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圣经记载，上帝创世用了七天。第一天造了光；第二天造了空气和水；第三天是陆地、海洋和各类植物；第四天是日月星辰；第五天是水里游的和空中飞的；第六天是地上爬的和按自己模样造出的人类。事情告一段落，上帝把第七天叫休息日。

1

距上班还有六天，马灯找了家新单位——教英语新概念。

刚开始工资不会太高，面试老师说，只有两三千。马灯点了点头。马灯以前自己开班，辅导班越来越难做，他又不得不出来上班。他的辅导班开在小区内，桃园十五号楼二单元二号。

十年前马灯开了这家小学作业辅导班。每晚放学，学生就像小鸟从学校飞进一辆辆面包车，面包车把学生送到桃园北门，学生从面包车跳出来，飞到十五号楼。

起初辅导班人还不少，高峰期有二十多位小朋友。那段日子值得怀念，马灯当时还雇有两位老师。现在辅导班只剩下一位学生，她学习很好，也费不了马灯多少精力。为什么辅导班人越来越少？有人说马灯不会经营，有人说马灯脑子太直，说什么的都有，总之，马灯终于找到一份满意的工作。

马灯希望白天在单位工作，晚上回来辅导那个学生。但在上班前，还有一件小事，压在马灯心底七年了。他希望利用这几天，把这事解决了。马灯是个小说家，一个业余小说家，一个被拒稿无数的不入流小说家。他没什么大的理想和追求，虽然他电脑旁的白墙上贴满了海明威福克纳卡夫卡科塔萨尔石黑一雄等等的黑白照片。

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也渴望有那一天。谁不渴望那一天呢？但是要生存，就要工作。不给自己干，就要给别人干。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周一已过半，桌子压桌子，板凳摞板凳，辅导班收拾差不多，他把没用的统统挂在二手网上。他脱掉背心，坐在唯一的一张板凳上喘气。板凳铁腿，布皮坐垫内衬海绵。暗紫花纹布皮所剩无几，内部海绵也几乎被揪光，露出一张高度腐烂的黄脸。

下午三点，马灯打电话给热力公司，电话占线……

下午四点，马灯打电话给热力公司，电话占线……

下午五点，马灯打电话给热力公司，电话通了……

您好，平城热力公司，064号工作人员为您服务。

您好，你不是机器人吧？我有事想解决一下。

您好，不好意思，我们今天下班了。您可以明天拨打电话吗？

我几句话说完，可以吗？

您好，不好意思，我们电脑已关机，业务今天办不了，您可以明天致电吗？

我的业务应该不用电脑，我可以咨询一下吗？

您好，不好意思，我们今天下班了，您可以明天拨打电话吗？

好吧。

您好，谢谢您的理解，祝您心情愉快。

2

早上八点，马灯打电话给热力公司。电话没人接。

早上九点，马灯打电话给热力公司。电话占线……

早上十点，马灯打电话给热力公司。电话占线……

窗外天灰蒙蒙。据天气预报说，未来几天都有暴雨。马灯打算去热力公司一趟，有些事可能要亲自去才能解决。今天周二，还有四天就要上班了。骑上共享单车，马灯把雨衣挂车把上，赶往热力公司。

单车又涨价了。记得三年前，共享单车（小黄车）初到平城，起初供不应求，一车难抢，人们疯狂把骑车照发在朋友圈。像是共产社会提前来到，面对随意停放的亮黄色单车，八十岁老奶奶见了，都会探出枯木般的手指，摸一摸黑色发烫的皮座椅，再使出吃奶劲按一按——回忆喷涌而出——自己也曾拥有如此精致细腻富有弹性的皮肤，自己也还怀念人民公社吃大锅饭的热闹。

