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最后一次,我说。
我们约在她下班后,她车站附近的小公园里。一张长椅两头分别坐着我们,陌生的空气把我们越推越远。我想知道我们在一起的时间都算什么。我想知道她是否像我爱她那样爱过我。我想知道她为什么分手。我想知道,既然是她提出的分手,她现在的神情又为什么这么悲伤?为什么?为什么?
求求你,别问了好吗?她说。
我说,不好。
唐晚初只好告诉我,真情实意地,我们在一起的时光,是她一生中最快乐的一段日子。她说她爱我甚至可能胜过我爱她。她说我温柔善良,什么都能理解,什么都能宽恕,是最理想的伴侣。她说我认真起来的样子特别帅,说我学什么都一点就透,特别聪明,虽然不如她聪明。她这么说的时候,我俩同时笑出声,笑中含泪。她说她想和我一起就像这样走下去,但她认为那是不可能的。所以她要分手。那是一种直觉,而她的直觉从来很准。
我不明白。我问唐晚初,再具体点,怎么就想到要分手了?说出来我们两个一起克服,不好吗?
唐晚初摇头。这是克服不了的。
我好说歹说,她一句不说。太阳早就下山,她在黑夜里只剩下轮廓。我握住她的手腕,锲而不舍地问。她没将手抽开。
终于,唐晚初说,我对你开始没感觉了。差不多从一年前开始的。你给人照相的时候,不是总爱嘴里啧啧两声吗,提醒模特要听你指示了。刚遇到你的时候,我特别喜欢你发出那种声音,好像是个天才摄影师会有的习惯。可一年前有一次,我又听到时,乍一下忘了是你,只是觉得……好难听。
我一愣,说,就为这个你要和我分手了?
唐晚初说,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装作百思不解。唐晚初说,你还不明白吗?当初你身上我最喜欢的地方,现在渐渐都变成我讨厌的地方。不管我愿不愿意,我已经开始厌倦你了。这样下去,总有一天我会怎么看你都不顺眼,后悔当初选择和你在一起。而那时我们可能已经结婚了,甚至有了孩子,再也不能抽身。我觉得这太可怕了。你能明白吗?
我说,那么远的事想它干嘛?就不能再等等吗?
唐晚初说,等到我们彻底互相厌倦,你真的愿意?
我说,我不会厌倦你的。
唐晚初说,你会的。可能已经开始了,只是你还没意识到。总有一天你会从心底讨厌我。我用空闲时间学习设计,你会怪我不珍惜和你的感情——
——不会的,我说。
唐晚初说,前一阵子你还说你读完了《金瓶梅》,知道那其实是一部好书,我以后在外面朗读它再也不能让你难堪了。
我说,那不是好事吗?
唐晚初说,不是。
我们又聊了很久,比前一天在咖啡厅聊得透彻,不止一次双双流泪。和她敞开心扉这样说过一席话,我才发现原来我们很久以前就把心扉慢慢在对方脸前闭上了。我不认为事情会发展成她说的那一步,但我知道她不是在找借口,而是真的感到了恐惧。我们已无法挽回。于是,和前日一样,我目送唐晚初离开长椅,看她的背影从我的生命中消失。
那之后我就去城市地铁里循环,直到被夜班执勤人员的手电筒遣返人间。我邋邋遢遢走上已经停止的地铁站电梯,在街上漫无目的走了一阵,撞进一个24小时书吧。值班的女店员在电脑上看漫画,只在我进门时看过我一眼。我无意睡眠,机械地从架子上抽出一本书翻翻。是廉价的《西游记》新解。
如果一切还能重来,我一定会挽回我们的恋情。晚初一定也期望如此。一定有方法。一定。
