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层白亮光圈,再叠加一层。越来越亮的光源中间生出一个黑点,犹如无边宇宙的黑洞,要把我的眼珠吸进去。
凝望深渊的时候也会被深渊凝望,硬要盯着头顶白炽灯看的话,也会是同样的下场。
我只能把视线从天花板上撤回。但涂白的审讯室找不到落脚,眼睛焦点四面碰壁以后终于投降,停歇在桌上颜色爆炸般的篮筐里。
“红的似火、粉的似霞、白的似雪。”如果非要做描述,我贫瘠的语言只能想出这么多。其实除了纯色,还有各样花纹。有些像藤蔓,蕾丝刺绣盘根错节。有的像动物条纹,丝绸光泽却叫人想摩挲一把。薄纱一层瘫在那里的,仿佛会跟随气流满不在乎地飘走,被海绵填充起来的,则有一副整装待发的模样。甚至有一件,内里应该是用了钢撑定型,不需主人的身体也能保持形状。
一声蔑嗤把我的视线拽回。抬眼时那人的鼻孔还在张翕,虽然身着警服,表情在热情洋溢的织物衬托下却略显轻浮。
“大晚上的,收获不错啊。”顺着他的话,我又忍不住往桌上看了一眼。与其说是赃物展示,更像是一场内衣的狂欢游行。
“不是我。”我虚弱地再次重复,仍旧没人理睬。
“怎么想到——从事这一行的啊?”
对于这种装腔作势的提问,唯一的合理回答好像只有:“因为我是个变态。”可我不是。内衣背后的主人身体,我也不是没有过幻想,但总之还没变态到这一步。比起身体,我更忍不住去幻想那些脸:眉毛根根分明,眉尾画成一个短促匕首。丹凤眼、桃花眼、吊梢眼,混杂憧憬或犹豫的光。红唇微张露出白牙,不经意地呼气、轻喘或是嘲弄……不知不觉间,我的指甲已经嵌入手臂。嗡嗡的高频刺响,已经分不清是来自头顶的白炽灯,还是我的太阳穴。
直到肩膀感受到一只手的温度,我浑身一激灵,转过身看到一张现实中女人的脸。齐耳短发,平薄的嘴唇紧闭,细淡的眉眼被皱着往上提。
“这种小案子就不麻烦王哥啦,笔录我来就好。”面对审讯我的警官,她却像瞬间换了副面具,眼眉弯弯,脸颊笑出苹果肌。被她叫做王哥的警察明显受用,转身离开时眉毛上扬得要做撑竿跳。
“说吧。”然后她在我面前端坐下来,坐得太直,感觉比我高出一截。
“说什么?”
“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她埋头开始记录。过了几秒没听到我开口,停顿笔,抬眼看我,额上显出淡淡的抬头纹。我还在怀疑她嘴角上翘是因为自己眼花时,听到她说:“不是你。”
“哎?”
“我知道不是你。这些,不是你偷的。”她看四周无人,就靠向椅背,耸耸肩,“我看过监控了。不过程序还得走完,所以,请你把知道的都告诉我。”
1.
