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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个我精心挑选过的夜晚,我用曾经拍下的无数张晚初的照片,在我们同居的公寓客厅墙上拼成巨幅文字海报。她下班回来进门的那一刻,我单膝跪地,向她求婚。
她同意了。
玄奘摇头,神情严肃得吓人。他说:“陛下,这根本不是爱情。”
想想车迟国的人们吧。和晚初结婚后,我们为了房与车双双工作,周末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少。我们轮流做饭,抽油烟机的声音让我们谁也听不到对方。饭桌上没话找话之际,我将玄奘的见闻当成我曾读过的小说复述给她。她垂目用筷子拨弄白盘中的白菜和白碗里的白饭,或许在听。
在车迟国,戏剧不仅是一种消遣,更是生活本身。整个车迟国由一张巨型戏台组成,走上去咚咚响,风霜雨雪都有乐队驻扎在舞台角落。每个居民的住所就是演员的卧房。一打开门,楼梯通往幕布,撩开了就来到木制的台上。居民们一旦撩开幕布,就不再是自己,而是要按车迟人的祖先们流传下来的剧本忠实出演。角色共分三个行当,一为虎,二为鹿,三为羊。角色的对位,虎与虎是一出,虎与鹿是一出,虎与羊是一出,以此类推,戏剧的走向早已预定。人们戴着面具,身穿大小一致的臃肿戏服,看不出扮演者。于是如果有人抱病缺席,甚至意外死去,就会有顶替者上台。车迟国的人们,有时终其一生,也不知在台上和自己演了一辈子的爱人究竟长什么模样,或甚至是否还是当初上演邂逅那一幕时的那同一个人。
唯有那些天生哑口的人们,不能演出,只好成为乐师,在舞台角落为他人伴奏。乐声让他们更缄默。但在一个又一个为让乐声合拍而传递的小小眼神里,缄默的他们产生了另一种语言,一种台词之外的空白之意。有外来者认为,只有车迟国的乐师们才有真正的爱情。但这一点当然永远无法证实。
在听吗?我问唐晚初。
她嗯了一声,并未看我。我忍不住皱眉,猛然发觉我真的像和我分手的唐晚初所说的那样开始厌倦婚后的她。当初她那让我魂牵梦绕的深林般的气质,现在看来却是一股将我拒之门外的冷淡。我想我们仍算是相爱着。只是皱纹却怎么正从唐晚初的眼角爬出来,连法令纹也开始浮现了?她的刘海早已剪掉,露出略有点长的前额。后来她的头发烫了卷,我暗暗觉得不太适合她,但没有说。她眼中的我一定更加不堪。结婚后第三年,我打破了每天必定锻炼的习惯,淋浴前镜子里的侧影呈现丑恶的弧线。我们依然相爱。每晚入睡前我们简单地亲吻,孩子一落地就哗啦啦长大成少年,对我们偷偷摸摸的亲热不屑一顾。孩子的脸是模糊的。一切都是模糊的。
顶骨舍利只是让我瞥见这圆满婚姻的一角。三秒之后,唐晚初出现在那烂陀寺时,只要我一转身,就可以按舍利的指引走出曲折的人生迷宫,来到开阔的出口,亲自去体验这人生的全貌。而此时眼前头发烫了卷的唐晚初却正在对我说话,打断我对未来的憧憬。她说,明天别忘了买酱油,香蕉,还有……我替她说完,还有梨。唐晚初摇头。我说错了。我们都没有笑。我们早不能替对方完成没说完的话,说错了也不再好笑。这是时间加给我们的自然法则。即便唐晚初青春永驻,即便我永远是青年才俊的模样,我们的爱情也会慢慢变成亲情,之后融化成生命的一部分,平淡像白面包。无数诗人曾说,那才是真正的浪漫。但我想他们只是妥协了。