他们全都可以回到一次呼吸前的过去。
我抬头。店员看漫画时换页的鼠标声规律得像入定高僧的木鱼,每敲一下,我的记忆就清晰一分。我想起在那烂陀寺中听玄奘讲过 的又一段见闻。玄奘希望可以用来解释爱情的负担沉重,让希波丽塔远离爱情的执念,却恰恰正在无形之中点拨着我。
那是一个不属于人类的国度。那些三界神佛的叛逆者、逃亡者、背弃者,零零散散聚集在人间,拥有了一块属于自己的地方。他们管那个地方叫狮驼国。在那里没有神佛的管束,于是他们为所欲为,破除戒律,自愿丢弃正果。久而久之,他们连回天的神力也失去了。那些大鹏的化身再不能一展翅便飞出九万里,青狮和白象也不能再变化成人形,一个一个如蜕皮的蟒蛇从光鲜的皮囊中钻出,钻出来的都是面目可憎的肉体。被他们抛弃在地上的胎骨,被以讹传讹成为漫山遍野的人类尸骸。但他们互相不以为丑恶,互相梳理皮毛,找出皮毛里深藏的虱子吃掉,在山野里舔舐对方的身体,身躯重叠,纠缠,如野兽一样地……
(“……生宝宝!”希波丽塔说。)
然而在狮驼国的最中央,却留下一件宝物。那是一个宝瓶,里面装满阴阳二气,重如泰山。这宝瓶让全体狮驼国居民都保留了最后一点神力的碎片。
他们全都可以让时间回到一次呼吸前。
回到过去。这点我也可以做到。和《西游记》里的众多神仙妖怪一样,我也有一件宝贝。我想起玄奘的顶骨舍利还在家中的某个角落,而现在我前所未有地需要它。我奔回家中,翻箱倒柜,在一个装满小纪念品的落灰饼干盒里找到舍利。
险些忘了,现在的我,并未刚刚结束和晚初的爱情,而是仍在多年以前的那烂陀寺中第一次手持顶骨舍利的那一瞬间。时间尚未流动,蝴蝶仍定在空中,现在的那真正的我,还有三秒才会正式和唐晚初相遇。我被舍利牵引,刚刚看完了我和唐晚初一起走过的全部的路。
可在这条路上还有无数分岔口,是我们没想过也曾以为不必去走的。爱情不是一条直路,而是一座迷宫。现在我要去寻找我们第一次不小心分开手的那条岔路。
我借助舍利,从那烂陀寺开始,重新和唐晚初相遇、相恋,从那烂陀寺到印度餐馆到航站楼到国内五花八门的约会场所,丝毫不差。然后,仿佛回到久别的故乡,我和唐晚初再次面对面坐在那间小咖啡厅里,咖啡厅窗外夕阳西下。我把舍利拿出裤兜,在桌下握紧。我通过舍利看到那一天数不尽的分支,不必再让一切从那烂陀寺重新开始。当时晚初说,我们该说再见了。
我本该欣然道别,让她多保重。但这次我深吸一口气,说,再等等吧。
自从狮驼国的居民们发现阴阳二气瓶仍在这个国度守护他们,他们的生活就和从前再不一样。他们曾经对一切任其自然,现在却总不满意自己的选择。本该如野兽般天真自然的他们,再和恋人在一起时,总忍不住回到上一次呼吸前,去纠正某个小小的错误,一次又一次。打哈欠没有捂嘴,说出关键话语时的小小口吃。而阴阳二气瓶好像知晓一切。居民们收回的每次呼吸都由瓶子接管,瓶子放出另一种空气,笼罩整个国度,成为透明的气墙。在国度内部,时间与时间相连;在国度之外,时间正常流动。于是狮驼国里那些曾经的精灵异兽,因为不知道人间的爱情本就会充满瑕疵,而一次次回溯,回溯,回溯。全国只要有一人回溯,整个狮驼国都会跟着被迫也收回一次呼吸,留在从前,任外面的世界从他们身边流过。他们共同生活在一座时间的牢笼中,枷锁是他们的每个人。
当我在那里索要通关文牒的盖章时,在某个不断修正的一次完美呼吸中,被迫逗留了二十年。
(“呀!”希波丽塔双手捂嘴,“那你是怎么出来的?”
