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夏天像是一块边缘发霉的面包片,混合着大量冰冷的威士忌被喉咙仓促地吞咽下去。
——是什么味道的?
——不清楚,晕乎乎的,难吃极了。
(一)
无所事事。
我坐在靠窗的餐桌上,借半杯威士忌驱赶着这样的想法。
但我的确无所事事——倘若我还是十八岁,大概还可以打一些无聊的弹珠,或者跑到热闹的棒球场上,和一些陌生的同龄人喝着半打闷掉的可乐,放肆地呼喊一下午。
但我的确已经二十岁了。
于是,我只好蜷缩在一把僵硬的棕红色木质座椅上,手指弯曲地握着装满威士忌的玻璃酒杯。
我的时间早已冻僵了。
面目全非。
在如同雪地般惨白的阳光里,砸出了一个浅浅的坑洞。
“总该有什么话可说吧,你。”她忍不住盯着我,说道。
“嗯。但不知道该怎么说。”
她挑了挑眉,从上衣口袋里取出一张折叠成四方形的白纸,塞进我的右手,“那就写下来。”
“……如果写不好呢?”
她深吸了一口气,伸出一根白皙的手指,指着我,“你写,我读,可明白?”
“明白。”
说完,她偏过头,唇角微微翘着,抿了一口杯子里的橙汁,“……我想看……只要你写下来……”
那是我写的第一封信。
写给坐在旁边的短发女孩。
(二)
我梦到一只潮湿的黑猫从阳台上跳下去,落在瘪掉的橡皮艇上。
——并不柔软。
——于是被砸得昏了过去。
理所当然。
信是周二的体育课时塞进她桌子里的,由于一种尴尬和难以述说的情绪,我翘掉了那天剩下的几节课,和同一个班的一个男生跑到一间偏僻的图书馆里,消磨时间。
“有心事?”那个男生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微笑道。
“嗯。”
“关于女孩子的?”
“你怎么知道……”我有些惊讶地盯着他。
“也不难猜……”他合上手里那本《拜伦诗集》,挠了挠头,似乎在整理思绪,“找我一起逃课的,要么是失恋的,要么是躲债的……你不像后一种……”
他耸了耸肩,唇角微微扬起,“不过通常是去喝酒唱歌……逃课去图书馆看书我还是第一次……”
第二天,收到她的回信——
你的信我已经看过了,该怎么说呢……
写得很好,别误会,我不是那种刻意要奉承你的女生……你的确写得很好。
你肯写信和我说话,我很高兴,该怎么说……高兴到咧嘴笑了一节课那种。
我注意到你逃跑了,这多少让我有些气愤——我本来打算当面给你写信的,现在只能趁没人的时候偷偷塞进你的桌子里,还要提心吊胆地想着会不会被别人发现,你可知道?
不过总是高兴的,就原谅你了,下不为例(划掉)
剩下的话,下次见面的时候我再说。
列车在驶离这座城市,我闻到暴风雨的气息,又或许只是附近生锈的金属栏杆的味道,我独自坐在晒得发白的长椅上,仰起头,长长地呼了口气。
头顶是几只鸽子在暗得令人发慌的天空飞行着。
我听不到它们振翅的声音。
一切都被列车轰鸣声短暂地淹没着。
思绪浸泡在巨大而漂浮的幻觉里。
想到离开。
(三)
我再次约了那个男生去图书馆。
“请女生吃饭应该注意些什么?”我请教道。
“这就复杂了……”他微笑地摊开手掌,数着,“衣服、发型、说话的方式、咀嚼声……”
我打断他,硬着头皮问,“能速成吗?”
“可以。”
“怎么做?”
“一小时内和五十个女孩约会就可以。”
“……”
她穿了一件精致的淡青色长裙,坐在靠窗的位置上,右手托着下巴,百无聊赖地凝视着窗外,白皙的侧脸弥漫着微微的灯光。
我几乎想到了逃走,又被她明媚的视线捉了回来。
“喜欢吃什么?”她问。
“没什么讨厌的。”
她淡淡地哦了一声,低着头,点了几个名字很长的饭菜。
“你……今天没有躲着我……”她眯着眼睛,抿了一口吸管里的饮料。
“不会再躲了。”
“当真?”
