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是刚好路过

我只是刚好路过

生活就像是排列好的多米诺骨牌。

2021.12.29 阅读 346 字数 7980 评论 0 喜欢 0

生活就像是排列好的多米诺骨牌,伸出手指向前轻推,施加十分之一牛顿的力,就会让其轰然崩塌,可是反过来把它由无序恢复为有序,却要花费难以估量的时间。我看着眼前向我抛出这个比喻的男人,不明白这和他要推销的东西有什么关系。他漫不经心地看着我,显然对我的疑惑已经了然于胸,但却又故意不闻不问。

几分钟之前,楼下的门卫老何打电话上来说,有一个叫胡波的人找我,问我认不认识。我的脑海中浮现出一个初中同学的面孔,那人双颊瘦削得向里凹陷,嘴唇很厚,经常会习惯性地紧抿在一起。他似乎是叫这个名字,于是我就让老何放他上来了。

不一会儿,一个中年男人推门而入,手上提着一只黑色公文包。我第一眼就注意到他的秃头,那么大一块亮堂堂、明晃晃的空地扑面而来,让人觉得有些触目惊心。这像是被推土机推出来的一条中央大道,宽阔笔直,从前额开始,一直蔓延到脑后,只有后颈上方的那一小撮毛还在坚守阵地。但是他脑袋两侧的头发却又保持得异常完好,令人怀疑这是他故意去理发店剪出来的发型。顺着这条中央大道望去,仿佛一眼就能望见生活的全部,无非是无所畏惧的开始、无能为力的败退和无可挽回的结局。可以肯定的是,这个人绝对不是我的初中同学。

我让他在对面空着的椅子上坐下,然后问道:“你叫胡波?”他递过来一张名片,上面用楷体印着两个字。除此之外,名片上什么也没有,翻到名片的背面,也是一片空白。我第一次见到设计得如此简洁的名片,连持有人的联系方式和工作单位都省去了。

他抢先解释道:“你知道吧,我本来想印制一种名片,可以用很多年的那种,最好是能用一辈子。但最后却发现人的身份信息总是在不停变换,我们换公司、换岗位、换电话,连结婚证上的另一半也在换,并以此去尝试成为一个全新的自己。那些能与人言的称呼和头衔,不过是一张皮,一张皮被揭下,一张皮又被披上,妖娆七十二变引出不同的魑魅魍魉,谁又能分得清谁才是真正的你我他。所以最后我索性只印了名字在上面。”

这个时候电脑上弹出一条新闻,标题是《博士生将计就计,智斗骗子反赚300元》。我瞟了一眼,就关掉了页面,然后问眼前这个男人:“胡先生,那你找我有何贵干呢?”

他很坦诚地回答:“不瞒您说,我们公司最近正在推广一种机器,可以放在贵单位楼下大厅里,将极大地方便你们职工的生活。你们只需要提供一小块地方,和一个通电的插座就行。我刚刚上来的时候看了,电梯旁边放着一棵巴西铁的地方就很合适。”

如果在平时,我一般会礼貌地拒绝,告诉他我们并没有这个需要。但这会儿是周五的下午,楼里一大半人都已经走了,办公室另外一位同事上午出去办事,大概今天也不会回来了。我就随口问了一句:“那这种机器主要是卖什么的呢?”

他回答说:“这个不急,你知道吧,我们有的是时间。你也不想就这么无聊地枯坐到下班吧。”我猜想这大概是他的一种推销策略,故意卖个关子,好引起我对这种机器的兴趣。

然后他就说出了他的那番对生活的见解。他说,你知道吧,有时候这种崩塌十分致命,可以把你的人生扯向完全相反的方向。“你知道吧”这大概是他的口头禅,在进门不到十分钟的时间里,他已经说了好几次。他自如地运用这个短句,有时候既没有任何逻辑上的必要,也不承担任何语法意义上的功用。这就像是肺结核患者控制不住的咳嗽,随时都有可能从他的嘴里冒出来。

