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英粉丝

精英粉丝

盛大的演出即将开始。

2023.05.26 阅读 67 字数 15719 评论 0 喜欢 1

歌手

李飞把昨天录的歌又听了一遍,还是觉得1分27秒的颤音没处理好,副歌的节奏有点乱,但他也知道,这已经是自己唱得最好的一个版本,如果没人喜欢,他也没办法。

毕竟,视频已经上传一周,他一个粉丝都没有涨。

李飞是一个歌手,自称的那种,白天在快餐店打工,略微走神就会被领班罚款,夜里用一把吉他写歌,超过11点邻居就会骂娘,大部分时候,他觉得自己颇有天赋,随便哼两句都悦耳动听,可一旦录好传到网上,面对无人喝彩的局面,他又会自我怀疑,担心自己真像爸爸说的那样,世上最浪费时间的行为就是所谓追求梦想。

他在快餐厅忙活一天,按照合同,结算日薪140块,回家路上买好第二天早上的面包和牛奶,剩下的时间都是自己的,要在以前,他会看看电影,听听歌,如果有感觉,就哼几句旋律,碰上对路的就写下来,最近不一样了,他开始在快餐厅附近的一间小酒吧驻唱,虽然条件苛刻,挣不到钱,但在公共场合唱歌是歌手的必经之路,而且,酒吧的环境远比地下通道这种地方好太多,所以他也没什么抱怨。

出租屋里住了三户人,除了交房租的时候一起拿房东开涮之外,别无往来,他没有选择更便宜的隔断间或者地下室,因为担心太过恶劣的环境会影响创作心情,当然,付出的代价是吃用方面更加拮据。

今天回来之前喝了一些酒,或许是受到酒精的刺激,李飞决定把那首歌重唱几遍,他相信自己能唱得更好。唱到第二遍的时候,李飞调整了歌词,为了意义更加顺畅,而不是单纯追求押韵,到了第五遍,他微调了节奏,唱得更轻快一些,虽然稍有偏离他个人的风格,但现在的市场是青少年说了算,做点妥协也无妨。

李飞对第七遍最满意,两户邻居都默契地保持了安静,楼下有几声鸣笛,但夹杂在吉他旋律中并没有很突兀,在最难唱的收尾部分,也完全没有破音,就是它了,李飞拧开一听可乐,一边往喉咙里灌,一边看着视频上传时的进度条,心里既兴奋,又紧张。

上传到微博之后,李飞赶紧去洗澡,再过一会儿对门的情侣就要用洗手间了,他们每次都会闹到很晚,其他人只能干等。

洗完澡回来,李飞在电脑上检查了一遍,播放数是3,没有评论,也没有转发,临睡前,他又用手机看了看,播放数变成了7,评论和转发仍然是0。

他强迫自己睡去。

睡梦余味散去的时候,李飞已经在下楼的电梯里了,七八个人挤在一起,可以闻出每个人的洗发水品牌。李飞看着手机上的转圈标记,等待着电梯门打开的瞬间,刷出新的信息,新闻,广告,骗子的短信,同事群里的冷笑话,或者还有别的——

101个新粉丝,82次转发,45条评论,172个赞。

他僵在电梯门口,被后面的人推了一下,才意识到自己堵了门。

从自学吉他和作曲,到现在也才不过三年的时间,李飞不是那种打小就立志献身音乐的人,整个学生时代,他和音乐最近的距离也不过是借同学的MP3听一会儿,像他这种靠顿悟,也只是悟出“我该学学唱歌”想法的人,恐怕连唱歌比赛的海选关都过不了。

可是现在,他竟然有了101个粉丝。

李飞挤在等地铁的长队里,手机凑在眼前,汗湿的手指小心翼翼地在屏幕上滑动,他生怕不小心一滑到底,把评论一口气全部看光,他要一条一条地慢慢揣摩,评论者的名字、头像、表情,他都要看个仔细。

第一个评论的人叫“才貌双全的男二号”,头像是一只狗,似乎是某个动画片里的角色,他的评论内容是:我想说,你的嗓音很有特点,很适合我现在的心情。

李飞想着该怎么回复他,他不知道如何用专业术语解释自己的声音,他从没考虑过这一点,朋友们也没说过“你的声音很特别”这样的话,他思来想去,最终只是敲了“谢谢”两个字。

第二个评论的人叫“晨曦1983”,头像是一片拿在手上的枫叶,他的评论内容是:很久没有听过这样真实不做作的歌词了,加油!

第三个评论的人叫“Alpha”,头像是一个拔剑的侠客,他的评论内容是是:旋律虽然不够抓耳,但对新人来说真的很不错了,值得鼓励。

李飞逐条看下去,克制自己想要把它们念出来的冲动,地铁到站的时候,李飞还没把评论回复完,他想给每个人说不同的话,毕竟这些评论来自不同的个体,虽然他发现这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除了“谢谢”之外,他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

快餐厅的工作仍旧乏善可陈,李飞站在柜台后面,用眼睛扫射光顾的客人,用扫码枪扫射他们的手机,心里想象着给自己评论的网友长什么样子,会不会是他们中的一员。

午间休息的时候,同事们喜欢躲在后巷抽烟,李飞见无人说话,觉得这倒是个不错的机会,便厚着脸皮给他们播放了自己“大受欢迎”的最新版本,一曲终了,除了关系好一些的那两个叼着烟屁股拍了两下手之外,其他人的反应和往日并无不同,李飞乘兴而来,弄得尴尬收场,也只好自我解嘲说“这不是最终版”。

