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的春天,万国军感到很抑郁。
他出门朝马小刚家走去,天气依然阴冷潮湿,他将脚下一个易拉罐叮铃咣啷带了很远后,一脚踢飞向远处,几声狗叫传来,他看到路边冒出一簇簇青草,确信春天已经来了。
万国军走出巷子,又走了一段路,到一个院子里,吹了声口哨,不一会儿,马小刚探出脑袋朝下望,露出一个笑脸,万国军上了楼。
马小刚也是机械厂子弟,他爸妈下岗后到三桥水果市场批发水果,在街上摆摊。
马小刚是特长生,拉手风琴,准备考艺校,学校里认识他的人都叫他“手风琴”,但万国军从不这样喊。
万国军开始注意马小刚是高一的某个晚自习,数学老师在讲抛物线,万国军听得云里雾里,随着粉笔的痕迹攀上至高点,又滑落低谷,反反复复,他觉得抛物线直观地诠释了物极必反的人生道理,想明白后,他特别无聊,从后门溜了出来,准备去厕所抽烟,在特长班旁边的楼梯间,他听到一阵音乐声,他走过去,看到硕大的手风琴挂在马小刚瘦弱的身板上,马小刚闭着眼,歪着头,身体随着风箱的张合有节奏地抽动,扭曲。
万国军有点想笑,但这场面又让他感到震惊,他从未觉得手风琴能发出如此美妙的声音,他听过这首曲子,叫《小河淌水》,万国军觉得马小刚像一只蝴蝶,在翩翩起舞,要飞到天上去。
曲子拉完,万国军递了一支烟给他,和马小刚就慢慢熟悉了。他常去找马小刚玩,他并不是觉得马小刚和他有多聊得来,而是觉得马小刚手上的手风琴有种特别的魔力,音乐声响起,仿佛自己也会长出翅膀,可以飞到某个地方去。
马小刚房间里摆放着录音机,带玻璃的电视机柜,铁皮饼干盒子,一盆半死不活的蟹脚莲,全是上一代人的生活痕迹,唯有墙上张国荣的海报没显得落伍。俩人准备抽烟,马小刚打开窗户,说,我怕我爸回来闻到烟味儿。万国军说,那么大人了,还鸡巴躲躲藏藏的。马小刚点燃烟,问,最近有新的片子没有?万国军坐在凳子上,缓缓吐出一口烟雾说,没心情。
万国军曾坐在音像店,嘴里叼着烟,一张张仔细地翻阅塑料篮子里的碟片包装,凭着对片名的分析以及对演员的了解,他敏锐地找到了一些隐藏其中的三级片,看完后,他觉得有点不过瘾,有一天,他突然觉得自己有点憋屈,甚至有点愤怒,他给正在吃饭的老板说,有那种碟没有?老板愣了一下,打量了他一番说,没有。万国军转身准备走,老板娘起身说,你等下,转身进了里屋,拿出一个黑色塑料袋说,这种是两块。万国军说,没问题。从此,万国军能顺利地租到比三级片内容更刺激的碟片。
马小刚说,你心情不好是不是?万国军没说话。马小刚说,书还是要读的,你去找聂其槐(班主任)好好认个错,万一不行,你喊你爸找点关系通融一下。万国军说,我之前去找过他,老子低声下气地求他,他抬头问我,你说完没有?我说,说完了,他说,请你出去,这是学校的决定。我说,学校也不能把我赶到社会上做流氓,我万国军好歹也是个体面的人。他说,万国军,在我面前你屁都不算一个。
马小刚哈哈笑起来,万国军瞪了他一眼说,笑个毛!马小刚没笑了。万国军又说,后来我感到无能为力,我们父辈那样的中年人,心狠手辣,有时又顽固不化,而我们生活经验,心智和耐性都不如他们,很难与他们对抗。我说,聂老师,这个事情我认帐,但看在我们师生一场的份上,先不要告诉我爸好不好?聂其槐面无表情,一直在那里抖腿,像得了帕金森,最后冷笑了一声,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后来,我就走了。
马小刚问,那你现在怎么打算?万国军说,不晓得,我每天假装上学放学,估计我爸很快就要知道了。
他爸妈离婚后,他爸常在门口摆一根小凳子,上面放一个印着红双喜的玻璃杯,里面装大半杯酒,下酒菜有时是卤肉,其次是花生米或凉菜,再次就是一碗糟辣椒。
学校开除万国军的理由是,多次打架,抽烟,与社会青年厮混,执迷不悟,屡教不改。万国军之前被请过一次家长,在操场上,他爸醉醺醺地赶来,二话不说,当着班主任的面就是一大耳光,五个手指印在万国军脸上格外清晰。万国军瞪着他爸,不服气,他爸又一个鞭腿把万国军扫倒下,厉声呵斥:跪下!万国军不跪,他爸转身去操场边寻了一块砖头,万国军扭脸就跑,刚跑几步,万国军听到砖头从耳畔呼啸而过,他听到他爸大骂,杂种!老子搞死你!在全校师生的起哄声中,他狼狈跑出了学校。
万国军说,上一次我差点死在我爸的砖头下才得到留校察看的机会,这次,我估计只有死了。
万国军把烟头弹向窗外油绿的白桦树,远处田野上的风吹过来,散发着春天的气息。马小刚说,国军,还是好好读书吧,混社会有什么意思?