他陷入沉思,片刻之后开始讲述一个故事。我并没有做好倾听的准备,但是却也没有更好的打发时间的选择,抱着听听也无妨的态度,没有去打断他。

十一长假,男人和妻子来到此地玩耍,他们落脚在离机场只有几公里路程的青峰镇。至于要去什么地方,看什么风景,他们并不是十分清楚,尤其这一向不是男人所关心的事务。只是在妻子的建议之下,他们就在小镇唯一的一家四星级酒店住下了。

事情发生得很突然,男人没有任何防备。住进酒店的第一晚,妻子说要下楼去买点水果。他本该陪着她一起去的,小镇对他们来说毕竟是陌生之地。可他肚子不舒服,需要随时待在离厕所不远的地方。他很无奈地告诉妻子,兴许是来的时候在飞机上吃了不好的东西。妻子安慰他说,买水果这种小事她自己去就行了,叫他乖乖待在房间里休息,她很快就回来。

他是如此感谢妻子的善解人意,多年来的夫妻生活平淡如水到了几乎枯燥的程度,他称这种平淡为二人之间的默契,并将之作为婚姻的存续之道来信奉。他们没有孩子,最开始是年轻,不想要,后来想要的时候,却怎么也怀不上。去了几家医院检查,都没有找到原因,两人也就不再执著于此,顺其自然了。

半个小时后妻子还没有回来,他想她可能是为了挑到质量上乘的水果,多走了几步路,多逛了几家店。对于水果之类的东西,妻子总是有自己不可妥协和降低的标准。她说一颗好的水果就像是一首诗,有自己独特的味道和口感,吃下去是会让人心情愉悦的。

在等待的时间里,男人已经去了三次厕所,觉得肚子里再也捣腾不出什么东西来时,妻子依然不见踪影。他给她打电话,发现她的手机留在了房间里的一把扶手椅上。他开始担心起来,于是在房间留了字条,如果妻子回来看到,可以马上联系他,然后就拿了外套去到酒店大堂。在他详细描述过妻子的外形特征后,前台服务员告诉他,确实看到一个体态优雅的女人从大门出去了,似乎是上了一辆出租车。但她并不十分肯定,因为长假期间来去的客人实在是太多了。

站在酒店大门外,他不安地在人群和车流中扫视。酒店对面就有一个水果店,门口的红富士苹果被精心码放成了富士山的形状。他略微思索,然后选择向右边走去。他之前在房间里翻阅了酒店赠送的当地旅游指南,上面记载着小镇的发迹史。大约是十五年前,这里还只是一个普通的村庄,一家美国品牌的汽车生产商来到此地,建造了他们在国内的第一条生产线,一些配件供应商为节约运输成本,也随之在附近聚集,小镇渐渐就有了今天的规模。

他在路上看到很多穿着蓝色工装的人,此时正是他们交接班的时候。他的职业是一名软件工程师,长期在室内伏案工作,电脑屏幕背后几乎就是他的整个世界,这让他对体力劳动者产生了一种天然的不信任。正因为如此,在这个三分之二人口都是汽车工人的小镇上,妻子的突然失踪带给他一种不祥的预感。他的脑海中不时冒出一些毫无根据的想象画面,比如她的妻子正被几个面容凶恶的工人逼向一个走投无路的街角,或者在一间肮脏杂乱的出租屋内,他的妻子被缚住手脚扔在地上。

伴随着这些画面在脑海里的闪烁,他在陌生的街道上不断向前行进,先是路过一排卖小面的餐馆,然后来到一个有着四个分岔路口的转盘前。他惊慌失措地站立了片刻,最终选择了右边数过去的第二条路。

向里走了五十米之后,他遇见一个十字路口,需要再次选择走哪一条路。他讨厌这样的选择,因为任何一个选择都有可能把他带到离妻子越来越远的地方,但他又没有办法同时涉足所有的道路。这时候他抬头看见对街有一个女人,背影和他的妻子十分相像。女人挽着一个男人的手臂,正朝十字路口左边的那条路走去。他匆忙截停正驶入路口的几辆汽车,飞奔过马路,然后跟了上去。

