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童话中的暗黑:乖乖睡不要怕听我说
提及童话中的暗黑情节,最具代表意义的便是《格林童话》。
《格林童话》是世界童话的经典,其名篇如《灰姑娘》、《小红帽》、《白雪公主》更早已成为文学界不朽的母题,被演绎成无数的作品。然而,哪怕这三篇最富盛名的故事里,也不乏暗黑的片断。
《灰姑娘》中,辛德瑞拉的继母为了让自己两个亲生女儿穿上灰水晶鞋,命令她们分别用刀削去自己的脚趾与脚后跟,继母的话说得云淡风清:“只要你当上了王后,还在乎这脚趾头干嘛,你想到哪儿去根本就不需要用脚了。”
阴谋当然很快败露,而当王子看到两位少女鞋中流淌着鲜血的时候甚至没有多余的愤怒与哀怜。他找到辛德瑞拉的父亲,语气同样云淡风清:“这不是真新娘,你还有女儿吗?”
一场竞争王妃的血色桥断就这样干净利落地完成了。竞争失败两个姐姐在受伤之后只是“气得脸色发白”,而辛德瑞拉呢?她没有说话,而她的伙伴小白鸽一直欢快地唱着歌:“快带新娘回家去,坐在你身边的才是真正的新娘……”一切都那么和谐,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而事实上,这个“和谐”的版本已经是经过格林兄弟修改之后、更适合孩子们阅读的版本了。
《格林童话》在历史上经过了漫长的修订,从1810年“厄仑堡手稿”开始到1857年的最终版,47年中格林兄弟对这部作品修订达7次,越古老的版本其故事情节也越血腥。
比如《灰姑娘》,小白鸽在唱歌之余还将辛德瑞拉两个姐姐的眼珠啄了出来;比如《白雪公主》,意图毒死白雪公主的不是她的继母而是其生母;又比如《玫瑰公主》,令睡美人起死回生的白马王子不是别人,正是她的父亲……
翻开初版《格林童话》,似乎可以看到扑面而来的杀戮、乱伦、嫉妒、仇恨……
当1812年第一版《格林童话》正式出版的时候便被抨击为暴力血腥、诲淫诲色,一位评论家甚至直接讽刺到:“母亲给天真无邪的女儿念这样的故事能不脸红吗?”
事实上,在当时的评论家眼中,《灰姑娘》已经是非常温馨平淡的故事了——当时最被诟病的一个短篇在第二版中便被格林兄弟删除,那便是《孩子们玩屠宰场游戏的故事》。
如果说《灰姑娘》中小白鸽欢快的歌声与两位姐妹流血的脚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那《孩子们玩屠宰场游戏的故事》中的情节只能用骇人听闻来形容。
故事的情节很简单:一群孩子玩屠宰场游戏,扮演屠夫与厨师的孩子按照大人们的“专业流程”将扮演猪的孩子进行了活体解剖。大人知道这一幕后不知该如何对这些孩子进行判决,于是大家拿出一个苹果和一枚金币——如果孩子选择苹果就判其无罪,如果孩子选择金币就判他死刑。后来孩子笑嘻嘻地选择了苹果,最终被无罪释放。
不难理解这篇暗黑色彩极浓的童话为什么会在1819年《格林童话》第二版中便被删除,即使以大人为受众,《孩子们玩屠宰场游戏的故事》也显得尺度过大。
更为严重的是这篇童话的风格并非孤例,《格林童话》中相当部分的篇幅均称得上鲜血淋漓,这些情节所引发的批评与影响导致了格林兄弟在第二版序言上写下如下字句:
“我们慎重地删除了与孩子不相称的表现。”
显然,当几百年后的孩子乃至父母看到《灰姑娘》中那双沾血的水晶鞋时,依然有理由怀疑格林兄弟那份19世纪的“慎重”究竟有多“重”。
○ 暗黑中的童话:我们并非正常人
关于《格林童话》的故事,还没有说完。
《格林童话》第二版被删除的除了《孩子们玩屠宰场游戏的故事》还有三十三篇童话,那这三十三篇童话是不是因为过于残酷血腥呢?并不是。有一部分童话被删除,是因为它们带有过于浓郁的法国色彩。
更为直截了当的说话是,这部分童话虽经由格林兄弟整理,却法国人创造的——这其中也有不少名篇,比如《穿靴子的猫》、《蓝胡子》、《夜莺和盲蜥蜴》。德国与法国本为近邻,民间童话相互影响实在是非常正常的事情,为什么格林兄弟会对有法国“血统”的童话讳莫如深呢?答案出在民族情结上。