李飞觉得他们没有欣赏自己音乐的水准,他听过从他们耳塞里漏出来的音乐,浓烈到近乎嘶吼的情情爱爱,配合聒噪得如同装修现场的金属碰撞,他很庆幸自己不喜欢也不会创作这样的歌曲,否则早就被邻居淹死在马桶里了。

好在还有网络,还有其他虽然不知道在什么地方,但喜欢他音乐的人存在,李飞点开微博,没有新消息,评论仍然是那45条,还有3条等着他回复。

李飞看过一些关于网络自我营销的文章,文章里说,网上的信息流动速度太快,大部分新发布的信息都只有十几秒曝光期,然后就被洪流淹没,如果发布者想得到更多的曝光,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提高发布频率——所以,话痨的粉丝永远比闷葫芦多。

李飞平常不太爱说话,交往过的女朋友也说他沉默起来像一尊雕塑,照道理说,像他这样的人,在网上反而会更热情才对,偏偏李飞线上线下都格外统一,除了关于音乐的零星感悟和几个月才有一次的作品发布之外,他不谈论任何别的话题,热闹的新闻,好笑的段子,都在他的关注范围之外。

所以,面对这一百来个好不容易得来的粉丝,为了和他们有更多互动,让他们知道自己对他们的感激之情,李飞可谓绞尽了脑汁。他先是把下一首歌的几句歌词手抄一遍上传,又在工作间隙默写从同事那听来的笑话,他原本还想拍一张自己的晚餐,但转念一想,只有速冻饺子,未免太过寒酸,所以,临到周五的时候,他破天荒第一次和同事们去吃了烧烤大排档,学着别人在照片上附了一句“秋天适合增膘”。

得到的回应不像作品那样热情,无非是捧场和关心,诸如“期待新歌”,“老笑话了,不过还是觉得好笑”,“烧烤吃太多对身体不好”,李飞也都一一过目,感受久违的来自陌生人的善意。

有了网上的鼓励,李飞在酒吧的驻唱也变得游刃有余,不仅如此,他也开始尝试更传统的渠道,他把录好的小样发到唱片公司的邮箱,在邮件正文里写上“受到一些网友欢迎”的说明,虽然不知道究竟有没有人查看邮箱,审核期限又有多久,但终归是走在了追求梦想的路上,总比停在原地自怨自艾更好。

李飞感激网络赋予他的勇气,放在以前,和其他任何从事自我表达的人一样,他一直在“自我膨胀和自我怀疑”之间徘徊,既害怕无人知晓,又害怕别人指点的目光,直到现在,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并不是孤身一人,最起码,自己还有一百来个粉丝,就算是为了他们,也应该继续唱下去。

李飞把所有闲暇时间都用在音乐上,在家里自不必说,哪怕上厕所的时候也抱着吉他,在快餐厅里,只要有灵感他就哼上两句,如果有觉得合适的歌词,随手就会写在手边的账单上。

正因为他太过投入,才会在没投入几天的时候,遭遇了客人的投诉。

“你被投诉了知道吗?”领班说。

“是中午那个染红头发的?”李飞记得当时他小声骂了两句。

“我不知道是哪个,总之,你不能在上班期间哼歌。”

“那时候后厨机器出问题,要等十分钟,大家都没什么事干,我哼两句歌怎么了?”

“机器坏了,客人本来就着急,你还在那哼歌,一副悠哉悠哉的样子,换个脾气暴的,早就翻进去打你了信不信?”

“我灵感来了,不哼出来记不住。”

“去你妈的灵感,帮人点个单都点不利索,整天做啥白日梦呢,你要干就好好干,除了跟客人打招呼,其他时候都给我把嘴闭上,要是不想干,趁早滚蛋!”

李飞发了一条关于辞职的微博,表达了破釜沉舟的意愿,他觉得在快餐厅的工作会把自己变成机器人,这和音乐创作完全南辕北辙。

他很快收到了回复,足足74条,比发歌的时候还要多。

我觉得你还是应该留条后路。——晨曦1983

大城市消费高,有点收入总比没有的好呀。——国王的隐身衣

实在不喜欢的话,找好下家再辞吧,冲动是魔鬼。——楼主不在

逐条看下来,几乎没有支持李飞的评论,他觉得很不舒服,既然是粉丝,自己又不是要做什么犯法的事,他们不应该无条件支持吗?受了委屈,想要发泄情绪,想要被人安慰,也都是人之常情,他们难道不明白吗?为什么所有人都是一副语重心长的模样,就跟教训青少年的中年人一样。

李飞不想理他们,之前那种挨个回复的心情也荡然无存,他察觉到心中的不忿似乎翻了倍,因为没有听到自己最想听到的话,更可恶的是,他虽不愿承认,但也知道,粉丝们的意见既中肯又现实,是苦口良药,只是他难以下咽而已。

一觉醒来,李飞发了一会儿呆,然后打开微博,看到一条陌生人发来的私信。

粉丝

“我看你不像以前一样回复大家的评论,就专门发信来多说两句,我知道很多搞创作的人除了创作别的事都不在乎,但是我觉得,这也有一定限度,如果现在就把工作辞掉,风险过高还不是最大的问题,最大的问题是,你真的做好自由创作的准备了吗?不是每个人都能把自己的时间管理好,你可以先试试在周末调配自己的时间。最后,真的不建议你在这个时候断掉自己的经济来源。”

按下“发送”之前,老黄又看了一眼自己的ID——我爱五仁月饼,他对这个ID没什么印象,毕竟自己没有过目不忘的本事,也早已到了记不住琐事的年纪,发送完毕,他关掉微博,将手机放回了架子上。

老黄此刻正站在一个银色金属架子面前,架子从上往下分为七排,每排放满20部手机,每部手机都和充电器相连,24小时一刻不停地运行着,它们中的大部分,自二手渠道收购以来,就没从架子上取下过,这是他的生意,也是他的全部投资。