可未来属于孩子们。嗜血的顽童疯狂举起砖头，砸开车锁，骑车到处撒野。顽童累了，休息了，还有一群大人，把没锁的车抬回自己住所，有勤快的还给车配上自己的锁。

可以想象，如果共享流行开，如果一切有条不紊……共享汽车，共享房屋，共享工作，共享工资，共享生活……社会主义必将提前到来。但如果只是如果，不是苹果也不是芒果。不久橙色，青色，蓝色……共享单车疯狂涌入平城，不过没等凑齐二十四色，领头羊小黄就寿终正寝了。马灯的一百九十九押金还扣在手机里，现在拿不出，将来也拿不出。事到如今，即便把手机拆了，手机里的钱也拿不出来啦。

大街遍布小黄车的尸体，缺车座的，少轮胎的，丢进御河的……小学生对这些车不再感兴趣，只有桃园收破烂的阿婆发现了商机，她从淤泥拽出一辆小黄尸体，用三轮拉到废品站。废品站频繁摇头，他们收到通知，只要收共享单车，一经发现，就是破坏公共财产，可是要坐牢的。

八月的平城，外面闷热如南方。马灯根据导航，走进冷到哆嗦的热力公司大楼。门口保安问，您好，找谁？我去前台办个业务，马灯答。什么业务？马灯说，七年前热力公司到我们小区普查，发现我在窗户上张贴广告，说我是住宅商用，暖气费需要加倍，两千变四千。如今我不打算做生意了，所以我来取消一下加倍的费用。哦，你什么小区？桃园。哦，保安手指侧后方，那是前台，你去问吧。

前台五个小姑娘，个个羽绒衣配短裙，坐转椅上正嗑瓜子。两个聊天，三个抱手机（一个淘宝；一个刷朋友圈；还有个看电视的，旁边放了包抽纸，手里攥着一张）。五人面前都有一部电话，话筒被单独放在一旁冰冷的大理石上，像一艘艘被搁置的废艇。

您好，我有个问题想咨询下。

靠边一位工作人员放下瓜子，站起身，微笑道，您好，有什么事可以帮您？

马灯把对保安说的话重复一遍。小姑娘听完，顿了一下，实在不好意思，我给您问一下哈。马灯注意到小姑娘脸红了一霎，然后转头喊，郭姐，郭姐，您看这个情况怎么解决？

刷朋友圈的放下手机，抬头问马灯，您好，什么情况？

马灯把对小姑娘说的重复一遍。对方听完，从嘴里取出瓜子皮说，你的情况我们大厅办不了，要去热力站办理。

好的，热力站在哪呢？

您在什么小区？

桃园。

哦，这个不太清楚。您打电话吧，您给热力公司客服打电话。

这里不是热力客服吗？我打电话老是不通。

我们这里也是热线，不过不是热力客服。没事，你再打一打，估计打的人太多，你回去再打一打吧，总会打通的。对方拿起手机，继续嗑瓜子。小姑娘干站着，冲马灯微笑，似乎没坐下的意思。

马灯想想，还是走吧。走到门口，一位手持墩布的老太太拦住他。你桃园的？马灯点头。老人皱纹似乎又坍塌下一块，片刻舒展眉头说，你应该去龙园热力站。是吗？马灯喜笑颜开，还没来得及说感谢的话，老人已经走远。大厅空旷，仿佛不曾存在那么一个拖地的老人。

一切进展顺利，事情似乎比想象简单。下午有人来看桌子，但出价太低，马灯没同意。但对方没有空手而归，把一台老式落地扇买了去。还有两个女生来看旧书，一共要了三本——《红楼梦》《三国演义》《水浒传》。起初网上发的五块一本，但两人一个劲搞价，或许因为对方长得漂亮，或许因为她们的理由站得住脚（现在根本没人看书，你不卖我们，肯定没人买），马灯就同意了对方的报价——十块三本。

3

上午十点二十八，马灯来到龙园南门。

其实九点马灯已到了龙园东门。锁上共享单车，他发现东门紧锁，就从东门开始走，走到南门居然花了将近九十分钟。按道理讲，大概半小时就能从东门走到南门，可马灯却走了九十分钟。