十八世纪末,德国诞生了一位信奉民族主义的哲学家,名为赫尔德,他提出过一个经典而励志的观点:每个种族自身都有弥尔赛品质。这一论调对于不发达或是处于混乱时代的民族是一种莫大的鼓励,对于四分五裂的德意志同样如此。
于是,在其“重构德意志民族文化,再造日耳曼民族精神”的感召下,许多文学家开始有意收集德国民间童话,如穆索斯于1782年便出版了《德国人的民间童话》一书,那时格林兄弟还没有出生。
1808年,另一位名叫格林的人还出版了《儿童的童话集》,格林兄弟还对此书不屑一顾。有了前辈们的压力,格林兄弟的任务显然更为艰巨:他们要保证童话的优质,同样还要保证童话纯正的“日耳曼血统”,这不禁让人感慨原来希特勒的“日耳曼情节”原来早在一个世纪前就已经在德国文学界扎根了。
于是当《格林童话》第一版誉谤纷纷的时候,格林兄弟便自然作出了删除法国童话的决定。然而,在这一波“排异反应”中却留下了一个幸存者,那便是《小红帽》,也正因为这个意外,欧洲童话中的暗黑色彩被揭开了更深的一幕。
《小红帽》在历史的流变中其版本衍生出一百余种,也堪称《格林童话》的代表作,然而它最初的版本却来源于法国佩罗童话里的《小红帽》。
佩罗童话可以视为法国版的《格林童话》,不过成书时间早了近一个世纪:1697年,年近古稀的夏尔·佩罗在巴黎出版了一本童话集,这便是后人口中的“佩罗童话”。之所用双引号而不是书名号,是因为佩罗童话并不是书名——正式的书名是《鹅妈妈的故事或寓有道德教训的往日的故事》。
当“鹅妈妈”三个字出现的时候,这部童话集的暗黑气质已经无法掩饰。
佩罗童话中的《小红帽》与一百年后《格林童话》中的《小红帽》大同小异,讲的都一个戴小红帽的女孩与大灰狼斗智斗勇的过程。出于时间上的先后以及情节上的传承,《格林童话》取材于佩罗童话当于异议,那么这是不是意味着,《小红帽》便是佩罗原创呢?
这倒也未必。与《格林童话》相似,佩罗童话也是佩罗收集和整理民间童话之后的再创作,而在佩罗童话问世之前,欧洲便已经流传了一个情节上如出一辙的童话,叫《外婆的故事》。
在故事中,坏人不是狼而是狼人,女孩也没有戴小红帽;狼人把女孩的外婆杀死后引诱女孩吃了外婆的肉喝了外婆的血,最后骗女孩脱光了衣服钻到被窝里——虽然是为了更方便吞食,但其中亦不乏带有一丝色情的余味。
《外婆的故事》是否为佩罗童话中《小红帽》的原型尚有争议,不过类似于《小红帽》这样流传甚广的童话绝大多数出于民间的口耳相承而非文学创作却是一个不争的事实。
因为源于民间,童话不可避免地沾染上了粗俚甚至低俗的色彩;因为经过文人加工,童话又得以形成特殊的定型从而在文学殿堂中获得一席之地,只是作为孩子们的床边故事,童话的确有着一个暗黑的源头——这是无论如何都无法回避的事实。
○ 童话外衣下的隐喻:这不会是一场梦
为什么说佩罗童话的书名《鹅妈妈的故事或寓有道德教训的往日的故事》带有强烈的暗黑气质呢?这源于另一本书:《鹅妈妈童谣》。
鹅妈妈童谣最早的流传时间已不可考,一种观点是它源于一位法国作家在 1697 年写的故事集,之后由英国人收集汇编而成,另一种观点则认为早在十四世纪这些童谣便已经流行开来。不过有一点可以确定,世界最早的《鹅妈妈童谣》——同时也是世界最早的儿歌集是由约翰于1791年在英国出版的,其中包含了52首诗。
如果说《格林童话》和佩罗童话只是童话中带有暗黑色彩,那鹅妈妈童谣中则有大量真正的暗黑童话。这些童谣包含着大量与死亡相关、并孩子难以接受的内容,比如发疯的人、肢解的尸体、杀了父母的孩子(或反之)……而其中部分童话甚至成为众多推理、惊悚文学的灵感源。
比如,《杀死一只知更鸟》、《主教杀人事件》及《金田一少年之事件簿》则或多或少引用了《知更鸟之死》;《招魂:恩菲尔德吵闹鬼》中旋木八音盒里反复循环的正是《一个扭曲的男人》;而阿加莎的《无人生还》的情节更几乎可以称为以《十个小黑人》为蓝本的长篇小说……