老黄的工作室开在北京与河北相交的地方,距离那个无数人逐梦的大城市有将近两百公里的距离,工作室没有显眼的招牌,偶尔来个朋友都要在小区里转悠半天,周围的人也不知道老黄是做什么的,只是谣传他在卖粉。

这是个有点危险的谣传,还把警察招来过,老黄都五十岁的人了,还得在警察面前立正挺胸,跟个小学生似的解释自己卖的不是白粉,也不是凉粉,而是粉丝,说到最后还把微博弄出来,演示给警察看,“瞧,就是这个数字”。

“整个数字就能卖钱?”老黄雇了三个人,都是自己的亲戚,他们都问过这个问题。

“数字当然能卖钱啊,谁还不是数字组成的,我,老黄,51岁,房子90平,小车5个座,活着不就是图个数目好看?”这是老黄的哲学,让自己的行当听起来不那么低级的哲学。

老黄猜测跟自己做生意的人形形色色,毕竟他只和他们在网上联系,既没见过面,也没听过他们的声音,而只要会用表情和流行语,再不修边幅的老头也能伪装成清纯可人的高中女生。

老黄入行很晚,早已过了这一行的淘金期,他听说在以前,卖一个月的粉丝就能挣几十万,卖的还是僵尸粉。现在不同了,价格不仅低到让人叹气,客户的要求也提高了许多,要能评论,能转发,能点赞,有自己的状态更新,如果被别人评论了,还要能及时回复,老黄跟人开玩笑说,我明明只是个卖僵尸粉的,他们却非要我提供人工智能。

玩笑归玩笑,生意还得照做,客户有需求,你不满足,别人就会去满足。老黄先是降价,便宜点卖,薄利总归多销,但也没能维持多久,那些指着发自拍想变身时尚博主的女孩们抱怨说,买的粉丝都跟死人似的,我发照片他们没反应,我10万粉丝评论只有个位数,看着多丢脸啊。老黄没办法,他的技术都跟别人买的,说白了就是利用微博的漏洞注册僵尸账号,批量生产,定向关注,一经售出,概不售后,毕竟他没有售后的能力。

没几个月,老黄的生意就开始萧条了,这年头,不管干啥都讲求互动,隔壁卖充气娃娃的都在卖能发声的款式,何况网络上的生意。自己开发,老黄没这个能力,他四处打电话找关系,终于联系上一个在北京某新闻网站做技术总监的老乡,听说他那有切实可用的人工智能技术。

老黄坐火车去了北京,把老乡约出来,吃了饭,洗了脚,终于弄明白,这位总监管理的是网站的评论部门,现在上网看新闻的人少了,都跑手机上去了,为了不让网站看起来太惨,所以新闻后面的评论都得自己生产,人工太贵,就上机器人,虽说是机器人,也不能每次都写一样的评论吧,关键字抓取,语义分析,人机互动,要做就做全套。

“那,要是有人回复了机器人的评论,机器人会有反应吗?”老黄问。

“当然有啊,这是我们最常用的功能,我给你看。”老乡摆出随身携带的笔记本电脑,点开自家网站的评论区,“你看这里,这个id叫REX2017的,就是我们的机器人,后面是它跟网友的互动。”

老黄伸长脖子,只见老乡落指之处,网友在REX2017的评论后面回复了一句“你这个傻逼!”,再下一条,相隔不到三分钟,REX2017回复了网友:“你才是傻逼!”

“怎么样?”老乡挑高眉毛,“很智能吧?”

老黄有点吃不准,他不知道自己的客户是否需要僵尸粉骂他们是傻逼,但他没有别的选择,更高级的技术他联系不到,就算联系得到人家也不见得肯卖,就算人家肯卖他也不见得买得起,所以,好歹就是这个了。

“你看啊,我的生意跟你们不太一样,能不能根据我的,我的那个啥——”

“使用场景?”

“对,根据我的使用场景做一些改良?”

“没问题。”老乡做了个OK的手势。

所以,现在老黄也能卖高级的僵尸粉了,他卖出去的粉丝,会评论,会转发,会点赞,也会跟网友互动,如果网友对它们说,“你这个僵尸粉!”,它们会立即反驳:“你才是僵尸粉!”

老黄三年前没了儿子,儿子在北京追求他的音乐梦想,想成为拥有亿万粉丝的天皇巨星,还要在工人体育场开演唱会,打死都不肯回老家工作。一年两年老黄还能容忍,日子久了,两口子都开始着急,又听说北京物价高,音乐圈的水更是深不见底,三天两头就冒出几个吸毒的,老黄给儿子打电话,骂了几次就再也打不通了,发短信,苦口婆心几百字,儿子都置之不理,闹到最后,老黄便撂了狠话,你要不回来,就断绝父子关系,儿子很干脆,那断吧,我不会再找你要钱了。父子都是倔脾气,这一断就是一年,再见面的时候,儿子已经在太平间了,说是自杀,混不出头就死,有些人只是嘴上说说,有些却当成了正常的逻辑。老黄给儿子收了尸,单子上与死者关系一栏里,他填的是“父子”。

老黄没什么爱好,跟人学过钓鱼,花了几千块购置装备,到鱼塘坐了不到一个小时就折价卖给同伴,也在小区跟老头们下过象棋,输急眼掀了人家的棋盘,到头来,他什么爱好也没养成,成天坐在电脑前,一边监督亲戚们工作,一边看看新闻,玩玩纸牌,就能打发一天。

他最近找到些乐子,就是关注自己的客户——那些从他这买了粉丝作为“启动资本”的年轻人们——一有闲工夫,他就从架子上取一部手机,通过僵尸粉的微博,看客户们发布的内容,有自拍,有笑话,有产品广告,有宠物犯傻,还有各种他看不出乐趣的文章和游戏,遇到不错的,他也会评论,说几句恭维话,他私下吹嘘,这一行里没人比他服务更好,不信出去打听,哪有老板亲自扮演僵尸粉给人捧场的。

可惜,从来没人回复他的评论。

有一次,老黄实在按捺不在好奇心,趁着谈价钱的机会,跟一个客户多聊了两句。

“你为啥要买这么多?”