的确，从东门顺时针走到南门，半小时就够了。可马灯偏要逆时针走。为什么要绕大弯？马灯有自己的理由。九点太阳又毒又热，他怕对着太阳走，容易晒中暑，所以他背对太阳走。

可龙园太大了，这让马灯没有料到。等他走到南门，相当于走了三个同等距离，同时他也反应过来，经过这么一折腾，被晒到的时间只会多不会少。总之，马灯大汗淋漓，来到龙园南门。在门口一家超市，买了瓶一块的矿泉水。一块的水总放在最底层，最不起眼的角落。矿泉水用塑料包裹着，一包二十四瓶。塑包上有个黑洞，马灯从洞里掏出一瓶水，走到柜台，问老板多钱。

老板没有抬头，伸出一根手指，很快又把手指收回。恍惚间马灯好像看到老板朝他竖起中指。他把一块放在柜台，打算在超市再呆几分钟。外面实在太热了，可超市里有空调。靠门位置摆着两个冷柜，一个冰柜。柜里是各种各样的冰冻饮料和雪糕冰激凌。

马灯昂起头，打算一口气喝完。当水快要见底时，他突然停下来。当然，他可以一口喝完，但还是停了下来。就像在小饭店吃饭，为了不被轰走，要尽量吃慢一点。马灯也是报着这种心态，留了一口水在瓶里。

马灯用胳膊擦擦汗，转头问，老板，你知道这里有个热力站吗？老板依旧没抬头问，你要什么？马灯感觉老板是在嘲讽自己花不起钱，于是他打开冰柜，拿出瓶可乐放桌上说，再来瓶可乐。

三块！老板依旧没抬头。马灯把钱放在柜台（那一块还呆在原地）。老板，麻烦打听下，这小区里面有个热力站吗？马灯这才看清，老板窝柜台后，在玩手机。老板边滑动手指边说，不清楚，问问别人吧！我不是这个小区的人。

马灯一口把剩下的水喝完，又打开可乐，咂了一口。

龙园东西两门都上了锁。北面是正门，门前的圆形广场有一处巨大的喷泉。喷泉喷出的水有三层楼那么高。正门两侧的汉白玉石柱令人仰慕，三人手拉手都不一定能环抱。两根石柱上各雕有一条龙。龙是四爪，三爪，还是五爪，马灯没注意瞧。当时他走得太累，正坐喷泉旁缓脚。他也打算从北门进，但觉得这样违背了自己的原则。他认为这是一种投机思想，这种思想需要警惕。如果一旦接受了这次的思想，那么下次，类似思想还会蔓延。这与他做人的精神是违背的。

当然北门也有门禁，门禁旁也有值班室，值班室门口也站着保安。他当时没有进去还有一个原因，当他坐在喷泉边，小水珠不时落在身上时，他听见头顶有人说，坐喷泉边的那个人起来一下，那里不能坐人。马灯吃惊地抬起头，他没看见人，他只看见喷泉斜上方有半段彩虹。就说你呢，不要坐这里，天上的人又说。这时马灯才看清，在彩虹背后，汉白玉柱上，龙眼和龙嘴的黑窟窿里，分别塞着两部高清摄像头和一只高音喇叭。

马灯拍拍屁股，假装只是路过，绕了个大圈，来到龙园南门。南门很小，旁边是一口大黑洞。黑洞前拦着一根铁栏杆。显然这是个地下车库。小门关着，门旁有个小黑框，框内红灯闪烁，显然想进入，也要门禁卡。

马灯打算等一等，和进小区的人一起进。一瓶可乐喝完，等到十一点半，也没见一个人。蹲在阴凉处的马灯站起，腿脚有些发麻，他用拳头捶捶腿。双脚活动活动，又绕了绕腰和脖子。

看左右没人，马灯弓腰钻进栏杆，走入地下车库。一股凉风袭来，像进了山洞。还是里边舒服。地库非常之大，看介绍有三层，他目前只在第一层。马灯见到好多跑车，上面落满了灰。这么好的车，居然都不开一下，可惜了。马灯在里面绕来绕去，又花去半个多小时。地库里没碰到一个人，地库通往小区的门上也有门禁，还是进不去。

