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刘失策了,他不该先去三婶儿家借钱,或者说,根本就不该从她家门口过,即便外人都传言三婶儿卖了一只肾,那也不会有很多钱,等他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全村人都知道了,老刘在挨家挨户地借钱。
在各自准备好没钱可借的理由之后,大伙儿关注的都是同一个问题:他要借多少?一千,莫不是要买来年的猪崽儿?一万?他家的老瓦房是该翻修了。十万?小刘在大城市工作这么多年,还没讨媳妇,老刘肯定着急得很。
“你要借好多嘛?”第一个问出口的人是马家沟里的马老三,村支书,出了名的热心肠,趁着媳妇儿回娘家,总算又做了回主。
老刘捧着大茶缸子,盯着里头不知道泡了多少天的茶叶,“你有好多?”
马老三笑起来像打喷嚏的土狗,“老刘哦,难怪你借不到钱,哪有你这种问法,张口就要把别人家掏光?”
老刘喝了一口茶水——屁味道都没有,他放下茶缸子,竖起三个手指,舔舔嘴唇。
马老三撇撇嘴,“三万?你以为打麻将啊,开口就要三万,没得没得。我给你借三千,下午你跟我去储蓄所取,实在是没多的了。”
老刘咽下了没出口的数目——三十万。他看着马老三的眼睛,琢磨着到底谁先看出对方在说谎,三千顶什么用,全村一百零七户,一家借三千还差不多。可这好歹是第一个肯借钱的,老刘于情于理都没法回绝,只好说声谢谢,两手一搓,又从烟盒里拿出一支烟给对方点上。
“要我说啊,”马老三吐出一口烟,“你还不如去陈胖子家问问,他不是才得了一大笔钱?”
老刘一拍大腿,“我怎么把他忘了!”
陈胖子确实有钱,他这钱是拿命换来的,他女儿的命。
事情出在两个月前,下午三点刚过,村口土路黄桷树边,陈胖子和16岁的女儿从集市上回来,除了一个月的日用,陈胖子还给女儿买了新衣裳和一盒搽脸的粉。
“你妈说得有道理,上职高了,要会打扮,再过两年就要出社会了,老头儿以前不准你这样不准你那样,都是为你好,怕你学坏,晓不晓得?”
陈胖子说完一大溜,盼着跟在后面的女儿能有回应,等了半天,不但没听到女儿说话,连脚步声都没了,他一回头——女儿伏倒在地上,脖子断开,只剩一丝肉把脑袋和身子连在一起,血流满地,眼看就要流到陈胖子脚边。
没人真的知道陈胖子当时是什么反应,他自己回忆说,他只记得腿软,跪下去,血沾在裤子上,一大片,又心疼,因为这是女儿拿奖学金买的,下一瞬间,才哭了出来。
哭了不知道多久,陈胖子才想起来要寻凶,光天化日,在自己跟前,下手这么狠,还有没有人性,还有没有王法?他小心地把女儿翻过来,看到她那张微微张嘴的脸,又哭了一阵,等视线不再模糊,终于在女儿刚刚压住的地方发现了凶器——一个铁片,巴掌大,一指厚,边角锋利,还带着血。
这东西,哪儿冒出来的,谁会使?趁着警察还没赶来的当口,陈胖子把这个问题在村里问了一大圈,除了几个看武侠小说成瘾的中学生,没人说得出个所以然来。
警察在村里查了十来天,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全无头绪,十里八乡几年没出过命案,原本积累下的新鲜感马上就烧完了,打再多鸡血都不顶用。毕竟说到根儿上,不管从物理讲,还是从刑侦讲,拿这么个铁片,不趁手且不说,最关键的是,大白天当着人家老头儿的面把女儿给杀了,得是多大仇多大怨?更可气的是,把陈胖子一家往上倒三代,也找不出符合条件的仇家。
就在乡里决定往上报的时候,上边下来人了,上边是多上边,没几个人说得明白,总之看着不像官,没那个架子,倒像是读书人,斯斯文文的,长得白净,穿得整齐,到陈胖子女儿死的地方转了一圈,又把铁片拿去瞧了半天,张口就唬住了所有人:
“是我们的东西。”
村里人炸了锅,这是来示威的?派出所警察傻了眼,这是来自首的?
