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尾葵之夜

鱼尾葵之夜

这下好了,她要和我分手了。

2021.12.15 阅读 778 字数 7432 评论 0 喜欢 0
鱼尾葵之夜  –   D2T

1

李老师、赵晓阳面对面坐在餐桌的两侧。他们的眼光都虚着,仿佛没地方搁。房间本来空阔,可他们不能肆意地看,也不想看向对方,他们便心照不宣地眯起了眼,将目光悬在眼前的一小方空洞里。尴尬像个壳子罩着他们,赵晓阳的脸僵了,他轻轻摇了摇脖子,又无声翻了翻眼皮。时间好像停在了一个点上,赵晓阳屏着呼吸,试着往这个点上靠,但那种百无聊赖的感觉却愈加丰盈了。

赵晓阳抬了抬头,稍稍移了移视线的范围,餐桌上出现了一盘哈密瓜。餐桌上一直都有盘哈密瓜吗?赵晓阳疑惑了,他为什么现在才注意到呢?他的记忆似乎出现了盲区。他斜斜身体,那盘哈密瓜完全暴露在他的视域里。他就数起来,一瓣,两瓣,三瓣……他没法完全数清楚,哈密瓜更挨着李老师一边,而且,有几瓣随意叠着,他一将眼神凝过去,那几瓣瓜儿就晃起来。他本想伸伸脖子,却猛然觉察到了一丝寒意——他试图抓牢那些瓜瓣的眼神被另一层眼神覆盖了。李老师也正看着那盘哈密瓜出神儿。或者确切点说,他只是在往那碟哈密瓜的方向看。赵晓阳胆怯地低下了头,李老师的眼神并无恶意,看上去更像是无意的,但依然透着股事不关己的冰凉。

面前是张写满了字的A4纸。他刚才写的,事件说明。但现在已经没用了。赵晓阳不敢再往别处偷瞄,索性将头耷拉得更低,惯性似的,一遍遍默念着纸上的内容:

 

我是××学院2011级文化人类学专业的学生赵晓阳,2014年6月5日我参加了硕士答辩。答辩主席是××教授。答辩委员为章明教授、××教授、××教授、××副教授、××讲师、××讲师。答辩时,针对我的论文,各位老师都提出了宝贵的意见,我受益匪浅。互动环节,我谈到了自己的田野调查经验,戏称,当时我面临的状态是,想阉割又无法阉割完全。这本是对自己半路出家转学人类学的一种嘲讽。之所以这样说,主要是想活跃下气氛。接下来××讲师又提了建议,××章节事实上跟研究主题的关联并不大,可以砍掉。章教授反应灵敏,说了句,疼啊。顿时,大家都笑了。我平时是个喜欢开玩笑的人,最喜欢聊天节目《锵锵三人行》,但开玩笑要分场合,事实上正是句玩笑话害了自己,更伤害了章教授。答辩最后致谢时,联想到章教授平时上课幽默风趣,我脱口而出,章教授爱讲黄段子。话一出口,我立即意识到了错误。我已当面向章教授道歉,今天正式以书面的形式向学院说明情况。我再次申明,我的本意只是想表达章教授授课风趣幽默,我也再次向章教授致歉,希望章教授能够原谅一个学生犯下的非常令人气愤的过错。

赵晓阳的嘴微微动着,字儿一串串地钻进脑海,可他的脑子却越填越空。有那么一刻,他确信,那些字儿是他写的,他还感到了羞愧,可恍惚间,纸上的字儿又陌生起来。像这个房间里的他和李老师,像那些胆怯和冷酷,忽而真真实实,忽而,又变成了道具。

一只弯曲的中指咚地敲了下桌面,赵晓阳一愣神,面前的A4纸被抽了出去。

赵晓阳依旧没有看李老师。他只从他的话里拼凑了他面无表情的脸。李老师说,字写得倒不错。

像在表演什么,赵晓阳抬手摸了摸额头,心里附和,字写得不错。

电话突然响了。叮铃铃的。赵晓阳瞥了眼李老师的斜身后。老式座机震得厉害。李老师递回《情况说明》,正襟危坐。赵晓阳撑直了身板,也正襟危坐。

但里屋没有动静,电话就那么一直响着。

2

一进门,赵晓阳的腿就软了。开门的是章教授的爱人,林老师。林老师五十上下,圆脸,大眼,皮肤很黑。她的热情明显有些做作,且仅朝着李老师。李老师连连道歉,林老师避开正事儿,一边跟李老师寒暄,一边从鞋柜翻出了两双一次性鞋套。李老师俯身套了鞋,他刚从球场上下来,还穿着运动鞋。赵晓阳也跟着套了鞋。

