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刘海,然后挺直了背,摆正双肩,正襟危坐在镜头面前,脸上挂起了备受训练过的微笑。她的额头比较高,两条细眉往上挑,是刮过新画的。颧骨凸出,细细的嘴唇,给人一种尖锐的攻击性。她的头发又黑又直,怕是那个年代市里第一个电头发的初中生。画面中的墙上粘满了各种奖状,大大小小,与她故作谦虚的笑容形成一股强劲的反差力。
我对王林琳的印象,还一直停留在初中时的一次电视台采访。那时候,我和一帮同学躲在办公室门背后,从门缝里盯着她。她手握话筒,话筒线长得能在地上绕好几圈。
我再一次遇到她,是在今天。我在我的位子上坐了将近半小时,窗外的江景已从清晰变得模糊,又从模糊变清晰。服务生来了几次,仿佛我再不点菜就要赶我走的样子。胸闷的感觉从我踏进这家餐厅起,每一秒就增强一分,直到我再也无法忍受,拾起包走出门时,她迎面来了。
毫不客气地说,她老了。粉底也盖不住眼角的丝丝细纹,面部肌肉松弛得好像随时要耷拉下来。不同的是,她的颧骨没有从前那么突出,不再令人害怕接近。她没有为她的迟到道歉。一坐下来,她手上的戒指和腕表就一直在我眼前晃个不停,我只好低下头看咖啡杯里已被我搅乱的拉花。她自顾点了一份牛油果意面,她看看我,我说我不点,但她还是强行点了一份红酒焗牛排给我,说这儿的东西都极便宜。她很客气地说,你看起来还是那么年轻,如今在出版社也算过得去。但她的奉承里又没有一丝讨好的意思。她是个才女,可说话不怎么利索,从天南到海北,侃侃而谈,中心思想就是虽然姨妈让我接济她,但她如今尚有去处——江边一千多块钱一晚的山庄,暂时不会来麻烦我。
这牛油果估计不新鲜,我先去上个厕所。就这样,她一去不返了。
我举行婚礼之前,妈曾问过我,要不要请姨妈一家来。我一想到王林琳会穿着一身迪奥连衣裙,踩着高跟鞋响亮的哒哒声出现在我的婚礼上傲视群雄的样子,我便已能预料到自己纵使身穿最浮夸的婚纱也会黯然失色的模样。我对妈摇了摇头。这些年,我很少在朋友圈看到她的影子,但每每想起她的名字,还是有一股傲慢的嚣张之气席卷而来。过去,从小学到初中,她一直都是校园里的话题人物,我离她最近的距离,便是站在班级队伍第一排仰望领奖台上手捧获奖证书的她。她的眼睛扫视观众席时轻快地从我身上掠过,然后凝视着前方,远远地,对面是校长办公室外一盆衰败的兰花,乍一看好像荆棘。
妈和姨妈的关系隔了好多层,所以我一直不认为王林琳是我的表亲。王林琳的教室在我楼上,有时,姨妈会送东西来学校,让我捎带给她。我还记得姨妈独自站在校门铁栏杆后的身影,远远地朝我挥手。若是下雪的冬天,她两只手提满了东西,雨伞在肩头歪倒了,点点雪花落满了她的衣袖。我一直不知道为什么,姨妈从来不叫王林琳自己出来拿东西。我瞅了瞅袋子,有便当、水果、围巾还有卷发棒等等。每次托她们班同学把王林琳叫出来时,我的心中总会有一丝窃喜,那是我能和她建立起的唯一一点可怜的关系。她见到我时,没什么话,只是迅速把袋子接过去,谨防有人看见。