“当真。”
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慢悠悠地写了一番。
“在做什么?”
“记下这句话。”
我觉得有趣,继续问道,“怎么记?”
她翻了个白眼,一字一顿地说道,“某年某月,天气晴,约翰说不会再躲着我了,并向我咬指发誓。”
“……”
我不敢再多说什么,低头吃起刚刚端上来的饭菜
盘子里是半条烤鱼和米饭,味道很好,让我想到小时候烤得松脆的卷饼,胃因此不争气地响了一声。
“呃……”我忽然有些不知所措,额头的汗被天花板上的风扇吹得微微流淌下来。
“很坦诚嘛……”她微微笑了笑,随手又在纸上记了一笔,“某年某月,天气晴,我觉得约翰喜欢吃烤鱼。”
“呃……也不是……”
“不喜欢吃吗?”她盯着我。
“……喜欢。”
“那就好。”她继续低头写着,唇角欢快地翘起来,也许是因为沾了一点烤鱼的油渍,明亮非常。
电视里播放着下周的天气预报。
“中部地区依旧有长时间阴雨……”
“……注意做好防潮措施……减少出行……”
(四)
“和女孩子约会自然是件极好的事,”他喝了一口可乐,眯着眼睛,瘫坐在篮球场旁边的长椅上,和我说道。
“不过还是专一一点为好。”
“嗯,我也只和一个女孩约会。”
他的唇角轻轻地啧了一声,微笑地说道,“这个也字用得好,听着感觉我也很专一一样。”
他仰着头,看向篮球场上那群青年,仿佛自言自语地说道,“不过能做到吗……你也好……我也好……”
“做到什么……”
篮球重重地砸进篮筐,一阵混乱的欢呼声里,我们都沉默地望着阳光下的人群。
明亮而寂寞。
像猫。
指她熟睡时的样子,侧脸枕在白皙的手臂上,睫毛微微眨动着,一缕头发从耳侧垂到我的手腕上。
有些发痒。
午后的阳光透过高处的木质窗户照到图书馆长长的桌子上,旁边的人都离我们极远,似乎是刻意避开我们的,于是,只有我能闻到她的气息,这一点就很好。
她的气息淡淡的,像是春季落在柔软草地上的露水,或者一种白色的温暖的花。此时她毫无防备地在我身边睡着,只是偶尔察觉到的呼吸声便令我忍不住心生憧憬。
咫尺的憧憬,像一段漂泊不定的浮木——我用尽全力想要抓住,又一次次翻滚下来,这样做的具体表现就是——我谨慎地伸出手指,悄悄碰了碰她的头发。
思绪在胸口氤氲开来。
渐渐想到拥抱。
说实话——
和人聊天是一件相当无聊的事,你需要忍耐住干燥的口舌,重复的词汇以及无人理睬的失望。
如果你做到了以上几点,那就庆贺吧,你也可以和自己聊天了。
(五)
“喂,总不能每次都去图书馆吧。”他无奈地说道。
“那能去哪儿?”
他抬起头,眼眸微亮,“我倒是知道一个好地方。”
那真是很久以前的夏季街头,像是一块斑斓的石头静默地竖立在我的记忆里。
“不错吧。”他笑了笑,隐晦地指着女孩露出裙外的小腿。
“嗯……是不错……”我硬着头皮答道。
“早就应该来这里了……”
“这不还是无事可做吗?”
“谁说的?你的眼睛不是正忙着吗?”
“……”
他踢了一脚地上的石块,像是想到了什么,沉默了一会儿,“喂,约翰……”
“怎么?”
“你说交女朋友很好吗?”
“’自然很好。”
“嗯……我也是这么想的……有一个女孩她很喜欢我……我也很喜欢她,你知道的……喜欢到觉得就那样一直待在她身边也甘愿……”
“不向她表白吗?”