章教授就坐在客厅边上那张看上去更像餐桌的桌子前。他招呼李老师,让李老师过去。李老师坐在了他的右手边,继续道歉。赵晓阳低着头,站在李老师对面、章教授的左手边。章教授方脸,小眼,戴束黑框眼镜,皮肤也很黑。章教授也岔着李老师的话题,问他手头课题的进展状况。林老师走过来,站在章教授身后靠右一点,蜷起了胳膊。没人示意赵晓阳坐下,赵晓阳就站着。话题还没引到赵晓阳身上,赵晓阳就听着。赵晓阳没有抬头,但他感觉到了身上的目光。

“榜下捉婿。”章教授的话有些突兀,但因为大家正盼着,听上去反倒很自然。章教授停顿了下,有几秒,像坠入了沉思。“这几天我一直在想,怎么会给学生留下那样的印象,讲什么时留下的。我回忆这两三年给研究生上的大课,就猜测,可能是在讲宋代的这种婚姻文化时多说了几句。但也不至于啊。”章教授左手无名指上戴了戒指,中指轻轻点着桌面。“不至于啊。”章教授重复道。

无人附和。

“我记得这几年好像没有给文化人类学方向的学生开过课。”章教授眼睛眯成一条缝,看着正前方。他在等着一些回话,等了会儿,又看着正前方说:“你怎么会有这样的印象?或者,谁在你耳边说过什么?”

李老师的身体陡得一倾,左眼的余光扫到了章教师更硬的余光,他索性笑了下。

赵晓阳的一只胳膊正担在桌沿上,他不能不说点什么了,可他张不开口。

“赵晓阳。”李老师叫了声。

“你不要有负担,章老师把你叫过来并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就是想问清情况。好在以后的教学和工作中留意和改善。”林老师催促道。

赵晓阳支吾着。

“章老师还是学院的副院长,主持学院的一些行政工作。说他讲黄段子,就算是口误,就算是捕风捉影,也总归有点耳边风吧?”林老师再催促。

赵晓阳眼闭得死死的,脸皮紧成一个疙瘩,又忽的松开。他的脑子滚成了浆糊。谁?他本科也是这个学校的几个师妹好像说过。同学院一块踢球的好像说过。那个左脸颊上长了酒窝让他欢喜又让他憔悴的小学妹,似乎也说过。可他们真的说过吗?什么时候什么场合说的?他又能说谁说的?

“我……我女朋友……也是我们学院的……她说章老师讲课好,学生喜欢。”

“什么名字?”

“褚……薇薇。”

“那给她打电话,让她也过来趟,咱们一块回忆下。”章教授脸如炭,严肃了,更像。

无人附和。

“给她打电话。”章教授一意孤行。

“赵晓阳,打个电话吧。”李老师推波助澜。

“你不要害怕,就是让她来讲讲她对章老师的印象哪来的。不要有什么顾虑。好好跟她说。”林老师绵里藏针。

章教授下巴一翘,示意了下李老师。李老师起身,围着桌子转了半个圆,抓起赵晓阳的胳膊半扶半推,去了阳台。“打吧,我保证没事。”李老师轻声说。“打吧。”李老师又说。赵晓阳犹豫着按了拨号键。万幸,没人接。李老师远远朝章教授摇了摇头。“停会吧,停会再打。”李老师得了旨意。

电话后来还是接通了。赵晓阳语无伦次,嘴哆嗦了半天,电话那头先不耐烦,“我去干什么?我什么时候讲了?跟我有什么关系?……”一连串的问号划拉着赵晓阳的耳朵,赵晓阳歪了歪头,阳台边上有口空空的水缸,养鱼的?栽盆景的?那一霎,他确乎想将手机扔进去。他还能依靠谁?她应该知道,彼时彼刻,他只能给她打电话。可给她打电话,不就是牵连吗?不就意味着出卖吗?——他们也是完完全全的两个人。他摁挂断键,一滩烂泥似的蹲下时,倒清醒了。褚薇薇,他以为他在呼喊女朋友的名字,结果却只长长舒了口气。

他积攒了些力气,右手攥着手机,左手勒住脖子,片刻,冷静又大声地说:“这下好了,她要和我分手了。”

