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个朋友……”
总以这句话开头,并不是什么好事,一来没有那么多朋友好糟蹋,二来也没有那么多故事好糟蹋。鸡汤喝多会腻,暖文看多了发寒,就算朋友的故事再精彩,读得久了,也起妊娠反应。
假如有这么个人,不是朋友,只是点头之交的熟人,平时碰到了打个招呼就擦肩而过。然后突然有一天,你得知他死了……
会不会有点儿想法?
前年参加考研补习班时认识一个胖子,我忘记他的具体姓名是什么了,只是记得他的体形朴实刚健。
上课的座位安排,我俩是前后排,这个人说话很少,属于性子沉闷的类型,和我这种事儿逼尿不到一个壶里,所以我和他几乎没有什么接触。
我对他最深的印象就是这个胖子很喜欢吃东西。一顿早餐能顶我两三倍的量,上课偷偷摸摸吃,下课光明正大吃,做题的时候吃,休息的时候也吃,我很少见他嘴闲着。
2012年夏天,北京下了一场暴雨。那天我们还在上考研的专业课,下午淅淅沥沥,到晚上出教室的时候积水已经漫过膝盖了。
我没带伞,正为怎么回去发愁,就瞅见胖子蹲在教室外面,把书包里装着的各种吃食都拿出来,该系上袋子的都勒上几道,该封口的都小心翼翼检查一遍,然后点兵点将挨个数数放回书包里。外面的雨都连成了一道幕布,下得太大了,胖子站起身,又把自己的短袖脱了下来,把自己的书包裹住,然后用胳膊夹住书包,光着膀子冲进雨里。
肥硕的身躯在雨中笨拙不堪,但是胖子的面容却神圣宛如抱着炸药包冲向敌人碉堡的董存瑞。
除此之外,他好像就没有什么突出事迹了。考研那半年,大家都是忙忙碌碌的,自家人顾自家人。来了教室,也没什么太多的言语,撑死有题目不会做才前后左右大家一起聊聊看。
大概是到十一月底十二月初的样子,考研机构为了强化训练,让我们都住在安排好的宿舍里,一个人一间,外面有自习室,还配备了盥洗室。我睡不着,去自习室做题。
那已经是半夜三点多钟了,我路过盥洗室的时候,看到胖子正端着个盆儿接水洗澡。水池旁边还放了一个凳子,胖子把手机搁在上面,放张学友的《她来听我的演唱会》。
水哗哗的流,顺着他凸起的肚子。
那应该是我最后再注意到他。
直到去年年初,从其他人的口中得知胖子自杀了。
有人说他已经考了三年,这一次又没考上,还有人说他是和女朋友分手了,再加上家里也出了点儿事情,才选择了自杀。
我一开始听到这个消息,稍稍有些吃惊,虽然也急着问确切的原因是什么,但我知道其实心里已经没把这个当一回事儿了。或许是我冷血吧,胖子的死对我来说,只剩下谈资的价值。
六月份毕业的时候,我喝了很多酒,早上四点钟就醒了。宿舍是在十二楼,我站在阳台向下望,大脑昏昏沉沉。突然萌生出一个想法,跳下去好不好?
我又猛地被这个想法惊醒,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然后莫名地想到自杀的胖子。
我连他到底是哪个学校的,爱好什么,籍贯何处都不清楚。作为2012年考研大军中的一员,他只是不起眼的那一个。
我记得看过一本书,里面写着“结束自己的生命是一个人最大的也是最后的权利”。
我和他并不熟悉,甚至描述起他的事情来也因为消息的稀少而显得十分苍白,但他的自杀却让我突然明白自己所处的假想的纯白的学生时代,也可以鲜血淋淋。
我觉得所有死法里,跳楼算是刺激和痛苦都能达到最大的那种,你可以在人生中享受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超人的感觉,然后摔成一摊肉泥。像是被踩烂的番茄,这真是一个很不好的比喻。
电影《草莓百分百》里有句台词——青春就是吃自己喜欢的食物,胖而短暂地活着。
这话不假。
我把胖子的事儿告诉了李少白,问他究竟一个人会在什么情况下选择死亡?