玄奘没有回答。)
咖啡厅里,如果那时我说“再等等吧”,而不是说“多保重”,我和唐晚初就会继续聊下去。我们都没喝的拿铁在杯中旋转成阴阳相间的太极。太阳继续下沉,天色转黑,人们陆续散去,我们的对话也越来越轻。依依不舍,保持镇静,可最后我们仍是会分手。于是回到咖啡厅——上一次呼吸——我提议送她回去。到了车站,她会婉拒我继续跟随的建议。我们仍会分手。于是回到上一次呼吸,我装作不经意地看到某个郊外车站的名字,提起我们曾在那里饥肠辘辘,分吃了从我背包底翻出来的半根陈年能量棒。她感慨万千。
可我们仍会分手。
舍利让我看到,咖啡厅前方千万条路,条条都是分手。我收起舍利,尽量拖延,最后执意送唐晚初回家,亲眼看到她的窗户熄灭才回到地铁,独坐在空车厢里。我不能失去晚初。多少年后,也许我可以走出来,但一切又要重新开始,我又要去偶然撞见一次完美的邂逅,发现一个人竟然可以对生活的口味与我如此相像又恰好相互弥补。那要多少个年月,多少个轻声细语聊到天发白的夜晚,才能确定找到了比她还合适我的人生伴侣,从而不留遗憾?
我不能放弃。我手中的顶骨舍利手感温润,像一颗耐心。
好在我仍在那烂陀寺。离晚初出现还有足足三秒。这次我不会将舍利放在饼干盒里忘掉,而是随身带着,在每一个岔口寻找能让我们两个一同走出迷宫的通路。在恰当的时机,我改掉了多年的习惯,不再用啧声与摄影模特交流。晚初不知道这个改变对我们来说是多么重要。我逐渐掌握了舍利的使用方法,在迷宫中走错路,不必从头开始,只需回头,有时为了找一个不好察觉的岔口而一退好多年。
我们寻找保留种种美好瞬间的路线,避开那些陷阱和死胡同,并肩在迷宫中走下去,前进又后退,我战战兢兢,而晚初毫不知情,迎面是玄奘和希波丽塔并排漫步在王宫的花园走来,双双忐忑,原因却各不同。彼岸花四面八方围拢他们,小径深处如垂到脚下地毯消失不见的毛线头。跪候的侍女双手托起一张木盘,希波丽塔从中取下葡萄酒杯,玄奘则喝同一种杯子里的葡萄果汁。通关文牒仍在希波丽塔手里。她在用文牒扇凉,不时驱开不长眼的蜜蜂。她将果酒一饮而尽,空杯子放回木盘,杯底爽利地一磕。玄奘只抿了一口。继续并排行走的路上,果汁轻轻荡漾。
“你还没告诉我你是怎么从那个狮子国脱身的,”希波丽塔说。
玄奘张张嘴又闭上了。希波丽塔等了两秒,说:“你之前给我讲你的唯识宗,说过你要遵守菩萨的四条规则。其中一条是说,你知道什么就得告诉别人,不能藏着掖着,对不对?”
“菩萨四重戒,其之二,悭不惠施。若有人求财,不可吝啬。若有人求法,不可藏掖。”
“对,我现在就在求法呢。”
“陛下在求什么法?”
“让大唐来的客人把故事讲完的妙法。”
玄奘只好苦笑,说:“告知陛下倒也无妨。我有个小旅伴,在我遇到危机时,总能帮我逢凶化吉。那次在狮驼国,就是他去在阴阳二气瓶上钻了一个小孔,破除回溯时间的法力,终于让我脱身。”
希波丽塔说:“那你怎么不早点找他帮忙?还有,他人呢?”