姨妈打来电话,千叮咛万嘱咐,让我安顿好她女儿。姨妈托人办事的时候,从来不拿人当外人。我看着王林琳的微信头像,始终没发出去一句话。这时候,张帆给我发了一条微信,他说刚从小学接了孩子,问我今晚要不要一起吃饭。打开衣柜,我把连衣裙一件一件地扔到床上,再一件一件重新挂回去。我感觉自己有些可笑,我身上的每一颗痣在哪个部位他都一清二楚,而我为什么还要费心思打扮一番?最后,我穿了一套红色短裙,上衣正好覆盖到胸部以下的位置,露出肚脐眼。我把几绺头发挑染成了金毛犬的颜色,假装忘记真实的年龄。
小虎一见着我便大叫了一声。他爸爸今天也穿了一件我没见过的衬衫,纯白的底,浅绿的暗纹。他向来不爱穿这种“装斯文”的款式,看起来有点假正经。十点过后,小虎睡着了,送完他回家,我和张帆又去了万古汇楼顶的露天小酒吧。这三个月来,张帆总是绞尽脑汁想出一个个名目各样的纪念日,而今天是我们补办婚礼的纪念日。衬着柔和的黄色灯光,他瘦了,这让他的下颌线看起来格外硬朗,仿佛有了从前初识时的几分帅气。他的眼神开始变得涣散,上半身一寸一寸地靠近我,但我还在犹豫要不要迎合他。就在这个时候,穿过张帆,我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后背摇摆着前来。
我抬了抬手,声音卡在喉咙里,对方愣了,显然也对这不期而遇感到丝微的不悦。
诶呦,真巧,你也在这儿。她说。
从摇晃的红酒可以看出王林琳的手在颤抖。如果我没看错的话,她身边的男人应该是我的初中同学陆剑萍。没等我回应,她便匆匆走了,甚至懒得找一个借口搪塞。
第二天一早,王林琳就出现在了我家门口。她刚一进门,小虎的玩具车就撞在了她的高跟鞋头上。眼见着鞋头凹下去一块,她狠狠瞪了小虎一眼,那孩子立马溜回屋里去了。我在杂志上见过这双鞋,在她即将要说这双鞋有多贵之前,我提前说了会给她赔偿。她的喉咙里仿佛有一股气憋着吐不出来。她问,这孩子叫什么名字?我说小虎。她的眼中飞速闪过一丝不屑,说,这名字你前夫起的吧?真土。我离婚的事想必是姨妈告诉她的。王林琳优雅的步子又飘到了我的卧室,她的手指在我的书柜上缓缓移动,最终一本书也没拿下来,扁了扁嘴,又走开了。
我来是跟你谈正事的。她停顿了许久,迟迟不愿开口说下一句,我下个月可能会搬来跟你住。我就知道,这一天终究要来的。她指了指我的卧室说,那间屋子采光好,我想住那间。我没说话,她当我默认了,又说,不过最好收拾收拾,太乱了。
临走前,她说,关于昨晚……
我说我什么也没看见。
她走了,把长裙往下拽了拽,企图遮住凹陷的鞋头。
两年前,我曾见过陆剑萍一面。他现在是同学聚会上的香饽饽,大伙儿都排着队与他敬酒。我想起他曾经坐在我的身边的样子,那扁平的侧脸,重度近视却没戴眼镜,目光显得格外呆滞。那时候,他时常问我黑板上的字是什么,感觉真是恍如隔世。半夜散席后,我摸黑从楼道间出来,突然,我踢到一块东西,当即从楼梯上滚了下去。一只手抓住我,借着手机电筒的光,我看清了陆剑萍的脸。
一阵沉默,我把他的手指从我的手腕上掰开。我说疼。他说不好意思。喝酒喝得头晕,我们在楼梯间坐了一会儿。我问他,你还有王林琳的消息吗?他皱了皱眉头问,那是谁?我们班有这个同学吗?
