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铃铛嘴里发辣,证明秋天到了。从哪一年开始如此的,她不记得。搅晃舌头,辣味消失,像赤云倒影弥散于水波搅动。不动嘴,含上一会儿,辣又凭空冒出,灼烧舌苔与牙周。如锭上注意力,想象些燥热与尖椒,还能辣得浑身冒汗。
三院去过,医生想了一会儿,没说话。六院新装修,大气,诊断室还一股甲醛味,大夫当即开了一些药,说这又不是大毛病。药是一种喉片,但清凉味儿过去了还是辣。武铃铛狠了心,多花十七块钱,挂专家号。武警医院没穿白褂的老汉说,这是心理问题。她有些开窍,认同这个解释,之后任凭辣味发生。每天下午,武铃铛都在篮球场边上卖矿泉水,球场修在工程大学化工楼与女寝之间,前后被两楼挡住视线,左右则开阔。左边,是一片茂盛的松柏,年久,齐楼高,松柏后公共交通发达,直通光谷广场。右边,则能顺着雄楚大道高架桥远望,可见数百米外的灯火。矿泉水一箱二十四瓶,进价十七块五,如果进得多,则可压到十七块。一瓶卖一块钱。眼前的学生打球渴了,总会向她走动。
客人没现金是常有的事,二维码已经印好,挂上脖子。她弯腰走路,因为总要捡空瓶子,只有常弯着,动作幅度才不大,省力。但要想直起来,需费些气力。夕阳垂危,然后死掉,街灯启明之前,黑暗笼罩武昌城。篮球场上包括周围的空瓶子,皆被武铃铛收入大蛇皮袋。这时她才会花工夫挺直腰板,骨头出声,站起来。身高一米五几,体宽,横着长的,穿了不少层衣服,紫色和褐色为主,袜子红的。武汉冬天,松柏长青,梧桐泛黄。现在大部分黄了,武铃铛对冬黄有兴致,看了些时间。见了这些黄,她想起她的七尺地,以及地上的黄辣子。
种下那些辣椒的时候,武铃铛十九岁。队上的地忙毕,就为自己忙,辣椒种在闲田。辣椒谁都喜欢,嗜辣,人之常情,辣子能改善杂粮的寡淡。晒干切碎,淋上沸油,是油泼辣子,一碗红与黑的零碎,放不坏,入面好吃。不晒干,就腌,和萝卜、白菜一起,脆爽。可以炒菜的时候添一些,能有料酒的功效。非常下饭。即便洗净了直接去吃,也会有刺激的果香。十九岁秋天,辣椒黄了,再熬些日子就会发红。但是她收工回家的时候,看见婆婆和大姑姐正吃着一碗香油拌的黄辣子,面色红润。其实婆婆和大姑姐也种辣子,不过那是一指宽,一寸长,灰溜溜的土山椒,无办法切丝,根本不是碗里的东西。这难免教人起疑心,毕竟分家都是前年的事。
翻过天,婆婆和大姑姐还是吃那道菜,香油和长辣椒丝拌在一起,这回添了豆腐丁和陈醋,红白鲜艳,小姑姐也提着一笼馍馍与黄酒来了,三人坐在长凳上吃喝。武铃铛看得心里发酸,又不好问,贴着鸡圈走了。晚上,想念着辣子,她睡不好觉。熬到早晨出工,忙活得格外勤快,队长说奖个鸡蛋,但鸡蛋没什么好开心。晌午之前她就回家,拆蛋入碗,加水加盐,麻溜上锅做了鸡蛋羹。大女儿小芳两岁多了,可以自己动勺子,能挖着吃完。她跟老霍说,“你看着,让小芳挖着吃完,不浪费了。”老霍应允,还说,“你急窜窜的,干什么去?”武铃铛做了饭,赶忙提着三个竹编筐出门去。她踩在门框上说,“辣子再不收,过两天没得了。”
七尺地的辣子收了一半,满满两筐放在田埂,抹汗的工夫,婆婆打西边来,说了武铃铛几句,“你男人中午回家不吃饭?你在地上忙什么”,婆婆气得抖,武铃铛抹了汗回话,“饭都做了”。
