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令哈之夜

德令哈之夜

各种各样的事情像上帝口袋里预备好的恶作剧糖果,不定时给人们发放。

2021.11.12 阅读 793 字数 10071 评论 0 喜欢 0

1.

我没了老婆,老林也没了老婆。头几天,我们坐在灵堂前,不停抽烟,后来则开始发呆。我问老林,没了老婆不是好事吗,再也没人管你抽烟喝酒了,他说不是,有时候你还是想有个人管着,没人管着说明这世上没人在乎你了。

我老婆当然是不在乎我了,她带着小遂去了美国,是的,我们本来就是两个世界的人,她去美国是好事,而我要继续留下来吞咽自己无聊的下半生,事情错全部在我,没有什么好说的,小遂判给她是好事,这样孩子能有一个比较光明的未来。 

没了老婆,我和老林的生活一塌糊涂,我们在那栋老宅里呆了整整十五天,全部靠吃外卖解决,衣服就扔进洗衣机里,然后晒晒,但天气不好,衣服总晒不干,老林跟我讲,内衣还是要自己手洗的,不能全部扔进洗衣机里,我说我实在是没这个耐心了。 

我们一人一间房,我的房里有一个硕大的阳台,阳台上晒着衣服,到了夜里,风一起,衣服像鬼,在窗前飘动。我整夜整夜睡不着,只能对着墙壁玩手机,玩着玩着就睡着了,但梦中,又被枪声惊醒。老林喜看抗战片,中国人打日本鬼子,机关枪突突突。他的房间里摆放着一台老电视,每晚,他就拿电视当助眠器。他说,还是有点声音好,没声音,就挺吓人的。我不敢反驳老林,只能枕着枪声入眠,梦里,数十枚子弹从四面八方杀来,把我射成了筛子。我不知道老林过得如何,是真的睡着了,还是用电视声来掩盖唉声叹气。多年来,我们父子交流不多,我有什么事都是喊妈妈,他有什么事也是喊我妈。母亲去世,我们失去了沟通的桥梁,彼此显得生分,像同一个屋檐下的陌生人。未来怎么过,我也没有想好。有天夜里,我睡得正熟,没有察觉有人来到床前,等想上厕所时才突然发现月光中坐着一个人——是老林,他低着头,驼着背,背对着我,月光披在他身上,像乳白色的砖。我揉了揉眼问怎么了?老林转身,帮我掖了掖被角说,没事,我就是想着你明天就要回北京了。

这间房是标准的两室一厅。过去家里有三个人,母亲又有囤积癖,家里还显得有些拥挤。大学毕业后,我外出工作,我那间房就空了出来。我成婚后,带着全家回来,高峰期,家里要堆上五个人,那时老林还抱怨过,说早知道换一套更大的房子,这样小遂回来就有地方玩。老林大概没想到,转瞬间,家里就剩下他一个人了,母亲不会再回来,小遂也不会再回来,而我,还没想明白自己要去何方。

丧假结束后,我决定带老林回北京。无论如何,两个人在一起,互相有个照应。我的房子在京郊,去市区要耗上三个小时,说过几年要通地铁,但现在还没有眉目。这个小区叫塞纳水岸,但是既没有塞纳,也没有水岸。先前说是要修个人工湖,但人工湖难以管理就全部给埋了起来。我跟老林讲,别担心,这里主要是外来人口,北京本地人不多,说不好普通话也没有关系,有个小卖店老板是湖北人,说黄陂话,你应该听得懂,要买什么小东西就去那边买,反正附近也没有大型商超。

之前带小遂时都是母亲过来,母亲早已熟谙这里的地形,但老林还是第一次来,他跟在我后面,背着手,默不作声,偶尔抬头,也不讲话,就冲我笑笑。走了一会儿,我们经过了那个墙壁被涂成彩虹颜色的幼儿园,老林指着招牌说:“小遂是不是之前就在这里读书,说是老外教英语,学费特别贵。”我点点头,说是,但并不想说再多的话。