过去,陆剑萍喜欢王林琳的事全班都知道。他每写完一封情书,总是会先给我过目,然后让我代为转交。他的努力持续了两年,其间,王林琳几度问我,能不能别再帮他送信了。她听说过他,只因名字里有个“萍”字,就总被同学们称为“依萍”、“如萍”、“梦萍”,时间长了,大家便默认他是个娘娘腔。但我依旧替他送信,因为陆剑萍时常和我提起她,说每天晚上都会抄写王林琳的作文,还买了她的长篇小说,能倒背出来。在我十年多一点的阅历中,还从没见过这般深情的人。
王林琳初中毕业,被保送去国内顶尖学府的时候,陆剑萍还哭了。我曾以为,王林琳会在他的生命中留下极深刻的印记。
王林琳搬了进来,我挪到小虎屋里和他挤一块儿。那孩子为此和我冷战,觉得丢人。为了感谢我,王林琳说要为我做一顿晚饭。我看到餐桌上摆放着三碟蔬菜沙拉,还有一块必胜客送来的披萨。她不好意思地说,时间太急,我只好叫了外卖,但沙拉是我做的。王林琳这次来,态度温柔了许多,她似乎一心想要和我成为姐妹。“姐妹”这个词一晚上就被她提及超过十次。临睡前,她抓着我的手,轻抚着我的头发,好像我们已经要好多年的样子。她说,你和陆剑萍还有联系吗?我说怎么了?她说,他最近好像不怎么搭理我,你好像跟他熟,能不能帮我打探一下消息?我打开了陆剑萍的聊天窗,想起上一次我们“互动”还是我结婚那时,他点赞了我的朋友圈。
次日,张帆来了。他说今天是世界读书日,要和我庆祝一下。关上房门,王林琳收回了门缝中窥视的目光,轻言轻语地对我说,你怎么还跟他勾搭在一起?我试了件蓝色的雪纺连衣裙,太淑女的果然不适合我。她继续说,你别忘了,当初你为什么会和他离婚?还不就因为他不思进取,不找正经工作,让你一个女人养一家三口。我换了牛仔短裤和灯笼袖上衣,接下来思索提哪个包好。她又说,一定是因为你生了儿子,他舍不得,才会回来找你的。他惦记的可不是你这个人。
我背上了我的编织小包,对她说,听姨妈说,你也离婚了。
她的好心劝谏被我的话给咽住了。
张帆一边开车一边问我,怎么从没听你说过还有个远房的表亲?我说,她叫王林琳,你一定听说过她。张帆思索了一会儿,突然说,她是不是那个天才少女作家?两岁认字,七岁发表小说,九岁出书,十四岁就被保送P大的天才少女?我说,看来你也没少看八卦新闻。他说,这都八百年前的新闻了,她好像已经很久没冒头了。我最近可没闲着。我跟兄弟几个每日忙着筹钱,大概下个月吧,工作室就能开了。他总是在我面前表现出一副很努力的样子,生怕我像其他人一样说他不思进取。
王林琳上P大以后,她的消息还时不时出现在报纸娱乐版。有时说,她在P大遭同学排挤,原因是过于骄傲自大,不尊重年纪比她大的同级同学。有时说,她被狗仔拍到和某个影视圈老总牵手出入酒店。有时说,她小学时发表的小说是其父的代笔之作。这些事,妈都曾假装不经意地问过姨妈,但姨妈都笑着矢口否认了。嫉妒林琳的人海了去了,很多人都盼着她出丑呢,姨妈说。
说到出丑,没有人比我更了解。第三届全国中学生作文比赛我也参加过,我连优秀奖都没拿到,而王林琳,当之无愧获得了特等奖。据说,特等奖是大赛组委会特地为她设立的,此前和往后的比赛都没有这一奖项。彼时,学校特地为王林琳召开了讲座,强制所有初中生到体育馆一楼去用心聆听。陆剑萍就坐在我旁边,他的眼眶里盈满了泪水,我给他递纸巾,他说不要。大会结束后,体育馆门口人潮拥挤,我的手突然被人抓住,猛地往里拽。当我好不容易从人堆里钻出来,才发现拉着我的人是王林琳。她在我的耳边低声问我,你带卫生巾了没有?
