路程的一半的时候我特别想放弃,因为感觉浑身都粘粘的,特别难受,度过这段时间以后我又重新拾起斗志。我一边骑车一边朝着天空大喊,声音被围巾、口罩和呼啸的风雪声遮挡掩盖,沉闷地在我头颅里回响一声便消失无踪,我甚至感觉当时即使有人站在我旁边他都听不见我的喊声。在晚上十点半我到达南京长江大桥,桥上风更大了,我下车推行,至少又过了半个小时,我才到达大桥的中间。桥一震一震地,南京城在风雪之中璀璨闪耀着,我解开围巾和手套,手扒在护栏上抽烟,脚颤颤巍巍的,生怕脚下一滑就结束了自己短暂又惨淡的一生。江中有巨轮呜咽着驶过,留下一股深深的漩涡在江面上晃动着,他们不会反光,隔岸观火地望着我。我那会儿耳机里随机播放的歌是汪峰的《当我想你的时候》,“至少有十年我不曾流泪,至少有十首歌给我安慰,可现在我会莫名地哭泣,当我想你的时候。”那会儿真的是很矫情了,时间怎么走得那么快,操,我只是离开了两天,再回来宿舍空了,我的爱人也不知所终。我一直以为我还在成长,在往那个峰值顶点在爬,幡然醒悟的时候我才明白我已经在衰老,已经从那个顶点开始滑落,以一种非常快速的方式。我想念我的爱人,更想念那些没有尽头互相浪费的日子。
在夜里十二点左右我开始返程,当然是坚持不到学校的,我想什么时候到身体极限了就停下来找个酒店。最后在双龙大道和宏远大道的交叉口我停下来,那里有个江苏最大的奔驰4S店。我环顾四周,天空中阴霾很重,只有一个纯白的奔驰LOGO悬在半空中,脚下是永不停歇的车水马龙,身后是高楼大厦的映衬,显得格外璀璨。那个三叉星徽的光标像是钻石店里无数射灯聚焦的那一颗王钻,像是资本主义的圣光照耀着大地的尘埃,奢华感和高贵感让你不敢直视。我想起小时候过年,家财万贯的富人家门口放的那个震天响的烟花,我连看一眼都觉得如此惭愧。我打开手机,在附近不到一百米的地方找到了一个快捷酒店,团购价一百五十元。到酒店打开空调,脱掉外套和毛衣,发现我衬衣已经湿透了,紧紧地黏在我身上,我洗了个澡,然后很快地睡去。
第二天早上五点钟我便醒来,穿好衣服下楼吃了个汤包,想买包烟,发现太早了,还没有商店开门。我往前走了两步,有个加油站,里面的便捷商店亮着灯。加油站门口一个环卫工人正慵懒地扫着地上的积雪,四下寂静,只有那奔驰标志发出的光,像是月亮。她的扫帚发出有节奏感的唰唰声,那是我第一次觉得这世界真是有够颠倒迷惑,迷惑颠倒。现在我觉得这是废话,世界本来就是如此。
后来我们和好了,我变得格外珍惜她,在回家之前我特地去了一趟南通见她。她突然非常自然地跟我说“你要是一开始就对我那么好就好了”。这句话说出口背后的含义自然好懂——分手已经被排上日程了。过年以后我的面试终于通过,2016年初春我去往上海一个互联网公司实习,就是那个董事长后来深陷性侵风波的互联网大厂。在夏天我返校毕业,随后被调拨到了北京总公司。
2016年末,她当时在做淘宝店,相对来说工作自由一些,于是来北京找我,在我租的房子里住了一个月,直到过年之前才坐火车回了南通。那个冬天北京很冷,床很小,我们只能侧身相拥以显得不那么逼仄,顺便获取温暖。她每天早上要比我早半个小时起床,下楼买早饭,然后帮我热一杯牛奶。因为条件简陋,热牛奶的过程就是烧一杯开水,然后把牛奶放进热水里。我每天早上听见热水壶响的时候我就开始醒来,然后她会对我说,起床了,牛奶给你热好了,快点。我于是起床,牛奶温热的。我们的房间没有窗户,她因此就是我的光。在这段漫长的爱情旅程里她给了我太多,其实我一直都明白。那些日子我们紧紧地挨在一起入眠,她胸很大,贴着我,像是一个被烧红的烙铁,在我胸口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烙印,并发出滋滋的响声。我当时就听到了这个声音,并且暗暗明白,日后这些烙印会给我带来怎样无法逃离的痛苦。后来快要过年了,她订了一张上午的火车票。我是淮安人,那会儿淮安还没有到北京直达的火车,所以我只能买了一张下午的汽车票。因为年前那几天很忙,放假第一天我终于能睡个懒觉,于是回家那个早上她也没打扰我。六点多左右她默默起床穿衣服,我睡得半梦半醒,听到轻轻的起床声,小心地刷牙,收拾衣服,缓慢地打开行李箱拉链,还有最后烧开水的声音。她蹲在床边亲了我,说,亲爱的明年再见。我眼睛完全睁不开,她说,牛奶热好了你赶紧喝掉哈。我含糊地“嗯”了一声。然后我就听到她走向门口,并开门的声音,朋友们,然后过了差不多一分钟我才听到关门的声音,时间在这一分钟里凝固了。