从地库上来，马灯从南门绕了半圈，又走到北门。北门有大饭店，有超市，还有按摩的地方。转眼中午，马灯走进超市，买了根一块钱的雪糕。雪糕已经没有五毛的了。马灯想起小时候，最早在村里，还有一两分的冰棍。一分的冰棍没味道，两分的冰棍还有奶香味。冰棍用纸包裹着，整整齐齐，放在一个泡沫箱里。泡沫箱被棉被包裹着，放在一辆二八车后座，被一个老头拉着，从一个村口到另一个村口，老人喊着冰棍儿，冰棍儿……

拆开包装，这绿哈密瓜雪糕入口很凉，却没什么味道。把雪糕消灭，连同可乐瓶一起丢入垃圾桶，马灯哈了一口气，冰冷的舌头恢复到正常温度。走到北门，大门没开，小栏杆门关着。马灯轻轻一推，门开了。门居然没锁。

保卫室没人。马灯像住在龙园的人一样，大摇大摆走进小区。走在龙园小区，像走在五星宾馆的总统套房一样，马灯昂首挺胸，走了五六分钟，才看见一个穿制服的人！那人摸着肚子，走向门卫室。

在小区绕了一圈儿，除了楼房就是楼房，没发现什么热力站。于是马灯又走到北门问保安，师傅，您好，问一下咱们小区有热力站吗？你谁呀？对方边打量马灯边问。我不是本小区的，但要去热力站办点事儿。对方站起问，你怎么进来的？马灯手指小门说，从这个门走进的啊。你是这个小区的业主吗？马灯摇摇头。你没门禁卡怎么进来的？对方瞪大眼问。门没锁啊。什么？对方走到门前，手握铁栏杆，轻轻一摇，果然门开了。废物，说过多少遍了，对方自言自语，然后按下门边一个按钮，门“滴”一声锁上了。

来，登记一下！保安敲敲桌子。桌上放着一个登记本。马灯拿起笔，写下：马灯，35，140202……马灯写完抬头，师傅，问下小区有个热力站吗？马灯这才看清对方的脸，四十开外，浓眉大眼，黑皮肤歪脖子。保安摇摇歪了有三十度的脑袋说，我只负责这一块儿，这小区太大了，你到里边问问吧。

走了好一会儿，马灯在小区一角发现了个健身广场。有一些老人和孩子们在这里玩耍。荡秋千的，滑滑梯的，仰卧起坐的，这里器材应有尽有。马灯看见一个老太太在和一个老头玩翘翘板。

奶奶，您好，问下小区热力站在哪儿？对面老头儿喊，她耳朵听不清！马灯冲老头笑笑说，大爷，小区里有热力站吗？老头大声说，你说什么，我听不清。马灯又重复一遍。老头依旧摇头说，我们都耳背。这时老太太大声说，我听明白了，你问热力站吧？马灯急忙点头。老太太说，我们也不知道，我们不是这个小区的，我们只是来这里锻炼身体的！

马灯又问了几位老人，他们都说不是龙园的。不过这可以理解，毕竟这个小区的绿化做得好。去年冬天平城没下雪，龙园率先采用降雪机，人工在小区降雪。这新闻绝对属实，你可以上网查，人民日报还在网上转发了这条消息。之后，平城许多高端小区开始效仿，全国也有很多小区跟进。

马灯有点累，躺木椅上眯了一会儿。再起来，下午四点了。他有心回去，但又心有不甘。这一天莫非又要浪费了？这时他看见一个小男孩，大概十二三，拉着一条小白狗在原地发呆。小朋友，你知道哪有热力站吗？跷跷板上的老头喊，别问他，他脑子有问题了。的确，仔细看，这男孩硕大的双眼显得死气沉沉。