不知不觉间,晚初已经很久都没有提过当设计师的事。
我也累了。和晚初共同步入圆满的婚姻后,我无心再用舍利寻找每条岔路的最佳选择。我们终于开始吵架。因为从未吵过,所以格外凶恶。迷宫另一条线路的我们,也曾有一次闹到天翻地覆。我的嘴吼成一个猩红的洞口,涎水飞溅。唐晚初气急了,抄起身边桌上一个苹果核远远朝我奋力扔来。我正吼着,苹果核不偏不倚塞到我嘴里,句子立刻断了。我们之间隔着整个客厅。我不动,她保持投掷的姿势也不动,双双目瞪口呆。两秒后我们都笑到喘不上气,争吵就此停止。可与我结婚的唐晚初,此时向我扔来的却是盘子,是纪念恋爱三周年的老相册。她把从相册里扯出来的照片一张一张亲手撕碎。我把书架上的书全推到地上,展开的书页里全是撕心裂肺的片段。唐晚初说,是你毁了我的梦想!你在演,你从认识我起就在演戏!我说,你没当成设计师是因为你平庸!世界上优秀的创作者,掰掰手指头才几个人,怎么就轮到你了?唐晚初撕扯自己的头发,一把一把揪下来。我说你随便扯,随便揪。她就两手握紧,朝两边奋力一撕,把自己的头皮和脸一撕两半,里面一个血淋淋的怪物颅骨。
我猛抬起头,惊叫未停。
早晨的阳光白得让我晕眩。这里是24小时书吧,我在靠窗的长桌上睡着了。睡眼迷瞪的女店员听到响声,自我进入书吧以来第二次看我,也只一眼。
我的后背是汗湿的,但我无暇去管。一些想法的碎片正在聚拢,像镀金的真言一样在我惺忪的脑海里不断发光放大。我拿出手机,拨打一个号码。
多年前的那烂陀寺附近,烟火气缭绕的印度餐馆里,晚初在给我阐述她的创作理念,刚稍歇片刻。我的手机充好一格电,一自动开机就立刻响起。我不理会,铃声暂停,一秒后又响。按下静音也没用。我给晚初一个抱歉的眼神,接听电话,特意展现出对来电的不耐烦。
你知道该怎么做,24小时书吧里的我说。
印度餐馆里的我脸色苍白。为了掩饰脸色,我匆匆起身,到餐馆门口听电话。时空另一端的我一个字也没再多说。但我完全理解我的意思,因为无论哪一个我,都是在那烂陀寺中那一瞬间里正徘徊着的自己。我知道,在这座迷宫中,如果我和晚初并肩走下去,无论如何选择,都会来到一条三岔路,前方要么通往咖啡厅中敞开心扉的分手,要么通往慢慢崩溃的圆满婚姻。也许那的确是一切婚姻的必经之路,但我却眼睁睁地看到那条路上的晚初梦想磨灭。难道那也是一切婚姻里必然的牺牲品吗?我暗示——不,那是摆布,是操纵——操纵晚初永远不要放开我的手,她的手就抽不出空闲去碰笔记本和资料集。是我在拖累晚初。就是这样一个简单的道理。
如果分手,我们都痛苦。如果结婚,我们都痛苦。诸漏皆苦。可是我还有能够做到的事。我挂断电话,先去餐馆前台付了帐,回到餐桌,告诉晚初自己有急事,无缘继续了解她实在太可惜了。晚初一脸疑惑,拿出手机准备交换联系方式。
可我必须马上离开,一转身就不敢回头,她的目光让我后背刺痛,她的脸庞总在我眼前。
(晚初不时扶一下蓝框眼镜,伏在工作桌前,鸭绒黄色的台灯宛如正打在她身上一束佛光。她发觉我在看她,抬头时浅浅微笑。
我在小超市单手抓着一包卫生巾,给电话里的晚初看。她告诉我牌子对了,但不是这款。要粉色包装的。
西安大慈恩寺中,讲解员在说明禅宗与唯识宗的区别。我和晚初在人群最外围,没有细听,正忙着驴唇不对马嘴地模仿过往高僧的深奥,轮流猜其中的机锋。
晚初打了个嗝,说,我现在也很清新好不好?