那件事已经过去很久了,但最终就像这个土地上的大部分事一样,在喧嚣过后,不了了之,我们的抗议,我们的要求,我们的愤怒都被时间铲平。我不清楚其余家庭都如何了。只大概知道,其中有两家卖了北京的房子回到老家,另有两家人去了国外,而剩下的大部分家庭,都还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那件事过去后不久,小遂被查出了自闭症,我和程芳都很绝望,但也没有放弃,一直在找寻各种治疗机会。不过这个事,程芳比我上心,孩子毕竟是她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我则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好几次,我看着小遂郁郁寡欢的样子都不忍心继续看下去。为了避免这种尴尬,我主动要求多出差,这下就能避免和程芳及小遂的接触,没想到这件事彻底惹怒了程芳,她很敏锐,同时还查到了我跟女同事开房的记录。那次我们大吵了一架,吵完后,我跪着乞求她的原谅,并说自己对不起小遂,程芳说,你知道什么,你他妈的知道什么。这时我才记起来,程芳生小遂时大出血,命悬一线,这孩子要得不容易。等彼此冷静下来后,我又搂着程芳哄了好一会儿,并承诺年底就带小遂去上海迪士尼玩。程芳点了点头,抹干了眼角的眼泪。

我在沙发上坐了好一会儿,节目里正在放什么诗词大赛,一个不到十岁的孩子正在背诵一首极复杂的古诗,我忽然想起小遂之前也是个天才,琴棋书画无一不会,但现在,他眼里充满了对这个世界的厌倦,连以前最喜欢的跆拳道课都不去了。后来我又和程芳吵了一次,起因已经忘了,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我跟程芳讲,现在国家支持二胎,要不趁你还年轻,咱们再生一个?程芳气得大叫,那小遂怎么办?我说小遂当然也是我们的孩子。程芳又说,我知道你的意思,你就是觉得小遂已经成了废品是吧,你以为孩子都是随便变出来的?你们男人不生孩子,不知道十月怀胎的辛苦。我问你,要再生一个,又出问题怎么办?有什么是我们能控制的吗?

程芳离开的那天,我如释重负。小遂一只手牵着我给他买的机器玩偶,一只手对我不停挥手,我知道他对我还有感情,但这感情不足以支撑我们熬过这漫长的一生。她们离开的那天夜晚,我就接到了母亲的病危通知,来不及痛苦,又奔赴另一场痛苦。我没有和老林具体说明离婚原因,只是说我和程芳性格不合,老林说怎么可能不合呢,你们之前感情多好啊。

生活过得不怎么样,工作上也不怎么样。经济不景气,公司开始大幅度裁员,我虽是老员工,但因为之前和女下属有染,在公司口碑欠佳,许多女同事在背后对我指指点点。我的顶头上司走后,公司又空降了一个女领导,她不知道从哪儿听说了我的事,上班第一天就找我谈话,内容无非就是工作上的事情,但说完了之后,她表达了对我的不满,并示意我公司裁员也不会给予赔偿,你要是要脸的话就自己辞职吧。后来我反复思考过,不裁我裁谁呢?公司我这个级别的人大部分有家有口,压力大得不得了,像我这样的孤家寡人拿来开刀最好不过,反正我没工作,也不会影响到家人。这么一想,我笑着说,祝您工作顺利,然后回工位前写了辞职信,递交,走人。

这几年,身边的朋友都过得如履薄冰,有的人因股票大跌跳楼自杀,有的朋友因过劳猝死,还有的朋友妻子突然得了恶性肿瘤。总之,各种各样的事情像上帝口袋里预备好的恶作剧糖果,不定时给人们发放,你永远不知道哪件坏事最终会降临到自己头上。这几年,我一直感到虚无。之前没有空思考这些虚无,但当程芳、小遂、母亲都远去后,我才发现,这种虚无已经像水一样,没过了我的头顶。

在马路牙子边坐了一会儿,我准备起身回家。就在这时,一辆改装小车缓缓驶过。驾车者是一名残疾老者——他一手掌握着方向盘,驱车前行,一手则扶在小车边缘。可以明显看到,他少了一截小腿,本应是腿的地方换成了一截细长钢管,裸露在北风中。他开得很慢,藏在车流里。我看着他,想象自己老了的画面,同时也想起之前看过的一则广告,说是几个台湾老人驾驶哈雷摩托环岛旅游。当时看完广告后,我立刻发给老林看了,老林看完后雄心勃勃说他以后也要驾车环游全国,但说完之后,我们就把这件事忘了。