“这下好了,褚薇薇要和我分手了。”赵晓阳猛地站起来。

3

赵晓阳想起来了,哈密瓜是林老师端来的。他们不再逼他给褚薇薇打电话。逼也没用,他关了机。他起先蹲在阳台那儿,手抓着水缸粗糙的边沿,头枕在胳膊上。一会儿,他干脆坐下了,还流出了泪,但他的心却在笑。冷冷地笑。他其实很好奇身后他们脸上的变化,也想看看,但他看不见,眼前是阳台,阳台外是夜色。夜色朦胧、温柔,有几处光儿,剩下的是黑儿。窗外的幻境,恍惚让赵晓阳觉得,这世界就是团黑白相互洇荡着的烟雾。林老师小跑了几步,声音还是软软的,过去坐吧,去沙发上。她又在招呼李老师,李老师过去了。林老师再走几步,手搭在赵晓阳的肩上。“不至于的,就是让她来聊聊天,不来就罢了,不至于的。”林老师拉赵晓阳,“起来吧,来这边坐。”她上身穿了件蓬松的短袖,一努劲儿,露出了半截儿腰身,确切地说,露出的是腰上的赘肉。赵晓阳寻着她的牵引来到餐桌旁,这次,他坐下了。

章教授和李老师移步客厅的沙发。

那就写份《情况说明》好了。

林老师消失了会儿,转眼,端来了那盘哈密瓜。

“边吃边写。写详细点。”林老师推推椅子,坐在赵晓阳对面。刚坐下,章教授发话了,你坐那,他怎么写?林老师又站起来,往客厅那儿挪挪。一面听着章教授、李老师说话,偶尔还插两句,一面不时偏头查看着赵晓阳这边的情况。

吃块瓜。她又冲着赵晓阳转了转头。

那一小段时间是属于赵晓阳一个人的。有半小时?还是40分钟?他坐在餐桌前,铺开空白纸,老师们的谈话绕着他的笔转圈。怎么招了这么个学生?学习倒行,就是说话总没分寸。惹了不少乱子?有那么几次。你们两口子来学校六七年了吧?对,六年整了。嘟嘟(李老师的女儿)呢,多大了?三周岁了都。……

老师们的话薄膜似的裹着赵晓阳的思绪。他头提一下,再提一下,仿佛正不自然地挠扯着那层膜儿。硕士答辩发生了什么?戳破老师们的闲聊攒成的遮盖,赵晓阳咬着牙往前几天的那个上午使劲蹭。他疯了吗,居然讽刺评委教授讲黄段子?他还能记起什么?章教授起身去抽烟。章教授又起身去抽烟。可今天,今天的章教授为什么没有抽烟呢?

他不能在白纸上写答辩那天章教授总是焦躁地去抽烟。他要写他的祸从口出。写他的追悔莫及。这是命题作文,但从章教授阴郁的神情能够看出,他的答卷并不那么令人满意。章教授抽着鼻子,读几句,哼哼下。再读几句,再哼哼下。

“重写。”章教授下了判语。

“我来。”章教授补了句。

里屋有间书房。书房里安了电脑和打印机。有键盘的嘭啪声间或传出。还有另外的声音,嘁嘁喳喳的,后来大了,听出是争吵。一会儿,争吵暗下去,键盘的敲击声也没了,阒静简直让人恐慌。还好,一会儿声音又有了,赵晓阳仰了仰右耳,声音拼凑出的含义如水中月,一贴近就凌乱了。

也过了将近半小时吧?章教授夫妇出来了。章教授递来他写的《情况说明》,已打印了,赵晓阳以为要签字,刚举起笔,章教授翁声说,抄了再签。

章教授和李老师又移步客厅的沙发。

林老师坐在了赵晓阳的对面。她也抽走了赵晓阳写的《情况说明》,读着。赵晓阳则边默念章教授夫妇写的《情况说明》,边将其字迹工整地誊在一张空白纸上:

 

我是××学院2011级文化人类学专业的学生赵晓阳,2014年6月5日我参加了硕士答辩。答辩主席是××教授。答辩委员为××教授、章明教授、××教授、××副教授、××讲师、××讲师。最后阶段,当答辩主席正式宣布我通过了答辩时,我非常兴奋,这意味着我三年硕士研究生的学习生涯划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正因为太过激动,致谢时,我本来想说,特别尊敬也特别喜欢章老师,因为章老师知识渊博,讲课幽默,结果说成了,章老师风趣,爱讲黄段子。答辩现场,我已当即做了澄清,并向章老师表达了歉意。考虑到事情有可能以讹传讹,并对章老师造成不必要的负面影响,今天我正式以书面的形式向学院汇报当日所发生事情之经过。我保证,我所言句句属实,绝无半句假话。最后,再次请求学院和章老师的原谅。

赵晓阳快誊完了,章教授隔空嘱咐了句,不用写得太工整,太工整显得假。赵晓阳想,工整了不说明心诚吗?但他肯定不会去反驳,只按要求重新誊了遍。很久没有用笔写字,抄完,手都要麻了。