我都知道些什么呢?法国大革命爆发的当天,路易十六一早在日记上写下的却是:“今日无事。”不知道断头台专为他而来。今早收到短信的我,第一反应也是与我何干?谁料到半天之后,自己会因此坐进警局。
那是条群发短信,印象中大致内容是:
“提醒广大社区市民:近期内衣被盗案件频发,社区警力已经加大巡查防备。请各位市民朋友注意保管好个人财物,注意人身安全。”落款是“某某社区公安”。
“内衣大盗啊。”我放下手机自言自语,无意中看向窗外晾晒的衣物。一张年轻人模糊的脸印在窗玻璃上,我给他比了个中指,他也同一时间回敬了我。
对着自己的脸比中指听起来很怂,然而我还做过更怂的事。毕业以后原本在广告公司上班,突然有一天的方案展示会上,空调的温度还是半死不活,脚下的地毯还是隐约有污渍,坐在甲方一边的人还是百般挑剔。我讲着讲着,眼前的听众突然开始不对劲了。
日光灯下,一张张仰起的脸犹如水上浮动的蛋壳,小范围内振颤。呼气、吸气,有人吞吐得小心翼翼,有人则大口贪婪。一排排眼睛整齐划一盯着我,像钟摆一样紧随我的步伐往左或是右。以前我从没注意过人类的脸,那时才发现五官的位置都是T字形分布,就像出自同一家玩具工厂。即使那些眉毛经过精心修饰,好像会随时展翅飞离宿主的额头,眼睛也如幽暗的黑洞,嘴唇僵硬悬在鼻下,摇摇欲坠。
从那以后,我就失去了上班的能力。靠在家中接一些稿子和文案过活,在父母的眼里却是自甘堕落。虽然跟他们数次解释自己不适合上班,一次简单的拜访或是工作汇报都让我焦虑爆棚、整晚失眠,得到的回应也不过是:“要勇敢啊,你还年轻,要勇敢啊!”
最后,我只能说:“那我就试试勇敢地放弃吧。”
这句话明显给了他们很大的打击。今天晚上我妈跟我通话时情绪低落。她絮絮叨叨了一堆,暗示衰老是因我而来的话语后,用近似哀求的语气请我每天至少出门转转,透透气。
她不知道自从大学毕业以来,我唯一觉得透气的空隙就是一个人宅在家里不去想那些脸。但既然电话里答应了她,也只能照办。所以晚上十二点,估计楼下应该没人,我踏进跑鞋,出了门。
室外的空气果然和室内不一样,并且果然四下无人,这让我的精神为之一振。
我所住的小区楼龄已高,水管口留下的印渍和剥落的墙皮宛如黄褐斑,在夜色笼罩下却神奇地凸显出背景轮廓,和葱郁树影一起拼成一幅铜版画,仿佛印了一张阴影里的人脸。我一边努力回想着这张脸像谁,一边走到了靠近一栋楼的枣树下,结果发现树下有人在打枣。
是一个中年男人,中等身材、中等发量、一身黑衣,双手举着长杆小心探试,面孔在月光和树影下忽明忽暗,这动作伴随夜晚的凉风,突然吹回了我儿时的记忆。
小时候,熬过最热一段暑气,爷爷就念叨着“白露打枣”,一手抓长杆,一手拽住我,兴冲冲出门。他打枣时的侧脸是我见过最专注的人类侧面。屏气凝神,眼神在树叶间搜寻,手法轻得像在捉梦。所以时隔多年再见同一幕,我被记忆推怂着上前。
三到四米一般是我靠近人类最近的距离,我开始斟酌该如何开口招呼,以免他回过神来被我吓一跳。
然而张开嘴时却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利箭般的怒喝:“嘿——!”语气不善,听起来绝不是在问好。
打枣的中年人身体晃动了一下,转过脸的瞬间与我对视。他的五官属于看过就会被人忘记的那种,只有右眼皮上方有一颗黑且大的痦子印在我的瞳孔中。我愣神其中两秒,这两秒足够他把手中的竹竿向我砸来,阻止我向前。
下意识伸手,抓住竹竿,就像接住了队友的一记完美传球。竹竿上甚至留有那个中年男人的体温,被我攥在手心里。
“别跑——!”又一记怒吼如炮弹发射出胸膛,紧跟着三三两两脚步声急促摩擦地面。在脚步声逼近的刹那,身体重心猛然向前几乎摔倒。原来是两双粗暴的手钳子般反剪我的手臂将它掰直。我不由自主的惊叫在黑暗中听起来不太像自己的声音。
什么情况?在我挣扎着回头,在疼痛中龇牙咧嘴的时候,听到后来审讯警官的训斥:
“大晚上的不睡觉,跑来偷内衣!”