但好歹是上边带来的人,大伙儿也不敢发作,都老老实实听着,读书人说话清楚,也没怎么拽词,但还是有不少人没明白,最后村支书马老三给翻译了一遍:
乡亲们,这个铁片不是啥子暗器,它是火箭上掉下来的东西,我们国家的火箭上天的时候啊,要经过我们村,就从头顶上过,它飞的时候咧,会往下掉东西,都是这么大的铁片,按照科学家的计算啊,有些铁片就会掉到咱们村里,砸到人的可能本来是很小很小的,结果那天不凑巧,刚好掉到陈家闺女头上了。国家已经晓得这个事情了,会给陈家赔钱,赔很多很多的钱。
虽说已经翻译得足够直白,但这帮一辈子种地的人还是没弄懂这事儿的因果关系,国家发火箭,关我们啥事?不过有一点他们搞清楚了:本是飞来横祸,现在是飞来横财。
“很多很多的钱,到底是好多?”老刘不敢看陈胖子的眼睛,只是望着墙上的遗照。
这事儿是个秘密,国家具体给赔了多少,什么时候赔的,到没到账,都是秘密,一条龙下来乡里派专人跟陈胖子对接,捂得紧,出了陈家老宅,没人晓得。
“国家政策不准说。”陈胖子手里捏着一部最新款的手机,手指上都是裂纹的他怎么努力也没能设置好指纹解锁,“城里的报社来问,都不准说。”
“我们两个的关系还是不一样噻,”老刘其实也说不上来两人的关系不一样在哪儿,他比陈胖子大整整一轮,逢年过节也少有来往,最近的就是陈家女儿头七那天,老刘来坐了一晚上,给送了一百块钱,还好还好,还好来了,他在心底庆幸,“我也是看着花妹儿长大的,说没就没了,我这个当伯伯的,总不能一问三不知噻。”
陈胖子眼珠一转,把手机搁在大腿上,摊开一个巴掌,刚要开口——“钱钱钱,国家是赔了我们钱,那是拿命换的,你们一个个跑上门来,就是想借钱嘛,”陈胖子的媳妇儿出现在大堂门口,背着光,叉着腰,手里还拿了一把剁猪草的刀,“花妹儿在的时候,你们这些当伯伯当叔叔的哪个关心过?枉我把她教得好,见了你们这些老男客,要打招呼,嘴巴要甜,有啥子用?还不是说死就死了,还不是让你们这些狗日的只看到钱。姓刘的,你莫以为我不晓得,你的儿在大城市读完博士,在政府机关上班,吃香的,喝辣的,住洋房,坐轿车,洋盘得很,还跑我家来借死人钱,你要不要脸?不要我马上给你剐下来!”
村里的女人都牙尖嘴利,吸一口气能说半个钟头,老刘也习以为常了,只是这字字都冲面上来,墙上花妹儿的遗像又死盯着自己,搞得他心颤发毛,半天也没支吾一声。
“哑巴了?日你妈的,亲戚来借,同学来借,这个啃一截,那个啃一截,你们这些没心子的啊,你们啃的是花妹儿的肉,吸的是花妹儿的血,晓不晓得?晓不晓得啊?!”说到这,陈胖子的媳妇儿已经是捶胸顿足,号啕大哭。
老刘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从陈家跑出来的,连陈家的狗都在屁股后面吼了两声,他蹲在山梁的风口,一边抽烟一边望着山下,下边还有几处院子,住了十几户人家,张家是养奶牛的,有钱,周家的幺儿才结婚,肯定是掏空了,曾家唉,曾老头的病是拖着的,还是死了?
“家家都不好过啊。”老刘自言自语了一句,掐灭烟头,刚一站起来,头晕目眩,差点昏倒,略一定神,手机响了。
“喂,儿啊?”
“钱借到没得?”