人在没有目标的时候就得找点目标。回家后,我跟老林说想把房子卖了,换辆房车环游世界。老林沉默了一会儿说他要去阳台抽根烟,我也跟了出去。我们父子就这样站在阳台上。站了一会儿,老林说,北京这环境确实不适合人类生存,实在不行就回乌城过。我抬头看了一眼北京的天,灰蒙蒙的,看不到对面的楼,空气里有着呛人的味道。过去小遂在家里时,每到这种天气,我和程芳都提心吊胆,不敢让小遂出门,家里买过几台空气净化器,但感觉都是装饰作用大于实际作用。中途小遂还生过两次病,每次都要起个大早去儿童医院排队,折腾一天下来,人也废了。那几次,我站在儿童医院的大门口,观察着这座城市,不知道这座城市是为我们而活,还是我们为他而活,或者他本质上就是一个大型吸血装置,每一个来到这里的人都必须献出自己的热血。

老林建议我,房子不能卖,卖了小遂以后用钱怎么办,我觉得有理,于是提出去租辆房车四处转转。我已经连续工作了许多年,平时对领导低声下气,大气也不敢出,好不容易辞职了扬眉吐气,是该找个机会放空自己。老林进屋拿出了一张破旧的世界地图,这还是他年轻时收藏的旧物。他年轻时体力好,心大,曾梦想环游世界,但后来得了场大病后就断了这个念想,现在突然又有了梦想复燃的可能性,他显得很兴奋。

一开始想去云南,毕竟那里四季如春,且有各种珍馐美味,但老林讲,马上就元旦了,肯定有很多人去旅游,他不想去人扎堆的地方,这辈子见过的人够多了,就想清净。我又说,那要不然去江南,看看水乡,但老林伸出腿说他有风湿,那边湿气太大了。这样算下来,我一筹莫展,不知道到底该去哪儿。最后老林说,要不去青海吧。

老林年轻时去青海插过队,据说当时生活异常艰苦,他差点死在那儿。回城后,他又经历了几番波折,一直说想回青海看看,但没有找到机会。我以为他已经把青海忘了,没想到他还惦记着。

决定好后,我通过朋友关系租了辆房车,同时加入了一个房车自驾队,准备驱车去德令哈转转。在临行前几天,老林常不见人影。总是天蒙蒙亮就出去,太阳快下山了才回来,要不是周围人烟稀少,我都怀疑他出去幽会给我找后妈去了。又过了几天,我看见老林拿回来几本书,都是一些稀奇古怪的书,什么《德令哈外星人之谜》、《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不关心人类,只想念你》……还有一些五六十年代的书信。据说九十年代末期时,德令哈曾因外星人事件而闻名,但最终因为没有确凿证据而不了了之。后来有人称这本来就是一个乌龙事件,1996年,某作家来到青海小城德令哈为自己的新书积累素材,在距离德令哈50公里的巴音诺瓦山上,这名作家找到了一处神秘三角洞穴,洞穴内有一根完整铁管从顶到底穿着。在附近,没有人长期定居,也没有现代工业,作家认为这些神秘铁管或许就是外星人留下的痕迹,但后来也有科学家称这可能就是一种远古植物化石而已。

2.

房车队预备在德令哈集合,穿过金子海,情人湖,东部雅丹,再回到德令哈,全程约400公里,其中90公里是沙石路面。负责这次导游的人叫许波,他拉了一个群,群名为“火星探险家”,我说为什么叫火星呢?许波说柴达木东部就是雅丹地貌,和火星一模一样,你去了就知道了。