万国军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屋子里出现一阵沉默,万国军说,拉首曲子给我听。
马小刚抱起床上的手风琴,拉了下音阶活动了手指,问,要听什么?万国军说,拉一首让我感到幸福的曲子。
马小刚没说话,想了一会儿,手指落在琴键上,风箱一张一合,《甜蜜蜜》的旋律响起,万国军站在窗边,想起了宋欣,宋欣总是独来独往,从来没笑得甜蜜蜜过,宋欣长得好看,学习成绩在班上永远排第一,毋庸置疑,暗恋她的人很多,但也许就像班主任说的,自己连屁都不算一个。
一曲拉完,万国军说,明明是一首幸福的曲子,我怎么越听越悲伤了?
从马小刚那儿离开的时候,万国军还是带着一种悲伤的情绪。
他走向那片田野,去年春天,他在这里遇到过宋欣。那天他莫名其妙地出来闲逛,就这样遇到了也许也是莫名其妙出来闲逛的宋欣,春天的露水打湿衣裳,扑面而来的油菜花香,在狭窄的田坎上,他紧张地朝她笑了笑,宋欣耳朵里塞着MP3的耳机,也笑了笑,不过笑得自然,从容,他识趣地向后退了几步,腾出一个空间,示意宋欣先走,宋欣从他身边走过,他闻到她身上舒肤佳香皂的味道,他认为这是世上最好闻的味道。
他喜欢田野,仿佛与爱情有关,与理想有关。他无数次往返这里,幻想再次遇到宋欣,但他再也没有遇到。
他走了很长一段路,回头朝厂区望,墙上“厂子是我家,发展靠大家”的标语模糊不清,它们依旧伫立在那里,多年前,这里机器轰鸣,热闹喧嚣,工人们穿着制服谈笑风生从里面走出来,他们对未来充满信心,深信此种生活方式会在漫长的岁月里一直延续,他吃的第一桶方便面,喝的第一罐碳酸饮料都是他爸从厂里带回来的。
而在某一年,厂子像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如一个庞然大物轰然倒地,所有人迷惘不知所措,极少部分人保留了饭碗,拿着过去一半的工资养家糊口,大部分人带着一种被抛弃的幽怨,战战兢兢走向了这个风云变幻的时代。
而此刻,万国军也感觉自己被抛弃了。一开始他带着少年意气,认为不读书也一定能在社会上闯出一片天地,但几天后,他陷入了一种恐慌,实际上,他厌恶身边不学无术的社会青年,万国军那伙人的头目叫蒋老二,一个心狠手辣的混混,喜欢找农村来县城的少年进行摧残,有次,蒋老二把一个来赶集的少年拉到灯光球场,抢了他身上仅有的七块钱,一翻殴打与凌辱后,蒋老二当场拉了一泡屎,让那个少年吃屎。少年哭得悲痛欲绝。万国军认为,少年并不是因为恐惧而哭,而是他从未感到世间有如此凶残的一面,歇斯底里的绝望和悲伤。蒋老二不依,万国军大骂,我操你妈,起身一脚飞向那少年,少年踉踉跄跄,伴随一群人狂热的呼喊,万国军拳打脚踢将少年逐出了球场。
