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些年,如果有谁的出现能在被世人遗忘的小石镇刮起一阵旋风,这个人一定是小石小学的语文老师秦燕。她腰身极细,浑圆的胸脯永远骄傲地向前挺着,神气十足,立在路上活像一束扎好的鲜花。走路时,秦燕会很自然地把双手握在腰前,保持上身不动,迈出的步子短而稳,好像她在这个世界上永远也不会遇到什么急事。与此同时,她的视线会略微向上扬起,越过眼前的人群落在很远的地方,仿佛整个小镇都不在她的眼中。
皮肤黑红的汉子赶着拉货的骡子,走在一眼就能望到头的街道,遇到秦燕刚好经过,汉子和骡子的眼神就肆无忌惮地往她身上招呼。临街店铺里的男人起身准备偷看,被自家女人一巴掌打了回去。这些女人们无一例外地扭过头去,暗地里骂一句,骚货。
这是一九九九年夏天的尾声,小石小学刚刚开学。升入六年级的山竹跟在母亲身后,在办公室角落里的一张桌子前,第一次见到了忙得焦头烂额的秦燕。
秦老师,孩子调皮,经常打架捣乱,以后要您多费心了。
世界上哪有坏孩子,您就放心吧。
秦燕说着抬头看了看山竹。年幼的他惊讶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迷人味道,他从未在小石镇上见过一个这样的女人。山竹有些想不明白,自己连校长安得胜哪天晚上又被老婆从床上踹下来了都一清二楚,却从来没有注意到学校里有秦燕这一号人物。
山竹倒是见到过她的老公陆达,他是小石小学的体育老师,经常带着学生在操场上体育课。陆达身高有一米九,全小石镇也找不出几个像他这么高的人,所以走在路上特别显眼。只是他太瘦了,每次看到他,山竹都觉得像是一根竹杆顶着一颗脑袋在走路,摇摇晃晃的特别滑稽。
2
一个月后就是五十周年国庆,学校决定组织一场汇报演出。山竹参加的节目是笛子群奏,辅导老师是六年级教数学的言哲。他最初选定的曲目是《义勇军进行曲》,得知会有全体起立唱国歌这个环节后,就改成了《卖报的小行家》。同桌卿晨参加了舞蹈节目,辅导老师正好就是班主任秦燕。配乐是《兰花草》,一首山竹从来没有听说过的曲子,卿晨跟他说这是秦老师选的。
排练定在每天下午三点以后,之前还得老老实实上课。课堂上出奇的安静,山竹坐不住,心里直痒痒。秦燕转过身去写板书,山竹就主动找卿晨说话。
你说胡一刀的刀和小李飞刀的刀,哪个更厉害?
这一年《雪山飞狐》和《小李飞刀》两部电视剧相继播出,山竹时常沉浸在对这两部剧的幻想中,整天都觉得自己将来可以成为盖世英雄。卿晨和班上的其他女生一样,正被另外一部名叫《还珠格格》的剧迷得五迷三道,根本懒得搭理山竹。
山竹又继续问,小李飞刀一刀射出去,胡一刀提刀来挡,挡得住么?