李少白不屑地说你别问得这么文艺了,一个人在想死的时候自然会去死。然后他就不再理会我,转身去写他的剧本了。
李少白是这个二十九岁大龄北漂文艺年青年的笔名,我和他是因为稿子上的事宜认识。我曾经问过他真名是什么,但李少白不愿意告诉我。
他的讯息,我也只是大致了解。
马上奔三,来自河北最著名的工业城市石家庄,自幼吸食工厂废烟,号称五谷不分五毒不侵,末流大学中文系毕业,北漂七年,尚未立业。但是李少白说他其实有业,他是个剧作家。
他要写一个惊天的剧本,写出来之后就是扬名立万的时候了。那个时候已经没有人能拦住他,他将是震北京震纽约震伦敦的超级戏剧大师。就好像林元帅在门窗紧闭密不透风挂满胸章的小屋里来回踱步,看到自己的未来:主席走后,就轮到我了!
李少白说,可是戏剧界的主席莎士比亚同志几百年前就死了,现在谁也挡不住自己称王称霸的脚步了。
写了几行剧本,李少白对我说,晚上一起吃饭吧。我说好,看着蟑螂从他的稿子边上爬过。
吃饭的地方选了中关村一家很小的馆子,在地下一层。我们点的涮锅,李少白还要了十瓶啤酒。
我们吃了一会儿,扯了一会儿蛋,李少白挽起袖子让我看他的手腕。上面一道道的全是伤疤。
我问这是咋弄的。
李少白说,割腕,我也想过自杀。你说人为什么自杀?不还是觉得没活头了么。我毕业以后一直想找个编剧啊,文字啊这样的工作,可惜都没如愿。但是人总得活,我就先从保安干起,后来还在美廉美当过超市收银员,在中关村的办公楼里当打扫厕所的清洁工,在野鸡学校上课,跑保险,还拉过皮条。可那真不是我要的生活,我就想好好写一个剧本,被人相中拍成故事,这样大家就能看到我写出来的故事。
然而能力有限,没人相中,就只能拼了命混口饭吃。
我对李少白说,你就没想过回家?
李少白回答,我这个人毛病太多,但是回家啃老的事儿还干不出。我和我爸妈说我在外面其实混得还行,温饱不成问题。有一年过年回家,实在没钱给他们买东西,我就去卖血。操你妈,第二天我走路都打飘,但是还好挺住了,也没因为卖血染上艾滋病。我白天工作,晚上写剧本,到后来实在扛不住了,觉得整个人都废了。
开始出现幻听和幻觉,那段时间还嗑药了。说实话,嗑药不是好事。躺在床上,明明所有一切都安安静静的,但就像是有人拿着锤子一下一下砸着正对着我的那面墙。
砸一下,心就颤一下。明明知道自己闭着眼,但好像就睁着眼等天亮。有时候太阳照进来,醒了,那砸墙的声音不再有了。但有时候,那声音遮住了太阳,我好像永远都无法醒来。
李少白说。
现在自己在北京过得再差,也能省下钱寄回去,如果在其他地方打工,肯定没有这么好的条件,李少白这么讲。
我说,你认识得不清楚,你是眼高手低,离开北京也许能过得更好,更稳定,你没把自己的方向把握好。
李少白说,你说得也有道理,但我已经把大把时间耗在这里了。明知道自己慢慢往下深陷,可是想拔脚也晚了。自杀的时候,我也想得挺多,我觉得赖活着终究不如好死。我把手腕拉一道口子,看着血流,很疼。但是我到最后也没死成,我觉得我不能死,我还有爹妈在,我死了,没人养他们。
所以我得活着,哪怕像狗,哪怕自己生活过得稀烂,哪怕吃屎,也得让他们过得好一些。
我们喝完酒出来,走过街天桥,李少白被风一吹,头有点儿晕,趴在天桥上干呕。
从鼎好大厦这边能远远看到李少白租住的楼房,就在北大南门附近。一间六个人,上下铺,一个月五百块钱。一个屋里三间房,一共住十几号人,共用一个厕所。