在马灯不抱希望的时候，男孩睁大外星人似的双眼，二目无神地盯着马灯侧后方的虚空说，就在那片树林里，说着男孩把手指向另一个方向。热力站吗？马灯问。男孩点点头。别听他的！来，跟爷爷奶奶回家，老头一手牵老太，一手牵起男孩，对马灯说，这孩子废了，生下来就废了，他妈在他三月的时候跑了，他爹现在外地打工……两位老人拉起男孩走了。

这是失败的一天。这是失败的一天吗？马灯晚上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他起身打算把客厅玻璃上的广告纸划掉。他找到一把削铅笔刀，他站在破凳上，一刀刀划广告纸。红底广告纸贴了十年，好像血液渗入玻璃。字被一条条儿刮下，可还有一些细小的碎点，像血渍一样，留在玻璃上。如果走近细看，还能依稀看见——马老师辅导班——六个大字。

4

马灯骑车到龙园南门时，刚好有个人进去了。他跳下单车，上锁，风一般跟去，没想到那人用手一推，门又关上了。马灯感到遗憾，毕竟还要绕一个大圈才能到北门，而且车已经锁了，再解锁，两块又没了。

马灯摇着头，在南门前，下意识用手推了推门。没想到门开了。原来南门没上锁，不过门口有保安。保安在看一本书，马灯瞅了眼，那书很厚，保安一页页翻着，小声念叨上面的内容。马灯走近才发现，那书上根本就没有字，一个字都没有，白色的一页页。保安没理马灯。马灯便一个劲儿往小区里走。

走了半天，马灯并没有发现热力站，也没有发现昨天的健身场。空旷的小区，似乎一个人也没有。他返回南门问保安，您好，问一下小区热力站在哪？保安放下书，摇摇头说，我是新来的，不清楚……

马灯不得不骑上共享单车，再次来到北门。进入北门，登记完，他很顺利找到健身广场。他脑子有些恍惚，莫非龙园是座迷宫，从不同的门进入，里面的布局还不一样？这让他百思不得其解。

健身广场上，那对老夫妻还在玩跷跷板。马灯没见遛狗的傻男孩。想起昨天傻子说的话，马灯便按他指的方向走了去。大概走了三百米，马灯看见一片小树林。穿过树林，没走几步，他发现林里有座二层小楼。走进一看，门牌上写着：平城第六热力站。

热力站周身淡绿，和周围的树完美融合在一起，在远处完全不会发现。马灯趴在一块玻璃前看，里面有硕大机器和各种弯曲的管道。应该没错，这就是热力站。热力站有一个门，但门上没把手，只有钥匙孔。马灯只得绕圈儿，在这扇门对面，他发现了另一扇门，依旧没有把手。

在马灯迟疑间，那个牵狗男孩走来了。他对一筹莫展的马灯说，按上面的按钮，门就开了。说完，男孩牵狗又走了。仔细观察，门侧的确有个淡绿的小按钮。马灯轻轻一按，五六秒钟，门弹开了。

走进热力站，面前是个旋转楼梯。在二楼门口，马灯看见一位女士。她像是知道马灯要来，站起身，微笑着说，您好，有什么需要帮忙的？马灯把情况说了一遍。对方说，往里走吧，找办公室。穿过三个门，马灯看见一个门头写着办公室。办公室门没关，两个女孩在里面忙碌着，像在整理什么文件。

你好，我有件事想问下？其中一位戴眼镜女孩抬起头说，什么事。马灯把那番话又重复一遍。眼镜说，那要找站长。站长在哪？站长没来，也不知道今天来不来，给你个电话吧。眼镜从旁边拿出一个文件夹，翻开，指着上面一串电话号码说，这就是。马灯用手机记下号码，出门，打了过去。电话通了，但始终没人接。连续打了三遍。马灯摇摇头，心想还是出去等吧！

