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2月3日
正月初十,晴转多云。
从除夕那天小镇正式封城算起,今天是全家人闭门不出的整十天。每天早上起床后,我已经习惯拉开临街的窗帘,望向斜对面的那家小超市,它已经变成我判断某种趋势的风向标。
虽然身处此次新型肺炎重灾区的黄冈市,但是我家算是黄冈市下面的边远小镇,所以刚开始的时候,封城政策并没有做到绝对的一刀切,是有过好几次人们“自觉松动”的。比如天气只要突然转晴,我家门前县道上的机动车就会稍微多出那么几辆。
直到正月初七,黄冈市卫健委主任在中央督察组面前一问三不知,被就地免职之后,我所在的小镇才真正开始完全封闭。而在此之前,封城政策的落实主要靠的是各家各户的自觉。
今天仍旧天气晴好。吃过早饭之后,全家人按照“惯例”,都拿好自己的板凳,坐到厨房楼顶的露台上晒太阳。不一会儿,隔壁左右的几家人也都戴着口罩坐到了自家的露台。
这几天,我们这条街道上的所有人都是人心惶惶的。对于一般的普通人来说,“远处的哭声”也许会让人同情,但是无疑“近处的哭声”更惹人注意,要是这“哭声”还跟自己性命攸关,那就没人敢不在意了。
今天,终于在隔壁邻居口中得到了关于这个女人的确切消息。医院已经下了结论,不是新型肺炎,过两天这个女人就能回家了。这大概是我们这一条街上到今年为止,听到的唯一的好消息,大家都能稍稍松下一口气来了。
晒了半晏昼太阳后,我爸起身按灭了手里的烟,到村里设岗栏路的地方执勤。作为村里为数不多的党员,自从昨天正式完全封村开始,我爸便主动承担了这项任务。听我爸说,他今天是和其他三人轮流值守路口的,每天都有镇上和村里的领导过来检查一两次。
从昨天起,我们这条街道上新型肺炎的宣传力度明显增强。不只是增设了路岗,还有工作人员上门挨家挨户进行消毒,并且在街道放置了高音喇叭,整个白天都不断播报着“紧急提醒紧急提醒”。除此之外,镇上的巡逻车还一天内多次在街道上开始转悠了。
我们在露台上坐着晒太阳会一直持续到下午三四点,自从闭门不出后,我家早就改成了“两餐制”,早上九十点吃一顿,下午四五点吃另外一顿。
看到一个同学群里发布了我们本地的疫情数据,截止今天,我们县确诊158例,我们镇上确诊了5例。说实话,经过这些天完全封闭的重复生活后,我对不断增长的数字已经远没有之前那么敏感了,哪怕像现在这样,我清楚地知道,这些数字所代表的人距离我是如此之近。大概这就是加缪所说的疾病已经变成了一种“抽象概念”,不知道算不算是一种心理上的异化。
下午微信问了一下在本县做医生的初中同学,县医院情况怎么样。同学说他们医院疑似病例还有一百个左右,部分严重的已经转到武汉的大医院了。暂时防护服和口罩都够用,还能坚持一周左右。
吃晚饭的时候,村长骑摩托车到我家来,送来了一小袋儿一次性口罩,作为我爸在路岗执勤的“工作福利”。我爸高兴地收下了,自从所有镇上的药店关闭以来,我家的口罩就一直处于完全的消耗状态,没有任何补充的门路。截止昨天,家里仅剩一只干净的新口罩了。村长送来的这一小袋儿口罩算是暂时救了我家的急。说到口罩,不免想起前两天在广州的朋友告诉我,他现在整天最大的事就是在网上守着实名预约口罩。
下午6点一到,妻子就叫我拿上相机上二楼,对准我家对面的一小块儿地方。那里会有两只小野猫准时出来觅食,一只是黑色的,一只是白色的。白猫的尾巴是全黑的,在它的背上还有三个黑斑。妻子给他取名“三边”。