动作大,力度小,万国军给他使了个眼神,小声说,快跑。那个少年看了看他,一溜烟跑了。
万国军需要找到一种存在感来对抗心中的自卑,这是他混社会的原因。成长时母亲的缺席,昔日繁华的凋敝,某种信念的破灭,万国军心里清楚,这种自卑是被抛弃后心里长出来的怪物。
对于蒋老二,他又怕又恨,但他懂得隐藏自己的心思,从不写在脸上。
万国军朝网吧走去,这是个开在民房里的黑网吧,空气中夹杂着浓郁的烟味和汗臭味。八台机子全部满座,万国军显得有点不耐烦,对网管说,给我找台机子。网管看了看柜台下方的电脑说,6号机还有几分钟,你等一下。万国军掏了一支烟递给网管,自己也点燃一支,朝6号机子望去,戴眼镜的一个小青年,脸差不多要凑到屏幕上,遮遮掩掩在浏览黄色网站。烟抽完,万国军问网管,时间到没有,网管说,还有一分钟。万国军走到6号机,眼镜赶紧关了网页,抬头望了望万国军,万国军说,时间到了。
眼镜起身,理了理裤子,走了。万国军坐在热乎乎的椅子上,握住汗淋淋的鼠标,登了QQ,他看到蒋老二也在线,没理,与一个女性朋友闲聊,不一会儿,蒋老二发来信息,问他在哪里?他看到蒋老二的QQ名叫“只手遮天”,他觉得蒋老二就是个傻逼。他不耐烦地在键盘上敲出一个问号发过去,蒋老二回,傻逼,你在哪里?他回,我操你妈,你个大傻逼!蒋老二发了一串问号过来,万国军下了线。
他打开一个熟悉的色情网站,屏幕上的白种人在用力交媾。旁边一个中年人的目光偷偷扫过来,万国军没管,但有点分心,他想起之前坐这张椅子上的眼镜,想起马小刚,又想起影碟店里给他碟片的女老板,他突然觉得索然无味,他关闭了页面,打开一个文学网站,正好,一个喜欢的作家更新了,是一个痞子男和乖乖女的俗套爱情故事,文风诙谐幽默,情节跌宕起伏,他看得痴迷。他向往爱情,爱情和童话一样美好,但他认为自己不同于同龄人的一点是,他知道爱情和童话不一样,童话会永恒,爱情不会。
网络给他带来巨大的冲击力和想象力。以前,他在游戏室厮混,从比他小的少年手中接过游戏币,他很清楚他们会把币藏在哪里,只需一个眼神,他们就会从鞋底下,内裤中,嘴巴里把币掏出来乖乖奉上。后来,顶多两个币他就可以把游戏室里的任何一款游戏打通关,再后来,他觉得一切索然无味,并为自己感到悲哀,再也不去游戏室了。
走出网吧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他走到一个电话亭,掏出身上的IC卡,拨了一串号码,听筒里嘟了几声,接通,是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广东话。万国军没说话,那边又问,你揾边嗰?万国军说,找杨琼。
电话那头,广东人放下电话,不一会儿,杨琼拿起电话说,国军,是你不是?