那两个人一同走进了临街房屋投下的阴影里,他不敢确定这个人是否就是自己的妻子,只好一直跟着。天已尽黑,商铺里照出来的光,路灯投下来的光,汽车前灯扫过来的光,都交杂在一起,变成一副光怪陆离的画面。

他尾随着他们向右拐进了街边的一条巷子,巷子的尽头出现了一个小区的大门。他在大门前站定,借助路灯光辨认着铁门上方的小区名字。光线很暗,除了四个灰扑扑的方格,他什么也看不清。他从开着的铁门走了进去,旁边的门卫室里有一个人在看电视。他本来想跟他打声招呼,但对方看也没看他一眼,完全没有想要搭理人的样子。

小区的格局一下子就在他的眼前展现了出来,它是四合院式的,右边的楼房和前方的楼房是连在一起的,左边的楼房与前方的楼房分开的地方正好就是小区的后门。三面楼房与小区的大门像是四块竖着的积木,在中间围出一块四四方方的院子。院子里设计了形状各异的花台,和把这些花台分割开来的道路,这些路正好通往每一栋楼的楼梯口。

男人循着花台中间的路向前走去,在外面十字路口遇见的那两个人正停在院子的中间,似乎是在等着他一般。他慢慢靠近他们,听到两个人正在谈论刚刚看完的一部电影。

“他摸的到底是不是她的屁股?”

“不是,是另外一个女人的。”

“那她为什么要跳出来帮忙抓流氓?”

“因为她想救他。”

这时候他的眼睛已经逐渐适应了小区里面暗淡的环境,所以他发现了小区的一些古怪。花台里并没有生长花草,而是被一层厚厚的水泥覆盖住了,间或立着几棵树,但是都齐齐被拦腰斩断,上面一片叶子、一根枝丫也没有。

“等等,”我终于忍不住插话道。“怎么会有这样的小区存在?”

他摆摆手,并不恼怒,但是却态度坚决地说:“先听我说完,你再去判断真假。”

我知道这将是我唯一一次打断他,如果再多说什么,他很有可能会终止他的讲述。他口中的故事听起来略显荒诞,但并非毫无根据可寻,我决定听他讲完。

那些树桩沉默而孤独,像是矗立的墓碑。男人感到有些害怕起来,他疑心这个怪异的小区,已经是另外一个世界的地盘,和他与妻子一直生活着的那个世界全不相同。此刻,他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想念自己的妻子,想要快点找到她(如果前面那个女人是的话),带着她马上离开这里。

就在他出神的这一小会儿,他发现院子里只剩下他一个人,对面楼的楼梯口处有两个身影一闪而过。那一男一女就这样消失了。这时候他想,或许那个女人并不是她的妻子。他在内心催促自己,应该赶快离开这个鬼地方,于是转身朝小区大门走去。

一阵风起,吹得大门上的铁链叮当作响,像是在嘲笑他。他走到门边的时候,看门人从电视机前抬起头,走出来将他拦住,问他要去哪里。他说他正在找他的妻子,但是可能走错了地方。

看门人告诉他,现在不能离开小区,说着朝墙上努了努嘴,他这才发现门卫室的窗子旁边挂着一张小黑板。他仔细辨认,上面用粉笔歪歪扭扭地写着一行字:小区晚上十点以后,只准进,不准出。他看看表,已经十一点过五分了。那块表还是结婚后的第一年,他过生日的时候妻子送给他的。他转过脸去看看门人,夜色在后者的脸上留下阴影,那阴影下有笑容浮现出来,好像是在说,看,我没有骗你吧。

他想要发作,时间真的太晚了,他必须得尽快找到妻子。他将手伸出去放到铁门上,虽然时间只是十月,但是却感受到一阵刺骨的冰冷。铁门并没有上锁,他只要向前跨出一步,就可以站到小区外面,但是看门人一直倚在门边没有动,表情平静地看着他。他呆立了片刻,生气地回到院子中,在花台的边沿上坐了下来。