“你还管这个?”

“调查一下,好精准营销嘛。”

“看起来红嘛,人都喜欢关注红了的人。”

看起来红?儿子当年的死是不是就因为他没红?如果他也有几十上百万的僵尸粉,是不是就不会寻短见了?老黄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那要是有一个真粉丝,和一万个假粉丝,你选哪个?”老黄突然想到一个哲学问题。

“哪个多选哪个啦,老板,再便宜点嘛。”

“这已经是业内最低价了,亲。”

这当然不是业内最低价,老黄听说了,有些工作室已经搬去了印度,那边租房便宜,人力成本又低,就算把单价压到国内一半都还有得赚。老黄不想跑那么远,他没有挣大钱的雄心壮志,只求存点养老钱,他就心满意足了。不过现在物价涨得快,据说经济又在下行,要想实现目标,他的生意还得更进一步才行。

“你对我们的产品有什么改进建议吗?”这是他常跟客户聊的话题。

大部分人不会理他,付完钱就下线消失,再无联络,仿佛老黄做的是什么见不得光的生意。

当然,愿意帮助行业进步的人还是有的。

“你们能给僵尸粉冲会员吗,ID后面有会员标志看起来就真实多啦。”

“他们可以主动宣传我吗,我不发微博的时候,他们就到那些热门微博底下宣传我,应该蛮有效果的。”

“他们会帮我骂人吗?我写时评,经常被喷子喷,我自己当然不能跟他们对喷啦,掉价嘛。但其实我还挺想问候他们的,你们家的粉丝能代劳吗?”

凡此种种需求,老黄都一一记下,他虽然不知道什么是产品经理,却有一颗产品经理的心,整天琢磨着怎么满足自己的客户,又如何在满足的过程中名正言顺地挣更多的钱。

他想到了一个主意。

“各位新老主顾,本工作室正式推出‘精英粉丝’业务,首批限量100名精英粉丝,精英粉丝有头像,有手工注册的ID,有会员标志,有三到四周一个周期的更新频率,他们可以主动发布与客户相关的微博,也会到热门微博下为客户宣传,所有的评论内容都言之有物,并可根据情况与其他真实粉丝进行互动。10个起售。”

这个产品远比10万僵尸粉吸引人,因为一个挂着10万僵尸粉却没几条评论的微博不仅尴尬,还会被认为是爱慕虚荣,但是,如果在10万僵尸粉里面安排100个精英,效果就完全不同了,他们会从乏味的散沙变成欢腾的泥石流。

果不其然,精英粉丝一经推出,每天都能接到订单,客户们一开始还将信将疑,买了10个试试,使用之后纷纷感叹科学昌明,全都买满100个,要不是老黄事先限制接单数量,别说100个,10000个也打不住。

客户们都奇怪这么好的生意,老黄为什么要限量,这年头卖个僵尸粉也搞饥饿营销吗?老黄并不回答,只回复深藏不露的表情。

在老黄的客户里面,有一个稍显特别,特别之处有二:第一,这人的粉丝不是自己买的,而是别人买来送给他的,100个精英粉丝,他自己估计并不知情,以精英粉丝的伪装能力,他多半也难以看破;第二,这人是个玩音乐的,自弹自唱,有时候,老黄会想,儿子当年是不是也会这样唱歌,歌词是不是也这样晦涩难懂,虽然他并未真正见过。

老黄不知道儿子有没有微博,他也不认识儿子在北京的任何朋友,听官方说,微博里有几亿个账号,想在这上面父子相认,恐怕比人鬼重逢还要难。

那个特别的客户叫“排气管”,头像是一个低头抱着吉他的年轻人,老黄无从得知他名字的用意,从他发布的信息来看,他应该是在一间快餐厅工作,工作得并不如意,批评和罚款都是家常便饭,这倒不难想象,老黄知道,心里装着艺术的年轻人都会有点棱角。

老黄认为排气管是个很争气的年轻人,因为就在精英粉丝们出动的当天,他就上传了一个新的视频,内容是一首歌,他坐在镜头前自弹自唱,画质和音质都不太好,估计是用手机拍的,他身后是一扇窗户,能看到路灯的灯光,想必就是他的卧室,视频没有任何修饰,甚至还能听到外面的汽车喇叭声。这视频明明跟“精致”全不搭边,却被排气管形容为“迄今为止最满意的作品”。

老黄听不太懂他在唱什么,“火车”为什么“飞过平流层”,“鲸鱼”怎么又“撞上了木星”,他不理解这之间的逻辑,不过这对他来说都是常有的事,连自己亲生的儿子都不理解,更何况其他。

老黄喜欢看排气管的微博,看他时不时发几句不明其意的句子,或者在快餐厅的见闻。对老黄来说,看其他客户的微博是工作,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看排气管的,则更像一种纯粹的关心,不知道为什么,他很在意这个年轻人的变化,希望看到他摆脱被他形容为“泥沼”的境地,去往更为自由的境界。

或许正因为如此,老黄才会在看到排气管决定辞职时那么着急,生怕他一时冲动把自己弄到山穷水尽的地步。老黄以不同的身份给他留言,用了不同的语气,不同的态度,有些看起来像是懵懂无知的学生,有些则更像他自己——一个吃过亏,摔过跟头,也失去过的过来人。

“小哥哥别冲动呀,咱先忍一手哈!”