“饭都做了?不要添饭添汤?让你男人自己吃喝吗!”武铃铛有些烦,她说,“锅放在桌上了,随时能自己添,我再不来收辣椒,过两天就没得了。”婆婆急眼了,气得直拍手,脖颈红肿,“你跟我两个在这抱着灵牌——讲鬼话!你看我让你男人怎么打死你。”地又离屋里不远,老霍听了,往来跑,武铃铛也听不见他们说什么,只看见婆婆有些委屈。大约说了一会儿,老霍就过来打她。打了耳光,武铃铛躺下,老霍又踹。她抱着老霍的腿,求情,说孩子六个月了,不能打肚子。人有施虐天性,女人在脚底下叫唤,看在老霍眼里,实在是某种贱样。不打则已,越打,就越上瘾。和亲娘顶嘴,该打,何况 此位亲娘还在一旁看着,就不能不打。老霍打完,腿抽不出,最后强甩出腿来,鞋还掉了。看着自己破了大拇指的袜子,邪气简直焖住了心眼,他闭上红眼睛,对着武铃铛的肚子就踹了一脚。之后就不打了,回屋去。
七尺辣椒地上,胎受了惊。武铃铛觉得嘴里辣,身下湿,解开裤腰带拿手摸,一看是血。她拎着收罗紧实的三筐辣椒回屋里放下,三四点钟,到镇上的车开过了,只能走路。她由下往上扶住肚子,生怕掉了。到了镇上,医生给开了三天的安胎药,针剂和药片都有。医生说了,“这三天,如果你熬过去,不再有经血了,就说明保住了,要么就掉了。”武铃铛也不敢不打针,躺着,看点滴往下掉,心里头没什么不舒服。家里面,三筐辣椒等着,每一筐都添了一条香蕉网格纸,压了布头。这样,闷三四天就是满满鲜红。
针打了三天,武铃铛心情忐忑,又往下摸去,这回没有血。她心里开心,这样的开心一直持续到把大儿子生出来之后。新生儿被诊断有先天性心脏病,明明没有科学依据,大夫仍富有创想性地认为这是因为怀胎时受了气,才干扰了婴儿心脏的发育。武铃铛迅速想到自己姊姊嫁人的时候,没有打听新郎官的底细,对方就有先天性心脏病。只不过家里人一直瞒着,没告诉亲家。新婚之夜,那人初次行房,上完姊姊,在绝顶的一刻过于激动,从女方身体上滑下去,光溜溜地死在新床上。武铃铛心有余悸,她肯定要把大儿子的心脏病治好。
因为如此,武铃铛更使劲了,每天都俯在地上,没人催她没人赶她,但她好像跟黄牛的犁地能力过不去似的,牛犁千步,她锄半里。因为太忙,小芳和大儿子都由婆婆与大姑姐照看,怕屎和尿都糊在裤裆里,武铃铛用破布子连着夜打了好几条尿布。但最终这些尿布都贴上了大姑姐娃娃的屁股。因为自家婆婆掌握着方圆二十里地里最奇怪的理念:“我女儿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女儿的女儿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上掉下来的肉,而我儿子的媳妇儿身上掉下来的肉,和我之间就差了一层意思,属于外家人”。实际上,武铃铛的公公就是被婆婆一系列的奇思妙想给气死的。没人知道那位可怜的老人死在哪里,总之有一回他们进山一起采药,吵了架,之后霍老头再也没回来。有人猜测是被老婆子推到山崖下了,有人说他是把毒蘑菇当灵芝尝,尝死了。甚至西边有一个传闻,说在陈家坝见过尸体在水上漂,肚皮肿成大泡,浮了四天三夜,后来被乌鸦啄破了,进了水才沉下去。