她的短裙后边已红了一块。我说,你会用这东西吗?她在厕所里久久不出来。我又说,我去告诉校医吧?她从里间猛然冲出来说,不能告诉任何人。我说,可你的裙子脏了。她说,把你的外套脱下来给我,我系在腰上。我只得应允了她。我们找到方才讲台上的椅子,把上边的血迹冲洗干净。王林琳没说一句话,她的脸上充满了羞赧、惊恐以及厌恶。从此以后,她就仿佛被我握住了把柄一般,她开始在人群中和我打招呼,也不再排斥在食堂和我同坐一桌吃饭。但当有人问起我时,她还是会说,我和她不太熟。
差不多是在王林琳到P大念书以后,姨妈便搬回我们小区来了。我至今仍记得姨妈的脸时常在我家对面的窗户里飘来飘去。那几年,她老得很快。我每天从窗口望去,都仿佛能看见她脸上的皱纹又增多一条。妈说,姨妈如今一个人过,很是煎熬。她每回到家里来吃饭,一坐就坐到差不多凌晨。我的眼皮已经快合上了,她还在絮絮叨叨说些早已说过的话。夜里灯光似乎格外暗,显得姨妈的眼袋格外深重,看起来比她早前在工厂做工时还要憔悴。她念叨着王林琳乘火车进京参加自主招生的那个冬天,雪花几乎横着从窗外飞过。
我妈说,王林琳在她爸新组成的家中生活,才过一两年,就和姨妈断了消息。我想起有回姨妈跑到学校给她送粥。王林琳顺手一接便走了。我原以为她只那样对我,原来她对姨妈也这样。
清晨,我被一阵吵闹的音乐声给震醒了。王林琳的房间里铺满了衣物,她一边扭动着身肢,一边往脸上抹粉。我说,你要干什么去?她不回。我看见梳妆台上摆放着一张相亲派对的入场券,便说,这种活动信不过的。她瞟了我一眼说,我有朋友就是在派对上认识的,现在领了证,准备去欧洲旅行结婚。我说,万一遇上骗子怎么办?她说,你对我的智商有什么误解吗?
王林琳就这么花枝招展地出了门。她提前租了一辆奔驰,关上车门后向我留下了一个月牙般的笑容。
夜晚,当她再回来的时候,妆容已脱落了一半,皮肤上泛着油光。她是光脚走回来的,高跟鞋拎在手里,眼里没有精气神,猛地倒在沙发上。我问,有相中的没?她说,都是去玩儿的,认真你就输了。她的皮包里露出半张名片,我没再追问。今天,姨妈又打来电话,让我帮王林琳物色好的工作。她说,林琳从来没有参加过工作,有不懂的地方,你多带着她些。正当我准备向她提起此事,她忽然从沙发上弹了起来,把我拉进卧室,递给我一个U盘。她说,这是我写了三年的长篇。他们不都说我没作品吗,我现在有了,那我就可以重新回到读者的视野中,你一定要帮我。
如果我不看她的小说,她是不会让我睡的。我使劲撑着眼皮看了两章,直到她先睡着,我便放弃了。次日天一亮,我就被她揪起来。她睁着一双明晃晃的大眼睛盯着我,就像两把钳子,让我无处躲藏。我说,姨妈让我帮你找工作。她翻了个白眼,转身同我拉开距离,她抱紧双臂,掷地有声地说,写作就是我的职业。
昨天银行给我打电话,说你的信用卡一直没还钱。
她不说话,故意把长发散落在面前,好让我看不见她的表情。这是我这半辈子经历过最漫长的沉默。她不说话的样子比她开口时要强悍得多,好像有一股巨大的压力裹挟着整间屋子,指不定何时会爆发。
我说,还有,为什么你的紧急联系人要写我呢?