这时候一截粉笔头飞过来,正好打在山竹额头上,全班哄然大笑,山竹也跟着笑笑,心里却有点激动。
就在课堂重新变得安静的时候,一只蝉飞进教室里来,先在天花板上撞了一下,然后停在了卿晨的马尾上。山竹见它没叫,以为是一只哑蝉,准备捉来玩玩,谁知道刚一捏住它,它就大叫起来,卿晨一听蝉叫才知道它在自己头上,也跟着大叫起来。
秦燕抄起班长赖洪波给她准备的教鞭走了过来。教鞭是用小指般粗细的斑竹根制成,韧性很好,上面有细密的竹节,打起人来特别疼。只听啪啪啪三声响,教鞭爽快地落在了山竹的手掌心。
山竹觉得心里委屈,感觉像是被蝉陷害了一般,但是他并不开口争辩。
3
学校操场前面有一座小山丘,顶上是一棵上百年的老黄葛树,脚下面对操场有一个大台子。台子左右两边都挨着山丘砌了护墙,以免山丘上的浮石滚落到操场上。课间操时间,陆达会站在台子上领做,各班的班主任就站在两侧的护墙上,居高临下监督学生。
那天秦燕穿了条十分奇怪的裤子,裤管像水桶那么大,腰很高,白色布料,既轻又薄。秦燕往护墙上一站,有风起,吹得裤子整个贴在了身上,一个隐约的三角形在她胯间浮现出来。
山竹心中一乱,闻到了空气中传来的花香。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就觉得不久前被她打过的手掌心不再那么疼了。
这一分心,就忘了去跟广播体操的动作,等他发现自己傻楞着站在那里准备找节奏跟回去时,后脑勺已经挨了一巴掌。他扭头一看,发现校长安得胜正站在他身后。
安得胜一直站在他身边没走,山竹最开始以为他是要看着自己,于是就努力把每一个动作都做到最标准。但是过了一会儿他发现安得胜并没有在看自己,他用余光瞄了一眼,安得胜不但没有看自己,他也没有看操场上任何一个学生,而是直直看向了站在护墙上的秦燕。山竹又看了看主席台上领操的陆达,发现他做操的样子倍儿认真,每一个动作到位后都顿一下,显得力量感十足。
山竹心里暗暗骂了一句,这个老屁眼虫。
4
小石小学位于小石镇街道的尾部,在街道的中部有一个古朴的大院子,修建在比街道高出十几米的斜坡上,大门外一排石阶通到街道。这里原本是镇政府的所在地,后来镇政府搬到其他地方去了,就把这里拨给小石小学作教师宿舍。里面有一个大礼堂,经常被学校用来搞各种活动,这次国庆的汇报表演就是在这里。
校长安得胜的夫人在小石镇上开了一家小馆子,位置刚好就在老镇政府和学校的中间点上。每到中午吃饭的时候,安得胜就站在馆子门口那个大铁皮油桶改成的炉子旁边,拿着勺子在面锅里晃来晃去,不时撇撇油沫子,或者往锅里添两勺水。
那些中午原本打算回镇政府宿舍去自己做饭吃的老师,每每走到这里,看到校长大人亲力亲为的朴实形象,都少不得要进去光顾一番。久而久之,小石小学的老师都养成了去这儿吃午饭的习惯,仿佛每月不去几次,就跟没完成教学任务一样让人觉得心里慌。秦燕的老公陆达就经常和学校几个男老师一起去那里吃饭,但是秦燕却一次也没有去过。
小石小学的每个教室后面都有一个大竹篓,学生们早上在家里用饭盒装好中午要吃的东西,带来放在这个竹篓里,上课之前由两个学生抬着送到学校食堂。学校食堂不卖饭,只负责给学生自带的午饭进行加热,中午下课的时候每个班再派人把饭篓抬回教室。秦燕也和学生一样,早上用饭盒带饭,放在班上的饭篓里一起送去加热,中午的时候班长赖洪波会专门把加热好的午饭给她送到办公室去。
每天下午三点钟,小石小学准时放学,有演出任务的学生就会从街上涌到镇政府的大礼堂里排练。每当老师和学生们从小馆子门前走过时,校长夫人总是在门口乐呵呵地看。
5