晚初说,去你的。
晚初说,都是被你给带坏了。
我和晚初在无人处久久拥吻。
我对晚初说她设计出什么我都喜欢。她随手画了个丑鱼给我。第二天她看到我真用了这个作为自己旅游公众号的新标志。她愣了一下,第一次对我脱口而出:
我爱你。)
我离开印度,坐上返回国内的飞机,乘出租车一点点爬过拥堵的街道,拖着行李箱回到自己的公寓,不与邻居打招呼,开门,几次插不进钥匙,开门,扑在床上用枕头蒙住眼睛。
良久过后,深深一叹。
玄奘也在叹息。他和希波丽塔来到城郊边缘,眼前就是恬静的子母河。玄奘的白马拴在河边,等候多时。从这里过河,就会离开亚马逊的国境。希波丽塔早命人把河边所有的渡船撑开。玄奘在河畔远望西方,一筹莫展。
希波丽塔说:“你不能走。你一走,我就再也忘不掉你了。我看你也未必就能忘了我。反正我会被折磨一辈子。”
玄奘说:“不会的。”
“会。”
希波丽塔的那双眼睛好亮,玄奘不敢去看。他说:“我抵达天竺后,受到佛法圣地熏陶,尘世一切纠葛都会忘却。而陛下您,总会遇到别的人,一个一生都在等待陛下的人。”
希波丽塔说:“我知道。这整个国家都是我的,我又如此美丽,傻子才会不想和我相爱。我是说即便那时,你还是会一直在我心口上蹿下跳,满口‘如是我闻’地戏弄我。”
玄奘说:“陛下,要解脱这份痛苦,您可以去一个地方。不过在那里,我又一次需要我的旅伴帮助才得以脱身。陛下要做好准备。”
希波丽塔说:“我倒想起来了,你在乌鸡国那么黑的地方,都不需要你的那个旅伴帮忙吗?”
玄奘说:“他只能帮我三次。”
“那他这次帮了你什么?”
“我不小心吃下了一颗果实,差点因此不愿再去天竺了。他钻到我肚子里,帮我把果实吐了出来。”
那种无名果实只长在荆棘岭上,可化解天下一切失意有情人心中的伤悲。这果实无色无味,长在不生叶不开花的黑树之顶,每株只结一颗。吃下这种果实,就可以忘记心中最在意的人。果实没有籽,蒂会轻松脱落,整颗都可以吃下,而所有关于某个不能忘怀之人的记忆都会随之消失,没有任何残留。
然而被摘去果实的树,三年之后,会再长出一颗。果实中包含另一个人曾经丢下的记忆,无一例外。荆棘岭上时空交错,被人们丢下的记忆,可能来自过去与未来的任何一个时空。我路过此地时,饥渴难耐,不明就里,吃下一颗果实,一度被一股遥远的思念占据心头。
所以,为了卸下记忆的包袱而来荆棘岭吃下果实的人,也必须背负另一段过去。除我以外,荆棘岭的访客大多明白这种记忆交换的规则,心甘情愿。可他们吃下果实之后,立刻就会反悔。他们知道新接受的回忆不属于自己,而那失去了的不知什么的空白轮廓让他们辗转反侧。三年后,他们当中有些人会忍不住重返荆棘岭,寻找另一棵树,另一颗果实,那颗承载了自己记忆的果实。于是他们整日在荆棘岭上徘徊,满山寻找,也许一辈子也不会再下来。
希波丽塔说:“我就是那种人。”
我想,我们都是。太多人都是。
玄奘继续说下去。“我所吃下的那颗果实中记忆的原主人,来自一千四百年后的大唐。那是一个女人。她叫唐晚初。”
唐晚初是一个跟着直觉走的人。她凭直觉而花费积蓄,周游各国,把那烂陀寺定为直觉之旅的最后一站。在寺中,她遇到一个优柔寡断的摄影师。她从未向任何人阐述过自己的艺术理念,遇到他时却滔滔不绝,许多句子临出口才形成,都是她多年来沉淀的所想所为。他认真地听,尽管不甚明白,却充满憧憬,好像听佛讲经的小沙弥。而就在唐晚初觉得自己遇到了一个值得相遇的人的时候,他接了一个电话,就那样倏然消失,消失得不留蛛丝马迹。