李少白现在的生活过得好一些了,他在一个广告公司负责出门跑宣传外加发小广告,还打了一份超市的零工,一个月能挣四千多。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张开胳膊像是在拥抱寒冷的空气。他张嘴大喊,像是败犬的狂吠。
我看着他的背影。将帅谁都想做,但却少之又少,大多数还是拼死拼活葬身此处的小卒。站在这里,你能感觉到那种他妈的悲壮。
说实话,我觉得李少白没有创作的才华,他写的东西就是一坨屎。但他还活着,像蝼蚁一样伟大。
很久以前。一个同学给我打电话,问我还在北京么。我开始压根儿没听出来他是谁,直到他自报家门,又往前倒腾了好久,我才想起自己的确曾经和这么个人同学一场。
都快十年的事儿了。
我说,我在北京呢,怎么了,你来北京玩儿么。他在电话里说,不是,我来北京治病的,听其他同学说你在北京,好久没见了,想问问看你有没有空,咱俩有时间聊聊。
我犹豫了一下,说好,然后问清楚了医院的地址和病房号。
那天我买了水果和一箱牛奶,然后到了医院。
这么多年没见,人都变样了,但是好在我还是能认出点儿轮廓来。他先喊的我,似乎我能来,他很高兴。
这个同学穿着病号服,半坐在床上。他看到我来了,很高兴。我俩聊了挺多,从最开始同班的时候聊到上大学,他体力跟不上了,聊一会儿得歇一会儿。
我问他得的什么病,是不是还要动手术?
他说绝症,哈哈哈哈,麻痹老子这次是死定了。
同学说,我找了好多人的电话,总想着要是有一天自己真没了,没和你们再说上话,那该多遗憾啊。
我说,你别说这些丧气话,虽说治疗起来不容易,但是又不是一定治不好。
同学说,哈哈哈哈,我他妈可舍不得死,老子还是处呢。
我说,艾玛,这事儿包我身上吧,只要你出院了,想要俄罗斯妞我都能给你整一个来。
他拍拍我肩膀说,一言为定。
他和我说他喜欢过大学的一个姑娘,可是他妈的还没来得及表白就被其他小伙儿抢先了。
他和我说他特别爱吃他们家门口小馆子做的茄泥。
他和我说,哎呦我操,我他妈的要是去了,我爸妈该怎么办呀。
我们聊了挺久,走的时候是他爸妈送的我,一直送到电梯口。
之后他做化疗掉头发,但是挺精神的。然后就突然死了。
就是普通人得了绝症之后该有的剧情,看了开头第一句就能知道的结尾。
最后一次我去看他,他还乐呵着和我说,有一个护士姐姐长得真不错,如果有幸活下来一定找她要电话。他去世的消息是他爸妈发短信告诉我的。
后来我数了数,实际上我才去医院看了他四次,他不是我朋友,就是一个很久没见的同学而已。
这个同学很普通,不是帅逼,不是土豪,功课不是第一。但我就是觉得他很屌。
他说他怕死,但怕的原因是担心他爸妈以后日子不好过。除此之外,他再也没什么好担心的,至于人生理想或者什么志存高远的事儿,他没和我聊过,或许是没来得及吧。
故事里面的人血液四溅,倒地不起,那都是剧情,我不会当真。
认识的三个人,虽说不是朋友,可这是他们的生活,我没办法把他们也当成假的。我更没什么人生哲理好讲,片儿汤话听多了一点意义都没有,人不能靠知音或者读者文摘来支撑自己。
本来这些天在检察院实习忙得一团糟,可偏偏还是码了这些不相干的东西。因为今天无意间翻出来一张便签,是那个死掉的同学写给我的,上下两行。
“如果难逃一死,请视死如归。”
“如果能够活着,他妈的一定要好好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