一路上,我和老林交替开车,我虽然年轻,但车技不如他好,他从事司机职业多年,有一种职业嗅觉,车开得又稳又舒服。但我不敢让他多开,都是我尽量开车,他尽量休息,等我实在撑不住了,再把方向盘给他。老林寡言,不太会聊天,我也不知道和他说什么,路上景色荒凉,公路像刷子通向心里,把什么乌七八糟的都刷干净了。我们长久长久地沉默着。为了缓解这种尴尬,我开始播放音乐,是随机播放,放出来的是伍佰的歌——“听见你说朝阳起又落,晴雨难测道路是脚步多,我已习惯你突然间的自我,挥挥洒洒将自然看通透,那就不要留时光一过不再有,你远眺的天空挂更多的彩虹……”放了一会儿,老林问我能不能换一首,我想起来这首《突然的自我》的确不太适合这个气氛。之前从火葬场回来的路上,我坐在副驾驶,老林坐在司机位置,我抱着母亲的骨灰,车上随机播放的也是这种歌。歌一放出来,时间倒流,那种悲伤的氛围又汹涌而至。我摁下播放器,又换了首歌,这下跳出来的是一首颇为欢快的曲子——“忘记了姓名的请跟我来,现在让我们向快乐崇拜,放下了包袱的请跟我来,传开去建立个快乐的时代……”第一次听这首歌时还是学生时代,当真无忧无虑,那时似乎是两千年左右,新的世纪刚刚到来,人们对未来都持有美好的憧憬,而现在,无论什么事情,似乎都在一步步地变坏。

到德令哈之后,我们先找了个菜馆吃饭。吃完后,来到了集合点。这时一个高大的男人朝我走过来,目测有一米九多,他说他叫许波,是这次活动的导游,请多关照,说着他伸出宽厚的大手,跟我握了握。接着他又转向老林说:“真是孝顺啊,还带着爸爸出来玩。刚才我也看见一个男的,房车后还有轮椅,也是带着爸爸出来玩的。”我一向厌恶热情过分的人,这使我对许波保持着警惕,我总是害怕他突然从背后伸出个什么商品让我买单。我仔细看了看这次活动也的确有人冠名赞助,赞助商是一个青稞酒商。我喜抽烟,但不怎么喝酒。

还没等我回过神来,许波就跑到我的车前敲敲打打,嘴里还说着挺新啊,哥,是刚买的吧?我点点头,不想过多言语。然后冲老林使了使眼色,让他赶紧上车,原以为等上车后就可以甩开许波,没想到他也跳进了车里,并告诉我们,他将陪伴我们的旅程。我反问,你自己没有车吗?许波说,导游是没有车的。

车队在德令哈集结后,我们一路向西驶去,沿途景色荒凉,偶有牛羊点缀。许波告诉我,德令哈在蒙古语里是“金色的世界”的意思。我想起海子有一首诗就是关于德令哈的,里面有几句诗句我至今都记得。高中时沉迷诗歌,读过一阵海子,没事就在包里塞一本他的诗集,后来母亲发现了,没收了诗集,说海子思想不好,是卧轨自杀的,看多了他的东西,容易产生负面思想。我说怎么会,我来给你朗诵一句“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母亲叹了口气,没有说话。隔日,她趁我不在,潜进我的卧室,将诗集和各类文学读物一并销毁,事情办得干净利落,简直怀疑她有“前科”。事情过去多年后,我才从老林口中得知,母亲年轻时喜欢过的人模仿海子卧轨自杀,尸体被轧得粉碎,就落在我家附近的铁路上。

又行了一会儿,对讲机里传来声音,让我慢点。我是车头第一辆车,刚才开着开着,也没有过多注意后面车辆的情况。被这么一说,我才发现,在车尾那辆黑色小车掉队了。一开始,我以为是其车辆出了状况,等下车后才发现,是司机主动停车。

车上下来的是一个女人,戴黑色墨镜,身着皮衣,个子虽不高,但因身材挺拔,显得格外飒爽,远远看去,就像一匹黑色马驹。女人朝前面一个五颜六色的旗棚走去。在荒漠的底色衬托下,这些旗子格外鲜艳。我问许波这是什么?许波说这是风马旗,旗上有经文,风一吹,彩布上的字随风而动,犹如诵读经文。那女人走近风马旗,跪下,双手合十,拜了三拜,拍了拍身上尘土,又再度归队。回来的路上,她摘了墨镜,抬头望了一眼众人,没有说话。我注意到,她的眉眼和程芳相似,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许波说,风马在藏语里称为“隆达”,隆为风,达为马。传说风马旗起源于藏族传统的祭山神仪式。人们认为,山神通常骑着一种名为风马的坐骑巡视雪山、草原、河谷、森林。为了表达对山神的崇敬,人们主动向山神献上“风马”,以表感激。风马旗上印有经文,风吹到它,所飘之处,众生都能脱离苦难,获得解脱。