他成了唐晚初的一块心病。直觉和浪漫的想象让她觉得和这个人有千丝万缕的关联,而那烂陀寺后的再无联系,断得彻底,彻底得不自然。她是对的。印度之旅后第三个月的第十二天,下午四点二十八分三十七秒,如果她在人头攒动的地铁站路过一张宣传洗面奶的电子广告牌时因为左边跑过一个穿着扎眼粉色上衣的小女孩而无意中瞟她一眼,再往前看回去,瞳孔移动的轨迹里本就会捕捉到那张见过的脸。优柔寡断的摄影师正好在对面路口穿过。可他偏偏刚好发现鞋带有些松动,俯身系牢,眼神就错过了。如果不是那样,他们就会挤过人群,心照不宣地靠近,在人山人海的掩护中开始聊天,例行公事的“好巧”之后,接着上回的话头聊下去,就自然而然地重新点燃一份悸动。
玄奘知道的事,我也知道。地铁站里,我是特意去系其实并未松动的鞋带,唐晚初也就没看到我,在她丝毫不感兴趣的洗面奶广告牌前端详了一秒,继而步履匆匆,朝另一个方向消失不见。
仍然拥有顶骨舍利的我,理论上每时每刻都可以知道唐晚初在什么地方,随时都可以见到她。但我想要的与那完全相反。我对晚初避之不及。我默默避开她,也默默祝福。半年过去,我在国家博物馆的官网上看到通关文牒设计征稿赛的结果。没有我干扰的唐晚初,进入新人组决赛圈,惜获第二名。看到这个结果,我为这个和我仅有一面之缘的人骄傲,心底却又混了一层不言自明的酸楚。这种复杂的心情,玄奘不会知道。
玄奘说:“陛下,我们还是应该好好道别。匆匆结束的相遇,更易留下心病。请快归还我的通关文牒吧。”
希波丽塔一言不发,脸憋红了,嘴撇得像紧绷的弓弦。玄奘耐心等待。过了一会,他缓缓伸出手,掌心朝上,默请希波丽塔把文牒放在他手中。希波丽塔把脸别过去。她说:“我不拦你了,但东西也不还你。船也不给。你能走就走吧。”
玄奘的犹豫只是片刻。他转身解下马绳,牵马朝河中走去。希波丽塔偷眼看他。白马不愿跟着,在岸边喷鼻,他也不强求,放开绳子一个人走。水转眼淹到他腰腹。希波丽塔忍不住了,在岸上跺脚,又叫又喊。玄奘仍在前进,不一会水淹到脖子,突然脚底一滑,头顶也消失在水面下了。划水啊!希波丽塔想。怎么不划水!
连挣扎都没有。水面无波。玄奘好像就那么活生生消失了。
希波丽塔在岸上快步来回走了两趟,突然把通关文牒丢在河岸,脱下铠甲,一跃入水。
子母河水面荡漾。不一刻钻出他们,惊起几只水鸟。希波丽塔的手臂揽住玄奘,另一只手有条不紊地带他们游回岸边。玄奘面朝天空,闭口咳嗽,却是清醒的。从他的眼里看不出思绪。希波丽塔把他放在岸上平躺,自己一翻身躺在他身边,大口喘息,精疲力尽。两人都不说话。
很久后,希波丽塔才说:“这下我真一辈子也忘不掉你了。你也忘不掉我。”
她的小臂横在双眼上。她在哭泣。躺在她身边的玄奘百感交集。此去天竺,他要找的是解答世间一切疑惑的佛法真经。他做好了一头扎进文字当中几十年不再回头的准备。那是唯识宗的修行方式,要用一生去研读,一点一滴积累修为。可他为了拿回通关文牒而对希波丽塔的开导,却好像禅宗“不立文字”的做法,过往见闻一段段化成的机锋和公案似是而非,经律论三藏中的精妙文字全抛在脑后。他是否早已偏离了自己的道路?希波丽塔没有用来遮眼的那条手臂正紧紧挽着他,生怕他跑了,手臂传来的温度挣扎着钻到他心坎中。如果他再回到荆棘岭,会被迫为她吃下一颗无名果实吗?希波丽塔的气味,那鲜花与野马的混合,此时又加上子母河的一种苦涩和温馨,正飘入玄奘的心窍。希波丽塔的哭声渐弱,变成啜泣,后来轻到只有鼻子偶尔一声,如小羊羔嗅一朵牵牛花。牵牛花是玄奘的耳朵。