儿子的口气听起来很着急,他在大城市工作,压力很大,虽然这些年来,老刘一直没弄懂儿子是做什么的,只说在学校教书,哪个学校,教啥子科目,教好多学生,统统不晓得。
“在想办法,有差不多一万了,万事开头难嘛——”
“才一万啊,差得太远了。”
“不是还有一周嘛,你莫着急。”
“我不着急,佳佳也着急啊,她妈妈天天催着要。”
老刘听不得这些,别说儿媳还没过门,这个亲家母没名分,就算是自己的丈母娘,叽叽喳喳说了几十年,到她入土的那天,老刘也没听进去一句。不过呢,儿子是自己的,一把年纪才有这么一个儿子,还这么能干,全县都只有这一个博士,可是托人在教委去查的,白纸黑字,就差做个锦旗送家里挂着了。他妈死得早,他的婚事,当老子的不拼命,还指望哪个拼命?
“行了行了,你好好工作,钱的事,老头儿想办法。”
话是这么说,嘴笨如牛,胆小如鼠,过世的老伴儿曾经这么说过老刘,用词是有点夸张,但摊上借钱的事儿,还是这么大数目的钱,就算是天王老子也得见人低头,骂不还口。
老刘按出手机里的一个号码,那是三婶儿告诉他的,说是收人体器官的头子,也不知道真的假的,听着是吓人,估计也值不了几个钱,更何况自己这岁数,熬汤都嫌老。
琢磨清楚了一套新的说辞,老刘刚走到张家的奶牛场大门口,只见几个壮汉正把奶牛往卡车上装,老张跑前跑后,嘴里也没停过:
“轻点,轻点,你碰到奶子了!痛得清叫唤听不到啊?”
“多放点草,拿新鲜的,两个小时啊。”
“小牛是才生的,肯定是母的啊,公的前天就杀来吃了。”
抓住老张停歇的一个当口,老刘凑到他跟前问:“这是要干啥?卖牛?”
老张愣了愣神,“卖啥子牛?”
“一车一车地装,不是卖牛是做啥子?”
老张翻个白眼,“你个老男客啥子都不晓得,还到处晃?天上又要掉火箭啦,乡里头挨家挨户通知,后天晚上,国家发卫星,叫我们赶紧躲。我这些奶牛万一被砸到,不是当场就要见阎王?”
老刘估计是这两天出门借钱的时候发的通知,家里没别人,自己当然什么都不晓得,“砸就砸了嘛,反正国家要赔钱。”
“老大,我这是牛,不是人,砸了能赔好多?还不是一头牛钱,担惊受怕不说,奶量还要耽搁几天,划不来划不来。”
“那你这是要运到哪儿去?”
“邻县有个奶牛场,运到那儿去养两天,我们全家也顺便过去耍一耍。你个老男客要不要跟我们一起去嘛,帮我挤两天奶,给你算工钱。”
老刘摇摇头,赔笑道:“我这个手是抖的,你看嘛,中过风,你这些奶牛都是摇钱树哦,现在城里人都爱喝牛奶,还是你老张有眼光,我们这些傻农民只晓得刨土地。”
老张顿时警觉起来,“你说得轻巧,你不晓得,城里人时髦得很,现在都喜欢喝洋奶,进口的,收奶公司把奶价又压了一轮,工人挤奶要拿钱,割草要拿钱,打扫要拿钱,还要买饲料,买兽药,驱虫,消毒,杂七杂八加起来一扣,我连烟钱都赚不到!”
大概除了陈胖子,老张该是村里最有钱的人了,有钱有理由,也有心机,对于借钱的事自然堵得也最严实,连这号人都不肯借钱出来,这三十万从何谈起?除非是去集市上刮彩票,刮彩票啊,那比火箭砸人的概率还低。
老刘一边在心底骂娘,一边掏出一支烟给老张点上,“你说乡里挨家挨户通知,是哪个来通知的?”
“小赵嘛,副乡长的秘书,昨天晚上来的,喝了好多酒哦,不晓得这个时候起没起来。”
“还在这儿?”
“在噻,喝多了哪个放心让他走夜路嘛。”
老刘见到小赵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两点,这个刚毕业没多久的大学生蹲在池塘边上,嘴里插根牙刷,眼底带红,显然还没从宿醉中完全清醒过来。
等对方咕噜咕噜吐完嘴里的白沫子水,老刘赶紧递上两支烟,满脸堆笑,“赵领导啊。”
小赵摆摆手,“别叫领导,叫赵秘书就行。”
“诶,赵秘书,说是国家又要发火箭啊?”