而我当时一直闭着眼,等我再次醒来,只有一杯凉透了结冰的牛奶,彼时特别想她。女人的爱情总是伟大而坚韧的,朋友们,要善待你的光,当然我也是,我也会更加善待我的光。到了中午我起床,去车站。在汽车站候车的时候我突然想起早上那一幕,她打开门,然后过了一分钟才关上门,我突然明白她应该是在门口站了一分钟,而后才离开。这一分钟她干了什么呢?看着我,看着房间,又看着我,看着水壶里的牛奶,并祈祷我能趁热喝掉,也许吧。我后来经常觉得,她的爱情在那个早上就已经死去了。每次看到什么“假如时间可以倒流你会去什么时候做什么”的狗屁话题,我第一个想到的永远是那个我不曾睁开眼的早上,如果真能倒流,那天我会跟她一起起床,帮她收拾行李,给她热杯牛奶,然后帮她拎着大箱子,送她去车站,告诉她“我爱你”,让她路上注意安全,明年再见亲爱的,我会想你。
2017年初,我又被从北京总公司调拨到西南总部,也就是成都。前辈跟我说这是每个校招生必须要走的过程,大概再过个两三年就会被调回总部。我当时年轻,很享受这个颠沛流离的过程。只是如果不算她在北京陪我的那一个月,我已经和她持续异地恋一年多了。
2017年2月9日,我去南通,这是我人生中目前为止最后一次去南通。次日凌晨她开车送我去六十公里外的无锡苏南硕放机场飞往成都。最终在苏南硕放机场外的大平台上她跟我说了分手。她眼神坚定,语速很慢,“我们分手吧”。那天无锡下着小雨。城市显得非常朦胧,清晨的灯火也被渲染得极其暧昧。她像法官一样向我宣布审判结果,当然我可以提出异议进而上诉,但是她坚定的眼神告诉我,大概率二审维持原判。我大概七点要进候机厅,我们在寒风中站了半个多小时,看着天空泛起鱼肚白,大平台下面的机场快速路陷入了拥堵。
后来的事情就显得有些波澜壮阔了,就必须要引入大时代的背景了。2018年底她有了新的男朋友,2019年的中秋节她和她的男朋友互相见了父母,甚至跟我聊天的时候还问我,第一次见他父母送点什么合适。然后我们慢慢疏远。又过了一年,春节之前,我们鬼使神差地同时给对方发了一句“新年快乐”,两个一年没联系的人居然同时给对方发了消息,我很难不打一个电话过去。看春晚的间隙我出去给她打了个电话,跟她聊了一些近况,她那边非常安静,我猜想她可能家庭聚餐的时候喝了一些酒,正在房间里睡觉。她发出了一些可能头痛带来的叹息声,然后说,你也新年快乐。我抱着电话,有好多好多想说的话,最终归于沉默。其实直至此时此刻我写下这些,我都还依然无比难过,我总觉得有很多话我当时可以说出口,哪怕没有收到任何回应,我也应该都说出来。那晚我坐在小区单元门口的台阶上,天空发亮,一场大雪快要到来。
为什么说这个事情必须引入大时代的背景呢,因为2019年底爆发了疫情,2020年初基本上全面停工停学,全国各个城市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影响。她是做淘宝店的,因为很多物流停运,淘宝货也很难发得出去,只能在家休息。她的男朋友是个公务员,负责城建之类的,那会儿也在家停工。这两个人在房子里日复一日无所事事地沉默相对,各种由无聊引发的不安和暴躁在房子里氤氲发酵,各自的缺点也迅速暴露,并且无法躲避地持续令彼此抓狂。于是在同居四个月后,她们宣告分手,至今她仍然单身。
事实上如果没有这场疫情,她一定已经结婚生子。所以有的时候我特别感慨,大时代下我们真的太渺小,像浮萍,两个小人物的命运开始在这场疫情的阴霾下越漂越远。
去年年末我去了一趟甘肃,在往甘南自驾的路上发生了车祸。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经历这种事,事故现场非常惨烈,前车被我撞得飞出去二十多米。事故原因就是地面上结冰,前车看到前面路上有只羊于是急刹车,我来不及反应直接将其撞飞。两辆车上所有气囊瞬间都炸出来,我车的发动机舱开始冒烟,有起火的征兆。我当时开的是一辆白色雪佛兰,自动报警系统迅速启动,一个女声不停地用车载报警系统叫我们,并询问是否需要报警。当时我的嘴里全是粉尘,无法说话。而我的副驾驶是我一个很好的朋友,他短暂地晕眩之后赶紧从窗户爬下车,把我从驾驶室拉出来。这里插一句,只要在路上发生事故车辆无法正常移动的,必须要第一时间远离事故车辆,因为只要石油泄漏或者其他的什么,一瞬间火焰就能把整车吞没。