马灯在门口也不知坐了多久，总之电话一直没人接。在马灯打盹的时候，门突然开了，撞在马灯屁股上。不好意思，没撞到你吧？女士说。没事，没事，完全没事，马灯笑着答。电话打通了吗？马灯摇摇头说，没通。原来这是眼镜女孩。你打另一个号试试吧，眼镜背出一串号码，马灯拨了过去。

电话通了。你好，站长吗？您哪位？对方声音听起来很热情，虽然是一位男士。马灯把情况一说。对方很干脆地说，你的情况了解了，明天上午有空吗？明天我去核实一下。马灯高兴地说，好，没问题，我明天上午在。

5

上午九点，马灯前妻来了电话。马灯把这事和她讲了一遍。前妻说，我建议你买上一条烟给人家，否则不一定给你好好办。三年前，马灯老婆也这样说过，当时他们还没离婚，他老婆听说有人找关系把暖气费恢复到了从前，就让马灯找站长。马灯认为他老婆的处理方式有问题，既然用房做生意，就按做生意的来，该交多少就交多少，怎么能偷奸耍滑呢？

如果说两人就因为这事离了婚，那倒不至于。总之，两人之间有了不可调和的矛盾。结婚五年，他们发生了太多次口角。清官难断家务事。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马灯老婆去年又找了个新老公。马灯依旧单身，他没打算找，也不敢找。论条件，自己没车没房没钱，在当今社会，有车有房的单身男都一堆，好运怎么会轮到自己头上呢？

挂掉电话，马灯笑着摇了摇头。当然，过去他不会送礼，现在他更不会送。辅导班就要不干了，况且他只剩下一个学生，为什么要送礼呢？

上午十点半，摩托轰鸣声传来。敲门声响起。马灯打开门，高高瘦瘦一年轻人。是你吗？马灯点点头，把站长请进来。我现在找上工作了，后天上班，以前的辅导班现在不打算做了，所以申请一下。

站长从挎包拿出一张申请表让马灯填上。马灯填上姓名，电话，住址和申请理由，交给站长说，这就办好了？站长在客厅走了走说，真不打算做了？马灯点点头说，是呀，工作都找好了，周日上班。既然不干了，留这些干什么？站长手指桌椅说。

马灯打开手机，你看，这些桌椅都已经挂在网上了，只要有人买，马上卖。我可没骗您啊！马灯说话的时候，突然耳根红了，这是他没料想到的。记得上次耳根发烫，还是在小学，老师问他父母做什么的？他撒谎说是平城煤炭工人。其实呢，他父母在街边卖水果。但他放不下面子，毕竟老师当着全班同学问他，他怕实话实说，以后就找不到好朋友了。

你这个情况比较特殊啊！站长咂嘴说，我看你还是卖了这些桌椅再说吧！马灯擦掉额头沁出的汗说，站长，我和您说实话吧，其实我就剩一个学生了，我的确不打算招生了，您看我广告纸已经划掉了。我只想白天上班，晚上辅导一个学生，况且这个学生我也不收费，这就不应该算商用了吧。