玄奘说:“他不是随叫随到的。”
希波丽塔追问,玄奘却不多说了。希波丽塔猛然发觉自己在盯着他的侧脸入神。她脸上不知为什么有些热,忙用通关文牒扇风,过了一会又把它打开了,心烦意乱地去看里面还没讲过的图章。玄奘一直在讲些苦涩的国度,都是为了宣扬破除执念的佛法。希波丽塔就让他讲一个能证明爱情美好的国度。
这次玄奘的思考时间最久。希波丽塔连连催促。终于他说,通天河边有一个小镇。
在那里,男人和女人不受媒妁之言,也不自由寻找。通天河镇的孩子们才是这里一切爱情的牵动者。他们的家中本没有大人。孩子们在镇上游历,在街道上尖叫着追逐,有时去茶楼里把老板的珍藏茶饼翻得一团糟,有时扒在学校外的围墙往里扔石子。他们在施行孩子的天性,却也有更重要的任务。他们在为自己寻找父母。茶楼上遇见孤独的男人,学校里遇见孤独的女人,他们把男人的茶碗打翻,把女人正在照料的盆栽夺走。男人和女人各自追逐顽皮的孩子,就在街角上相遇了。那时他们明白,这是孩子的指引,他们两个是天造地设的恋人。通天河镇的人们只会以此为凭开始相爱,一辈子轰轰烈烈,永不褪色。
那是只有通天河镇的人们才有的特权。只在这里,人们衰老的流向是逆转的。老人们度过悠闲的独居生活,在中年和青年时依靠孩子们的指引相伴,在厌倦对方之前就变成了不再需要爱情的孩子。当孩子们成为婴儿,只剩下一点爬行的力气时,会爬入通天河中,变成一尾尾金红色的鲤鱼。
希波丽塔的花园池塘中也有金鱼在神采飞扬地跳,唰啦,扑通,犹如火热的心脏。玄奘手中杯子已空。一不留神,竟让希波丽塔随手抹去了他唇边残留的果汁。玄奘耳眼里的什么动了两下,还是缩回去了。玄奘轻咳一声,说:“世间诸法,唯识无境。诸法实相,皆三自性。所谓爱情,也只是世人诸多执着的一种。我从大唐一路行来,所见所闻的爱情无一例外,都是苦痛。陛下为贵国没有所谓男女之间的爱情而烦恼,其实大可以宽心了。我此去天竺取回真经,也是为解脱千万世人的执着与苦难。望陛下通融,早些在通关文牒里盖下通行图章。”
希波丽塔说:“我们这里不兴这个。实话告诉你,你没注意的时候,我早就在我们亚马逊国那一页上写下让你过关的批示了。”
“万分感谢。既是如此,就恳请陛下归还通关文牒。”
希波丽塔忽一转身,通关文牒在她腰带中别着,紧贴纤细而活泼的侧腰。她说:“就在这里,你来拿吧。”
玄奘摇头。
希波丽塔嘻嘻一笑,说:“就知道你不敢。”
太阳当空,两人脸上都有汗珠滚动,却不全是因为太阳的缘故。希波丽塔捉住玄奘仍在合十的手腕,拉他前往不远处的高大房屋,丢给玄奘的背影腰胯摆动,娉娉婷婷。室内清凉,桌子上搭了一层纹理细密的红布,三五个侍女分别上来奉茶,茶碗置于盛满碎冰的长盘中。汗水把玄奘的僧袍都黏在了他身上,他却仍穿着袈裟。
通关文牒在希波丽塔腰间,封皮沾了她的汗水,闻起来会是一股鲜花和野马的味道。她说:“你喝点水,润润喉咙吧。你讲了这么老半天,接下来换我。我给你讲天竺国的事。”
玄奘说:“陛下曾去过天竺?”
“没去过,但曾有天竺来的商人经过我这里,我求他给我讲过天竺国的爱情。”希波丽塔看到玄奘微微前倾,得意地一笑。
在天竺,所谓爱情,就是不用喝子母河的水就生下小宝宝。如果由男人拉动女人的手指,从左手小指到右手小指编号从一到十,按五、十、一、十、七、二、三、二、九的顺序,女人就会扑通一声生下一个宝宝。天竺的太阳不是圆圆一个,而是覆盖整个天空,从视野一头直到另一头,太阳底下的人们皮肤黝黑,终年汗流浃背。淋漓的男人和女人额头抵在一起,汗水从额头渗入身体,等太阳撤下巨幕,月亮在正当空时,女人就会扑通一声生下一个宝宝。
玄奘说:“陛下,请您讲讲天竺的佛寺,可以吗?”