内衣?我望向篮筐里。花花绿绿一团的,哪里是什么枣子。
那条社区公安群发的短信这时才被我回想起来。
走出警局时已经凌晨两三点,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熬过高强度的精神紧绷,身体虚弱得像被抽去了筋骨,飘飘忽忽中眼前若有黑影攒动,继续往前几步是参差不齐的人头围成的半圆。那些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但都无一例外抻着脖子,好像被线拉扯的鹅头。在走下最后一步台阶时,半圆突然迅速向我包抄过来,缩小成一张网。“是他!就是他!”有人叫得太过用力,以至于都破了音。
黑暗中那些眼睛闪着光,好像猎食动物一样跃跃欲试。一触即发的紧张气息让我身体僵硬、呼吸几乎停止,这时左边伸来一只手臂,我以为是即将而来的一拳,无助地把头缩向肩膀,两只手下意识地抬到胸前。
“咔嚓——!”一道照相机快门的亮光刺穿我的眼睛,让我从梦中醒来。
2.
我从梦中醒来,置身自己的房间。书籍、衣物、手办,每一件曾经让房间凌乱拥挤的东西,此刻却因为沾染了我的指纹和气息而赋有安全感。房间里光线溜到了西边,所以我已一觉睡到了下午两三点,从头疼欲裂的状态来看,睡到第二天下午也不是没有可能。为了判断时间我打开手机。开机后的几秒却发现——手机它疯了。
一声接一声发出警报般的提示,用了几年的旧手机好像被一条无形的鞭子抽打着,不断震动弹跳,我几乎是扑过去营救它,然后看到了几百条新消息。
最新的一条是我好几年不曾联系的高中同学。——“黎至波,你没事吧?最近怎么这样了?”假惺惺的关心伪装得太拙劣,幸灾乐祸溢于言表。我无心咀嚼,一秒也没停留地退出,点进下一条。
“波波,”这条是我妈的短信,“你手机怎么关机了?看到信息赶紧给我个电话!”
但我没法给她回电,手机如同垂死挣扎的鱼在我手心里抽搐,新信息决堤潮水般涌入进来,我抢在它崩溃之前关掉信息提醒,然后点进新弹出的一条艾特,跟随页面跳转进入一个群聊。
手机界面亮起时一排排以感叹号结尾的发言从眼前快速滑过。从“这种人就该滚出我们小区!”、“看上去就不像个好人!”的讨论,到直接艾特我要我滚出小区。留言太多,我手心出汗,划了半天也没找到是谁最早揪出的我。一口气翻到对话最顶端,发现第一条消息是今天早上六点,也是我关机睡觉后的三个小时。换句话说,我一到家,就昏睡了九个小时。
“他到底住在哪一栋啊?”看到这条提问时,我不由往墙角缩了缩身体,裹紧衣服,暗自庆幸平时在小区里深居简出。那些发言人的头像与昨晚警局门口围观的黑影重叠在一起,被黑影包围的压迫感再次迎面而来。搞错了,是他们搞错了。我安慰自己。作为受害者,他们只是在对内衣贼发泄,我是被冤枉的,真相大白以后就会收获尊重和道歉。
而在不断上滑的屏幕中,突然出现了一张熟悉的脸。我猛地停止滑动,手指向上返回,停留,呼吸刹那间暂停。是我的照片。照片的黑暗背景突出了一个年轻男人被曝光的侧脸。他面孔油腻,脸颊瘦长,眼眶深陷,瞪大的眼白里全是想逃跑的恐惧。他嘴巴呆滞地微张,两只手举到胸前像是要求饶。
“怎么看都不像个好人啊。”我苦笑,看着窗玻璃里我的影子。其实和照片里并不一样,虽然表情还是有些呆滞,脸却没有那么尖窄变形。不过换做是素不相识的男人,配上这样“被抓获”照片,我也会毫不犹豫地相信他就是内衣贼,随手打下一两句调侃吧。
原来昨晚在派出所门口被围堵和抓拍并不是梦。这张被抓拍的照片上传到群里以后,隔一段时间就会冒出新的版本,像大锅灶下隔段时间都要添一把的干柴。其中一张里面的我,头上被软件处理了一件大码胸衣,颜色红到像要滴血,强烈的暗示下更显得那张脸的猥琐、滑稽。我无能为力地看着照片里的年轻男人,从喉咙到嘴里满是苦涩,额头有发烧的感觉。