“一文钱难倒英雄汉,年轻人,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以为就算口袋里没钱老子也能闯出个名堂,出去混一圈发现没钱还真不行,你要想清楚。”

“领导嘛,越小的领导越把自己当回事,你要真辞了,他还觉得是自己本事大呢。”

“你存够钱了?存的钱能吃几天?你真的想清楚了?”

老黄自认不是一个鸡婆的人,但他发现自己竟然一口气写了七十多条评论。

排气管没有回复任何一个粉丝的评论,这和他以往的表现不太一样,老黄断定他没有发现粉丝们的身份,一个满脑子梦想连能不能吃饱饭都不琢磨的人没那么心思缜密,所以,老黄发了一条私信,这是他第一次给人发除“卖粉广告”之外的私信,因为他担心年轻人干傻事。

可惜,年轻人似乎没有领受他的好意,因为发去私信的当天晚上,老黄看见排气管又更新了一条微博:

“这三年来,我写了七首歌,为了答谢各位的支持,我决定于8月30日晚8点在东牌后巷的1718酒吧举办我的第一次公开演出,希望到时能见到你们。”

酒保

自从在酒吧上班,Mila就一直想知道,酒吧名字里的1718到底是什么意思,她开始以为是年代,上网查过发现1718年平平无奇,没什么不得了的大事,更别提跟喝酒有关,后来又怀疑是老板的身份证后四位,虽然这显得有点傻,但还算合理,直到她终于有机会看到老板的身份证号码,才发现并非如此。

那是三天前,老板整理了所有跟酒吧有关的注册资料,对员工们说,酒吧要关门了,只营业到这个月底,请各位早做打算。

Mila对1718很有感情,甚至连英文名都是来这后才起的,因为老板跟她说,咱这是卖洋酒的酒吧,你起个洋名会显得专业些,Mila不置可否,但她只是个学徒工,老板怎么说,自己就怎么做。

Mila从服务员做起,负责给客人介绍不同的酒水,把名字叫对,把口感和产地说准确,再加上一些喝酒的趣闻轶事,保持热情和笑脸,做到这些,她就称得上是行业精英了。

但她并不满足于此,她想去吧台里调酒,勾兑不同颜色的液体,让冰块在雪克壶里碰撞出欢快的节奏,调制出一杯杯夺人心魄的鸡尾酒,最后潇洒地在杯口挂上一支小雨伞。

服务员怎么能去调酒呢,何况酒吧里有正牌的酒保,所以Mila也就是想想而已,并没有跟老板提过,充其量在工作之余悄悄看书,悄悄练习。

酒吧的生意很冷清,因为地段不好,这边早已进入拆迁期,却迟迟没有动工,附近的居民搬走大半,除了晚上有下班人群在此借道外,基本没什么客流。生意萧条至此,最先坐不住的是酒保,毕竟他有一技在身,没必要在一棵树上吊死,他干净利落地办妥了手续,临走前给每个人都调了一杯鸡尾酒作为礼物,老板的玛格丽特喝了一半,厨师把干马提尼端在手中,一口都没喝,Mila拿到一杯长岛冰茶,她知道这酒看似人畜无害,其实后劲十足,也就一口一口地慢慢细品,喝到有点上头的时候,她看见酒保掏出吧台的钥匙,和老板交换眼神之后,郑重其事地放进了她的手心。

“交给你啦,好好干。”

“也算后继有人呐。”老板低垂眼皮,望着杯底。

Mila觉得他们早有预谋,自己偷学调酒的事恐怕早已成了公开的秘密,直到后来,老板说酒吧要关门,她才回味过来,老板同意她来调酒,也没做出任何招聘新酒保的姿态,大概是因为他早就做好了歇业的打算,既然都快关门了,用一个新手来充充门面也算合情合理。

对于这一点,Mila其实是有点生气的,她没想到,自己竟然是唯一把1718当回事的人,她亲手在小黑板上写“今日推荐”,勤勤恳恳地练习调酒技术,甚至还尝试着调出一种新口味的鸡尾酒,在别人眼中,原来都只是在为1718送终而已。

Mila站在吧台后面,看着空无一人的小酒吧,想象着月底大门紧闭的样子,不禁悲从中来,就在她想低头哭一会儿的时候,那个背着吉他的年轻人走了进来。

“你好,我想问一下,你们这能驻唱吗?”

他身份证上的名字是李飞,普通得让人记不住,不过他说自己唱歌的时候就不叫李飞了,叫排气管。

“为什么起这么个名字?”Mila问。

“我小时候在班上唱歌,那时候是变声期,大家说我声音难听,像排气管。”

“难得你记到现在。”

“你叫什么?”李飞问。

“Mila。”

“你留过学?”

Mila摇头笑笑,“自己起的,老板说用英文名显得专业。”

“我们餐厅就没这么多讲究。”

“你在餐厅工作?”