我盯着风马旗看了好一会儿,准备走过去拜拜,但人像定在了风中,无法移动。过去的这几年,一直过得不顺,每至寺庙、教堂,我都要进去拜拜,我是无神论者,心里并没有什么虔诚信仰,我只是希望,心里的声音能被上天知道,它可以网开一面,收回对我家人的折磨。我总是会想起三年前的那个春节,那时小遂还没有在幼儿园里遇到那件事,母亲也没有查出癌症,我们坐在电视机前看着毫无意思的春晚,那一刻,我没有想到,那就是我人生中最幸福的一天了。

再次上车后,我问许波知道不知道那女人什么来路。许波笑着说,这是客户资料,要保密的,让你知道了,是要罚款的。我说,不想说?不想说算了。这时许波又说,别的我不是很清楚,只知道她在婚姻状况那栏填的是“丧偶”。

车驶过一个大坡,又开了一阵,许波指着前面摇摇欲坠的牌子说,看,外星人基地。我顺着许波指的方向,招呼大家把车开过去。在那片荒凉区域上有一块明显的人造石,石头上分别用汉字和藏语写上了“德令哈外星人遗址”。开了车门,许波跳下车,拿着一个红色的旗子指挥大家下车合影。人们还算配合,都下了车,围成一个圈,像小学生春游一样,站成一排。许波站在队伍最前列,对着人群数了一阵,数了三四遍后,他大喊一声,还差个人,还差一个。我们这些人彼此都不太熟,微信上也全是网名,根本不知道少了谁。过了好一会儿,我才想起来,是刚才拜风马旗的那个女人没有下车。许波对着手机吼了几声,问那个女人为什么不下车,见对方还是毫无反应,就跑过去拍车门。那女人像不合群的兽类,就这样下了车,低着头,走近了我们,我听见队伍里一个穿冲锋衣的中年妇女嘟囔了一句“装什么装”。

合影结束后,许波给所有人买了门票,示意大家可以自由活动四个小时。这个区域主要景点是外星人遗址和情人湖,情人湖实际上是由两个湖组成的,一个名为克鲁克湖,一个名为托素湖。一开始,我以为外星人遗址公园应该规模宏大,至少有一些像样的火星基地之类,结果这里什么也没有,没有外星人,没有太空,一切看起来都像人为制造出来的,外星人到底来过这里没有也像薛定谔的猫一样。我让老林留在车上休息,自己则在这片区域随意闲逛,远处有一个高出地面五六十米左右的灰黄色山崖,和埃及金字塔有些类似,等走过去后,可以发现,山的正面是一处岩洞,洞内有一根管状物从顶部斜通到底,仿佛和山连为一体,这些管壁和岩石完全吻合,像是直接将管道插入岩石里一样,管状物边缘呈褐红色。

在洞穴里站了一会儿,许波也窜了进来,他看见我就亲切地喊了声“哥”,我不知道说什么,只好随口问了句:“你不是这里人吧?” 许波点点头,笑着说你怎么知道?我说我是猜的。接着许波又讲,他来德令哈好几年了,起初是替他爸的事情奔波,他爸去世后,他就留在了这儿。许波讲,他父亲是抗美援朝的老兵,回国后被安置到德令哈劳改农场,六六年文革被打回老家,八零年平反,他的母亲和哥哥们就落到了农村,生活苦得很,其中一个哥哥因为饥荒,死了。前几年他父亲由于高原生活落了一身病,又脑梗塞,工资都不够医药费的,他不知道怎么办,想过来找找办法,但找了一年多也没找到个说法,等过年再回老家时,他父亲就去世了。