可以呀。在天竺的寺庙,女人如果避开来回来去的僧人们,潜入寺中的图书馆,去读那些关于生命与自然的书籍,读到什么话题,肚子里就会产生与之相应的事物。关于河流水利的书让腹中出现错综的血管,关于日月星辰的天文历让腹中出现闪亮的眼睛。女人读完寺中所有的藏书,腹中的万千头绪就聚拢完毕,变成一个孩子,于是她就扑通一声把宝宝生了出来。
玄奘摇头,说:“胡闹,胡闹。天竺佛法圣地,怎么会如此混乱?”
希波丽塔说:“这都是书上说的。经书。”
她去一个书架上抽出一本,回来时就紧挨着玄奘坐。果然是鲜花与野马的气味。希波丽塔把手中的书放在玄奘面前,边角早翻烂了的。“你会天竺的文字。这本书是天竺来的商人留下的。他说里面有‘瑜伽’,听上去好像你说的那本——”
“《瑜伽师地论》。是我唯识学派的根本论典——”
“对对对。那你看看,如果就是你想要的那个什么经,你就拿去。不过那样的话,你要多在我这里留一阵子,反正你也取到经了嘛。”
玄奘朝那本书一看,一口凉气卡在喉咙。封皮上一行隐秘的金色梵文,念出来是“卡玛苏拉”。这是《欲经》。
玄奘说:“这是《欲经》。”
希波丽塔说:“什么是《欲经》?咦,你闭眼做什么?”玄奘只好把眼睛睁开。
唐晚初说:“算了,眼神真猥琐。闭上。”
我就只好又闭上眼睛。眼皮内汹涌的混沌粉色里,我感到湿润的嘴唇在靠近,哈气让我喉头起伏。我和晚初紧紧纠缠,天昏地暗,朦胧的小提琴音符把我们绑在一起。我们唇齿贪婪,喘息既重又轻。晚初的小臂整条从我背上滑过,满是汗水,手指紧紧嵌入我,向下,向下,又软又烫。她全身都又软又烫。我能感觉到她在我怀里的每次呼吸。
一曲完毕,手机里音乐跳转。悠扬的清声高唱,异域风格的吹奏,神奇的拍掌鼓点,哆了哆隆咚哒哒哒,是风靡全球的旁遮普语歌曲《Tunak Tunak Tun》。我和晚初还在抱着,突然一同笑出来,不约而同开始跟唱听上去好似中文的旁遮普语歌词,“多冷啊——我在东北玩泥巴!”房间气氛全不一样了。我俩并排坐在床上喝啤酒,上身赤裸,下半身合盖一张被单,看了会片子,慢慢地兴致才终于回来。晚初突发奇想,屁颠屁颠跑去拿了本《欲经》回床上——是我们一年前给对方买恶搞礼物时她送我的,只打开过一次——我们钻研了一晚,每随机看一页就实践一下,仿佛合看一本漫画的小学生,《欲经》放在床中间,边看边笑,边笑边学。有几次她说这个姿势要压压腿,然后就一边压一边很认真地用气声在“一二三四”计数。我抱起她,她却忽然打断我。我说,怎么了?她说,想到一个灵感。她去拿笔记本,我在床边坐着,把剩下的啤酒喝完。啤酒已经变成常温,不太好喝。晚初背对着我,光洁的背影随画笔移动而微颤。我为她的投入感到骄傲。可正在那烂陀寺中手持舍利的我却看到,在这一刻,我和晚初正来到一条岔路,手稍微分开了。
难道连这样美好的经历,也是要修正的吗?我想再从玄奘的见闻中寻求开解,可他正被希波丽塔逼到墙角,我们谁也帮不了谁。玄奘这才发现他们所在的地方只是大屋的客厅。大屋深处,一张帘子半开,里面露出朦朦胧胧的一角,缭绕白色的烟气。
希波丽塔说:“那是我的寝室。”
玄奘说:“陛下,不要开玩笑了。请快将通关文牒还我,放我西去吧。”
希波丽塔轻抚腰间的通关文牒,说:“早说过,你自己拿不就好了。”她腰腹裸露,两条优美的肌肉线条从裤腰里延伸出来,光影凹凸。玄奘绕到一张凳子后面。希波丽塔饶有兴味地把凳子蹬开。两人的追逐是笨拙的慢动作。
玄奘硬起头皮,从希波丽塔身边挤过去,迈出房间大门。希波丽塔去拦,却只把他的锦镧袈裟扯了下来。她抱着袈裟小跑追上去,带着笑意,说:“你的衣服不要了?这个小册子也不要了?”