站长笑了。他拍拍马灯肩膀说，你很坦诚。不过就像你说的，不管你收费不收费，哪怕你只有半个学生，那也算商用。咱们法律就是这样规定的呀。

不对吧，我听说有人向你们申请，立马就给办了呀。我们四单元有一家麻将馆，暖气费原来多交两千，申请完就只用交一千啊。

站长往里屋望了望说，那个好申请！你现在申请也好办！你这是半住半商，可以申请半住半商，每年只多交一千。

马灯挠头说，那我这十年不是多交出一万吗？那一万还可以申请退回不？

站长笑笑说，那怎么可能？你申请了，才可以减免啊！

可你们当初没有说可以申请啊！

市里每年颁布的法律必须要看呀，你不看，我们哪有那么多人宣传呢？

站长看看马灯。马灯看看站长。两人沉默片刻，站长问，你还办不办？如果办半住半商，现在重填一个表，冬天就可以少交一千了。

马灯说，我不要那学生，可以两千都少了吧？

对方笑着说，这些桌子卖了再说吧！现在很多人很狡猾！当然，我不是说你。有些人假装不做生意，申请成功后，自己又悄悄办了起来，这种情况不是没有。

马灯据理力争，小区好多麻将馆都在做生意，只是外面没贴广告，您们怎么不查？

那就不关我们事了，我们没权利进入人家，只要外面不打广告就行啊！

可我现在也没有广告了呀。马灯强调。

谁让你当初有广告呢？既然你当初有广告，那就说明你一直在做生意。说白了，这东西就像以前的地主成分，一旦你的成分定了，就会一辈子跟着你，这个是逃不掉的，除非你经过了我们的审核。没什么事，我先走了啊？

马灯再抬头，走向门外，摩托车已经不见了。

下午马灯给前妻打电话，前妻问办好了吗？马灯点了点头说，办好了，我买了一条烟。想孩子了吗？前妻问马灯。马灯嗯了一声。我后天下午领孩子去爱琴海游乐园，有时间的话，你也来吧。马灯嗯了一声，挂了电话。

马灯又给站长去了电话。站长好，我想申请半住半商。对方说，你等下星期一吧！我星期一上班。马灯说，明天可以吗？站长说，我明天休息，等下星期一吧，我星期一上班。

6

下午来了三个人（一女两男），想要桌子。马灯说给我留一套，其他拉走吧，都拉走吧！对方价格低得离谱，马灯还是咬牙卖了。女的说，这辅导班开得好好的，怎么不开了？马灯说，我现在上班了，不打算做了。生意不好做吗？对方问。马灯摇摇头。

三人把桌椅抬上三轮车，还没有给钱。女人问，可以扫微信吗？马灯点点头，打开二维码。女人扫完码，走到窗边，摸着放倒的黑板说，这黑板你没用了吧？送我们吧，你看我们把你桌子都买了。拿走！拿走！马灯面无表情地说。女人让两男人把黑板抬上车。钱到账了。

天黑了。马灯打开灯，偌大的客厅，只留下了一张桌子和一张凳子，而凳子还是最烂的那个。

七点五十，门响了。进吧！马灯看完猫眼，打开门，对女孩说。

给！女孩拎起一个塑料袋，交给马灯。女孩进来，坐在唯一的凳子上说，今天七夕，妈妈让我给你的。桌子呢？女孩问。

卖了。只留了这张，开学给你用。

好吧！女孩撇撇嘴，在桌上趴了一会儿，便站起，冲男人摆了摆手说，你该刮胡子了。男人蹲下，把女孩搂在怀里，摸了摸她的头发。爸，我该走了！男人弯下腰，亲了一下女孩的额头，为女孩打开了门。

女孩走了。男人往嘴里塞进一个又一个饺子，直到看见碗底。他用舌头舔舔嘴唇，努力回想这是什么馅儿的？

窗外。暴雨突至。似乎每年七夕都要下雨。

7

上午到单位办理完入职手续。下午在爱琴海游乐园，马灯见到了前妻和女儿。女儿在玩投篮游戏，没时间理他。前妻看见他，冲他笑了笑，继续陪女儿玩。

马灯走到一台游戏机前。他双手握起一把铝合金仿真手枪。他把枪放在右手，掂量了一下，然后握枪，手指扣在扳机上按了按。他反复打量这支发出金属光泽的手枪。手枪被他不断放松、握紧。正当他把手枪对准太阳穴，试图扣下扳机时，一个巴掌拍响他右臂。手枪顿时掉落在地。

你干什么呢？前妻怒视着他。

你怎么了，这不玩呢嘛，马灯笑着说，这不是真枪。你看，这枪尾还有根线栓着呢？你看！果然，手枪没有落地。它悬在空中，无规律地摆动着。

你到底怎么了？她还在问他。他笑了笑，没有回答。他在想暖气费的事。明天就是周一了，可明天要上班。他不明白为什么一周有七天。他不明白。一周为什么只有七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