她挽着玄奘的手臂开始游动,五根手指在他手上收拢。两人十指轻扣。
玄奘没有挣脱,大概是因为刚刚差点溺死,太累了。她的铠甲丢在一旁,露出水莹莹的矫健肌肤,马裤贴身,显露妩媚的曲线。她的头发湿漉漉的,散在河岸上,如奔腾而热情的河。
希波丽塔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笑开了,一会又哭,一会又再笑,先是咯咯地,后是嘎嘎嘎地无法自制。她忽然一翻身,脸和玄奘的离得很近。她说:“我刚刚想明白了一件事。”
玄奘要说“什么事”,却没喘上气。希波丽塔说:“你跟我说过的,再说一遍。修佛的人,最终是要怎么成佛?”
“……破执。”
“对呀,”希波丽塔说,“你现在非得去天竺,搞到差点淹死。你要是淹死了,就不要说什么还要取回真经帮别人成佛了。那你现在死活要去天竺,真是为了取经吗?你岂不是为了去而去?这么简单的道理你都不承认,你呀,这不是顽固是什么?这不是‘执’又是啥?你这辈子成不了佛了,留下来和我在一起吧!”
那天的帕米尔高原,湛蓝的天空里只有两片如鱼般游憩的云,风和日丽,是个最适合爱情的日子。两只麻雀在河岸的树上朝两个人歪头看了又看,飞走了,觉得有趣又飞回来。河心跳起一条青色的鱼,继而又是一条。通关文牒在不远处半开,一对竖起的空白折页摇摆不定。玄奘的眼睛,若是在深夜的青灯前,连遥远西天的佛光也能看到。此时他却只看得到希波丽塔那满头湿发散开的娇红的脸。
他闭上眼睛,呼吸变得急促。希波丽塔没有露出胜利者的得意的笑,而是抿了抿嘴唇,为爱情突如其来地接纳而沉醉。也就在这时,从玄奘的耳中飞出去一道金色的影子。
希波丽塔没有注意到,因为她的眼中只有玄奘。
玄奘睁开眼。希波丽塔的嘴唇在靠近。玄奘说:“陛下,抱歉。”
河岸动了起来。树弯下腰,泥沙隆起,希波丽塔从玄奘身上爬开,半站起来四下张望。她的两臂张开,试图保护玄奘。但玄奘并不惊慌。他默默坐起——倒不如说是他身下的河岸将他托起。土木结合,在玄奘身下渐渐成形,最后成为一匹东拼西凑而成的马。树是马的筋骨,裹在外面的是白色的泥沙。那匹早先等在河边的白马,已融化在河岸的沙中不见了。玄奘坐在马背上,神情恢复成大唐高僧的镇定。远处,那道从他耳中飞出的金光正巧回来,落在他肩上。那是一只小猴。小猴张开手掌,里面有什么东西吹起般涨大,覆在玄奘身上的是锦镧袈裟,搭在马背的是行李,紫金钵盂也在里面,还有小金猴回来时顺手从河岸上抄起的通关文牒。小猴挠挠脖子,捉住一只虱子吃了,三蹦两跳,身体随每步变小,没有回到玄奘耳中,而是消失在河岸沙滩的颗粒中。
玄奘说:“陛下,那是心猿,也就是那位一路上帮我化险为夷的旅伴。我胯下的是意马,和他原是一体。无论路上多么凶险,他们也不会出现,除非我动了凡心。在狮驼国的一次呼吸间一等二十年,我定力动摇过。在荆棘岭吃下果实,我满脑想要替那记忆的主人寻找她陌生的恋人。此时心猿意马又一次出现,就意味着我的确对您动了心,萌生了不去天竺的念头。我说您不懂爱情,是大错特错。不懂的人是我。”
希波丽塔跑过去,说:“那你要留下了?”