步出洞穴,旁边是澄净湖水,和我在九寨沟见过的极像,有些圣貌。我盯着那湖水看了好一会儿,以为许波会继续说下去,谁知道他又闭口不提了,自己一个人朝另一边走去。这时我发现,就在不远处,那个穿黑色皮夹克的女人正在朝湖面移动,她一步步走过去,像是要步入湖中,我见情况不妙,冲着她喊了一声“喂”,她回头看了我一眼,我发现她眼角有泪,也不知道是被大风吹的,还是真的哭了。也不知道是冲动还是潜意识里对她有好感,我跑过去,将她从湖里硬拽上了岸,可能是动作幅度过大,她衣服里还甩出来几块石头,我注意到石头上有一些铁锈残渣,猜测她就是在岸边采集然后放入口袋中的。重新回到岸边,那女人眼神涣散,一言不发,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就问她抽不抽烟,她说抽,然后把我的烟接了过去,又问了一句,我们这算不算破坏环境?我说不算吧?刚才在洞里看到有人尿尿的痕迹,抽烟应该比那个强?女人笑了笑,冲我伸出手说,我叫吕恒。我说,哦,我叫林栋,幸会幸会。又坐了一会儿,风越来越大,吕恒的长发遮住了她半张脸。她转过脸,冲我一笑说,不好意思,刚才失态了。我说没事,谁还没点困难的时候,我懂。她说,哦?你懂什么?我说,懂就是理解,我理解你。吕恒这下笑得更夸张了,又说,别忽悠人了,你什么都不懂。

天上飞着一架无人机,吕恒忽然做了一个举枪的姿势,闭上左眼指着那架小飞机说:“嘭”。见我不解,她说,你知道马航的事吗?我说知道,全世界的人都知道。她又说,那现在还有人关心这件事吗?我顿了顿说,别人不太清楚,但我不是很关心了,毕竟那种事,离我们太远了。

“我丈夫之前出差到吉隆坡,就在那架飞机上。一个月前,官方宣布马航调查组解散,我当时就懵了,后来有人说,飞机是被外星人劫走了,我后来听说这里有个外星人基地,就想过来找找外星人,问问他们是不是把他绑走了。”我正思忖该找什么话接下去,吕恒却站起来,拍拍身上尘土说:“走吧,听说晚上还要去看星星什么的。”

3.

在湖边待了一会儿后,许波过来叫我们,示意大家集合,赶往下一个目的地。离开托素湖后,我们继续赶路,路上,许波依旧聒噪,八卦我和吕恒的事情,我有点恼,试图转移话题,他也识趣,就坡下驴。中途,景色依旧荒凉,但经过一处地方,看见了许多土黄色平房,我问许波那是什么,许波的表情像换了一个人,陡然严肃,他说没什么,你还是不要知道的好。过了几分钟,许波又开始活络气氛,他说,哥,我觉得你特别像我亲哥。我说,哦,那你亲哥呢?他笑了笑说,我亲哥死了,很早死的。我忽然忆起老林跟我说过,我下面其实有个弟弟,但当年计划生育,孩子就没了,那时我妈的肚子已经七个月了,要打胎,大人孩子都有危险,厂里有人把这件事举报了,母亲万不得已还是把孩子做掉了。据老林说孩子引产下来时已经看得到人形,和我长得一模一样。 

许波说,抵达东部雅丹后,我们必须面临长达二十八小时的失联。许波问我怕不怕,我说不怕。我一个离婚、失业、丧母的人,有什么可担心的? 到东部雅丹后,稍事休息了一会儿,我们开始搭帐篷,老林是老年人,身体弱,我让他在房车里休息,我一个人来搭帐篷。这是我第一次搭帐篷,失败了足足四次才成功,这第四次也多亏了许波的帮忙。他一边帮我扎帐篷,一边说,哥,夜晚这里有星星,美得很,你要是照相技术好,可以多拍几张,真的,我不骗你。

扎完帐篷后,我也回房车上休息,老林见我上去,坐直了身体盯着我,那眼神瞅着有些瘆人,我问他是不是累了,他说,不是,是心里有事,我问什么事?他说之前他在这里插队时,夜里常听到叫声,叫声是由一个女人发出来的。一开始,人们传言是女鬼,后来弄清楚了,是一个女孩发出来的,他们说那女孩是疯子,到了夜里就发病,那时我信以为真,但后来回想起来总觉得不太对劲,怎么可能会有疯子跑这么远的地方来呢?疯子还跟我们穿着一模一样的衣服?这件事一直困扰着我,我后来想,或许那时我去把那个女孩救出来,就能积点公德,自己也不会过得这么惨。