言哲说吹笛子在台上没什么好练的,主要是要把音吹准,于是就直接把参加笛子表演的几个人带去了他的宿舍。言哲住在三楼靠阳台尽头的一间房里,会路过许多老师的宿舍门口。凡是开着门的,他就把头凑进去打声招呼。走到中间有一间,门里坐着一个人在缝着什么,他喊了一句,秦老师,干嘛呢?里面的人一抬头,山竹才发现那是秦燕。
演出服装好久没用,有几件袖口开线了,我给缝缝。
山竹好像看到秦燕扫了一眼跟言哲后面的这群孩子,然后若有若无地对他笑了一下,他的心就怦怦直跳。言哲打开自己的房门,他才看到这每扇门背后都是一个深开间,然后中间隔开了当作两间房使用。靠阳台这边因为私密性比较差,就当了厨房,靠窗放张桌子,既当书桌又当餐桌,靠里面那半间就是卧室。整个笛子小组一共十个人,就在锅碗瓢盆间拉开了练。言哲为了不影响同楼的人休息,把门窗都关严实了。
九月的天气暑气未消,屋里虽然开了风扇,但是外面的空气进不来,所以闷得慌。山竹鼓起腮帮子使劲儿吹着,感觉笛膜都快要被他震破了。言哲一直提醒他说面部肌肉别那么僵硬,注意放松,但他全没听进去。
离开的时候,他发现秦燕的宿舍房门深锁,窗帘也拉上了,心里就被一种莫名的失落感占据了。
他去教师宿舍旁边的大礼堂转了一圈,国庆节那天要登台表演的节目一大半都在这里了,但是人群中他没有找到秦燕和卿晨她们。
第二天下午三点,又到了排练时间。山竹发现卿晨和其他几个女生并没有往大礼堂去,而是直接去了六年级老师的办公室。
这天山竹练完笛子,没有马上回家,而是又回到学校,爬到小丘顶上那棵百年老黄葛树上。黄葛树因为树龄太大,岁月掏空了它的躯干,又因为有一次暴雨的时候被雷击断了朝向教学楼这边的一棵大枝,于是那儿的树干上就露出一个洞来。山竹就爬进黄葛树腹中,趴在洞口那儿往办公室那边看。
透过办公室的窗户,山竹看见秦燕正在纠正学生动作,偶尔她也自己跳两下示范给学生看。山竹感觉自己像个哨兵站在哨塔上,远远望着秦燕一会儿出现在窗子里,一会儿又藏到了墙的后面。她像就是一只风筝,在办公室里飘来飘去。
黄葛树木质粗野,手感阻逆,但经阳光曝晒,树木本身有了温度。山竹趴在树洞里,看着秦燕在远处移动,恍惚之间,感觉这树木的温度就是秦燕的温度。
练舞结束,秦燕和跳舞的那几个学生穿过长长的操场,向校门那边走去。山竹也会从黄葛树上下来,等她们跨出校门后,再飞也似的跑过去,赶在老癞头把校门锁上之前从学校里出去。
6
看门人老癞头是个老光棍,四五十岁的年纪,头发长得跟个女人似的,衣服永远脏得像个刚从煤井里出来的工人。上课铃声已经响过,鼻青脸肿的山竹被他拦在门外。
哪个班的,来迟到了。
关你鸟事啊。
老癞头让他站住,去叫来了秦燕。
上学路上,山竹遇到了卿皇。卿皇是卿晨的哥哥,在镇上的农业中学读书,他因在欺负同学方面的煊赫声名,被小石小学的学生奉为了大恶魔一般的存在。他长得很胖,走起路来像一只颤颤巍巍的肥鹅,一颗硕大的脑袋经常向左偏着,仿佛是因为太重压弯了颈子。
山竹看见他的时候,他正和几个人在路边一块小石头上玩炸金花,每个人旁边都放有纸笔,输赢先记在纸上。山竹站在卿皇身后看了几把,发现他今天运气很不好,连着输了好几把,用笔在纸上写下的数目变得越来越大。他面露红光,抓牌时脑袋晃来晃去,仿佛比平时又大了许多。在一对K被别人一对A捉了之后,卿皇拿笔记欠钱的数目时瞥见了站在他身后的山竹。
他扔了笔,站起来,揪住了山竹的衣领。
听说你那天捉虫吓我妹妹来着?
是虫自己飞到她头上去的。
卿皇连着推了山竹三下,他就向后退了三下。他觉得他并不是因为卿晨找他的麻烦,而是因为打牌输了心里不爽,需要出出气,所以也就不再跟他解释什么。
你们知道吗,秦燕是这小子的班主任。卿皇向跟他打牌的同伙说。
其他人一听都双眼放光,脸上露出心照不宣的微笑,然后说起下流的玩笑话来。
听说陆达那东西特别长,每天晚上都让她杀猪一样叫唤。
少说也得有骡子那玩意儿那么长,你们说会不会把秦燕给戳破了?