如果我有能写的人我还会写你吗!她顿时冲我大吼了一句。
泪水冲破了防线,像决堤的洪流一股脑奔涌而出。她两只手不停地抓挠头皮,嘴里大声哭嚎着。小虎从门外经过,我给他使了个眼色。她那头顺滑的卷发被她抓成了一团鸡窝。她倒在被褥里,揪着床单抽泣,身体一阵一阵地抽搐着。我从不曾想过,此生竟能看见王林琳这副落魄相,我的怒气已被打消了。我关上房门,留她一人在屋里,我知道,她这人最是爱面子的。我到超市去买了牛排、意面、虾还有蛤蜊,她在美国吃惯了西餐,我若照着网上的菜谱学,应该能学会。
她的眼皮红得就像脂粉擦错了地方,如同一个犯了错的孩子,一声不吭地把食物往嘴里送。夜里,等小虎睡下了,我到阳台去寻她。她穿了一件丝绸睡衣,这让她的身子骨愈显瘦削,可以看见清晰的骨骼曲线。她点了一根烟说,你知道陆剑萍跟我说什么吗?他说他喜欢的人其实是你。他的情书其实都是给你写的,只是不敢太直接,才让你转交给我。我对着一个曾经给我提鞋都不配的人化妆打扮,低声下气,最后他给我来一句他最喜欢的人是你。
她的话就像是专门为了报复我而说的。我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应答。我清了清嗓子说,陆剑萍已经结婚了,不管他曾经喜欢谁,你都不应该这么做。
我想写作,这辈子,只有写作这一件事情始终对我不离不弃。所以我求求你一定要帮我。
她险些跪倒在我面前,我一把扶住她。她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已经听过一百遍了,你写的东西不行,你写的东西不行。在所有人看来,我爸过世以后,我写的东西都不行。
她发出了阵阵神经质般的笑声,夹烟的手不自觉地乱晃,我被她的烟呛得难受。
一声叮铃响,王林琳的手机上跳出一条新的简讯。她的笑声瞬间收了起来,嘴角重新扬起了我所熟悉的骄傲的笑容。
不用说,名片上的男人给了她回音。王林琳又打扮得花枝招展地出了门。她向我借了五千块钱,说等找到归宿后就会尽快还我。对于王林琳的事,我知之甚少,她的去向也成为了娱乐八卦界的一个谜团。我读过关于她的最后一则八卦新闻,是她大学毕业那年结了婚,丈夫貌似是文艺界的某位前辈。她随丈夫出国后便淡出了公众视野。一年前,听闻同学说看到她在微信上做海外代购,我还一笑置之。像王林琳那样的女人,绝不会做这些的。
我把她的稿子递给单位领导过目,领导劈头盖脸给我一顿痛骂。这种小学生的文笔,初中生的矫情,升不了高中的质量,怎么好意思说要出书呢。我不知该如何把这句话转达给王林琳。她把名片上的那个男人带回了家。她在我的耳边说,一会儿你就说这是我的房子,你只是在我家暂住。我看见她已换了一身与出门前不一样的新裙子,脖颈上还戴着一根别致的项链。为了让别人感受到我的热情好客,王林琳特地嘱咐我亲自下厨。
这时,姨妈给我打来电话,问最近林琳怎么样了。我听见大厅里王林琳和男人的高声谈笑,便告诉姨妈,她现在正在好转。我能从电话听筒里急促的呼吸声中想象出姨妈此刻的笑容,她那样情绪化的人,说不定此刻正握着手机发抖。
男人在家里待到晚上十点多才走。王林琳洗完澡后点起了香薰,一时间,屋里弥漫着一股混杂着柠檬、薄荷还有薰衣草的味道。我不知她何时买的香薰机,闻起来确实能让人宁心静气。她说,他在美国有房,我还是希望尽可能回美国。我在那边待了快十年,如今普通话都说不利索了。我笑笑不说话。她问我,你今后想去哪儿?我说我哪儿都不想去。她摆出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她说,难道你要在出版社拿着三千块工资找一辈子错别字吗?我说,三千块有三千块的活法。她问,你会和张帆复婚吗?我还没答,她又说,不如你和陆剑萍在一起吧,他说不定还喜欢着你。我说,你快别说这些胡话了。