老林说完话后,我沉默了,没有接话。正在尴尬难解时,许波敲了敲车门,过来叫我和老林集合,篝火晚会就要开始了。我扶老林下车,拿了个板凳给老林坐。许波看起来神色很激动,他说,哥,我给你看个视频。接着他就从手机里调出来一个短片,视频里,一个白色帐篷似的物体坠落在一片贫瘠土地上,那个帐篷球在地上滚了好几圈,终于着陆。我不明所以,问这是什么。许波说这是洞察号探测器着陆火星,你看多有意思。我抬头望了一处远处景色,灰黄色山包连绵起伏,这是典型的雅丹地貌,和火星极为相似。二十世纪初,赴罗布泊地区考察的中外学者在罗布荒原中发现大面积隆起的土丘地貌,当地人称其为“雅尔当”,即维吾尔语中“陡峻的土丘”之意。许波称,这次他实际上是被公司派来的,当地政府为了推广旅游业,准备将这里弄成火星基地,房车大本营,他这次就是来试试水,看这个整体推广应该做。顿了一会儿,许波又说,他本来想在这里打造一个美国那种火人节。每年九月第一个星期一,全世界各地的人都会涌入美国内华达州的黑石沙漠,人们在这里穿着奇装异服甚至全裸,大家会围着观看一个十几米高的木质男雕像燃烧,以此庆祝节日,所有的参与者都被称为burner,沙漠里仅售卖咖啡和冰,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商业行为,所有生活用品必须自带。我说有点意思。许波又接着说,他把这个想法做了一个策划案报给领导,但是领导说,这里不是美国,你明白的。

篝火的影子像小人一样窜来窜去,窜进了许波的眼里,我看见他眼中有什么在燃烧,他转过身体,那些燃烧的东西又被他自己掐灭了,我陡然想起十多年前斗志昂扬到北京时的样子,许波就是年轻版的我。

在我对面,吕恒正低着头,不知道在沉思什么,我们中间有一团火挡着,像一道帘幕,每当我以为自己要触碰到吕恒的眼神,风就将火吹起来,将帘幕关上。老林在我耳边悄声说,这个吕恒和程芳长得有点像,我说是啊,有点像。老林突然说,你还想再婚吗?我说,你还想续弦吗?两个人都愣了一会儿,又大笑起来。吕恒被这笑声惊到,抬头望着我,我不敢看她,又低下了脑袋。

篝火晚会上,许波举着啤酒杯,四处敬酒。老林本来戒酒了,但也小酌了一杯,人们在篝火边,笑着,闹着,好像暂时忘却了尘世的烦恼,我也喝得有些醉。朦胧中,人们四散离席,最后只剩下我,老林,吕恒,许波,还围着这团即将熄灭的火。

所有人都不再讲话,许波又举起杯说,喝,我们大家走一个。老林,吕恒都不做声,许波就自己闷头喝了一杯。我忽然想起前几天夜里没事,我去翻过老林随身携带的资料,曾翻到一个封面都快脱落的旧日记本,里面记载着德令哈的一些事,说当时这里关押着几万名犯人,而通往外部的道路只有一条,犯人们想逃出去,必须经过那条路,但那条路上没有水源,逃出去的人都在路上脱水而亡,尸身被秃鹫撕得粉碎。

黑暗中,世界仿佛荒原,我在想,会否这世界就是一个巨大的德令哈,通往外部的只有一条你根本无法找到的公路,大部分人困在这个农场里,终日苦做。人们精神崩溃,易子而食。逃出去的人也没有用,会因为缺水和饥饿倒在沙漠中。我抬起头,闷了口酒。远处星河流淌,近处篝火燃烧,在星河与篝火之间是一大片形貌不一的土丘。就在迷醉之际,吕恒拍了拍我的肩膀说:“你看。”我顺着她所指方向望去,忽见土丘间步出一个人——那人头颅巨大,身材矮小,看起来就像一个从遥远星系远道而来的外星人。

兔草
Nov 12, 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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