每次武铃铛收工到婆婆家接小芳和她弟,都看见大姑姐的孩子们端坐桌前,吃一口打一巴掌地学习餐桌礼仪。今天教筷子不能插饭上,明天教嚼食不能吧唧嘴,后天则罚站,教不能先于长辈动筷子。而小芳和她弟弟与这些礼仪很远,他们通常不是在鸡圈旁边趴着玩泥巴,就是跟自己裤裆里的屎饼子过不去,哭成泪人。那时候武铃铛认为孩子们缺少教育,一定要去念书,才能弥补一些。武铃铛心里可一直都没什么怨气,当初嫁过来的时候,周围的女人们都说她的出嫁行为和羊入虎口没什么区别。在这方田土上生活的人们都知道,这里住着一位天王婆婆,只要一提名字,黄花闺女们就闻风丧胆。这婆婆给霍儿子相了六次亲,都被婉言拒绝。直到武家,才讨到媳妇。因为武家的闺女实在太多,十一个孩子,九个女的,铃铛排老八。
小芳初中毕业,武铃铛想定了,要让她继续念。两个姑姐早就不乐意,扶着腰板站在门框上跟老霍商议,“小芳读书把家里读空了,她弟弟怎么办?你让她读到初中就够了!”老霍听了这劝,心里觉得不对劲,但要问他同意不同意这个点,他肯定是同意。做一家之主,没必要给未来别人家的媳妇提高知识水平。当他于寒冬之夜的工地上赶回家过元旦、却发现小芳不在的时候,立即疑心满满。当即叩问时年十三岁的霍林涛说,“你姐姐干什么去了?”武铃铛把事情安排好了,让大儿子说姐姐是照顾舅舅去了,她还说反正你姐岁数不小了,该操心婆家的事,照顾照顾长辈了。霍林涛看了一眼他爹的眼珠子,直说,“姐姐照顾她亲舅舅去了,反正我姐岁数也不小了,该操心婆家的事,照顾照顾长辈了”。他爹听了,直说撒谎。拎起武铃铛的脖颈就打骂,霍林涛按住老霍下坠的拳头,让他不要这样,他说,“又不是妈的错!”老霍把刀拿出来,娘俩只能跪在地上。武铃铛告诉老霍她连夜把小芳送去读高中了,一餐饭是一分五厘钱,她一共给了小芳十七块五,能上一年,两个学期。关于钱是怎么来的,她说,“我找镇上会计算了算,把粮条子换成了钱条子,然后又到乡里粮油站,把钱条子换了现钱,会计是我同乡武家人,站长是我姊姊的小舅子,都不能亏心”。老霍见了现钱,立马揣在兜里,把刀子玩了一会儿,割了一片牛肉下来吃,一整块用来过元旦的牛肉被他吃完了,气也没消。只说了一句,“你这么早换钱条子,乡公粮怎么交?”武铃铛说,“公粮哪一年落下过?东凑西凑也就交了。”
武铃铛起来之后,霍林涛还是跪着,跪了一宿。第二天早上,老霍出门洗脸,吓了一跳,才让他起来。老霍问大儿子,“你记不记得你昨天第一次动你爹的手的时候,说了句什么”?“又不是妈妈的错”,霍林涛说,“又不是妈妈的错,你为什么打她。”一听还是嘴硬,老霍拿出纸笔,让他写保证书。被问及怎么写保证书、写什么保证书、保证什么东西的时候,老霍说,“你保证,如果我们供你姐读书,将来没钱供你读书,往后你没有文凭,不是你爹你娘的错。你保证你以后不会责怪我们。”霍林涛吼着说他保证不会怪!但是老霍还是摇了摇头,“你写”,他把笔和纸都摊好了,“口说无凭,你写就行了,写完画押”。刚好家里有半桶红漆,从工地上揩回来的,第二天就有了用武之地。红漆蘸在指头上,能压出漂亮的纹路,正正按在歪歪扭扭的文末。现在几十年都没了,打个响指一样,篮球场边的秋日黄昏和辣味经不起琢磨,已经伴随着轻微的昏迷一起——呻吟般地强调着武铃铛的晚年。那张保证书,谁也没再见过,丢了,或者被谁藏着不拿出来。不拿出来给人看的东西,就相当于没有。谁也没再提过。