“完了?”林老师觑着赵晓阳,见他手里的笔不动了,问了句。赵晓阳瞅了瞅林老师的鼻尖,咧咧嘴。章教授循声过来。李老师跟着。“怎么不签字?日期也没有。”章教授脸上的皱里窝着粼粼的光。赵晓阳赶紧埋了头添上。章教授扶了扶眼镜,间歇了会儿,没转头,只侧了身,“李老师要不也签个字,就当作个证明。”“好好好,我也签上。”李老师停顿了两秒,连忙应上。“李老师就不必了吧。”林老师硬硬地说。章教授没理她,“来沙发这边吧。”他和李老师一前一后回到沙发那儿。沙发旁的条几上搁着只现成的笔。李老师拿起了它。

“吃块瓜。”林老师折了赵晓阳写的《情况说明》,指了指餐盘。

“吃嘛。吃一块。今天下午刚从永辉超市买的,很新鲜。”

“你给我吃一块。”林老师居然怒了。

赵晓阳瑟缩着拿了块瓜,林老师又变成了笑脸。

“你老劝别人吃什么瓜!没事就回自己的房间。”章教授克制着语气。

“你管得着!”林老师扭了扭身,又转回来,“吃,多吃几块。”

章教授忽然起身,简直飞奔着,扑到餐桌旁,端起那碟哈密瓜,一个箭步窜到阳台,啪一声,盘子连同哈密瓜炸裂在那口缸里。

林老师噌地站起,两个大大的眼珠瞪得冒火。“你干得好事,学生都——”噔一下,椅子倒了,林老师吓了自己一跳,她有些倒气,回过神,伸手压了压胸脯,“丢死人了!”她奓着胳膊,嘟囔着进了里屋。

4

李老师的车这个学期刚买的,才两三个月。2.0版的福特蒙迪欧。20多万。学校的青年教师里头,他算混得不错的。

赵晓阳也是第一次坐。

傍晚,毕业聚餐。菜刚上,李老师来电话了,劈头盖脸一句,我是真不知道该怎么说你了。哪呢?天生丽街元味老火锅。还有心思吃,出那么大的事儿也不提前说声,在那别动,我去接你,去章老师家。——几分钟后李老师又改了口,我回家换件衣服,你去学府小区靠近学校的那个入口等我。赵晓阳的心“扑通扑通”跳,李老师的话提醒了他。他脚上还吧嗒着双凉拖呢,他一路跑着回了寝室,又一路跑着去等李老师。是很急。但李老师没电话里那么急。赵晓阳在小区门口一手捂肚子一手撑地蹲着,——跑得太快,他的肠胃顶不住,一抽一抽地疼。等了二十多分钟,两柱光终于直冲冲射过来。强光照得赵晓阳通体透亮,他不得不翻了手背挡住眼。喇叭又响了,嘟嘟地,他跟在车屁股后头,进了小区。

赵晓阳坐后座。车出了学府小区一段距离了,李老师也不说话。赵晓阳就干坐着。他特想说句抱歉的话,张了嘴,又闭上了。赵晓阳手里捏着一瓣哈密瓜,开车门时才发现。林老师摔了卧室的门,一句句“丢人!”嚷着。章教授脸上挂不住,李老师抓到了契机,《情况说明》写了,字也签了,便顺理成章也迫不及待地道了别。赵晓阳慌忙跟上。手里的哈密瓜忘丢在餐桌上了。此刻,置身章教授家时的尴尬蔓延进了车里。赵晓阳无所适从,就直勾勾盯着哈密瓜,像在提防一颗定时炸弹。

“以后出去了,说话千万过脑子,千万吸取这次的教训。”李老师叹了口气。“多做事,少说话,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唉。”李老师又叹了口气。

“对不起,李老师。”

“章教授还以为我在嚼舌根子呢。”

“真的对不起。”

“现在说对不起还有什么用,赶快想想,怎么跟你女朋友解释。真要因为这么个事分手了,多可惜。”

“那……那也没办法。”

“怎么会没办法,什么事别去走极端,好好去哄,女人不都是服哄的?”拐进学校,李老师又问,“什么时候谈的女朋友,我都没听说?”

“去年吧……学妹,小一级的。”

“嘉陵江边认识的那个?你师妹不是说分了吗?”

赵晓阳捏了捏手里的哈密瓜,“后来……后来又在一块了。”

“她真说要跟你分手?”