幸运的是两辆车上的人都没有大事。我当时非常兴奋,这种兴奋不是很开心的意思,就是感觉很兴奋,心一直在跳。也许是第一次跟死亡擦肩的原因,总感觉非常恍惚。当时的甘南零下十几度,我和前车司机在风中争吵,处理了一天。对方一直说藏语,我很难听懂,但是我认为这些问题应该都可以通过保险来解决,对方不以为然。后来他叫来了他的几个兄弟,腰间别着藏刀。好在普天之下皆是党土,没有被人残忍杀害。最后没有办法,我只能留下来处理这些事,直到保险公司完全交接处理我才得以回淮安,过程中难以避免地花了三万多元支付对方的各种医疗费、误工费、营养费之类的。
那晚凌晨两点我才从甘南回到兰州,我和我的朋友吃了一顿海底捞,那是我们当天的第一顿饭,然后我们打车回酒店。到酒店衣服脱光以后我才看见我的秋裤已经被血浸透,膝盖下面深深的一条割痕触目惊心,说实话当时一整天我心狂跳,根本就感觉不到疼。因为害怕感染,我又起床去了一趟医院,本来想简单消毒包扎一下,结果医生告诉我居然骨裂了。凌晨五点前后,我支着拐回到酒店。当时手机已经没电自动关机,插上充电器后我已经累得睡不着了,手机慢慢亮起,我非常脆弱,于是拨通她的电话,跟她说起这些糟烂事。她说,你是不是一边开车一边抽烟的,我早就说过你……我说没有,我戒烟很久了。她不相信,说,很久?有一个月吗?我说,戒烟两年了,两年整了,2018年初到现在,过了年就两年整了。她很惊讶。我说,我可能再也不敢开车了。她说,不至于吧,出点事故很正常,人没事就行,主要是你干的坏事太多了。我说,也许吧,我挺无恶不作的。她说,那就是了,生活嘛, 就像驴,急了它真踢你。我笑笑,在我印象中她不像是会说这种俏皮话的人。然后我们又聊了几句,她问我甘肃风景怎么样,说实话美得相当震撼。过了一个小时她在朦胧中睡去,我被北方酒店的暖气热得睡不着,起来打开一点窗户,喝了一大杯水。寒风卷入,瞬间舒适很多,像那年我骑车去南京浑身汗然后突然脱衣服的舒畅感。玻璃吊灯在风中摇摆,发出碰撞的清脆响声,像是风铃。我看了很久。
今年我交了个女朋友,在一起一个多月以后她突然要去迪士尼,她说非常喜欢我,希望我能在迪士尼跟她表白。我说太忙了,回头再说吧。过了一个星期她又说要去迪士尼,还拿着小红书上迪士尼求婚的图片跟我说,就像这样就行,有烟火,有花,有蛋糕,这只是一个小小的要求。我转头看了一眼,什么米老鼠唐老鸭之类的一些乱七八糟的,随口说了句,行啊,看时间呗。又过了一个星期以后我们就分手了。她发了条朋友圈,反正就是“在乎你的人总是有时间把你宠成公主”之类的,异味很浓,我也没注意看。跟她在一起的过程很模糊,我基本上啥也不记得,就记得有一次她手机电池不行了我陪她去换个手机电池,维修人员从手机设置里点开电池看使用寿命的时候,能看到每个App占用手机电量的情况,她电量前五是抖音、小红书、微博、淘宝和外卖软件,第六是腾讯视频,因为那段时间腾讯视频可以看杨笠。为啥对这个事情印象这么深刻呢,因为当天我就把自己手机上这些软件都卸载了。
在七月我又认识个女孩,八月我跟她结婚了。结婚的原因是很喜欢,那天她突然跟我说,我们结婚吧,现在。我说现在肯定不行,去民政局都来不及,人家都下班了。她说,那明天。我突然意识到她可能是在说真的,然后不再接话,等待她下面要说的话。结果她也不说话,就看着我。我说,结婚,可以,然后呢?她说,没了啊,就结婚啊,就想跟你结婚。我说,没有什么迪士尼表白什么的,或者……她说,没想过,我就想跟你结婚。
第二天我们就领了证,在我们认识的第二十九天。我之前想了很多要在结婚当天对我老婆说的话,那天全部忘了,我看着她啥也说不出来。最后只用手机给她发了一句,“也许生活像天气一样,也会有倾盆大雨,但我愿意为你撑伞,在我倒下之前。”这话是我很早以前写给大学时女朋友的,后来也被我用在《小镇留声》里面,可惜我并没有真正地为她撑过伞。
晚上,我的老婆回了我,她说,“我知道啦,但是如果你真的倒下了,我也会做那个把你拉起来的人。”
后来朋友问我结婚以后有什么变化,我说没什么变化,就有一些小变化。就比如说我写的这些东西,一般来说我不会这样结尾,都是结婚以后就不行了,结了婚以后不管写什么最后必须把笔落在我老婆身上。先骂骂前女友,再夸夸她,这就是改变。结完婚以后写啥都得先过审,不是过编辑审什么的,是先过老婆审。这就是改变。我老婆最后给我的审核意见是“通篇都是你前女友,最后随便写了一百字关于我还糊弄我是吧。”
我说,你想怎么样?
她说,你这个标题就起叫《老婆》,这样我还能接受。
我说,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