“太有才了,这图哪儿来的?”有人在图片下轻描淡写地问。
“现在最火的那个社交网站啊。都被做成表情包啦!”回答者语气欢快得像在过年。
社交网站?我也在那个社交网站上注册了账号,还曾参加过几次小范围的同城写作分享活动。不是什么大V,花了几年时间,关注的好友和粉丝加一起统共也才几百号。但我知道那个平台有个热搜排行,也可以“挂人”。一旦上了热搜被挂,就犹如登上被审判的公开刑场。
应该不至于闹到这一步,我也不是什么名人。带着一丝侥幸,我点回手机主页,眼睛看到的瞬间,心脏咚一声猛然下坠——社交App图标旁,三位数的红色提醒犹如随时会爆炸的火药,笑容狰狞。拿着手机的手指在颤抖,双腿无法支撑身体的重量,我顺着墙边瘫坐下去。
原本冷清的个人主页涌进了上万名“观光客”,最近几条更新的照片分享和文章下已经被谩骂占据。如果说微信群里的邻居们碍于现实空间可能的照会还给我留了份情面,社交网络已经把我当成了一堵无需回应的墙。你去踢打、辱骂一堵墙时,不会去考虑墙的感受,不会有什么顾虑,使用的字眼也就羞辱得多,读来心惊肉跳。
“偷内衣的作家?真是个道貌岸然的变态。”
“这种死变态就应该自我阉割啊。”
“母狗最配你,去死吧。变态。”
我的空间俨然成了下水道,所有最污秽的语句和诋毁谩骂都被吸引而来。盯着屏幕看得久了我的头开始刺痛,胃里也开始产生不适。
有一个ID发言下赞数最多,“一根筋的小红莓”在我一个多月前“新书作者分享会”上留言说:“我当面见过这个作者,看面相就是那种心思挺重的。”
“这个黑眼圈,一看就是自己纵欲过度哈。”
“好想戳爆这个贱人猥琐的双眼哈哈哈!” 很多人应声附和。
刷新的瞬间,一个内衣贼漫画被P上了我的照片头像,于是又激起了新一轮的狂欢。短短九个小时,狂欢人数已经达到接近五十万人。我几乎着了魔一般不吃不喝也不上厕所,躲在屏幕之后疯狂刷手机渐渐理清楚了脉络——昨晚被拍照后没多久,就有好事者把照片扔进了小区群里,清晨醒来的第一批邻居里,有几个人在吃早餐的间隙动了动手指,发表评论,上传了“内衣大盗”的照片并艾特了社区和报纸媒体。有一家当地的媒体未经与公安核实就转发了这条消息,一个要宣传自己反对咸猪手主题的大V跟进转发。真人照片吸引了源源不断的看客,很快有人认出了照片里的人是我,而我深居简出、半吊子作家的身份与内衣贼的巨大反差让他们惊奇不已。五十万,五十万人,他们长什么样?过着怎样的生活?我一无所知,但我的照片和职业却暴露在五十万人面前,手无寸铁却接受凌迟。
我放下手机,走到卫生间,盯着镜子看向自己。
我的黑眼圈还是没有消,嘴角耷拉着像有一双无形的手在把它往下扯。令人作呕的脸吗?我屏住呼吸看进镜子里直视我的眼睛,那双眼睛充满血丝,好像受伤的野兽,又不依不饶。说到底,你也不完全是什么正人君子,不是也对那些身体有过幻想?一个声音在冷笑。可他们又有什么资格嘲笑我,那些躲在虚拟头像背后的人脸,就一定道貌岸然和美好吗?另一个声音在嘶吼。
于是办公室那天的场景又在眼前出现了,手机屏幕里一排排的头像开始扭动、变形,那些卡通的头像原来只是面具,脱下之后是一张张嘴巴不断翕合,咧开到嘴角,露出排排尖牙。我想喝退他们,张开嘴却发现镜子里的自己也是尖牙。大口喘息,把脸浸到水里使劲搓。说不清过了多久,等我尝到一丝甜腻的血腥味时才发现嘴唇在不知不觉中被自己咬破。嘴里是鲜血的味道。我找回手机,手指颤抖着在最高评论下第一次回声。
“不是我。”
发送完心跳得如同打军鼓,手指犹豫了几秒又打下:“不相信的话你们可以去调监控。”
然后空气中传来手机尖叫的铃声。
3.