我走出屋子,我想我和王林琳是永远无法成为“姐妹”的。
我还记得当年初次见到王林琳时的场景。姨妈拉着一个身穿花裙子的小姑娘来到家里,她的个头比我略矮一些。此前,我早已听闻王林琳的光荣事迹,对于写作文造句都要想上十来分钟的我来说,九岁就已经出版长篇小说的王林琳简直是神的化身。那个下午,整间大厅里只有姨妈和我妈高谈阔论的声音。王林琳一声不吭地坐在姨妈身后,而我并没有向“神”靠近的勇气。过后,爸妈指责我说我不主动和王林琳玩,不仅学习差,还不会做人。后来,我更多地是从爸妈口中听闻王林琳的名字,而且多是在我考试成绩差的时候。上初中时,妈让我找王林琳多关照我,但我一直没有和她说上话的机会。
张帆的电话把我从回忆中拉了回来。他话音吞吞吐吐,想说的是开工作室的事黄了。他的自尊心此刻一定碎了一地,任凭我说些什么,他总会觉得抬不起头来。此前,他的哥们告诉我,张帆连求婚的戒指都买好了,是贷款买的,只等工作室一开,把钱赚回来后,就跟我求婚。我便找到张帆面前,把他骂了一顿。我说我不要贷款买的戒指。他不敢吭声,那边模特还在等着他过去拍摄,他答应了一声,走得太急,被一根电线绊倒在地,摔坏了一个五千多块钱的镜头。
我把张帆的故事告诉王林琳,是希望她明白工作的不易。她现在突发奇想,又说想做时装店买手,如此一来还可以经常去欧洲。我对这一行一无所知,但我能确定的是,这绝不会像她说的那样简单。周末两天,我陪着她把全城的时装店都逛了个遍。五月的天气已经炎热不堪,我给她递了一瓶矿泉水,在露天的咖啡店找了一个树荫底的位置坐下。王林琳一边补妆一边说,这儿不是北京上海,没有一家真正意义上的时装店。你听没听刚才那人说什么,说到店里做服务员倒是可以。她用鼻孔狠狠地哼了一声。她在脸上新擦的粉,很快又被汗水碾过。她问我,你能再借我五千块钱吗?
我说我前两天不是刚借了你五千吗?她的目光躲闪,把头别过一边。我翻了个白眼。我以为那些衣服是他给你买的。她说,这叫投资,我不把自己捯饬好些,哪有男人会相上我?我说,那你别租什么奔驰。她说那也是投资。
我憋了一口气,终究没忍住,说,其实那五千块是姨妈让我转交给你的钱。
她在脸上涂抹的手顿时停了下来。她只要心里一堵,就习惯不说话。她把包挎上,四肢肌肉有些微颤抖,她说,我会找到工作的,我不需要你们这些人的施舍。
她刚一走,我被一个略微熟悉的声音叫住了。陆剑萍端着他的咖啡杯往我这桌走来。他终于戴上了近视眼镜,目光精明不再如从前那般呆滞。我想起王林琳上回说的话,如今在他面前,只觉得极不自在。他说,我方才先看到了王林琳,有些事你可能已经知道了。我现在有点怕她。没想到会遇见你。我尴尬一笑,我知道此刻我的笑容一定格外僵硬。他自从当上了管理者后,口齿就变得顺滑伶俐,但他的话我几乎没听进去。
他提到了王林琳,我便说,她现在很难,你能不能帮帮她?
他似乎并不想和这个女人扯上半点关系,说话声音也变轻了,我们公司最近好像在招前台,你可以让她去试试。
前台?王林琳是绝不会放下身段去做这种工作的。我心想。果然,回家后我同她提起此事,她立马就和我翻脸了。陆剑萍这个没种的男人,在老婆面前胆小如鼠,我才不会低声下气去求这种人。她刚说完话,我家大门就响起了轰隆隆的声音。我从猫眼中看到一个叉着腰、昂着头的女人,她嘴里叫骂着,王林琳给我滚出来!挨千刀的老狐狸精给老娘下地狱去吧!