对于今晚无法从这里出去这件事,他感到异常烦燥。他想既然不能去到外面,那就去里面看看好了,于是他站起身朝一男一女消失的楼梯口走去。他在楼里面的过道上碰到一些人,他们对于他的存在并不感到惊讶,甚至还有人对他点头微笑。

在四楼,也有可能是三楼的走道尽头,有一个公共厕所。他在洗手池旁碰见自己一直尾随的那个女人。这次他看清楚了,这个人不是自己的妻子,但同时他也不得不承认,眼前这个女人,有着与他妻子相同的气质。白炽灯光下,女人的身影让他有种想要跟她交谈的冲动。她弯下腰在洗手,他看到她的嘴角抽动了一下,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他误认为这是一个传达友善的信号。

他走上前去,拍了拍女人的肩膀。她往后跳了一下,看着眼前这个突然出现的陌生男人,吓得连水龙头都忘了关。他想或许是自己作为一个理科生的面孔太过呆板,于是想尽量用温柔的语气跟她说话,可还没来得及开口,女人就大叫了起来。

他预感到事情有可能会变得很糟糕,楼里的人听到这阵叫喊后,也许会拿起手边的锅铲、菜刀和板凳,冲出来将他团团围住。他站在那儿,等待着即将到来的命运。奇怪的是楼里的居民对女人的叫声充耳不闻,没有一个人赶来。最后是和女人一起回到小区的那个人出现了,原来他是女人的丈夫。

男人试图向她的丈夫解释刚才发生的一切,在这之前对方的拳头已经落在了他的脸上。他一边逃窜躲避,一边叫对方不要打了,但这无济于事。他想到要反击,结果从一开始就落了下风。对方显然要强壮和灵活得多,让他无法在闪躲的过程中组织起有效的反击。与此同时,女人一直在旁边不停歇地尖叫,仿佛并不是两个男人在相互打斗,而是他们合起伙来在向她施暴一般。

很快他就败了,被女人的丈夫反剪了双手,压在地上动弹不得。女人的丈夫要把他扭送到看门人那里去理论,女人哭哭啼啼地在一旁跟着。他本来没做什么,但是却低垂着头走在最前面,仿佛刚才已经对女人犯下了十恶不赦的罪行。

看门人对他们的到来表示意外,女人的丈夫嘴里连珠炮式地把事情经过说了一遍,但是并没有说得很清楚,开门人听得云里雾里的。男人从女人丈夫的言谈中得知,这个小区没有专门的保安,看门人老何兼有着看守大门和维护小区安全的双重职责。看门人转而去问一同前来的女人,女人又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看门人觉得这不是一件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叫他们都回去。女人的丈夫还要争论几句,但女人显然对他的咄咄逼人有些难为情,就硬拉着他走了。

现在只剩下他和看门人站在那里,在这个小镇上,他第一次有了一种无家可归的感觉。放眼望去,铁门内外都变得安静异常,每个人都回到了自己该回到的地方,除了他。他原本以为自己今天晚上只有在院子里站一晚,看门人却很热情地邀请他进去同坐。

那是一间几平米见方的小房间,里面很拥挤地摆放着一张小床、一台电视和一张临窗放置的小桌子。看门人沉默寡言,进去之后就坐在小床上背对着他看电视,仿佛忘了他还在房间里似的。他环顾眼前这个让人感到局促的空间,看见小桌子前放着房间里唯一的一张凳子,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坐上去。最后他找了面墙靠上去,瞟了一眼电视机,并不是他喜欢看的节目。

妻子的身影在眼前晃来晃去,他想象着事情的若干种可能性,越来越强烈地感觉到,从那个熟悉的家里面走出来,来到这个陌生的小镇,很多东西才真正变得清晰起来。两个人的生活远比我们所看到的要复杂,默契无间有可能只是激情退去后的勉力维持,相敬如宾有可能只是大吵大闹后的互不理睬,风平浪静有可能只是火山喷发后的心如死灰。思念和担忧同时困扰着他,他想对看门人说说自己的情况,他想要离开这里。