手机铃声响起的时候我浑身毛孔都张开了。手上的汗水划了几次才滑开屏幕。
“波波!你没事吧!你现在在哪?”话筒那头传来了我妈因为焦虑而颤抖的声音,不知道是不是哭过。
“在家。”我喉咙干涩。
“在家就好,在家就好。”她喃喃自语,好像忘记昨晚还要逼我“出去转转”。
我们俩在电话里沉默了一会儿,中间好像有根无形的线把我们紧紧牵连,这倒是许多年没有过的事情。虽然我妈平日里总是看我不顺眼,她抱怨的话和网络上的暴力言语比起来,简直是和风细雨。
我抓着电话,脑中就像缠绕的数据线一样凌乱,闭上眼睛,感觉微热的液体在眼眶里颤动,在听到我妈的第三句话时突然忍不住睁开。
“不是你。”她语气肯定,“我还不了解自己的儿子吗?妈妈知道不是你!”
“波波你这段时间好好待在家里哪里也别去,吃好喝好,照顾好自己!”听到她说“待在家里哪里也别去”时,我忍不住心想真是的,之前是谁要人家务必出门转转。
然而放下电话,我的肩头像是卸下了部分重担,眼睛也没有那么酸胀了。如同重返战场般,我回到了社交网络平台的页面上,手机自动刷新下,我的那条申辩留言已经有了几百条评论。
“厚颜无耻!”
“人啊,贱到一定的程度也就这样了。”
“估计是家里有背景,找人出钱把事情摆平了吧。”
“有没有人来人肉一下,这个变态到底是什么背景?”
一种阴郁、粘液样不快的情绪从屏幕后面渗透出来。我的眼前出现数不清的黑色气泡,一个黏着一个,一点一点膨胀。是一些生活中黑暗的情绪从四面八方聚集而来,积攒发酵,如同烈阳下的马路沥青。刺鼻、膨胀、无规则地向我脚下包围。
一条点赞数量最高的留言紧跟在我的发言下,从认同的人数上看是我的几十倍。
“不能再忍了。”这条留言说,“每天,总有些人肆无忌惮地占着便宜,随意变道、插队,还洋洋自得。你敬他一尺,他还当你是个傻子。法律不能制裁的地方,就得依靠道德的力量!”
“得让这种人没有工作!没有稿子接!谁知道他的出版社是哪一家?曝光他们!抵制他们!”
蔓延开来了,这团黑色的沥青,已经到了我的脚下。
不由自主的颤抖也许是身体在警告我放下手机,但我无法放下。手机里的我还被关在笼子里公开凌辱,无法脱身。我和他之间割舍不断,只能一起逃生或被毁灭。于是我几乎受虐狂般地不断刷新着手机,像溺水的鱼一样大口呼吸。
然后,一条弹出的新消息仿佛一只毫不留情的手,狠狠扼住了我的脖子,让我呼吸暂停。
“您的个人空间有了许多新朋友,快去查看吧。”
我几乎忘了,自己还有一个真实姓名注册的个人空间。那条消息的链接在不怀好意地对我狞笑着,好像在试探我是否还活着,还有没有勇气去把它点开。“要勇敢啊。”我想起了我妈常跟我说的话。“妈妈。”我喃喃自语,像是发出被虐杀前的求救信号,然后狠下心点了进去。
被留言数置顶的是我很多年之前上传的一张照片。照片里的人是我妈和童年时期的我。我妈那时的模样还很年轻,我也才八九岁。我们俩的衣服看起来颇具年代感,但我记得我妈的那条连衣裙,是她每年照相时候才舍得拿出来穿一次的,我穿着的那条毛线背带裤,是我妈下班以后每天晚上一针一线的手织。那天阳光金黄,树叶的影子在地面跳舞。我们俩靠在公园的石狮子旁,笑得毫无烦恼。
“小时候也不怎么样,一看就是个人渣。”
“没有人跟我一样,觉得他妈妈看上去也很奇怪吗?”