破你妈逼。
山竹一声怒吼,把书包一扔,挥着拳头就往卿皇的大脑袋上砸去。卿皇没料到他敢反抗,躲闪不及,左眉骨生生挨了这一拳。山竹待要再打一拳,卿皇已经扑上来,把他压在了身下。
秦燕带他去了学校的食堂,让负责蒸饭的人煮了两个白水鸡蛋。在等蛋熟的间歇,秦燕问他为什么打架,他原本想一五一十地都说了,但那些人说的话他说不出口,就站在那里低头不语。
秦燕搓着剥了壳的煮鸡蛋在山竹脸上被打的地方滚过,他感觉她掌心的温度和鸡蛋一样热。山竹没忍住,眼泪流了出来。
秦燕边滚边用嘴吹他的患处,说,不痛不痛,一会儿就好。
山竹哭着回答说,不痛。
7
一九九九年的国庆节即将来临前的那段时间,山竹时常觉得自己的脑子里住进了一片云,把什么东西都罩住了,所以很多事情都不明不白的,比如说,他比以前更加爱打架了。仿佛他打架不是为了要打倒谁,而是为了打完之后能够被秦燕狠狠批评一顿。
和卿皇干完那一架后不久,他又在教室里和人发生了冲突。
课间休息的时候,山竹上完厕所回来,发现班上一个男生趴在他桌上和卿晨聊天。他就推了那男生一把,叫他让开,没想到对方却来了劲,两人就扭打到了一起。山竹想也没想,就提了板凳朝那个男生扔过去,不料对方一让,板凳恰巧砸在了路过的赖洪波背上,直接就把他给砸吐了。
很快就有学生去把秦燕喊来了,她暴跳如雷,先安排了两个男生把赖洪波送去了医务室,然后教鞭扬起,一个劲儿往两个人身上打去。
她咬着牙,眼睛瞪得老大,仿佛下一秒钟眼珠子就会掉出来。山竹从未见她这样生气过,他真怕秦燕把自己打死。唯一值得安慰的是,他发现秦燕生起气来的时候,也挺好看。
打过之后,秦燕让那个男生留在教室上课,把山竹带去办公室蹲马步。办公室像个小小的权力中心,没有当班干部的人很少能进,如果进的话多半是因为犯了什么大事,用板凳把班长给砸吐了这得算个大事。刚进去的时候山竹脑袋嗡嗡作响,半晌才回过神来,想起这里就是秦燕带着卿晨她们跳舞的地方。
山竹在秦燕身后的墙边蹲了一会儿之后,门边探进一个脑袋来,对秦燕说赖洪波没什么大事,已经回教室继续上课去了。山竹以为秦燕很快就会让他站起来,但是没想到足足让他蹲了一节课的时间。
上课铃声响过,办公室里有一半的老师都去教室上课了,剩下的也不怎么讲话,于是就显得特别安静。山竹看见秦燕坐在藤椅里,她的背在空气中弯出好看的弧形,像被果实压弯的枝条。那果实在她胸前垂着,饱满如同秋天早晨的露滴。他蹲着马步,久了也感觉不到酸痛,只是觉得时间过得飞快,下课铃声很快就响了起来。
8
九月中旬的一天,山竹照例在练完笛子后,爬到老黄葛树的肚子里看秦燕带着卿晨她们跳舞。秦燕穿着一条淡紫色的裙子,夕阳透过窗户照进去,像是在她的周围再罩上了一层橘红色的薄纱。
通常这个时候,学校里不会有其他人。秦燕招呼跳舞的女同学都回家,她一个人留在办公室收拾。这时候一个人影从楼梯间闪出,摸进了办公室的门。
随后,山竹看见两具肉体在盛夏时节交缠在了办公桌上。隔得太远,山竹看不清楚秦燕的双手是抱着来人的上身,还是在用力把他推离自己。
秦老师!