看门人率先开口对他说话,问他是否愿意陪他下下象棋。顺着看门人的视线,他看见在小桌子上放着一张木制棋盘,棋子随意地散落在上面。他不假思索地拒绝了看门人,看门人听完后面无表情,继续转过身去看电视。这样一个小插曲让他放弃了对看门人讲述自己故事的想法,他继续靠在墙上,让绝望的心情和冰冷的温度一同降临在自己身上。

过了不知道多久,那个像他妻子的女人再次出现在门卫室外面,她的脚步声很轻,以至于他完全没有察觉到她的到来。她穿着睡衣,向他招手。看门人仍在那儿专心地看电视,并没有注意到女人的到来,他便悄悄溜出了门卫室。

她为自己丈夫刚才的行为向他道歉,他的突然出现让她尖叫,而她的尖叫又让丈夫误会了这一切。她回去之后已经跟丈夫解释过了,但是他不相信,她是等到他睡着之后偷偷跑出来的。她说她的丈夫总是这样疑神疑鬼,只要自己跟男人扯上一星半点的关系,他都以为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所以丈夫每天都生活在担忧之中,担心她突然有一天就会跟什么人跑了。

他们拐进了靠右这一栋楼中间的楼梯,时间已经很晚,他听不到从小区外面传进来的车流声,楼梯上也没有人上下走动。他们不再说话,并在某一楼的楼梯转角处,不约而同地停了下来。两个人尴尬地对视,安静在他们周围蔓延,这个时候声控灯熄灭了。

女人慢慢向他移动过去,黑暗之中她伸出手来寻找着他,先是摸到了他的手臂,然后慢慢滑向他的面颊。女人把身体向他靠过去,隔着睡衣,他感受到她的身体所散发出来的活力。随着呼吸的加粗,他感觉周围的一切,变暗的环境,无声的安静,都像是一个圈套的组成部分,而他正在向着这个圈套坠落。这时,妻子的面容在黑暗之中浮现开来,像开在黑夜里的昙花,明亮而又短暂。他推开了眼前这个女人,小声地告诉她,自己是因为寻找妻子才误入此地的。

“我不就是你的妻子吗?你现在就可以带我离开这里,我知道怎么出去。”女人靠在他的耳边,轻声地说。短暂的沉默之后,女人更加明确地告诉他,她可以帮他从这里出去,只要他带她离开这里。说完,她的身体又一次靠上了上去。他再次推开了女人。这样的交易是荒唐的,他想。她感受到了他态度的坚决,便不再勉强,转身朝楼下走去。

墓园一般的静谧在楼梯间飘散开来,他的脑海被纷繁的画面占据,他看到自己曾经与妻子生活过的琐碎细节,也看到自己今晚在这个小区里面所经历的一切。然后,他冲下楼去,重重的脚步声让声控灯哗然大亮。站在楼梯口,他茫然地望着树桩林立的院子,已经不见女人的身影。

一只手轻轻搭上他的肩膀,他转过身去看见女人站在那里,脸上带着笑意。原来她并未离去,只是刚才他跑下来的时候太过匆忙,没有看见站在楼梯旁边阴影里的她。他拉起她的手,重新往楼梯转角处走去。

声控灯熄灭,黑色像衣服一样披在他们身上。中途有两次,因为他们没能控制好自己,发出了一些声响,点亮了声控灯。第一次灯亮时,他看见女人微闭的双眼,扭曲的面部表情,和因为克制而紧咬的嘴唇。第二次灯亮时,他看见楼梯间的墙壁因为经年日久的裸露而变得肮脏不堪,有过路人留下的脚印,有小孩随手画上去的图案,有被重物敲击留下的伤痕。

离开的道路如此简单,他早就应该想到。小区最底楼的房屋朝外的那一面是临街的铺面,女人带着他推开了其中一扇门。那家的主人将房子隔成了两半,靠里的一半住人,靠外的一半开了一家麻将馆。