玄奘的马已经在往河中走去,马蹄稳稳踩在水面上。玄奘说:“不,心猿意马容我克服难关。难关一过,它们就会消失的。这下他们帮了我三次,从此再不会回来,我也因此修为又精进一层,再不会动心了。从今往后,我只会继续前行。”
希波丽塔涉水追上去,膝下的水声把她自己的喊声淹没。她只好停下来,对渐行渐远的玄奘喊:“你烧成灰我也认得你!”
“陛下,佛教中人,若修为精深,死后由火烧过,不会留下灰烬,只会留下舍利子。那是我佛中人为引导世人一心向佛而留下的路标。即便陛下有一天手持我的舍利,也只会感受到我对佛法的修为,亲眼看到世尊当年拈花示众的盛景,一条笔直大路通往西天,再无其他。今天半日的种种,均不会在舍利中留存。”
“你刚刚还差点让我吻你来着!”
恢复了高僧的神态后,玄奘第一次露出一丝犹豫。
陛下,我是偷渡出国。那通关文牒的第一页,就是为我的祖国大唐预留的空白。所以先前还未对您讲过——在大唐,爱情远比我曾去过的任何一个国度更加复杂。
他再没回头。意马幻化,飘忽变成一艘小船。希波丽塔一屁股坐下,看着眼前河岸沙滩上马形的凹陷出神。
“大唐的复杂爱情,就是真正的爱情吗?”希波丽塔似乎在问我。
我怎么知道。
我们双双目送玄奘的小船离去。
船就要看不清时,希波丽塔轻轻一笑。“至少该说的我都说出来了,”她一歪头,双眼好像直视不该在此地的我。“虽然不知道你是谁,”她说,“但这半日里多亏有你陪着,有的话我才敢说。难不成你是我的心猿吗?我欠你一次。有机会一定还你。”
希波丽塔挥挥手,我就回到二十一世纪。有舍利的指引,我和晚初各自的生命好像变成了平行线,再不会交叉。五年后我试图打听她,一无所获,仿佛她和我在不一样的世界里。十年后我的相机记忆卡丢了,放在某个旧箱子里,搬家时大概是当成垃圾扔掉了,晚初在那烂陀寺中的所有照片都没留下。在这期间我结了婚,不知道和谁。四十年后我依然会时时想起晚初。我的女儿知道我在思念的人不总是她的母亲,抿嘴偷笑。那时我头发掉光了,眉毛是灰的,左膝盖骨用金属换过。我独自一人时,晚初偶尔会在我身边坐坐,和那烂陀寺里初遇她时一样年轻。
这就是我和唐晚初的全部爱情故事。三秒之后,宛如来生,她将出现在拐角,开始这段我们萍水相逢后再未见面的故事。
我不知自己该作何感想。这是遗憾还是解脱?是遗憾,为什么希波丽塔沉浸在刚刚才诞生的回忆里,面露微笑?是解脱,为什么小船里的玄奘又拿出了通关文牒,轻轻将手掌放在被太阳和沙滩烤得如肌肤般温暖的封皮上?