“就巷子口那个。”

趁着请示老板的工夫,Mila和李飞聊了几句,她说酒吧生意很差,大部分时候都只有两三个客人,而且我们只营业到月底,肯定没法给你驻唱费的,李飞说没钱也没关系,客人少更好,我都是唱自己写的歌,唱得也一般,人多了我会不好意思。

Mila看李飞也是个妙人,明明从上到下都内敛含蓄,偏偏要做驻唱这种抛头露面的事。老板的回复不出Mila所料,他同意驻唱,但不会付驻唱费,也不会添置任何设备,当然,客人要是愿意给赏钱,酒吧也不参与分成,对于一间即将歇业的酒吧来说,这个条件并不过分。

从那天起,李飞开始在1718唱歌,Mila留意过他出现的时间,晚上七点半,这大概是他下班的时刻,他会花一刻钟调好音,一般第一首歌都唱得不太好,或许是他太紧张,即便酒吧里没几个人,没人留意他,他也很难迅速进入状态。

“你太拘束了。”演唱间隙,Mila给李飞送上一杯水。

“你也一样啊,我看你刚才酒都洒了。”李飞笑着说。

“你看见了?”Mila涨红了脸。“我那不是拘束,我是不熟练,我又不是专业的。”

“你觉得我是专业的?”

“进入状态之后还是挺专业的,不管是弹啊还是唱啊,都挺像那么回事的。”

“真的吗?”李飞的眼睛亮了起来。

Mila不知道自己说得是否正确,毕竟她从没去过演唱会,不清楚真正的歌手在舞台上是怎么个表现,但她倒是很满意这样说的效果——或许是受到夸奖的缘故,李飞立刻就放得开一些了,不再像之前一样偶尔还会破音。

这是个需要鼓励的人,Mila在心里判断。

在1718唱到一周的时候,李飞终于挣到了钱——一对住在附近的中年夫妻给了他一百块钱。

“恭喜你啊,大明星。”Mila在吧台后擦着酒杯,酒吧里已经没有客人了,晚上9点,闹市酒吧的黄金营业时间,却是1718关门打烊的时候。

李飞把那100块钱放在吧台上,“给我调杯酒。”

“好不容易挣的钱,不省着点?”

“就因为挣得不容易,才要花在你这。”

“好啊,想喝什么?”

“你推荐一个?”

“那你等着。”

Mila开始忙活,吧台内的陈设她很熟悉,每种酒放在什么位置也都按她的习惯重新归置过,这半个月的客人很少,个个都是熟客,每个人什么口味她一清二楚,看到他们进门她就可以开始准备,唯独每天都来的李飞她不太了解,因为他除了喝水之外,从未点过任何带味道的饮品。

“给你多加一些琴酒。”

“为什么?”

“你看这名字,一听就跟音乐有关。”

李飞被Mila的笑话逗笑,“好,你怎么说都行。”

“然后是樱桃白兰地,柠檬汁……”Mila用水果刀迅速切下一片柠檬,慌乱中差点切到自己的手指,她突然意识到,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这样近距离地看她调酒,此刻的场景仿佛将昨晚颠倒,那时候,酒吧里也已散场,李飞在唱最后一首歌,她倚靠在吧台边上,安静地听他唱完,歌词里还是那些他常用的意象,“喧嚣河岸”,“未语红颜”……她回想这首歌,回想它的旋律,手中摇晃的雪克壶情不自禁地跟上它的节奏,冰块撞击内壁,发出韵味独特的“沙沙”声。

最终的成品是浅红色的液体,没有任何多余的点缀,只有浮在表层的零星泡沫。

“呀,好象失败了。”Mila拍了拍脑门。

“不是挺好的吗?”

“我其实是想一点泡沫都没有的,功夫没到家啊。”

“我尝尝。”李飞抿了一口,“嗯!很不错!”

虽然知道李飞很少喝酒,他对酒的评价大概也就是和自己对音乐的评价一个水准,但Mila还是打心底里觉得高兴,她顺手从架子上取下一只杯子,“给我也倒点!”

“有我在是不是更好了?”

“什么?”Mila没明白他的意思。

“我是说有了驻唱歌手,就更像酒吧了。”

“那是,毕竟您是专业的。”

起床之后,Mila开始回想昨晚她和李飞聊了什么,大部分话题稀松平常,都是陌生北漂间常说的那些,你从哪儿来,来多久了,对北京什么感觉,家里有没有催你回去,间或引出各自刚来京城时遭遇的种种趣事,喝得多一点了,自然会再聊些更高级的话题,你想在这走到哪一步,不管是感情还是事业。

Mila说她想做调酒师,这里不开了,就去别的地方,后海,三里屯,哪儿都行,正经找个师父,正经学几年,要是能攒下钱,将来就回老家开个小酒吧,当老板娘。

她觉得自己的梦想并不容易实现,一是很难攒下钱,二是老家的人还是更喜欢喝茶,一边喝茶一边打麻将,要是让他们喝鸡尾酒,估计会有很多诈胡。

相比之下,Mila觉得还是李飞的梦想更远一些,他想做歌手,却生性容易紧张,两三个人还好,面前要是站了几十上百个人,恐怕连大声说话的勇气都没有,Mila建议他把歌录下来发到网上,网上好出名,而且也不用直接面对听众,李飞说他早就在微博上发布作品了,可惜都是石沉大海,一边说着还一边把手机拿出来,展示他门可罗雀的微博页面。

“还是没天分呐。”李飞说。

“我觉得挺好的呀。”

“你一个人觉得好有什么用?”

“那你要多少个人觉得好?”