“不要了。”
“你的行李还在我的庭园里。还有那个铁碗。我不让你回去拿。”
“那就也不要了。”
希波丽塔梗起脖子,跳到玄奘面前倒退着走。玄奘一步不停。希波丽塔显然有话要说,可她就是不说。我想起和晚初分手时的种种,看得暗暗摇头,恨不得替她张嘴。这么想着的时候,希波丽塔终于说话了。“那就实话告诉你吧。听你说了那么多关于爱情的事情,我已经明白为什么自己那么想要你留下了。我现在正在体验的,就是爱情,对不对!对吧?从大唐来的人,我爱你!”
玄奘双目平视。希波丽塔刚刚就也发觉了,每当她让玄奘感到窘迫时,他的耳朵里就会有什么动一动。可现在他的耳朵好好的,耳垂长长的,连因为步伐而颤动都没有,稳稳当当指向地面。希波丽塔说:“你听到了没有啊?”
玄奘说:“陛下不懂爱情,所以刚才说的也不必当真。”
希波丽塔差点被脚后的什么绊了一跤。玄奘这才放慢脚步,却没有去扶,只用眼神表达了纯粹友谊上的关切。希波丽塔狼狈地站稳了,急着说:“我懂!我怎么不懂?刚才听你说了好久了,我全都听明白了。爱情就是不能长久又让我心里痒痒的东西。所以既然现在送到我眼前了,我就非抓住不可。你是我的了。我是女王!”
玄奘说:“陛下,您才刚认识我不到半日。”
“对!”
“您会爱上我,只是因为我是个在这里难得一见的男人。”
“还有!我觉得你很聪明。”
“您皇宫里打理国事的那几位也很聪明。”
“我觉得你讲故事时的声音好听。”
“您的侍女们的声音也都好听。”
“你非得去天竺的那个什么烂成一坨的寺,一走好多年,我觉得你很有毅力。”
“我去‘那烂陀寺’——”玄奘强调了这四个字,“本就是为了让世人不再受爱情之类的迷幻困惑。”
“我、我偏喜欢你的光头!”
玄奘没忍住一丝微笑。“陛下,谁都可以剃度的。”
他继续向前。希波丽塔憋红着脸跟在一旁,腰间通关文牒的边角挠得她痒痒。过了一会她说:“你刚才说我不懂爱情。给我解释清楚。”
玄奘停下来。他说:“如是我闻,世尊释迦牟尼——”
“我不听他怎么说!我听你怎么说。”
玄奘迟疑之际,我在迷宫中正找到一个又一个关键拐点,在那些时刻作出微妙的改变。研究《欲经》的那一晚,如果我们恰好没翻到其中某一页,晚初就不会突然涌出必须记录的灵感,我们将缠绵到天明。但我并没有阻碍她的梦想。第二天我会在更好的时机将同一个灵感提示给她。我们也常常讨论她的设计梦,我抓住每一个机会加油打气。我们从不争吵。我所做的只是把那些会被晚初发觉的种种不完美一点一点打磨光滑,这是不知多少人嘴上拒绝却其实梦寐以求的能力。我清楚地看到,凭借舍利,我打消了连晚初自己也没意识到的想要分手的念头。于是时机日益成熟。在一个我精心挑选过的夜晚,我用曾经拍下的无数张晚初的照片,在我们同居的公寓客厅墙上拼成巨幅文字海报。她下班回来进门的那一刻,我单膝跪地,向她求婚。
她同意了。
玄奘摇头,神情严肃得吓人。他说:“陛下,这根本不是爱情。”
想想车迟国的人们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