“是啊,政府专门下发通知,盖了章的,因为这次火箭的发射时间一样,飞行轨道也一样,据科学家计算,还是会有部分残骸掉到我们村,为了避免上回的情况发生,请全村男女老幼全部提前转移。”
老刘给赵秘书点上火,在这个年轻官员面前,频繁抖动的左手总让他觉得不自在,连忙把手收进口袋里,“人是可以躲哦,那万一砸到房子咧?”
“照价赔偿,你们放心,发射火箭是国家战略,是严肃的,是神圣的,造成的任何次生灾害,都在可控范围内,该赔的钱,绝对一步到位,不会让你们白白受损。”
战略,次生灾害,好几个词老刘都没听懂,不过他有自己的打算,“万一跟上回一样,又砸到人?”
赵秘书笑了起来,“就是怕又砸到人,才让我来通知嘛,不管老的小的,抬也要抬走。”
“我是说万一嘛,打个比方,万一它掉到其他村了,砸死个人,怎么个赔法?”
赵秘书连着抽了两口烟,“那,肯定也跟上次一样嘛,陈家赔好多,就赔好多。”
老刘咽了一口口水,压低声音,“陈家赔了好多?”
赵秘书又是一笑,“不准说。”
老刘把整盒烟都塞进赵秘书手里,“赵领导,我一个中风老头儿,家里就我一个人,天天穷屁无聊,听个新鲜,等着入土,我去跟哪个说嘛?”
赵秘书四下扫了一眼,头往老刘这边一偏,“差不多一百二十万。”
老刘的心脏在中风的时候差点停跳,这会儿像是见了食槽的狗一样上蹿下跳起来,他不知道脑子里该想什么才算合乎情理,一百二十万,居然有这么多?真是中彩票啊!还到处跑到处借,到处被人骂到处被人不待见,钞票就在天上飞着呢,砸到谁头上就是谁的。
“哦,有这么多啊,陈胖子发财了哦。”
“这是按国家赔偿法算出来的,”赵秘书瞪大眼睛,“看着是多,哪个想发这种财啊,他女儿死的那个样子,我光是看照片就吃不下饭。”
“是是是,赵领导说得是,我说错了。”
“你家我就不专门去了,火箭发射是明天下午三点零两分,两点前全村人都必须转移完,你也抓紧哦。”
老刘连连点头,“晓得了,晓得了。”
面吃完,剩了一口煎鸡蛋还在面汤里漂着,老刘一边用筷子拨弄,一边盯着出神,一百二十万,那是按死了人算的,要是没死人肯定不会这么多,残废咧?残废是赔好多?有三十万不?总归是有吧,等等,花妹儿只是个学生,都不是劳动力,不是说劳动力最值钱嘛,丧失劳动力说不准赔得更多,怕不有一百万?
老刘越想越激动,一口吞下煎鸡蛋,拨通儿子的电话。
“儿啊。”
“老头儿,借到钱了?”
“还没有,想到办法了。房子总共差好多?”
“60万,你问这个干啥子,30万都借不到,还想多的啊?”
老刘嘿嘿笑了起来,“那说不定哦,60万都能给你解决。”
“老头儿,我想过了,要实在借不到,就算了,我们家是穷,我也认了。大不了我去求佳佳她妈,去给她下跪嘛,现在不买房子就结婚的人多得是……”
“哪儿的话?男儿膝下有黄金,你这辈子只能跪我,哪个都不能跪,结婚该买房子,你在大城市工作,结婚这也没得,那也没得,说出去不怕被人笑?砸锅卖铁供你读完书了,再拼起老命给你把婚事弄妥,是我当老头儿的本分,你只管操心工作,等老头儿的好消息。穷是穷,穷有穷的办法,懂不?”
“嗯,懂。”儿子说完这句,挂断了电话。
一个人把儿子拉扯大的日子仿佛就在昨天,老刘想起一次次送儿子到村口,看着他坐汽车去读高中,读大学,读硕士,读博士,陪在他身边的同乡越来越少,村里的同龄人不是早早出去打工,就是读到技校为止,能有啥出息?这些人结婚的时候都还回乡砌楼房咧,何况我儿子?因为没钱买房子就把婚事吹了?丢不起那人!