“……”他顿了顿,皱起眉,走神似的看着半空,良久,才缓缓说道,“我要对她负责的……但现在我又不确定能不能照顾好她……”
“自然是要负责……”我这样说着,忍不住想到那个在我身边熟睡着的短发女孩,顿了顿,语气忍不住郑重地说道,“要负责到底的……”
“自然如此……”他颓丧地笑了笑,“所以也许还是暂时不要和她表白为好……”
“只是……”他沮丧得像个丢掉糖果的孩子,“还是有那么一点点怕她被抢走啊。”
说完,他便沉默了下来。
夏季的街道,人群如同浑浊的河流般穿过我们的身旁。
有女孩脸色微红地低声议论着我们刚刚的古怪想法。
传来轻轻的笑声。
“最近在做什么?”她拢了拢耳侧的头发,轻声问我。
“没做什么。”我下意识地答道。
她再次淡淡地哦了一声,转过头,不再和我说话,阳光洒在她留得长了许多的头发上,她将双手放在身后,赌气似地走在我的前面。
她的确生气了,但那时我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只是微微发呆地想着上午那个关于负责的问题。
她穿着月白色的休闲装扮,衣袖稍长地遮着白皙的手腕,我能看到她宽松的带有微微褶皱的衣摆,风挑起一缕头发,不经意地摇晃着。
良久,她慢慢停住,转过头,盯着我,脸色微微黑下来。
“没走神吧?”她微笑地问道。
“……没有。”
“那就好……”她收敛了笑容,看着我,深吸了一口气,右脚忍不住踩了踩地上的砖块,“因为我觉得在一个人大发牢骚的时候,另一个人却在走神那就太糟糕了。”
她盯着我,一字一顿地说道,“今天,我有些不高兴。”
“首先,你这么长时间没来找我,我只好坐在那儿想着你什么时候会来,又不好太明显,免得被你笑话,但你一直没来,不是一两天,也不是一两星期,而是一直,”她微微咬牙。
“那阵子无聊极了,想去外面走走却不知道该去哪儿,想去的地方自然是要留下和你一起去的,这么想下来,又只能一个人闷闷地坐回去。”
“但这不是我生气的地方,我原本就没打算因为这件事和你生气,大不了笑嘻嘻地凑过来,和你开几句玩笑,一切就恢复如常了,我也是这么做的,但是,你……”她在你这个字上重重地哼了一声,“我本来已经计划好陪你一下午了,只要你说一句像是最近好无聊之类的话,但你却呆呆地什么都不说,像根不会说话的木头……”
“好了,”她呼了口气,眉毛微微挑起,盯着我,“现在轮到你说了……”
“抱歉……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为什么只有在这方面这么笨。你。”她再次拿出一张纸,塞进我的手里,“还是老样子,你写,我读……”
她顿了顿,脸色阴沉地补充道,“如果不告诉我,就别想再找我说话了。”
说完,她便一言不发地跑开了。
周五,坐在一家气氛热烈的小酒吧里,抱着弹不准的吉他,醉醺醺地唱着歌。
台下是同样醉醺醺的笑声。
(六)
“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自然是告诉她……”
“那你怎么不去告诉那个喜欢你的女孩?”
他笑了笑,“至少她没有问过我这个问题。”
那段时间,她的确不再理我,独自坐在角落里,望着窗外,我确信窗外除了一座正在拆迁的楼房和金属围栏以外什么都看不到。
这令我忍不住沮丧起来,那是风扇无法转动的闷热午后,我和她坐在教室里,隔着几张空着的凌乱的桌椅。
是漫长的思绪和彷徨。
我在那年的夏天里独自窝在房间里,写着很长的信,窗外是盛开的颜色鲜艳的花朵,我感到一丝明媚,于是,接着写道——
我喜欢你。
喜欢的程度超过融化、春天、或者一个格外美好的夏季黄昏。
老实说,很早之前我就想抱你了,那次和你在天台上看落日的时候,这种感觉便愈加强烈,毕竟你离我那么近,像是稍微伸长手臂,就能把你整个捞进怀里——你对我太放心了,你要知道,再这么放心下去,我并不能保证会对你做些什么。
说到这里,你应该早已明白我喜欢你了吧,呼,既然如此,我便可以讲得更清楚些了,我喜欢你,我也笃定今后只喜欢你,不考虑世界末日,外星人入侵,海啸之类的灾难,我想大概就没有什么能动摇我的这种喜欢了。
