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斅写给宋明帝(472)
刚才接到陛下的圣旨,说要把临汝公主嫁给我,这种荣耀,超过我的希望,这种恩典,也超过正常的制度。奉命之下,既担心又害怕。我家门户单薄,亲属又都没啥出息。他们既不是大官,也不是大商,都是到了二十岁就凑合着娶妻生子的人。只有我,却硬是没有女孩子肯嫁,到处托人介绍也不行,不过是家世寒酸,无人问津罢了。可是想不到忽然时来运转,陛下竟要把公主嫁给我,一点不嫌我是个饭桶,真是天恩浩荡,但同时也让我心如火烧,求您老人家收回成命。因为这种招驸马的大事,固然能够光宗耀祖,却也实在不敢接受——说到这里,还请陛下您多多包涵,先别生气,听我把自己的情况跟您好好说一说。
自从晋王朝以来,凡是娶了皇帝女儿的朋友,就算他是世代书香,英名盖世,结果都不太好,没有一个不是给整得苦不堪言的。像王敦先生,受尽了窝囊气。像桓温先生,头都抬不起来。像刘惔先生,宁可假装白痴都不敢应命。王献之先生宁可把脚烧掉也不敢高攀。王偃先生被赤条条绑到大树上。何瑞先生被扔进了深井里。这些人不是没有才干,也不是真的一窍不通,只因为妻子财大势粗,他就只好屈服,含垢忍辱,而且连个诉苦的地方都没有。
公主,那可是皇帝的女儿,管丈夫比管奴隶还狠,防丈夫比防叛逆还严。既然是一个男人,免不了到社会上做事,交际应酬,接待宾客,哪一件不是天经地义。可是一旦娶了公主,就啥都变样了。所有的朋友,没有一个敢再上门,和社会上的朋友,不得不一一告别。不仅仅是这些,甚至连兄弟姐妹也得疏远。管家的因为吃公主的饭,对驸马的一举一动,自然处处干涉;仆人们因为拿公主的钱,索性连个笑脸都不给你;老妈子争着拍公主的马屁,一直劝她对丈夫厉害一点才好,婢女们更会纷纷表忠心,专说坏话乱出主意。管家的大都没知识,仆人们也大都势利眼,哇啦哇啦讲得震天响,难以分辨是非,鬼鬼祟祟打小报告,却抓不住重点。老妈子依仗着她是老关系,公主的任何妒忌,她都会赞成。婢女自以为是忠诚的眼线,天天有打不完的小报告。
更要命的是,当丈夫的,仅只回答调查盘问就没个完。不知道哪里来的三姑六婆,一个个大权在握,残茶剩饭偶尔不见啦,就追着责问:“你送给谁啦?”破衣服、破被子也不敢扔摔,一扔掉就没得穿盖,因为必须凭破的才能领新的。
至于日常生活,更是可怜。仅只出门入户,就有天大的学问在里面。当丈夫的虽然进入卧室,在公主点头之前,不敢跟她亲热,即令恩准亲热,却又不许再离开。当丈夫的如果生了气,不进卧室,好啦,那是故意疏远她。如果有要事在身,急着要走,好啦,那一定别有居心。于是乎天刚黄昏,丈夫就要进笼子,等到第二天太阳出来才会放出来。驸马爷被关闭在家,关得晕晕忽忽,从没有见过晚霞,也从没有见过晨星。至于踏着月光散散步、弹弹琴,白天拥在被子里一起读读书,这种情调,一辈子想都不要想,太悲哀啦。
还有更绝的,丈夫还没走进房门呢,婢女们就围了上来。还没有坐稳,老妈子也拼命往上挤,虎视眈眈,严密监视。偶尔请人为你拉拉衣服,梳梳头发,公主就骂你存心不良。随便见见宾客,公主就呵斥你衣冠不整。无论天理国法,纵令一个男人有妾有婢,也不敢轻慢老婆。可是公主却可以动不动就奚落丈夫没有教养,动不动就说瞧不起她这个公主,真是冤枉透顶。
最没办法的是,要是一群公主到了一块儿,交头接耳,啥都不谈,专谈丈夫。谈到紧张之处,就互相乱出主意。脾气好、性情善良的,不但不能影响那些坏心眼的,那些坏心眼的反倒成了教习,教出种种奇法去折磨丈夫,让男人如何招架?
按道理说,家庭之中,感情第一,和国法有啥关系?可是公主们却金口玉言,说的话就是法律。闺房之内,好像军事法庭;夫妇之亲,她却成了主子,丈夫却成了奴才;连一句玩笑话都不敢说,偶一不慎,说了两句,立刻就构成冤狱。伤天害理,一言难尽。父子夫妇,以和睦为贵,嫉妒尤为恶德,而公主们无一不心脏抽筋,所以凡是娶公主的男人,往往危机四伏,一不小心,就有断子绝孙的可能。
现在就要问陛下啦,公主都是这种模样,哪个男人能受得了呢?一定非嫁给我不可,我势必家破族亡,身败名裂。当然啦,娶公主的朋友很多,也没有完全死光,可是他们一个个叫苦连天,却是远近皆知。只因为妻子是皇帝的女儿,不得不忍气吞声。
我幸而生在盛世,陛下英明领导,明察秋毫,以道德为社会规范,以情理为家庭基础,所以敢把心里的恐惧,原原本本地说出来。我家世代蒙受大恩殊荣,兢兢业业,守着门户过日子。就是升迁,也凭才干。可是一旦沾上亲戚,就难免不破例,显得太不公平。我所以可怜巴巴说了这么多,不仅是为了我自己,也是代表娶了公主的倒霉丈夫们,诉一诉心中的苦楚。敬请陛下俯察下情,免了我娶公主这个差事吧,让小燕子小麻雀,可自由地在树林里飞吧。如果陛下硬是不肯,非把公主嫁给我不可,我就只好割肤剪发,跑到深山大海,逃命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