鹅妈妈童谣有多邪恶?以相对短小的《莉琪波登拿起斧头》为例:
“莉琪波登拿起斧头,劈了爸爸四十下;当她意识到自己在干啥,又砍了妈妈四十一下。”
小女孩,斧头,行云流水的杀人过程与押韵的诗句,这样的组合足以让一个成年读者感到不寒而栗。如果说《格林童话》中的血腥段落只是配角与润色,那鹅妈妈童谣中以暴力主题或涉及到暴力色彩的则有25篇,整整占据了第一版《鹅妈妈童谣》近一半的篇幅。
作为床边故事的童谣,为什么会如此暗黑?最重要的原因是鹅妈妈童谣虽名为“童谣”,但并不是为孩子而创作的——事实上,鹅妈妈童谣影射当时的黑暗的时代背景与社会现实成人民谣,只不过因为种种原因套用了童谣的形式。
既是影射,那些邪恶血腥的文字自然是隐喻。《鹅妈妈童谣》产生于英国工业革命时期,工业与资本主义发展的同时也带来了严重的贫富不均与阶级对立,政治黑暗、经济压迫、宗教束缚、社会动荡成为当时的社会写照。如果缺乏合理、直接的宣泄方式,富有隐喻色彩的童谣大量出现也便不足为奇。
最明显的政治隐喻莫过于《唱一首六便士之歌》:“二十四只黑画眉,被放在派里面烤。当派被剥开,画眉开始唱歌,那不是为国王准备的可口的一餐吗……”这里影射的是明显是拥有六个妻子并处决了其中两位的亨利八世。
歌谣还提到了“王后”凯瑟琳和“女仆”安妮,政治人物通过这种方式被人民口诛笔伐,而创作者身份不明自然也很难受到政府的追究。
除此之外还有抽象一些的经济隐喻,比如《黑羊》:“黑羊啊黑羊,你身上可有羊毛?有啊,有啊,有三袋,一袋给主人用,一袋给夫人用,最后一袋,给在路边哭泣的小少爷。”这里的隐喻也有着很具体的指向,那便是于1275年出台并延续了几个世纪的羊毛出口税。
羊毛贸易进一步加剧了圈地运动,而后者直接带来了大量农民的破产——英国的羊不仅孕育出了《小羊肖恩》这样可爱的动画形象,也曾书写过圈地运动这样的血色黎明。
毋庸讳言,从鹅妈妈童谣到佩罗童话再到格林童话,童话虽有“童话”之名却并不一定是为儿童准备的。
真正适合当床边故事的童话经过几世几代创作者的深度加工之后才渐渐成,童话与暗黑的分道扬镳之路,远比看起来更加漫长。
经历了一代代创作者、再创作者大刀阔斧的修改,童话在上千年的流变中最终形成了独特的叙事结构,尤其是“很久很久以前”式的开头和“过上了幸福的生活”式的结尾。这两个断句事实上承载着在现实世界与虚构世界切换的使命,只是随着时间的流逝,那个虚构世界的暗黑色彩渐渐淡褪而渐渐转化成温馨美好的情节,这也标志着“真童话”时代的降临。
鹅妈妈童谣、佩罗童话的格林童话均源于欧洲,但童话的暗黑色彩却是跨文化的。剥去王子公主华丽的外衣和千篇一律的情节,不难发现不同文明视野下的童话都便包含着大量的暗黑色彩——作为最直观的例子之一,《一千零一夜》的开篇便充斥着性与杀戮:王后不贞,国王杀将其杀死后每日娶一名少女,过夜后便杀害以示报复。为拯救无辜百姓,一少女自愿嫁给国王并每夜为其讲一个故事,每每故事讲到最精彩处天已破晓,国王为听后面的情节便允许她留到下一夜继续讲,如此经过了一千零一夜国王终于被感化,最后与其“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如果说《一千零一夜》是广大市井艺人在几百年的时间里不断收集、加工、提炼而成了民间故事集,因而与欧洲那些似是而非的童话一样有着童话的外衣却并非专门为孩子所创造,那另一本相对“纯粹”的《安徒生童话》却依然让人感到悲凉。《卖火柴的小女孩》带给读者的绝望与伤情,《皇帝的新装》中对人性与社会的深层次考量,似乎都很难成为冬夜壁炉旁父母在床头给孩子轻声读出的情节。由此,相比于那些“重口味”的民间童话,回过头再去看看周杰伦的《床边故事》——那些诡异的女巫、鬼魂或是骷髅,是不是反而能感受到一丝可爱?
只是随着黑童话的回流,一味追求温馨美好的“真童话”或许也在渐渐过时吧。未来的床边故事会是什么样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