万国军有种想哭的冲动,他说,我不读书了,妈。
万国军一直和母亲有联系,他知道她嫁在广东一个叫番禺的地方。他爸从来不和他提这些事,他也不和他爸说。
他说他被学校开除了,不想在县城待下去了。杨琼小心翼翼地劝导他,万国军有些不耐烦地说,你不要劝我了,我只是给你说一声,杨琼沉默不语,万国军听到电话那头传来电视里的声音,也是广东话。杨琼说,那你怎么打算?万国军说,我还没想好。杨琼说,你要去厂里上班不?万国军想了想说,你先给我打点钱,杨琼说,好。
万国军回到家,他爸正在淘米做饭,灶台上放着一块五花肉,一颗白菜和一块豆腐,他爸哼着小曲,看上去心情不错。
下岗后,他爸曾一度萎靡不振,嗜酒如命。但很快他又振作起来,把自己打扮体面,穿上洗得发白的工装,把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挂着笑,背着工具包在劳务市场觅活。帮人接个电路,疏通下水道等,有时苦活脏活也干。那代人把劳作叫“活路”,仿佛只有劳作才是活下去的路。但并不是每天都能找到活,有时他在街上等了一天,又两手空空地回到家,一块豆腐,半斤豆芽凑合着也是一顿。
他爸说,今天没上课?万国军说,今天星期天。
万国军进了卧室,听到他爸哼的是《甜蜜蜜》。他想起多年前的傍晚,他爸没有下岗,他妈没有离开,他姐也没结婚,一家人整整齐齐,热热闹闹,而现在恍如隔世。
过了两天,万国军去银行查了查,卡上有1000块钱。万国军刚从银行出来就遇到了蒋老二,他说,大哥你去哪里?蒋老二说,你这个小厮儿那天骂我?万国军说,没有啊?我什么时候骂你了?蒋老二说,你不要装,你在QQ上怎么说的?万国军说,QQ?我操他妈,我那天死活登不上?是不是被盗了?蒋老二似笑非笑地说,你和老子装。万国军说,你是我大哥,我骗你做什么?对了,大哥,你要去哪里?蒋老二说,办事。说完转身走了。
万国军决定离开故乡。
他在一本吉他杂志上看到的一段歌词:
你头发上的影子
映在午后的模样
你写过字的唱片
写着你的清香
还有路灯和夜晚
在春天时很长
……
歌名叫《给S》,他想到了宋欣,“宋”字拼音的首字母是S,他想不到比这更恰当更浪漫的话,他觉得宋欣能看到这段话就好了,然而,他只是把这些句子抄在了一个破旧的笔记本上。
第二天,他把两张碟片扔给马小刚,说,看完记得去还。他向马小刚告别,马小刚说,你什么时候走?万国军说,我晚上还要办点事。马小刚问,办什么事?万国军说,办点小事。
晚上,万国军别了一把长刀出了门,他蹲在学校门口的一个角落抽烟。下课铃声响了,学生们涌出校门,像多年前工人们涌出工厂一样轻松和欢腾。不远处的蒋老二叼着烟,一只手搭在一个学生的肩上,正在说话,蒋老二几乎每晚都会出现在学校门口,重复着以强凌弱的蠢事。万国军觉得这个学生似曾相识,但想了半天也没想起是谁。
万国军盯着蒋老二,又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寻找宋欣的身影,他想,能再看到宋欣就好了。他突然听到一声叫喊,他看到那个学生和蒋老二有些纠缠,紧接着蒋老二就倒在了地上。万国军懵了,他看到那个学生从他身边跑了。万国军突然想起来,这是在网吧浏览黄色网站的眼镜。
万国军本想走之前给蒋老二留个纪念,因为他认为蒋老二是个傻逼,罪该万死的傻逼,但今晚上,这个机会被眼镜抢走了。他不知道蒋老二是怎么欺负眼镜的,他也不明白眼镜为什么要下狠手捅他,他想到一句话叫“莫欺少年穷”,又想到一句话叫“后生可畏”。
他并没有看到宋欣,也许在他走神的瞬间,宋欣早就离开了他的视野,他看到蒋老二在地上抽搐,血在地上蔓延,他转身,走进一条幽暗的巷子。
第二天一大早,万国军来到车站,准备坐车去马场坪镇,马场坪有到广州的火车。他在车站门口买了两个油饼,一袋豆浆,他听到周围有人在议论,说昨晚上一个学生捅死了一个社会上的人,公安已经把人抓了。
他刚啃了几口饼,听到有人对他说,朋友,借个火,他转过头,看到一个寸头的年轻人微笑着看他。万国军递过火机,那人朝他递了一支烟,万国军接过,插在耳朵上。那人点燃烟又递给同伴,两人点了烟后还给了万国军,点头致谢。万国军打量这两个像农民工一样的人,衣衫不整,满脸风尘,像是来自另一个时代。
恰好这两个人也上了同一辆车。汽车在弯弯曲曲的国道上缓缓行驶,万国军迷迷糊糊进入梦境,他是在一个男人的呵斥声中醒来的。
一个中年男人将手放进夹克的内包里,像要掏出什么东西,呵斥:不要动,听到没有?要不然老子开枪了!万国军以为遇到了抢劫,吓了一跳,后来发现中年人是朝刚才向他借火的两个人喊话。
这俩人坐在万国军的前面,万国军看不到他们的表情。
陈勇,过来!中年人说。
一个人犹犹豫豫地起了身,走了过去。
蹲下,敢动老子就开枪打死!中年人的手始终插在荷包里,眼神像蛇,万国军不寒而栗。
叫陈勇的走过去蹲在了地上,中年人又朝另一个人喊,张凯过来!