玄奘手中的通关文牒简朴而精致,是一件毋庸置疑的艺术品。正面封皮上四个大字熠熠生辉。封皮的角落有个不显眼的标志。玄奘的手指无意中抚摸到这里,拿起来仔细看,标志底下有五个蝇头小字。
国家博物馆。
玄奘皱了皱眉。他翻开通关文牒第一页,小心翼翼,好像怕里面有个小小的希波丽塔埋伏着。在本该留给大唐的空白页上,却盖了图章,线条曲折,像一条红色的巨龙,盘旋飞向五颗黄色的星星。玄奘继续翻下去,斑斓的色彩,陌生的国度,前所未见的形状,每一页、每一页上一个个图章像一座座精致小巧的迷宫。图章内部的纹理,既像迷宫错综的墙壁,隐约却又像个小小的人,在一个又一个目的地左右顾盼。从第一个国度到最后一个,小人贯彻始终,把将近两百页图章串联成一个完整的旅途,在山和海的彼端去看那些火焰的山峰,永夜之国,奇花异草盛开,珍禽异兽在天地间奔跑与驻足。这本通关文牒里的图章,与多年来他随身携带的那一本里的图章各个神似,却又超脱于外,既非模仿,也不是挑战。玄奘端详每一页,跟着图章里面似有若无的小人走完这一遭旅途,那些迷宫具体又抽象,让一些精深的佛理在他脑中聚散奔腾。翻到最后一页,封皮合上,底部印着一行小字——
“我心中的通关文牒”文创设计大赛新人组第一名。设计者:唐晚初。
玄奘翻开包袱,再找不到第二本。心猿为他拿回通关文牒时,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
但我知道玄奘的通关文牒在哪里。
从我在那印度小餐馆中铁下心离开唐晚初的时刻,再朝前回溯,回到我在那烂陀寺中第一次手持舍利的瞬间,在我的导游摊开的满背包纪念品里,金色阳光汇聚在某个猴神哈奴曼雕像伸出的手指,顺着看去,就可以看到混在一堆破破烂烂的伪造佛经古本中,的确还有个饱经风霜的长条形小册子。边角都磨破了,封皮正面的大字也只剩下黯淡的碎片。但这本小册子的原主人不言自明。而最需要它的新主人,再过三秒就会出现在我身后。
作为买下舍利的赠品,我眼疾手快,把玄奘的通关文牒也收进自己包中。在印度和晚初分别后,我把通关文牒寄到我不能再熟悉的她的住址,没有署名,回信地址是虚构的。我知道她一定收到了。不仅是因为她比赛夺冠。当玄奘忍不住再次翻开晚初的通关文牒时,在致敬页上,是晚初给我的最后的留言。那留言与通关文牒原版里某一页上模糊的句子近乎相同,只不过晚初作品里的是漂亮的印刷体,而原版中的则是歪歪扭扭、不成比例的汉字:
我会记得你,神秘的远方人。
玄奘对着这句话看了几秒,终于犹豫着转头,去看子母河岸边的希波丽塔。可那位大大咧咧的女王早擦干了脸上的河水和眼泪,恰巧这时起身离去。玄奘为自己的不矜持摇头暗笑。只这么看一眼,他心中就留下一个明明已经剔除的种子,不知何时又要生根发芽,让他死后用来指引佛门弟子的舍利不能十全纯粹,而是留下啼笑皆非的这一天。
或许那样也好。
这样想着时,船靠岸了。玄奘戴上遮阳帽,担起行李,徒步消失在帕米尔高原的森林中。
迷宫走完了。
多年后的某一天,我的头发掉光后不久,中国佛界出了一件大事。曾在建国后遗失的玄奘顶骨舍利重现于世,由华侨重金买下,送回国内收藏。我想那个舍利一定不是真的,因为我手里的一定是真的,而同时有两块真舍利,中国佛界的运气也未免太好。不过为了那份似有若无的联系,我还是前往了西安。舍利归国典礼后,西安大慈恩寺活动不绝,又同时展出多年前现身的原版通关文牒,一时吸引无数游客。买素斋盒饭时,我看到前方不远处排队的女人背影里有一股熟悉的特质。那是唐晚初。寺院里摆满了塑料桌椅。唐晚初坐下时,我拿着盒饭也跟过去,问她能不能合用一张桌子。她同意了。尽管桌椅旁人来人往,我们周围却像有个静默的空间包裹。我听得到她的每次呼吸。
她的眼角有皱纹,头发盘着,口红的色号很适合她,不太鲜艳的红。我们就佛寺的活动攀谈几句,我找准机会,顺口提起自己也算和玄奘的舍利有缘。她似乎产生兴趣,但她当然没有认出是我。前前后后的人生片段加在一起,我认识她一百年,可她只认识我几个小时而已。更何况我现在头发脱落,还需要拐棍助行,和当年判若两人。唐晚初听我提起舍利,话匣子渐渐打开,说她年轻时去过玄奘取经的终点那烂陀寺。她没有提起我。她只说,可能是缘分的牵引,后来她收到一个没有署名的包裹,里面有一本小册子,酷似玄奘的通关文牒,给她的成名赛带来许多宝贵的灵感。后来她把小册子捐给国家博物馆,才得知竟然是真品。
不过,她只做了几年,就不再做设计了。她后来在做文物保护。
我愕然。她对我的惊讶似乎早有准备,可能曾有无数为她的创造天分感到惋惜的人曾做出过同样的表情。但她不知道我的惊愕另有原因。听说她放弃设计事业的那一刻,我的大脑飞转,又要回到几十年前的那烂陀寺似的,回想自己是不是哪一步做错了,不知不觉间导致恶果。可张口结舌了一会,我还是只能问最浅显的问题:为什么?