赵晓阳斟酌着李老师的话,“差不多吧。”

“唉”,李老师从后视镜里瞟了眼赵晓阳,声音里氤氲着绝望。“本来毕业季就是分手季,你倒是会给别人找台阶下。”

赵晓阳又支棱了眼那瓣瓜,仿佛那瓜上刻着他和褚薇薇的将来,他要一窥究竟。临到田家炳教育中心了,李老师若无其事地换了说话的方向,“章老师平时真那么讲课?”

赵晓阳又斟酌了下李老师的话,“我……我没听过,一块踢球的说过几句。”

“今天晚上的事就不要往外说了。”李老师停了车。

“嗯。”

“听见了?”

“听见了。”

“那好,下车吧。”

5

教育中心后面的树林里有供学生休憩的长椅。赵晓阳坐上去,开了机。并没有电话进来,也没有短信。夜已深了,路灯光幽幽的。空气里水汽浓重,天似乎要下雨。是真的吗?他和褚薇薇曾在这树林里从黄昏腻到黎明?是真的吗?他们还曾在这儿胆战心惊又旁若无人地拥有过彼此?赵晓阳一激灵,眼前的一切更像幻境。“我在樟树林。”他发了条短信。“好的,我去找你。”褚薇薇回得利落,赵晓阳咀嚼着,好像仅仅只是句回话。

等待并不漫长,可赵晓阳孤零零的影子阻碍了时间的流动。他想哭。他抹了把脸,并没有泪。他又发现了那瓣哈密瓜,他的心里竟泛起了一丝暖意。他张开嘴,一点点吃起来。他吃得仔细,连皮带瓤全都吞进了肚子。

褚薇薇影子似的坐在了旁边。他想他应该抱抱她的,可有什么无形的东西束缚了他,他只牵起了她的手。褚薇薇没有拒绝。

“我不知道给谁打电话。”

“就打了我的。”

“这算是背叛吗?”

“你不知道给谁打电话。”

“可只有最亲近的人才会背叛。”

“下不为例好吗?”

赵晓阳沮丧到了极点。什么叫下不为例呢?但他转身抱紧了她。

“他们没有为难你吧?”褚薇薇也将手搭在他背上。

“没有。就是写了个《情况说明》。”

“那下次能不能长记性?”

“能。”

他们抱了很久。校园空荡荡的。他们融进夜景里,远处的城市灯火渺茫成了一个梦。有虫子在叫。叫声荡漾成了一条河,河水清脆,溅起来,仿佛梦的碎片。

“宿舍要关门了。”

“我们出去睡。”

“可我没拿的东西。”

“没事。”赵晓阳抚了抚褚薇薇的头发,“我想要你。”他说。

“可以。”

“现在。”

褚薇薇推开赵晓阳。她盯着赵晓阳的眼睛看了好一会儿。仿佛不认识似的。赵晓阳也怔怔地看着她。她的眼眸深处渐渐生出了一点光亮,缓慢而决绝。他不认识她了。“可以。”褚薇薇抖了下左眼,那是一颗泪。

真的已经很晚了。校园连个人影都没有。她下身穿的是短裙。他的手伸进裙子里,拽下了她的小裤。他让她骑在大腿上。他的大腿坚硬、冷漠。他拉开了牛仔裤的拉链。他的左手寻觅着地方,他的右手反推着她的屁股。

他进入了她。

不知什么时候,褚薇薇发现了他身后的那棵树。那时他正扭动着她的身体,或者仅仅抱着。“那是什么树呢,还有一串胡须挂着?”赵晓阳停下来,转头时听见了自己的喘息。“我们去看看吧。”褚薇薇有了点兴致。“天天从这里过,竟然一点都没留意,它到底是什么树呢?”褚薇薇像在自言自语。

他们分开,整理了下衣服。他牵起她的手,来到树下。树上钉了树牌,但太高了。白天凑近了可以看清。“你真想知道这树叫什么?”赵晓阳问。“想。”褚薇薇答。赵晓阳欻地跳上了树,猴子似的往上爬。褚薇薇“啊”地尖叫了声。到树牌了。“鱼尾葵。”赵晓阳冲树下笑,“树的名字叫鱼尾葵。”

“那好了,你下来吧。”

赵晓阳是要下来的,可他抬头看了下那些倒挂的鱼尾,鬼使神差地,又往上爬起来。他一直爬,一直爬,直到双手抓住了两缕褚薇薇口中的胡须。他又冲树下笑,却瞬间愣住了。

褚薇薇呢?赵晓阳眨眨眼,夜色深沉,褚薇薇不见了。

赵晓阳再眨眨眼,笑里就翻卷出了泪。分手还需要台阶吗?他仰着头问黑沉沉的天空,又弯下头问灰蒙蒙的草坪。

那么高,赵晓阳跳了下来。

丰一畛
Dec 15, 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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