叫张凯的人也走了过去,蹲下,手抱头,中年人呵斥,不要动,老子的枪不长眼。
中年人用膝盖压住一个人的头,又把一个人的一根手指朝反向捏得死死的,责令司机把车开到派出所。他以一种粗暴而滑稽的姿态控制着两个人,额头上挂着豆大的汗珠。人们木讷而惊恐地看着眼前这一切,害怕引火烧身,祈祷早点结束,没有人说话,空气凝固,紧张。
不一会儿,车在马场坪镇派出所停下,万国军看到中年人把两个人带下车,带进了派出所。
汽车在那里停留了一会儿,万国军才知道那个中年人是个监狱警察,恰好在这班车上遇到了监狱里逃出来的两个犯人。
后来他看到有一大帮警察赶来,将两个人押上了警车,那个中年警察大口抽着烟,表情亢奋,又带着劫后重生的惊恐。万国军佩服这个警察的勇气和智慧,他非常肯定,他没有带枪,因为他没有不掏出来的理由。
万国军到了火车站,售票厅里稀稀疏疏,他走到售票窗口说,要张去广州的票,售票员头也不抬地说,暂时没票。万国军说,为什么?售票员说,你没听说那边在闹“非典”?万国军想了一下说,去哪里才有票?中年售票员打量眼前的愣头青,像是洞察到万国军所有的秘密,那是让万国军无力抗争又似曾相识的眼神,售票员说,回吧,小伙子。
万国军回到售票大厅,他隐约记得电视上关于“非典”的报道,周围并没有人戴口罩,他们不知道,不久后疾病在这片土地蔓延,有的人永远停留在了2003年。他看着挂在墙上的挂钟发呆,他想,6和12是两个极点,时针的运行与抛物线有着相似的规律,他不知道自己处在哪个点上,但终归要像这时针一样踽踽前行。
他想起那个向他借火机,叫他“朋友”的人,万国军以为他只是一个落魄的农民工,和他一样要去一个遥远的地方谋一份生计,被警察用膝盖压在地上时,他的脸上写满空洞和哀伤,像被困在捕兽夹里的鹿,他恰好看着他,他也恰好看着他,仿佛他们相识多年。
万国军感到沮丧和失落,仿佛被命运扼住,注定要被困在这个春天。
他走出火车站,从耳朵上摘下刚才接过的劣质香烟,点燃抽了起来。他在马场坪镇转了半天,去一个馆子里点了个三菜一汤,狼吞虎咽地吃完,决定回家。这是三月的最后一天。
他乘末班车回到家,倒床就睡着了,像是做了一个漫长的梦,醒来后,他口渴难耐,几大杯水下肚后,突然感到一种心安理得的释怀和无能为力的轻松。他爸正对着镜子梳头,准备出门。他说,爸,我被学校开除了。他爸说,别以为老子不晓得,今天愚人节。
他爸背着工具包出了门,万国军也出了门,他去找马小刚,马小刚说,你怎么又回来了?万国军说,我才知道闹“非典”了,哪里都去不了。
马小刚没说话,神色哀伤。万国军说,拉一首《甜蜜蜜》来听,马小刚说,张国荣离开我们了。万国军问,张国荣怎么了?马小刚说,跳楼自杀了。
万国军说,今天愚人节,你和我开玩笑是不是?马小刚说,我和你开个鸡巴玩笑。说完把头埋在被子里失声痛哭。
万国军确信马小刚没有骗他,他对张国荣并没有多大的热爱,但他突然感到有些悲伤,像风和雾那般湿润的悲伤,缠绵在春天的田野里。也许,在某个极不重要的年份,某个时代来势汹汹,某个时代下落不明,也许跌入谷底,又会像抛物线一样起死回生,而不管怎么说,终归是要沮丧和失落的。
那盆蟹脚莲不知何时开出几朵火红的花,但没有谁留意到它微小的变化。万国军在窗边站了很久,马小刚停止了哭泣,用手擦了擦眼泪,手风琴响起了《甜蜜蜜》的旋律。万国军的眼泪不自觉地往下淌,他想起小时候在《新华字典》里读到的话:
张华考上了大学,
王力考去了中专,
李红在新华书店当服务员,
我们都有美好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