唐晚初的回答十分熟练。她说,收到那本通关文牒后,再动笔设计自己的参赛作品时,就有如神助。她好像不是在进行一次摸索着的再创造,而俨然是玄奘的继承人,只是复刻了一份属于我们这个时代的通关文牒。她灵感充沛,理所当然地斩获冠军。连她写在致敬页的句子,也是从玄奘的通关文牒里找到的。唐晚初觉得,她是在走一条早知道结果的路,一座标记好线路的迷宫。她顺着早就在那里的标记,自然而然走到一个海阔天空的出口。可如果是那样,一开始又走什么迷宫呢?
人是为了迷失才会进入迷宫的。
唐晚初看我的眼神不一样了。那眼神清澈温柔,充满谅解与智慧。我隐隐觉得,此时和我说话的人已不再是唐晚初。
她说出我的名字,尽管我从未自我介绍。她说,迷宫的前后左右,每个方向你都走遍了。真的有趣吗?现在迷宫走完了,你又要去哪里呢?
我不知道。
她说,你当然不知道。你呀,就是个手里握了块骨头的凡人而已。我欠你一次,就直接告诉你吧。迷宫还有一个方向。
向上。
她朝我微笑了一下,狡黠的嘴角上勾,意味深长。然后一切都消失了,大慈恩寺的院落和建筑朝四面八方远离我,脚底的佛院无限扩大,直至白茫茫一片中只有我独自坐在桌椅旁。我站起来,回到那烂陀寺,一只蓝橙色的凤蝶从身边飞过,印度青年导游似笑非笑,胡须下的嘴一开一合好像金红色的鱼唇。我告诉他“No buy,no buy”,郑重地把手中的玄奘顶骨舍利放在冥思石台上,一顿,又顿。
然后放开了手。
仅限这一刻,我比半生执着于去那烂陀寺取回真经的玄奘法师更接近佛。
徘徊的一百年如烟消散,只留下一个刻骨铭心的印象和一点残留的气味。三秒转眼过去,唐晚初出现在我身后,我则没有回头,而是往另一个看不见她的方向转身。两行泪水正流过我的面颊,我不想让她看到,在扭头的同时一把抹去。没有新的眼泪。唐晚初的鞋底发出清脆的声响,那烂陀寺的红墙慈悲地目送我离开。我隐约听到我的导游拦住了她,向她推销我不要的纪念品。我拐过一道墙,为从此再也不会见到唐晚初而长出一口气。她的声音传来之前,我已经走得足够远。
在那烂陀寺的门口,我却又听到了自己的名字。那不能更熟悉的声音。
想不回头,又不得不回头。
正在朝我赶来的唐晚初,逆着入寺的游客,大步流星,鸭舌帽几乎要被风吹走,靠近,靠近。我忐忑不安地看去。我心平气和地看去。我满怀期许地看去。我无可奈何地看去。这副样子的唐晚初,背景是高远的天空,和我一样神情复杂,风采无以言表,在我手持舍利的所有过去、现在、未来的迷宫中,都从未见过。
二零二一年八月二十九日初稿
二零二一年十月十日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