李飞喝干酒杯里的最后一滴,擦擦嘴,“至少也要一百个吧。”

回想到这里的时候,Mila终于明白自己的账单是怎么回事了,那个姓黄的收款人,是的,昨晚她昏昏沉沉地回到家,昏昏沉沉地洗漱完毕,昏昏沉沉地关注了李飞的微博,浏览他那些乏味又莫名的内容,终于决定给他买100个粉丝,100个卖家自称是高级人工智能的精英粉丝。

她按亮手机,微博仍然停留在李飞的页面上,排气管1994,他前一晚上传了新的音乐视频,也不知他忙活到了几点,果然,有点赞,有转发,有评论,Mila慌忙点开,一边祈祷千万别是什么惹人发笑的内容,直到她惴惴不安地看下来,发现每一条评论看起来都很正常,粉丝的头像、会员标志也一应俱全,这才安下心来。

Mila看得出李飞的变化,毕竟需要鼓励的人往往都很单纯,他一下班就跑到1718来,自顾自地唱歌,哪怕无人在意,甚至有人翻白眼他也照样我行我素,仿佛那100个粉丝就能给他莫大勇气似的。

如果是这样,似乎也不错,100个照着程序运行的僵尸粉,支撑一个没天分又害羞的人追寻自己的梦想,Mila听着李飞的歌声,摇晃着手里的雪克壶,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好事。

这种想法只持续了一周,一周之后,李飞告诉Mila,他要开演唱会。

“演唱会?在工体吗?”Mila开玩笑说。

“你们这能装100个人吗?”

听到100这个数字,Mila连连摆手,“不能不能不能,肯定不能!”

李飞扫视四周,“是有点小……不过,其实也不会来100个人那么多,我估计大概会来50个人。”

50个人?这个概率是怎么算出来的?Mila生怕自己的慌张被李飞看出来,“你上哪儿找50个听众?我们这都没生意了,这周末就关门了。”

“30号还开着吗?”

“还开着,但是——”

“还开着就行,”李飞拿出了钱包,“这是包场的预付款,你数数。”

不用数Mila也知道,这已经比酒吧每天的流水要多了,“你别开玩笑,钱是这么花的吗,你等等吧,等粉丝多一些了,会有人帮你开演唱会的。”

李飞没有理会Mila的劝阻,他执意把钱塞进女孩手里,“30号晚上8点,记着啊,把酒水准备好。”

“喂,你等等,我还得跟老板报告呢——”

李飞没听Mila讲完,转身走了。

所谓向老板报告只是借口,对他来说,行将就木的酒吧闲着也是闲着,能挣场地费,又能处理掉剩下的酒水,自然是求之不得的好事。Mila真正担心的是那100个并不存在的马屁精,他们怎么可能赶到现场来为李飞喝采呢?酒吧每天都在接近死亡,几个月来她也已经伤过心了,好不容易平复心情,接受现实,没想到又来这一出。

“对,就是那个驻唱歌手。”Mila现在只能寄希望于老板不会同意。

“小子还挺有想法,他带多少人来?”

Mila迟疑了一下,不想说实话,也不想撒谎,“我不知道。”

“不知道?那算了,30号最后一天,我把剩下的酒处理给别家,早点收拾干净退租。”

Mila不知道这算不算好消息,该不该立刻告诉李飞,让他暂时放下不切实际的幻想。她已经看了他的微博,他想辞职,他要办演出,后面的评论是一如既往的精英风格,粉丝们让他对辞职保持冷静,同时又对他的演出抱有热情,仿佛这是两件毫无相干的事情一样,全然看不出他孤注一掷的风险所在,对啊,他们只是僵尸粉而已,又怎么体会得到其中的滋味呢?

到了晚上,李飞来得比往常迟很多,也没有带吉他,他像一个普通客人一样坐到吧台边,愣愣地盯着Mila,盯得她心里发毛:难道他知道了?

“我把我写的歌发给唱片公司了。”

Mila松了一口气,“好事呀,哪家?”

“很多家。”

“他们怎么说?”

“只有一家回复了我。”李飞拿出手机,打开邮箱,“你自己看吧。”

Mila从未想过有人说话可以如此直接,就算是隔着网络,无法见面,这样的言辞也太伤人自尊,整封邮件只有两百来字,她来回看了三遍,还是不敢相信这是一家唱片公司会说的话。

“什么叫没有天赋,又不够土,这不是侮辱人吗?”

李飞苦笑一下,“人家说的也是事实。”

“什么事实,他又知道什么了,他听你唱过几首歌?”

“人家是专业的。”

“你也是专业的呀,现在已经很专业了。”

“不说这个了。你跟老板说了吧,他怎么说?”

“他说可以。”Mila脱口而出。

你好,我(们)是你的粉丝

Mila觉得自己的专业变成了撒谎,她跟李飞说了“可以”,就得再去跟老板谈条件,承诺说演唱会有100个人报名,剩下的酒水都能处理掉,这样的结果自然两边讨好,唯一不被讨好的人是Mila。

她上哪儿找100个客人去?

小黑板上的“今日推荐”变成了“新晋歌手排气管首场个人演唱会”,再加上全场7折的酒水优惠,让1718成了这条越发冷清的巷子里,最引人瞩目的焦点,即便如此,到了晚上7点半的时候,酒吧也只坐了不到二十个人,他们三五成群,一边喝酒一边聊着各自的话题,对在台上调音的李飞没有任何兴趣。

Mila确定,这些人都不是李飞的粉丝,他们只是冲着打折酒来的,对他们来说,一个活生生的人坐在台上弹唱,和破音响里传出的庸俗歌曲并无区别,他们穿着时髦,笑容夸张,看上去全无烦恼,又或者,他们能在这里暂时忘记烦恼,相比抱着吉他的李飞和握着雪克壶的自己,都要幸福得多。

Mila思考得出神,没留意又有一位客人走进了酒吧,直到后者敲了敲吧台,冲她笑笑,她才回过神来。

“欢迎光临,喝点什么?”

来人看上去至少五十岁,不像那种会独自来酒吧买醉的人,“这里是不是有演唱会?”

“对,一会儿就开始。”

“排气管的?”

陡然听到别人叫出这个名字,Mila差点笑场,“是的,你认识他?”