“你妈就不该生你,去死吧!”
“言传身教,估计他家里也不是什么好人。”
去死吧。
去死吧。
快去死吧。后面是一长串的保持队形,满屏去死的嘲弄。
我的胃里翻江倒海。丢下手机冲进卫生间,我俯在马桶上呕吐,眼泪和鼻涕一起顺着脸面流下来,真恶心啊,连我也开始嫌弃这样一个不洁净的自己。为什么还不去死呢?还要拖累我的家人,害他们和我一样受辱?去死吧。我闭上眼睛,在短暂的呕吐瞬间里突然感到了世界的宁静。
一片黑暗的世界其实挺好。所有的眼睛都会闭上,所有的嘴都将不会再发出声音,所有的脸最终都会消失在无边宇宙,黑暗深处的光会消融所有面孔存在过的印记,死亡的感觉应该也是这么宁静的吧。
然而宁静只是我的一厢情愿,好像被迫卷进了残酷的游戏,一扇接着一扇黑暗的大门朝我打开。我的手机突然惊叫,是一串陌生的号码来电。
他们找到我了。
他们找到我了,我要怎么办?用手擦去嘴边的呕吐物,我蹲坐在地上抱紧膝盖呜咽。我伸长手臂按下拒接键的模样,如果有人看到,也许会以为面对的是一枚定时炸弹。手机铃声中断。世界安静了。但只有短短两秒钟时间。有“咚咚”的敲门声响起,让我浑身过电般战栗。
“咚咚。咚。咚咚。”
最坏的结果难道是?
我试着回拨刚才的陌生号码。敲门声停止了,取而代之的是电话铃声,就在门外。
4.
从猫眼向外看出去的人和物会变形,一个头大身小的年轻女人在门口等待,再仔细一看是昨晚的女警。确认她身后没有人,我迅速擦干眼泪,把门推开半扇,冲她点点头。
“你还好吧?”进门入座以后她直剌剌问我。
“一般都是很糟糕的人才会被问到这句吧。”我苦笑着回答,手里停不住地翻阅手机。
“别看了。给自己添堵么。”
听到这句的我猛地抬头盯住她,从她瞳孔里看到一个眼睛通红、满怀戒备的被捕食者样子。
“对不起。”她的面部表情柔和起来,“网上那些我都看到了。来跟你说一个好消息。”
我的心已经跳得很疲倦了,听她说好消息的感觉格外不真实。我放下手机,双手撑住身体。
“就是,那个内衣贼后来在另一个小区被抓到了。我们跟原来的监控录像做过比对,应该就是他没跑,诶。”
久违的幸福感轻飘飘地将我抬起。但她的那一声“诶”,又让我如坠半空。
“所以,我就可以?”我努力克制着,但声音听起来还是颤抖。
她回避了我的视线,低下头的同时快速摇了两下,“我给你留过言,告诉他们不是你。但没人理我,大家只顾着宣泄情绪,没有人在乎真相。”她的头又埋低了一点,“我也请我的上级用官方账号给你澄清,诶。”
我猜测着她口中的上级是谁,忙不迭地问:“他怎么说?”