她意识到我在门后窥视她,便敲得愈发使劲了。王林琳立马躲进了衣柜。那女人要挟我说再不开门就请人来撬锁。我晓得暴风雨总是要来的,只得开了门,女人见着我先是一愣,然后把我推在一边径直走进卧室里,掀开床底,钻进桌底四处找人。她把王林琳从衣柜里揪了出来,一边扯她的耳朵,一边在她脸上抽巴掌。小虎跑过来看热闹,我赶忙捂住他的眼睛,把他拉回卧室关起来。
我把药膏往她脸上涂一次,她就要夸张地惊叫一次。我说你再这么叫我就不帮你涂了。她露出一副撒娇的表情,像一只受了委屈的小兔子。我说明天带她到陆剑萍的公司去面试,这一次,她没有异议。
王林琳又一次把加起来上万块的化妆品逐一涂抹在脸上,然后花枝招展地出了门。她死活要我陪她一起去,一则她从不曾面试过,二则她怕见了陆剑萍会尴尬。果不其然,为了躲避尴尬,陆剑萍甚至没出面见她。待王林琳跟着人事姐姐进了办公室,陆剑萍才从背后拍了拍我的肩膀。他问我今天中午有没有空一起吃个饭。他见我没立马答应,便又说,我帮了王林琳,你是不是要答谢一下我。我说,答谢是必须的,但今天中午张帆等我。他突然变了一丝神色,迅速找借口离开了。
我本来和张帆没约,但为了庆祝王林琳找着工作,我把他和他的几个哥们也叫到家里来,显得不那么冷清。王林琳说,她第一次直接用啤酒瓶喝酒,感觉很痛快。我估计她以前连啤酒都没怎么喝过。张帆的朋友也都是摄影师,没念过本科,学了摄影后就出社会来讨生活。王林琳自是瞧不起他们,但今天她已经能够强忍着鄙夷的心态附和他们的笑话。前段时间鲍勃·迪伦刚拿了诺贝尔文学奖,王林琳便在手机上放他的歌,巧的是有两个哥们也听过,他们便开始融洽交流起来。王林琳给他们普及了不少美国文学常识,他们竟津津有味地听了起来。我以为是我喝多了产生了幻听,我的脸颊仿佛有两团热火在燃烧。王林琳说她学生时代从未参加过聚会,考上P大的那个夏天,她独自拎着行李离开了寄宿学校,过后几日才听说他们班的同学举行了毕业派对。她说,没有人喜欢和天才待在一起,因为不合。进入P大后,有很多双眼睛盯着她,很多人都想知道,一个十四岁破格录取进入P大的人究竟凭的什么本事,稍有不慎就会有人说,你果然不是凭的实力。我们对王林琳的话半信半疑,但她似乎真的醉了,喝醉的人说的多半是肺腑之言。
散席后,大厅里杯盘狼藉,我提不起一股劲来收拾,只得草草洗了身子去睡。王林琳叫住我,问今晚能不能和我一起睡。我答应了。不知怎么,她分明早已在被褥里待了一会儿,但被窝依旧是冰凉的。黑暗中,我只看见她凸出的颧骨,她的长发蔓延到我的肩上,她与我那么近,近到我可以感觉到她的心跳和脉搏。她说,我一直都很羡慕你。我说怎么可能。她说,我羡慕你,在我爸妈离婚的时候,在陆剑萍懒得理我的时候,在我连一份正经工作都找不到的时候。你拥有一切。我说你别这么说,是我一直在羡慕你才对。她问我明天能不能去一趟寺庙祈福。我点点头。她睡着了,鼻子里发出均匀舒缓的呼吸声。天才睡着的时候,和普通人也没什么两样。
暴雨初歇,寺庙里冷清得很,我们的鞋带着雨水踩进庄严的大殿,三座金碧辉煌的佛像显得庄严肃穆。它们垂着眼帘好像在闭目,又像是在俯视着我们。我和王林琳虔诚地跪在蒲团上。许愿的话,我唯一能想到的就是小虎,愿他一生平安顺遂。我睁开眼时,看到身边的王林琳郑重其事地磕了三个头。她这辈子,恐怕只有在佛主面前才会显得这样乖巧又卑微。她往捐款箱里投了几张纸币,又双手合十拜了拜,这才从大殿走了出来。
她说,老王跟我结婚时,已将全部身家给了前妻。他死后,他在美国唯一一座房产就被儿子抢走了。老王一直对我很好,但这一切都不重要了。我刚出名的时候就有前辈告诉我,前方的路不好走,可惜我偏偏不听。
屋檐上的雨积水打落在她的鼻尖上,她不自觉地晃了晃脑袋,冲我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