霍林涛现在倒是另有三证齐备。电梯安装证,电梯维修证,电梯保养证,说他是武汉电梯第一人也不过分。武汉每个电梯每年都要年检,年检的标准很简单,霍师傅叮叮咣咣处理完毕之后,站在电梯门口打电话叫人验收。领导进来两位,物业进来一位,加霍师傅,一共是四位,四人分站四角,电梯间中间地上立一枚硬币,指头戳个十五层左右。十五层到了,硬币没倒,检验过关。没有硬币的时候,就用一根烟在地上磕两下,立住,也能起到相同的效果。他早就在南湖买了房,买房的时候借了姐姐一点钱,现在又在汉阳买了另一套房。就因为借钱这事儿,姐弟之间一直不痛快,姐姐和她婆婆关系要好,婆婆本不让借。但那时候武铃铛出面,连着做了一宿烧烤摊子的她,干脆熬到清晨,带着一身孜然粉站在小芳婚房木地板上,亲家抱着亲孙子,闻了这味道,受不了。最终松口借了钱。小芳印象里,母亲总管自己借钱,包括在一个阴雨绵绵的怪天气里,管她借走工作三年的存款,也不告诉她为什么。当然这个钱还上了,买房的钱也还了。但借钱归根结底不是能让人舒服的事。还行,这几年都没有这样不舒服的事发生。
霍林涛做心脏病手术的那天才知道自己有心脏病,他一度怀疑母亲是转世的神医和财神,在十八岁生日的时候指着他的心脏说有问题,并直接从干巴巴的存折里变出两万块钱来带他去医院做了手术。那是一个令人难忘的季节,窗外整日阴雨,见不得半点阳光。直到心脏的瓣膜被矫正之后,以完美姿态呈现在CT当中的时候,阳光才随着武铃铛的微笑一起到来。当天下午,她还记得在医院门口,拉着小儿子的手,看见天边的乌云渐渐苍白淡薄,突然,有一个瞬间,一道金光直劈下来。天地之间的混沌顷刻间被梳理、安抚和点亮,那接连半个月的梅雨在光面前只像滑稽的呜咽。
小芳现在是副教授,在大学里面教化学工程。读书的时候她就是学校前三,直接保送本校研究生,现在教书二十余年,评上了副教授。霍林涛,修电梯。霍林海在关山中学教体育,霍子华是老霍的亲孙子,霍林海的亲儿子。子华小童曾在班里受气,他同学整天炫耀自己父亲是博士的事。他回来跟霍林海说了,霍林海就开始攻读博士,最终考取成功。现在帮别人写一篇论文就能赚3500元,越写越精明。连文学专业的钱都能赚。武铃铛弄不懂电脑,只觉得是块发光的石头,“妈,论文讲究格式和写法”,霍林涛喝了一口水,“真正论了些什么,不重要”。武铃铛觉得他现在油嘴滑舌,但也不知道问题在哪儿,想批评,但也罢了。
武铃铛现在和老霍住在教职工宿舍里,用着小芳当年的名额,一直住到现在。老霍在教职工超市熬大夜,她则在篮球场卖矿泉水。当下最棘手的问题就是她要回荆门探亲戚,但老霍不让走,认为她“玩心太大”,说“你回去了就死在那儿别回来”。老霍骂骂咧咧,一辈子了,武铃铛觉得自己过得蛮委屈,他不给她回去的车费。但有一天儿媳妇悄悄塞给她五百块钱,让她“老了老了,该玩就玩”!这可解决了燃眉之急,动车来回都买得起。儿媳妇对她很好,每次来家里,炖鱼蒸螃蟹不说,还要另起一锅火锅供她吃好。老霍见不得儿媳妇那浓妆艳抹、袒胸露乳的姿势,总是随便吃两口就撤离现场,打牌去。留下武铃铛和她的大儿媳妇在小屋里吃火锅,从床下搬出一坛黄酒,分杯小酌。微醺之际,武铃铛不可避免地提到嘴里精神性的辣味,又给儿媳妇讲起以前的故事。儿媳妇说,“您可真伟大,带大三个娃娃,现在又带大了两个孙子,赶紧过些快活日子吧!”武铃铛则说,“一直都快活得很”,她把火锅里煮烂的红尖椒夹起来,放进嘴里咀嚼,她试图以真辣攻击假辣。结果适得其反,辣火合并,窜进心眼儿,逼出两行笑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