跟昨天一样,今天又只有“三边”一只猫在对面的垃圾堆里觅食,还是没有看到那只黑猫。妻子有些担心。
晚上查了一下从黄冈返回北京的高铁票,仍然显示列车停运。
终于读完了《加缪手记》第三卷,开始读S. A. 阿列克谢耶维奇的《切尔诺贝利的祭祷》。
2020年2月8日
正月十五,阴。
按照我们这里的风俗,今天本来全家人是要早起在家祭祖,然后吃年饭团年。但是昨晚爸爸就说了,今天不用早起,祭祖的事取消了。
早上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听到楼下的堂屋里鞭炮声响起,这是祭祖的最后一个环节,看来我爸还是起来了。但是他并没有喊我,所以我和妻子仍旧睡着,直到十点多才起床吃早饭,遵照的是疫情时期我家的作息时间表。
果然,我妈说早上听到隔壁左右的人家都祭了祖,于是催我爸一个人起来弄完了祭祖的流程,当然是除了全家人团年这一项了。
吃过早饭,我爸的手机里“终于”传来了噩耗,村干部通知,我们所在的街道已经明确确诊了一例新型肺炎。村干部通知各家各户进一步提高警惕,不要出门。
这个本该是个爆炸性的新闻,但在我心里似乎没有搅动起应该有的波澜,更像是一只举在头顶的拳头终于打了下来,痛虽然痛,但是似乎也更“心安”了。我们这条街道全长也就1千米左右,看着窗外阴沉沉的天空,街道好像变得更加安静,连打开大门通风的人家都没有。整条街道都门窗紧闭,似乎是在等待什么,也像是一种迎接。
身在武汉的大表姐发来消息,她所在的小区已经确诊十例。群里的亲戚都在提醒大表姐要多注意,多保重,除此之外,好像也说不了更多的话。
今天,微信里好几个群都在讨论先被官方辟谣又被官方确认的新型肺炎多出来的一种传播方式——“气溶胶传播”。在更多人的嘴里,这无疑就是空气传播了。因为“气溶胶”这样的专业术语,大家其实根本就是听不懂的。我家虽然说是在小镇的街道上,但是其实距离村庄也就几步路的距离,应该算是完完全全的农村。在此次肺炎疫情真正开始爆发的时候,我的耳边就听到过多次“发人瘟”这个词。对于持续传染,又无法有效针对治疗的疾病,只有这个词才能完全表述他们认为的严重性。
黄冈属古楚地,巫蛊之术从来就没有离开过我们。即使到今天,镇上的卫生院都开了几十年,我每次跟我妈通电话,几乎都能听到身边的谁谁家里或者身体出了什么问题,去问了哪个神哪个仙儿。
黄冈是此次疫情的中心区,既然有“人瘟”一说,自然是有人请神问仙的。比如昨晚,我妈在她的朋友群里就听到了两个破解疫情的办法,传说是有人去向本地的何仙姑求来的。第一种是在大门前放一张方桌,盛一满碗米放在方桌上,寓意为“美满”(方言发音同“米满”),然后在米碗里插三根香,烧三刀黄纸,等圆了香(香烧完)之后,将米上的香灰儿吹干净,将这碗米煮饭给全家吃,可保证全家人远离此疫;另外一个更简单的破解办法是取一根长长的红绳子,捆住一小把儿扁柏叶吊在大门的门头上,也可远离此疫。
我听着我妈所在的那个群里,好多人都在细致地询问破解方法的每一个详细步骤,看来是准备马上动手去做了的。
下午村干部在群里通知,让我们戴好口罩出来领面粉。从前两天开始,街上已经不允许任何店铺开门了,连我家斜对面的小超市也在前两天彻底关门,用铁丝网围起来了。所以我们是没有地方买菜和生活用品的,所有生活用品均需要找村里的干部统一购买,约好时间送到某个地方后,大家过去领。