我想对你负责。
很大男子主义吧——你一定笑出了声。
但我就是想对你负责,即便是拥有一间不太宽阔的房子,双人床,你的牙刷和我的牙刷亲密地靠在一起……我对这样的场景渴望至极。
那次走神是我不好,我在想关于将来的事——我想向你表白,但又害怕倘若由于未来的失败牵连到你——我希望你因为我的成功感到骄傲,而不是某天你跑过来轻声安慰一个失意而颓废的人,我想确信我有能力和你在十年之后拥抱,而不是一个星期,我想一直和你在一起,而不是短暂地成为恋人,又因为枯燥的现实被迫分开(我大概是电视剧看多了)
这样怯懦的想法你一定不会喜欢吧。
我就是抱着可能会被你讨厌的紧张感写着这封信。
我是一个贪得无厌的人,对于你的事更是这样,如果能和你多待一天,那我就会想到永远,如果能和你说话,那我就会想到和你一起生活,如果能和你拥抱,那我大概就高兴到融化了吧。
我喜欢你,也会拼命争取你的喜欢。
我想对你负责。
负责到底的那种,我们牵着手,头发花白。
信送出后的几天,我罕见地开始失眠,坐在惨白的灯光下为我那些极其自大的想法感到忐忑不安。
我读拜伦的诗、济慈的诗、叶芝的诗,我在忧郁的阅读里度过了十几天才收到她的回信——
你个笨蛋。
你的信我已经看过了,很多次,不知道该说什么,首先,先说一句,信写得很好,我原谅你了——别以为这原谅是轻易得来的,我可是纠结了好长时间才决定这么做的。
你喜欢我,这一点我自然是很清楚的,不用在信里再三强调,虽然写得很好,但也要为读信的人考虑一下啊,我可是脸红着,硬着头皮读完的。
嗯,你想对我负责?
笨蛋。
我的确笑出了声,你如果早点和我说的话,我也不必生气了,索性双手托着下巴,坐在那里,悠闲地等着你来讨我的欢心不就好了吗?
也罢,既然你已经讲明白了,那我也有些话想说给你听。
我喜欢你。
别得意。
只有我一个人提心吊胆了这么长时间是不公平的,所以你也要先紧张一会儿。
好了,我的确喜欢你,你的长相,说话方式、喜欢穿的衣服,我都很喜欢,即便和你无聊地待上一整天,我也觉得蛮不错的。
你有你的打算,我也有我的。
我想和你说话的时间长一点,周末一起去热闹的咖啡厅、公园、落着鸽子的宽阔广场……
你可记住了?
如果你能答应我以上的几个要求,那让我稍微等你一阵子也未尝不可。
还有,关于你想对我负责这个想法。
很自大,但我勉强接受了,至于几十年后的事,就拜托你了。
读完她的信已经到了黄昏,窗外的鸟鸣嘈杂,我推开门,走到橙色的光线里,路边生长着茂盛的灌木和藤蔓,温热的风从街道的尽头吹过来,吹向一些渐渐明亮起来的灯光和房屋。
未来——
再下一秒的未来——
至少走走看吧。
(七)
我已经很久没有想念她了,就像一罐漏气的可乐,闷在夏季暴晒过度的长椅上,没有刺激的味道,但又觉得过分温和。
我依旧喜欢她——泪像是要从干涩的眼眶流下来了,有段时间我真的以为要流下来了,于是伸出右手,擦了擦,直至眼眶传来轻微的疼痛才停下来。
路过某家商店时,看到橱窗里鱼和鸟的标本,我忍不住木然地在那里站立了许久,感到体内的某种感情复活过来,吵闹了半天,才安定了下来,埋进几百米深的沙石里。
不新鲜了。
我喜欢她——文字破碎出一些锋利的裂口,正对着心脏和一些柔软的器官。
周末,我照例在一家小酒馆里坐了一整天,黄昏时离开,走过人群拥挤的大街,走下一些微微掉漆的台阶,在长满破败藤蔓的围墙边站了一会儿,又走向我那间昏暗着的房屋。
有人从背后走来,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回过头,看到的是一张陌生而干净的脸庞——
“是……约翰先生吗?”
“……是。”
“这里有您的一封信,希望你收下。”
我茫然地接过青年手里的那封信,信是从两千公里之外的一座城市寄来的,我拆开,熟悉的语言突然从心底跳了出来——
你个笨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