一声清脆的声响划破小石小学傍晚死一样的寂静。
喊完之后山竹就把脑袋缩回黄葛树的腹中,生怕露出个头来就被两人的目光给狙击了。紧接着,先是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划过操场,隔了一会儿,一阵阵皮鞋摩擦水泥地的声响传来。山竹从洞中伸出来脑袋来,看见安得胜正背着双手向校门走去。走到门边又回过头来朝教学楼这边望了望,扔下一句,个鸡巴娃儿,然后出了校门。
老癞头锁了门,山竹在黑漆漆的树腹中坐了很久。等他爬出来的时候,外面的天已经和树肚子里面一样黑了。他找到一段围墙,然后翻出了学校。
第二天山竹刚走进校门,就看见操场上乌泱泱围了一大群人,教学楼每一层的阳台上都站满了学生,闹哄哄地瞧着操场上。山竹路过人群,看见校长的胖老婆和秦燕在人群最中间的位置扭成一团,秦燕的身上穿的衬衫被扯掉一半的扣子,露出半边乳罩来,那半边乳罩在胖女人的撕扯下也已经摇摇欲坠。
人群中一个老师对山竹吼道,哪个班的,赶快回自己教室去。
山竹快步朝教室走去。和阳台上的学生站在一起后,他感觉操场上的人都变小了一些,小得有种不真实的感觉。拉扯仍在继续,人群围绕着中间的两个人一会儿移向左边,一会儿又移向右边,好似一堆围着一个馊掉的馒头在打转儿。陆达也在人群中,就站在秦燕的旁边。他的身高出卖了他,肩膀以上像旗帜一样立在人群中,仿佛在昭示着这件事将带给他永远无法摆脱的屈辱。
很快陆达就挤出人群独自向办公室走去,秦燕和校长夫人是随后被其他老师拉开的。闹剧收场,老师们回过神来,把站在阳台上的学生都赶回了教室。
山竹把语文课本摊在桌前,想象着待会儿秦燕走进来的情形,却等来了数学老师言哲,他让大家这节课先上自习。山竹很想跑出去看看秦燕,他觉得刚才陆达独自走开的举动太不像一个男人了,他想秦燕现在肯定一个人孤立无援特别伤心。这一上午,山竹都感觉板凳上生出了钉子,怎么坐都坐不住,好不容易挨到中午,负责取饭的同学把饭篓抬回教室的时候,班长赖洪波正好上厕所去了。山竹走过去一看,秦燕的饭盒还在里面,
不锈钢饭盒捧在手里还有些烫手,让山竹想到了秦燕那天手上握着的煮鸡蛋。从教室到办公室短短的几步路程,山竹走着走着就有了一种被李寻欢附体的感觉。他云游多年归来,正要去解救被诸葛神君等一干武林正道人士绑架的表妹林诗音。
办公室空空如也,一个人也没有。山竹呆立在门口,感觉自己再也见不到秦燕了。赖洪波跑过来,一把夺过山竹手里的饭盒,然后放到了秦燕的办公桌上。山竹一想到这小子的手刚摸过小鸡鸡,现在却正抓着秦燕的饭盒,他就觉得一阵恶心。
山竹下午去练笛子之前来看过一次,饭盒依然在那里。第三天的时候,他亲眼看见办公室的一个男老师,带着一脸嫌弃的表情,将已经馊掉的饭盒丢进了垃圾筒里。
学校派了另外的老师来代秦燕的课,卿晨她们排练的舞蹈节目也换了别的老师来教,而且直接拉到大礼堂去练了,老癞头现在每天早早就锁了学校的门。山竹还是每天下午去言哲的宿舍练笛子,但练完之后就慢慢独自走回家去,再也没了爬到老黄葛树上的兴致。
去练笛子的时候,山竹会有两次机会从秦燕宿舍门前路过,每次他都会放慢脚步,想听听房间里面是否有动静,可是每次都是徒劳无功。陆达仍旧出现在学校的操场上,带着学生做广播体操和上体育课,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
9
一九九九年的国庆节已经无限临近,小石镇这个偏远地方的人们都沉浸在了一种晕眩的氛围当中。山竹感觉自己是这个世界上唯一感到失落的人,他现在连吹笛子的兴趣也没了,每天都只是例行公事似的去参加排练。
秦燕隐身不见的这些日子里,谣言像碎纸屑漫天飞舞,让一切不堪的想象把一个人的样子包裹得面目全非。
传谣的人在街头巷尾贩卖着极具视觉冲击力的画面,在这些画面里,陆达把秦燕绑在床上,用皮带狠狠地抽打她,皮带扣在空气中叮当作响。他们言之凿凿地说,整个夜晚,那个女人杀猪似的嚎叫声都在镇子上空飘扬。他们不提她的名字,只说那个女人。
秦燕在小石镇上的名声彻底坏了,以前女人在背地里嚼舌根子,是因为她的出现吸引了男人们的目光,但是并无真凭实据可言。这次不一样,捉奸拿双,事件被冠以了真实的人物和名字,威力就非同小可起来。孤男寡女,上司下属,放学后纠缠在空无一人的办公室里,谁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现在连老癞头也敢对秦燕颐指气使。学生们都在说,有一次秦燕想进学校,老癞头把她拦在校门外,朝她鞋上吐口水,骂她是个驴日的婆娘。据说还有一个赶骡子的大汉,在她路过时趁机摸了一把她的屁股。