我妈买了整整50斤面粉,这是我有记忆以来,我家一次性买面粉最多的一次。我爸说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就在家研究一下北方的各种面食的做法吧。
按照传统,今天下午是要去祖坟山上“散灯儿”的。腊月二十四过小年那天将祖人接回家里过年,到今天元宵节,过年的最后一天,要将祖人送回祖坟山。但是昨晚村干部已经再三呼吁,不允许出门散灯儿,但是既然祖人已经接回来了,送还是要送的,至少要送出门,但是不能像往年一样一直将祖人送回祖坟山。剩下的这一段路,今年得劳烦他们受累自己走过去了。
祭完祖吃过饭,我妈就让我去把家里所有的灯全部打开。“三十的火,十五的灯”,我们从小就会唱这么一句没头没尾的童谣。
虽然今年疫情严重,晚上全家人还是带着口罩在我家门前的空地上放了很多烟花。我拿着相机,给我爸和我妈拍了很多张照片,因为晚上的光线问题,只拍到了剪影。但是我爸和我妈仍然觉得拍得很不错。还教我妈选了几张照片,第一次发布了微信朋友圈,第一次收获了很多亲朋好友的点赞。
白天读完了S. A. 阿列克谢耶维奇的《切尔诺贝利的祭祷》,晚上继续阅读《安妮日记》,一直读到了1944年4月初的部分,再也不忍心接着读下去了。因为在阅读之前就查过安妮的生平,她在这一年的8月初即被抓。看着日记里面她想长大后成为一名作家,还想着以后当妈妈的记述,实在不忍心看到她的这些幻想以如此粗暴的方式戛然而止。
收到姐夫发来消息,他和姐姐本来计划的正月十六返程深圳的计划已经取消了,因为深圳出台政策,返程必须要先申请,申请通过后才能返程。听朋友说,北京的情况也不好,身边已经有人计划直接辞职了的。
看到网上的一句话,在藏语里有一个语境,叫“看到别人的悲喜”,瞬间被打动了。看不到别人的悲喜是不对的,是无明。我们都是渺小的人,也许做不了什么,但是一定要看到。
2020年2月10日
正月十七,小雨。
今天中午,我家的饭桌上场面一度失控。“冲突”的原因当然还是本地依然严峻的肺炎疫情。因为我爸是村里为数不多的“青年党员”,还是村里四个支委的其中一员,所以自从村里开始封路设卡,我爸便一直是冲锋在前,每天站岗。但是幸好,站岗也并不会跟太多的人接触,而且我爸每天出门的时候都是戴着口罩的。
但是今天,吃午饭吃到一半儿的时候,我爸用手机外音播放了他所在的村干部工作群的消息,本村新增确诊了四例,一家四口全部确诊了新型肺炎,而且他家还距离我们这条街道很近。再一问,我爸说在腊月二十六那天晚上,也就就是我和妻子从北京回来的当晚,这家的男主人还进到我家来围观过牌局。
在我们这条街道上,一到过年,几乎家家户户都在打牌。而我爸因为一直都呆在老家,本地的朋友很多,一到过年,我家的牌局几乎一天都不会断。所以那天的牌局,也算是惯常操作。
我和妻子当晚回家后,一直呆在二楼没有下去。因为楼下打牌的人多,再加上在牌桌四周围观的人,总是把屋里搞得乌烟瘴气的。
当晚,我爸就坐在牌桌上,而我妈坐在我爸旁边,看了一整晚。
听完我爸的话,心里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脑海里各种念头都在搅动着。为什么要在我家组织牌局?为什么每年回家呆这么几天都不能安安静静地一家人呆在一起,而是把家里搞得乌烟瘴气的?为什么这么巧刚好那个人就到我家来了?我们全家人是不是需要马上隔离?