“我是他的粉丝。”老黄说。

老黄坐了一个小时的火车赶到北京,他原本以为自己来过北京,从事的也算跟科技沾边的互联网产业,算不得土鳖,没想到还是用了一个小时在蛛网般的北京街道上迷路。

他又想起儿子来,想起他在这个城市奔波的身影,他会不会坐地铁的时候忘带公交卡,会不会在出租房睡到半夜被邻居吵醒,如果半夜肚子饿了,冰箱里有没有面包。

老黄并非第一时间就决定来听排气管的演唱会,他一直在等排气管回复私信,等了三天,仍然没有回音,便又写了一封,言辞更加恳切,却发现对方已经关闭私信功能,拒绝交流的劲头和自己的儿子一模一样。

所以,他来了,放下工作室的生意,放下刚刚研发出的新产品,不顾那些需要僵尸粉制造热闹的客户,千里迢迢跑来听一场跟KTV一样孤家寡人的演唱会,这事儿要是说出去,不管钓鱼的,还是下棋的,都会认为老黄是提前老年痴呆了。

“那,您就是那个卖粉丝的?”Mila小声问。

“对,我就是,怎么样,效果还好吧?”

“效果太好了。”Mila忍着后半句没说:好得李飞信了你的邪。

“精英级的粉丝嘛,自然是有两把刷子的。”老黄四处张望了一下,“排气管来了吗?”

“台上那个就是。”

老黄望过去,十米之外,舞台很狭窄,一个低头拨弄琴弦的年轻人坐在高脚椅上,“像,真像。”

“像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

“李飞!过来!”Mila大声喊道。

老黄看着年轻人走到自己跟前,个头跟儿子一般高,自来卷的头发,袖子总也捋不整齐的衬衫,以及破了好几个洞的牛仔裤,老黄伸出手,“你好,排气管老师,终于见面了。”

李飞紧紧地握着老黄的手,仿佛得救的溺水者,“太好了,总算有人来了,我刚刚还在想,只要能来十个人我就满足了,就可以开始。”

“其实,只有我一个人。”

听到老黄说出这句话,Mila只感到眼前一黑。

听完老黄的陈述,李飞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面对他和Mila。他这才发现,自己不仅是唱片公司眼中没有天分又不够土的自大狂,还是被蒙在鼓里,自认为有粉丝喝采的蠢材。

他无法想象,那些说话语气像男女学生,公司白领,文艺青年,或者中年大哥大姐的,竟然都是既无感情又无智商的僵尸。

“你们觉得这样很好玩吗?”他冷冷地说。

“我那天喝多了,就想着鼓励你一下,所以,那个,你看……”Mila已经词穷,她求助似的望向老黄。

“孩子,我知道你现在很不高兴,换我也不高兴,辛辛苦苦出作品,本以为很受欢迎,有了粉丝,没想到都是假象。我也不说这姑娘有多关心你才会这么做,我相信你没那么傻,会认为她是为了整你。你跟我那些客户都不一样,他们想涨粉丝,越多越好,不管能不能说话,有个数就行,所以,我就问你个问题,这问题我也问过他们,一万个僵尸粉,和一个真粉丝,你选哪个?”

李飞不想回答,但看到Mila的眼神,只好开口,“这还用问,当然选一个真粉丝。”

“那就行。”老黄说着取下背上的旅行包,打开拉链,“其实,我一个糟老头子,哪有能力开发什么人工智能,100个精英粉丝都是我自己,那些评论啊,转发啊,都是我用不同的手机一个字一个字敲出来的。”

李飞和Mila看见,背包里装满了手机。

“我把你的粉丝全带来了。”老黄说。

李飞随手拿出一部手机,屏幕上已经有了裂痕,按键也不太灵敏,他点开微博,ID很熟悉,“晨曦1983”,他一连看了好几部,“Alpha”,“国王的隐身衣”,“楼主不在”……每一个ID都在他的微博下出现过,他想起他们说的话,想起有他们陪伴的夜晚。

“八点到了。”Mila望着墙上的钟。

“可以开始了吗?”老黄问。

李飞抹了一下眼睛,沉默了很久,久到女孩和老人都感到了不安,终于,李飞抬起了头,将吉他背带挂到脖子上,走向了舞台,“开始!”

“我去挑个好位子。”

“不用挑,随便坐。”

“那不成,得找个宽敞的地方,手机才放得下。”老黄说着朝最大的那张桌子走了过去。

Mila没来得及问他为什么要宽敞的地方,因为她看见李飞又折返回来了。

“上次你给我调的酒还有吗?”

“你要现在喝?”

“请粉丝喝。”

“好啊,看把你得意的,有粉丝了不起啊,我就倒霉了,还剩这么多酒,肯定卖不完了。”

李飞把银行卡按在吧台上,“100杯。”

“你说什么?”

“100个粉丝,100杯。”

“你疯了?”

“那也是你先疯的。”

Mila叹口气,“好吧。”

李飞又从口袋里掏出几张零钱,“第101杯给你。不过有个条件。”

Mila笑了出来,“什么条件?”

“你那个显得不专业的中文名字是什么?”

“等你唱完我再告诉你。”

“一言为定。”

酒吧内的灯光暗淡下来,前奏响起,Mila在吧台布置好了自己所需的材料和工具,她看见老黄把100部手机整整齐齐地摆在了桌子上,每一部的屏幕都被按亮,如同演唱会上闪耀的荧光。

琴酒,樱桃白兰地,柠檬汁,冰块……她有条不紊地往雪克壶里添加材料,然后跟着李飞的歌声摇晃起来,她从未连续调过这么多酒,她知道这很疯狂,但是没关系,因为她也知道,盛大的演出即将开始。

张寒寺
May 26, 2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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