老刘想得血脉贲张,洗了碗,刷了锅,又抓起笤帚将老屋里里外外都打扫了一遍,连旮旯角的蜘蛛网都不放过,墙上贴的奖状也全用毛巾擦一遍,还有柜子里的老教材,哪怕翻起一个角也要捋平整。
忙到半夜,老刘躺倒在太师椅里睡着了,一直到天亮,被人敲窗户的声音惊醒。
“老刘老刘!”
老刘一睁眼,村支书马老三那张长脸正贴在窗玻璃上。
“干啥?”
“转移了,下午两点前,必须走。”
老刘打开窗户,颤抖的手抓着窗沿,“走哪儿去?我一个老男客,亲戚都没啥子来往,我就在家待着,我就不信那么巧,刚好就砸到我了。”
马老三的脸拉得更长了,“乡里把中学礼堂拨给我们了,没地方去的可以到那打地铺。”
“打地铺我不去,我怕冷。”
“政府通知写得清清楚楚,每个人都必须转移,你敢不遵守?”
老刘一撇嘴,“政府就没想到,我们全部转移了,万一村里进了小偷,把东西偷了怎么办?我留下来给你们当个看守。”
“全村穷得叮当响,有啥子值得偷的?贵重物品都可以带着走,哪个要你看守?少废话,赶紧走,现在就走!你要是不走,我往上报说你违反政策,影响国家火箭发射,马上抓你狗日的去坐牢,你信不信?”
坐牢可就没钱拿了,老刘长叹一口气,跟着又骂了句娘,转念一想,把桌上的收音机放进口袋,这才很不情愿地和马老三上了路。
中学礼堂里还贴着儿子的照片,老刘盯着瞧了半天,上面写的是“本乡史上第一个硕士生”,格老子的,这是哪个龟儿子乱写的,明明是全县第一个博士生,要找他们改。
老刘把学校转了个遍,也才熬到一点半, 还有一个半小时火箭就要发射了,这东西从天上飞过去就飞过去了,怕是没有回头路,下次发射鬼知道是啥时候,就算刘家等得起,没过门儿的媳妇儿家也等不起,人家大城市的房价更是等不起。
学生都放暑假了,礼堂里也就十几张地铺,大伙儿都聚在一起打牌,没人管,校门口有几个保安,查得严,就算是条狗也要拦下来盘问一番。
“领导,我真有急事,我的药忘拿了,拿了就回来,保证不超时。”
“不行不行,乡长亲自交待的,你们村的人一个都不准放,人命关天,开不得玩笑。”
老刘拿出一包烟,“乡长只是说火箭上天后不准人进村嘛,现在还有一个小时。”
“也不行,乡长说了,进来的都不准出去。”
老刘恨不得吞了跟前这几个年轻人,油盐不进,软硬不吃,眼看时间往前走,也不晓得火箭这东西兴不兴提前发射。他火急火燎地在学校里转圈,大门就一个,后门上了他妈的四把锁,院墙五米高,墙头全是玻璃片,难怪儿子当年说读书就是坐牢。
终于,老刘发现了一个狗洞——严格地说,是一个垃圾洞,肯定是那些收瓶瓶罐罐的人打的,大小刚好能容一个人爬进爬出。虽然搞得全身脏兮兮的,但老刘一闻到学校外的气息就感觉太值了,没想到这么大岁数了还能体会到逃学的快感。
他不敢从村路进村,怕村口也有人守着,绕了好大一个圈子,从邻村那道山梁翻过去,踩坏别人家的庄稼,裹了两脚泥,总算是回到了村里。村里听不到任何人声,连狗叫都没有,这可真是难得,老刘顾不得回家换衣服,还换啥,被火箭砸还要穿得多干净吗?