“这不在我们的职权范围,诶。”
呵呵。我苦笑一声,原本坐着的身子陷了下去。
我们沉默地坐在客厅里,伴随脑子里的嗡嗡作响,还有手机信息的弹跳声。我明明记得已经关掉了所有的信息提醒,所以有可能是我的幻听也不一定。又不知过了多久,我渐渐能听到窗外的鸟鸣时,才意识到她在陪着我,于是挣扎着打破沉默,脱口而出的第一句话却是:
“我都被骂得看不清自己了。”
感觉到自己像是在哭诉,我索性更放开了一点,把脸转向她。
“你能看清我的脸吗?我照镜子的时候,感觉自己不认识这个人,也不想看到他。”
她认真地看了我的脸好一会儿,语气平稳如同陈述事实:“我只看到了一个普通年轻人的脸,有点消瘦,很疲惫,好像受过很大的打击。”
然后她转过脸,继续说:“不用担心,也别想太多。其实没有人能看得清自己的脸。”
“一张人脸是善是恶?是高贵是低贱?是聪明还是愚蠢?眼睛捕捉到脸的信号,反射回大脑交给判断。没人能看清自己的脸,因为他们都不是用眼睛而是用判断。为了把自己归为某一类,就需要对其他的脸去做出判断和回应,而在网络上你的照片下,公然做出这些判断的成本要比现实生活中低得多。”
说到这里,她的嘴角又出现了若有若无上翘的弧线,“你知道成本有多低吗?就是那种,不需要费脑筋动用理智,不需要考虑对方的情绪反应,甚至不用付出什么体力,动动手指就能释放出来的污染——就跟,放屁差不多。嗯对,你就当那些人是在放屁。”
“我当时就是这样反复提醒自己这一点,才慢慢走出来的。”她努力仰着头,也许是怕眼泪掉下来。原来在她上研究生的时候,也曾遭遇莫须有的诬蔑,在校园网上被曝光、中伤、事件发酵。一度休学,一度患上抑郁症,看医生,吃药,自闭,再吃药。她断断续续的叙述只字没有安慰我,我却得到了安慰。临走时候她半开玩笑地告诫我要锁好门窗,小心网络上的极端个体找上门来。看我抖了抖身子,她哈哈笑着拍了拍我的肩膀,“开玩笑的啦。” “就当他们是个屁。”短发女警在我关门前抢着说了这句话。我们两相视而笑。关上门以后我反复咀嚼着这句有味道的话,重新有了双脚站立在地面的真实感。
如利剑又如良药,人类的语言真是神奇。我一边默默感慨,一边在近三十个小时的时间里第一次感到腹中空空。
倒生抽、滴几滴香麻油、切小段青翠的葱撒进去,一勺滚水浇开就是阳春面的汤底。我把脸埋进热气里连吞带嗦狼吞虎咽,或许也有两滴眼泪滴进面汤里,被我一碗端起一饮而尽。
接着,我把碗擦到锃亮,把屋子里视线范围内的杂物都利落收拾了一番。接下来是收拾自己。我闻到了肥皂的清香,在热水蒸腾下滋开来。我想象着那些附着在身上的污言秽语在逐渐被热水剥离、滑落,从脚下的沥水口被冲进下水道里。在略有晕眩的蒸汽中,女警的敲门声又响起了,应该是我的幻觉。等我关掉水龙头,擦干身子穿好衣服的时候,敲门声还在。
我应该是太轻飘了,竟然忘了先从猫眼里观望就直接打开了门。等我感受到门外恶意的空气时已经为时太晚。
一桶不明污秽液体朝我劈头盖脸泼来。
皂液的清香消失了。污秽物彻底包围了我,流进我的眼睛,钻进我的嘴里,甚至是狞笑着渗进了我的皮肤,变成了我身体再也洗不去的一部分。啪嗒啪嗒,节奏越来越快像是敲丧钟,是顺着我头发和衣物、鼻尖和手指尖滴落污秽液体,在脚下聚集成一小摊,重力作用要把我拉进那些黑色积液里去。来自人类幸灾乐祸的欢呼声压抑不住,是攫住了猎物的瞬间狂喜。
我已经看不清那些人的脸了,勉强睁开眼睛,只能看到晃悠在视线范围里的一个个面部器官。
笑得咧得很开的嘴,并不对称,一侧明显比另一侧高出很多。
瞳孔放大的眼睛,像探照灯直射过来,上下扫射。
舌头在牙齿间弹动,咯咯的笑声有点抽搐。
还有,我又感觉到了照相机的闪光灯。
那束光像是利剑刺痛我,猛地把我从懵懂中刺醒。垂死挣扎着,我猛扑上前抓住其中一个人的手腕。
“哎哎哎你干什么?变态!他疯了!”