原以为秦燕宿舍那扇永远不会打开的门,有一天在山竹去排练路过的时候,突然就打开了。山竹看着门后露出的那半颗脑袋,黑眼圈极重,有明显的淤青,整个人都失去了往日的光彩。她喊山竹进屋,山竹进去之后发现里面光线很暗,窗帘是拉上的。
这时灯光啪的一声打开了,秦燕立在灯光下,憔悴,疲倦,无助,脸上挂着伤痕,衣服在胁下的位置被撕开了一个大口子。那一刻,山竹感觉她已经将自己一生的不幸遭遇都展现在了自己面前。
老师想请你帮一个忙。
秦燕递给了他一把办公室的钥匙。
山竹猫着腰跑过学校门卫室的时候,老癞头正在看电视,里面传来参加阅兵式的官兵接受采访的声音。天已将黑,学校居然还有一间办公室亮着灯,山竹先摸到了那间办公室窗下。办公室中间的空地上,陆达正在打地铺。
山竹去了另外一间办公室,用秦燕给的钥匙开了门。他不敢开灯,怕被人发现,只能摸黑收拾秦燕遗留在那里的私人物品。山竹知道,这是她将要离开的信号。
他突然觉得有些内疚起来,作为一个目睹了整个事件的人,他什么也没有做,现在反而来帮她收拾东西。这样想时,他感觉自己也是导致秦燕离开的帮凶之一。
他就这样生起自己的气来,像一头暴躁的小狮子,两手空空地敲响了秦燕宿舍的门。
东西呢?
我扔了。
也好。
但山竹还是收到了奖赏。秦燕俯下身,揽过他的额头,轻轻地吻了一下。她身后昏黄的灯光为她加冕,在山竹眼里,那一刻她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女神,历经苦难却仍然光芒万丈。她退回属于她的光里去,门轻轻阖上,留山竹一个人站在渐浓的夜色里。
没有人知道秦燕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她没有和任何人打招呼。小石镇上的人是在陆达搬回宿舍的时候,才知道秦燕已经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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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庆节当天的汇报演出乏善可陈,山竹虽然有上台表演,但是因为他知道再也不会看见秦燕,所以也觉得兴味索然。卿晨她们的舞蹈节目开始时,听着播放的背景音乐《兰花草》,山竹就一遍一遍地想起她。他仿佛看见她正从山中走来,旁若无人地走向他,就像她平时骄傲地走在小石镇的街道上一样。
唯一值得一说的是另外两件与国庆节汇报演出无关的事情。
第一件事是陆达那天早上起床开门的时候,门梁上一个未封口的塑料袋朝他头上倾倒下来。他因为个子高,习惯了低着头开门,所以袋子里的尿顺着他的后颈窝浇了一背。因为这件事,后来小石镇上的人都传言说他肾不好,晚上经常会小便失禁。
另外一件事与校长家开的那家小食店有关。校长夫人满以为国庆节那天生意应该会比平时好,所以早早就来到店里,将铁皮油桶做的炉子生上火,锅里煮上水,盖上锅盖,转身进店堂里择菜去了。那天早上小石镇很多人刚刚起床,旋即就被空气中弥漫着的一股恶臭搞得恶心想吐。等到校长夫人察觉到事情不对时,已经有人循着恶臭的来源摸索至此。等她亲自出门,在众人惊愕的眼神下揭开锅盖,目睹那满满一锅已经被煮得稀烂的马粪时,脸上的表情胜过任何午夜的噩梦。
没过多久学校就推平了教学楼前的小山丘,上面的那棵百年老黄葛树自然也无法幸存。它被伐倒后锯成柴禾,消失在了每天上午从学校食堂冒出来的缕缕青烟中。就这样,山竹在学校的最后一点念想也没有了。
他变得不那么调皮起来,周围的人都以为他长大了,开始认真学习。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小学生活已经提前结束了。倘若他一不小心拿起了书本,那实在是因为他再无其他事可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