他一边躲着可能有也可能没有的监视,一边往花妹儿遇难的地方磨蹭,科学嘛,就是老实,时间一样,轨道一样,那铁片子掉的地方肯定也一样,错不了。老刘记得那个位置,以前送儿子上学的时候,回回从那儿过。
地方一到,他赶紧拿出收音机,广播里正播着火箭发射的消息。
“听众朋友们,还有十分钟,装载天使号通讯卫星的远航7号火箭就要发射升空了,我们请专家来给我们讲讲,为什么这次的发射如此重要……”
还好还好,没提前发射,老刘把收音机搁地上,琢磨着怎么被砸到才最划得来,花妹儿之所以当场死了是因为铁片子割了她的脖子,要是砸到手上或者脚上应该不至于要命,手上?老刘伸出自己那只落下中风后遗症的左手,嗯,这能有60万吗?怕不能吧,本来就是条废手。那,右手?老刘看了看手上的老茧,现在下地收谷,割草喂猪可都指望这只手咧,砸废了赔60万是肯定的,但以后咋生活?他来回踱步,还是下不了决心,两条腿值多少?他见过人拄拐,重活是干不了了,自理还是没问题的。想到这,他坐到地上,往两边伸出自己的腿,突然笑起来——砸到命根子赔不赔钱?说出去多丢人呐。
“听众朋友们,现在我们把声音切到发射现场,请现场的同事为我们带来最新的消息……”
老刘躺倒在地上,仰望着蓝天,格老子的,听天由命吧,他努力伸展四肢,砸到哪儿是哪儿,砸个30万不亏,砸出60万笑醒,砸到120万?行,算老子倒霉。
他突然害怕起来,一个铁片子从那么高的地方落下来,切进肉里,很痛吧,怕是痛都痛死了。可是,儿子在城里受人白眼,被老女人瞧不起,就不痛吗?狗日的老男客,这点痛怕啥子?
他忍不住唱起儿歌来,是小时候教儿子唱的,没在调子上,歌词也记不太清,含含糊糊地唱了一会儿,突然又起身,脱了衣服和裤子,一股脑全包在脑袋和脖子上——老天爷保佑,老天爷保佑,可别把我砸死了。
收音机里传出了火箭发射前的倒计时:
“听我口令,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发射!”
轰隆隆的巨响从收音机里传来,不到一分钟就该往下掉东西吧?掉的时候风里有声音吗?老刘意识到下体发热,似乎失禁了,他绷紧身体,闭着眼睛,后背紧紧贴着地面,不怕,不怕,他在心里默念……
“你狗日的发啥子神经,我日你妈,你不要命,老子还要命,给老子起来!”耳边如暴雷般响起一串骂人的话。头上的衣物被扯下,老刘定了定神,才看清是马老三和赵秘书,两个人各戴了一顶摩托车头盔,四只手还举着一块一指厚的钢板,像是从工地上偷来的一样。
老刘不甘示弱地怒吼道:“你们给老子让开!”
马老三气得不行,顾不得许多就来抓老刘,赵秘书一个人举不动钢板,向后便倒。
收音机里可没停下,“助推器分离!”
赵秘书大叫起来,“妈妈呀,助推器分离了,快点快点,要下来了要下来了!”
马老三已经和老刘扭打在一起,滚得满身是土,一边打还一边互相骂娘,谁也不肯放过对方的母亲。
“一级火箭分离!”
赵秘书声音里有了哭腔,“我不管了我不管了!”他奋力把钢板立起来,试图躲到钢板底下。
“整流罩分离!”
“整流罩!整流罩!花妹儿就是被整流罩的零件砸死的!”赵秘书拽住老刘的脚,把他往自己这边拉。
老刘一口唾沫吐在马老三脸上,连着在后者的肚子上捶了几拳。
“老子不管你了!”马老三说着就去举钢板——
耳边响起高空坠物的呼啸声,三个人都被吓呆了,谁也不敢动。
下一秒,一个黑影落在土路对面的山梁上,震得满山的树木哗啦啦响。
收音机里还在传出发射现场的声音:
“二级火箭分离!”
“三级火箭分离!”
四野无声,群山静谧。
“完事了?”马老三小声问。
“完事了!”赵秘书兴奋得大喊。
赤身裸体的老刘愣在一旁,如同一座失落的雕塑,过了一会儿,他失声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