她穿过摆放的麻将桌向老板走去的时候,他从后面看着她的背影,觉得她其实跟自己的妻子一点也不相像。她和老板低声说了几句,就给他递过来一个眼神。他落荒而逃,冲出了麻将馆。

他听到身后的麻将馆里乱作一团,女人的丈夫突然出现,并发出了野兽般的吼叫。也许他应该转过身去看看女人会不会有事,可是他不想再回去了,于是便在凌晨的街道上发足狂奔,来不及辨认方向,也不想停下来休息。

“故事就这样结束了吗?”我看看电脑屏幕右下角的时间,还差八分钟到五点半。

“差不多也该结束了。”他回答说,然后继续把结尾讲完。

后来,这个男人的人生经历着不同的起起伏伏,但似乎一切都已经在他寻找妻子的那晚上显露端倪。他辞掉了软件工程师的工作,开始自己创业,在较长的一段时期里,不断尝试着各种生意。有的赚钱,有的赔钱,他只是停不下来。那是一段刻骨铭心的岁月,掉头发就是那时候开始的。他曾经以一度以为,如果所有的头发掉光,他就会随之死去。

时间过去很久之后,他活了下来,脚下的道路穿越过大半个中国,延伸到不同的路口和门边。有一次他到一个陌生的城市谈项目,下榻的酒店在一个大型小区临街的一栋裙楼里。晚饭后他到小区里面去散步,小区的绿化做得很好,路边的八角金盘长得比他人还高。透过那些宽大的手掌般的叶子,他正好可以看到底楼一户人家的厨房。

若干年前他称为妻子的那个人正在里面准备晚餐,旁边一个男人面带微笑和她交谈着。他心情平静地在原地站立了几分钟,仿佛是在驻足看风景。一个穿制服的人走过来说:“您好,先生,鄙姓何,是这里的保安。虽然您看起来不像是坏人,但是出于工作需要,我还是得问您一下,您在这里做什么呢?”

高档小区确实不一样,连保安说话也这么文绉绉的。男人跟何保安说:“你知道吧,我只是刚好路过。”然后转身走进渐渐浓重的夜色里,身前身后都是满地的万家灯火,正在错落地亮起。

讲到这里,胡波才拿出一张照片来,说道:“不好意思,忘了正事。你看,这就是我们的机器。”照片上面是一个长方形的红色盒子,造型有点像旧时的电话亭,但是要更宽一些。他指着那上面的格子介绍说,我们会在里面装配应季的水果,用便携式保鲜盒装好,按盒售卖,一盒正好是一个人的量,现金支付或者移动支付都可以,非常方便。

“你知道吧,我们的目标是让每一个人足不出户,就能吃到新鲜安全的水果。”他满怀希望地补充说道。听完他讲的故事,我想他应该不是一个骗子,也许只是生活欺骗了他。不过老实说,我不认为他的这种机器会在市场上获得成功,但我并没有向他说破。

与路
Dec 29, 2021

    相 关 文 章 返回顶部

  • 不断出走的人

    一 菠萝丈夫的电话深夜打来,像一尾鱼跃入水中,搅碎一池寂静。这是一个不善于抓住重点的男人。他在电话那头不厌其烦地叙述着几个小时之前的那场聚会,恨不得将席间的每一个细节...

    与路
  • 一九九九年的国庆节

    1 那些年,如果有谁的出现能在被世人遗忘的小石镇刮起一阵旋风,这个人一定是小石小学的语文老师秦燕。她腰身极细,浑圆的胸脯永远骄傲地向前挺着,神气十足,立在路上活像一束扎...

    与路
  • 雨一直下

    六月,我在城市北端一处停工的工地上徘徊。照看那些彩条布覆盖着的建筑材料,是我的主要工作。但其实那些东西也没什么好照看的,我到这里后,除了把我从人才市场拎回来的老朱,再...

    与路

D2T © Copyright 2016-2024

d2t.bkseeker.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