我和妻子都有些激动。
我爸说他印象里那个人在我家就坐了一会儿,前后不超过十分钟。
我说网上那条新闻你没看过吗,有人出门买菜15秒钟就被传染了。
我爸手机里关于那家人更详细的信息传来了。在十几天前的正月初五,也就是在本地已经完全封闭,不允许人群聚集的情况下,他家竟然还顶着风举办了酒席,好像是女儿出嫁还是什么的。群里说,初步推测是到他家来吃酒席的客人传给他家人的。
我妈也有些气愤。自从封村以来,全家人都有些担心我爸,经常提醒他少接触人,但是又因为他的“特殊工作”,不得不每天都要出门,接触别人。我妈说,现在街上的人都晓得惜命了,前几天让别人给我家买的面粉,我妈给现金别人,硬是被别人推开了。敏感时期,别人拿过的东西,尽量不要碰。
我爸笑着把耳朵上夹着的一支烟取下来,说,那我这支烟怎么办,就是下午别人递给我的。说着,他拿起打火机点着,抽了一口。
看着爸爸的笑脸,我和妻子还有我妈都气疯了,又不好跟我爸再去争辩,于是都早早退下桌子,不吃了。
吃完午饭,妻子接到身在天津的岳母打来的电话。妻子很早之前就给小橘猫“石榴”约好了打狂犬疫苗的宠物医院,但是今天岳母把猫带到了医院外面的小区,被小区的保安拦住了,不让进去。妻子有些不知所措,对着电话另外一头的保安,说昨天她就跟宠物医院确认过的,说是可以过来,而且今天宠物医院是正常营业的,既然正常营业,那为什么不让进呢。
妻子在电话里跟保安争辩了好半天,然后气馁地让岳母把猫带回了家。
过了一会儿,岳母打来电话,说猫的疫苗已经打完了,跟保安说点儿好话儿就行了。我最讨厌这种事情,如果真的是按规定封闭小区,不让进去就算了,但是为什么“说点儿好话”就能进了呢?
岳母说小舅子今天早上从天津返程深圳了,公司在催,必须按时返工。真不知道该说什么。
另外一件事情也有了一点儿消息。我和妻子在北京租住的“蛋壳公寓”通过App发来了消息,说可以在App的相关页面提交租金返还申请。App上提供了两个选项,合同免费延期十天,或者申请10天租金等额的关怀券。我和妻子看着手机页面,上面好像没有我们想要的选项。
我们本来计划正月初五返回北京的,但是现在封市封村,寸步不能行。返程北京的时间,目前来看基本是遥遥无期。即使解除了封城,我们是来自疫区正中心的湖北黄冈,到了北京的出租房,肯定也会进行隔离。而我们住的是跟其他两家一起的合租房,隔离究竟怎么隔离法呢?想想就会对合租的其他两家人带来麻烦。而且到时候公寓的管理方和社区的管理人员,究竟会怎么样对待我们?心里真的一点儿底也没有。
我和妻子甚至开玩笑说不回北京算了,出租屋里的东西全部不要了。这当然只是气话,但是像我们这种情况,目前来看,肯定是不好处理的。所以暂时就呆在家,至于呆到什么时候,真不知道。
除了关于疫情的各种新闻和反转之外,今天最大的新闻是奥斯卡奖了。奉俊昊导演和他的电影《寄生虫》成为了本届奥斯卡最大的赢家,创造了奥斯卡92年历史中,唯一一部非英语片斩获最佳影片的记录。最让中国电影人感慨的可能是韩国总统文在寅的贺词,他说今后政府将进一步为广大电影人提供能够尽情发挥想象力,并放心大胆制作电影的环境。
而最让我感动的是因主演《小丑》而获得最佳男主角的华金·菲尼克斯的获奖感言,“我们害怕改变,因为觉得这必须得做自我牺牲,但是人类是那么有创造力和智慧的,当我们用爱和同情心做指引,我们就可以创造和发展出对所有生命及环境都有益的新体系。”他的发言在现在的这种环境下,显得多么真诚而可贵,甚至有些刺痛。
灾难给人教育,死亡和爱,而这正是文学的永恒主题。
读完了韩炳哲的《倦怠社会》,开始读朋霍费尔的《狱中书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