哼,我在心里冷笑。原来你们也会害怕,也不过如此。
“你们才是疯子!”我把对方的手抓得更紧,“都说了不是我!真正的那个已经被抓到了!你们不知道就自己去问!”
短暂沉默以后,一个声音发出嗤笑。
“那也不能证明你不是同犯。”
“或者是另一个变态。”另一个声音补充。
对呀对呀,那些附和和网络上的黑色气泡何曾相似,化作脚下的一摊将我淹没。剧烈的头疼向我袭来,全身力气瞬间被抽离。
我松开手,带着一身污秽转身关上门。
5.
等我再次走出家门,已是一个月以后。南方的深秋没有太阳,天空是那种深浅不一的灰,冷冷的光线却从上空过滤下来,压着我的眼皮。
我看了一眼女警的侧脸。她感受到我的注视,也向我转过头,然后叹了口气:“你好像比我上次去你家时又阴郁了一点,整个人缩头缩脑的。”
“戴着口罩也能看出来?”
她停下脚步,完全转向我:“后来他们跟你道歉了吗?”
“谁?”
“网上的那些人。”
我想象着网上那些忽明忽暗的头像,随之而来的那些语言毒箭,曾经织成一张网,一个接着一个的耳光,让我喉咙干渴、头疼心跳、眼泪在黑夜中不自觉地流。即使在被澄清以后,那些污秽的潮水也没有立即冲刷干净,只是慢慢褪去,留下擦不掉的痕迹。
“没有。”大部分人在发泄完以后就忘了这件事情,我还没看过有谁专程跑回去对着发泄包道歉的。
这件事发生以后我出门的次数更少了,像是从前对人类的失望被证实了一样。我悄悄搬了一次家,注销了网上所有社交账号,出门开始戴起口罩,害怕跟陌生人对视。这次回小区,是为了取之前遗落的东西。
在小区门禁处我们停下脚步,旁边的一辆黑色轿车也停了下来等待刷卡进入。车窗摇下刷卡的时候,司机右眼皮上一颗熟悉的黑色痦子突然出现,刺痛了我的眼睛。
“啊!”我不由发出短促惊呼。
“怎么了?”也许是出于职业习惯的警觉,女警全身紧绷起来。
我冲上前卡住车窗,与车里的中年男子双目对视。他的眼神从惊讶到躲闪,我猜他想起了那晚的“邂逅”。
接下来要做什么?把他揪下车,打一架。或者骂他一顿。为什么网上遭受羞辱是我而不是他?想到这里我突然发现,自己对他的怒气并没有对网络上的那些面孔来得强烈。
僵持中,一个男童突然从后座探出头来:“爸爸!这位叔叔是谁呀?”
五六岁的年纪,手里拿着一辆卡车模型,一边发问,眼睛一边好奇打量着车窗外的世界。
被唤作爸爸的人没有回应,但好像因此瞬间垮了。他抿紧嘴唇看进我的眼睛,嘴唇微微发抖。他的眼睛里是被处刑前人类的恐惧与羞辱,尤其在自己的孩子面前,被以几何倍数放大。
我的头开始疼痛,攥紧的拳头捏了又捏,最后松开手。
“没事了。”我喃喃地说。
车窗缓缓地合上,车子开走,我在车窗上看到了自己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