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汪湖水

一汪湖水

那滴饱满的泪水也腾空而起,掉入宽广的西流河里,一如二十年前的模样。

2021.08.05 阅读 1162 字数 10736 评论 0 喜欢 0
一汪湖水  –   D2T

将军百战身名裂。

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                          

辛弃疾《贺新郎·别茂嘉十二弟》

(一)

姬有明永远忘不了二十年前那个夏季,蝉鸣灌彻整个晌午,他那将死的父亲,死死用手钳住他的胳膊,让其向前伸出耳廓:“给姬家争一口气。”

姬荣真把这话说完,身子噔得老长,脖子粗红,两眼外翻,喉结肿胀的快要崩了出来。接着扑哧一声,一股浓郁的气味从裤裆窜出。姬有明脑子嗡嗡的,什么话也说不出。掌事的捂住鼻子,对姬有光,姬有明兄弟俩讲:哭呀!快哭呀!四周的亲朋乌压压跪在地上,窗外锣鼓喧天,他望着自己的父亲,终于嘶声裂肺地嚎哭起来。

姬荣真是被王虎生气死的,在三千个王家岗的村民看来,这点毋庸置疑:五十多年前,姬荣真在战乱中从山西迁徙到这里,安营扎寨,组建地基,房屋,家庭。战乱时王家岗没有人管这些,解放后就不一样了,姬家开始遭受各种各样的排挤,其中对姬家排挤最大的,莫过他们的邻居王虎生。两家的仇恨起源缥缈,或许是因为一块瓦片,半截田埂,两把青菜,总之不知从何时起,仇恨开始像激流般涌入,两家在明面上冷战,背地里嚼舌根,擦肩而过也是不发一言。

姬有明每天放学回家,都能看到王虎生站在屋顶上,肥胖的肚皮在阳光下暴晒,顶着夕阳,脚踹瓦片,如同一个高傲的狱警。姬有明在院子里走动,王虎生的目光也跟着移动,待到他忍不了这种目光,闷气往屋里走时,王虎生也从高空呸下一口唾沫,心满意足地走了。王虎生是村长,多数仇恨来源于他的主动犯贱:往姬家的菜地里灌粪,直插着踩过麦田,偷拿两三根茄子,两个儿子也是在学校颐指气使,不可一世。有人问王虎生,你为啥这么恨姬家的人?

“俺就是想恨了。”王虎生笑着说。

姬有光是姬有明的哥哥,两人只相差不到一岁,在姬有明诞生的那天,他的母亲因为难产死去,但村子里的人不这样想,大家普遍认为,刘桂芬是被姬有明克死的。姬有明被村里人看做死亡的象征,他性格冷淡,话少,瘦弱,喜欢一个人静坐,没人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而他的哥哥姬有光则承担了活着的笑柄:圆脸,大脑,傻笑,露出黄黄的大板牙,被王虎生的两个儿子王兴文,王兴武摁在地上,朝着耳孔呸唾沫。

王家兄弟俩,欺负了整个学校的人,却怎么也教不会姬有明“做人”。他们放学堵,姬有明掂着一个撅头,直愣愣的往人身上甩;撕作业本,抽屉里灌尿,姬有明重写,清理干净;姬有明一直在忍,当他真正做出反击姿态是在那一天:期末考,王兴文让姬有明帮他,姬有明答应了,王兴文以为终于弄服了姬有明,没想到下午成绩一出,得分零蛋一个。

“这他妈全是错的!”王兴文揪着姬有明的衣领气得发抖,姬有明淡然一笑,啐了一口唾沫到王兴文的脸上。

“你就是错的,跟零蛋挺配。”

“他妈的!”王兴文朝着姬有明的左脸用力地抽了一下,姬有明捂着脸,牙关倒吸凉气,连带着整个空气都是凉的。回到家,哥和父亲在院子的饭桌上坐着,王虎生和他两个儿子嚼着西瓜皮,在对面屋顶上一阵阵的咒骂:

“妈的,你他娘奶奶撅的,狗娘养的,操你娘没屁眼的东西,日你娘我……”姬有明的父亲手颤颤发抖,嘴唇紫青,终于嗡的站起,对着王虎生喊:

“你个狗东西骂我们干啥!”

“没骂你,我骂底下那个狗呢,你看,那个狗,往我儿子脸上呸唾沫了,妈的,老子溅死他。”王虎生朝着空荡荡的门口扔了一块石子,姬荣真再也忍不住,呼哧呼哧喘气,颠倒着从茅房拿出一根撅头,刚走两步,嘴上想喊些什么,扑腾一下跌倒了。

上省医院看,脑瘤出血,破了两根大动脉,主治医生问治不治,治的话半年郑州一套房,连夜就拖了回来。两个月后病症恶化,偏瘫,只有嘴巴能动,再后来就只吃得下流食。那些日子,隔壁王家清静得没有发出一点声响,姬荣真咧着嘴笑,王虎生这狗东西,老子临死都不让抓一个把柄。

埋了父亲后,姬有明照常上学下学,放羊喂鸡,回来再给姬有光做饭。唯一的不同,是生活更加安静,家里空落落的,能看到灰尘的影子。中考前半年,姬有光讲他不上了,被王兴文他们欺负得太狠,再说家里也没钱供,去外面打工,好歹有个乐子。姬有明劝不通,只好作罢。第一次中考,姬有明没有考上,坐车去姬有光的工地上喝酒,闷头入喉,讲挣钱算球。姬有光脱了裤子往空酒瓶里尿尿,哐啷一下甩进树林:啥几把不上了,再考一年,妈的给咱老姬家争口气!

第二年还真考上了,高分数线十分。然而当年还有应往届之分,往届生得高分数线二十才能上。姬有明大骂一声操蛋,索性这分上小中专看着还行,搏一搏,出来当个老师也不错。哪想小中专也没上成,姬有明以为是分数的差距,过了几天,有人告诉他你那小中专本来能上的,是王虎生的儿子王兴文顶替了你的名额。

这事不知真假,姬有明的脑子却执呦呦地想,一定是他,一定是王兴文这个畜生。姬有明一生见过三次父亲的魂魄,那天他呆坐家中,木窗挂网,门梁悬灰,突然发现自己的下体硬了起来:他有点想女人了。刚躺下想来一发,就在对面的破镜子里看到了父亲。

“有明,穿上裤子,跟我去个地方。”父亲腾空往外走,姬有明来不及问,红着脸跟上。穿过大队公社,穿过村子圈口,穿过南庄,闯过崎岖的山路,风声裹挟着沙子,父亲在断崖边上停了下来,下面是迅疾流淌着的西流河。父亲转过身,对着他讲:

“我放心不下你俩,就跟阴间管事的言语了一下,现在我再把话说一遍:你记住,给姬家争一口气,还有,我往下面跳,这辈子你就许哭这一次,哭得越大声越好,这样我才能借着你的精气儿在阴间硬气一些,往后的日子,你憋着点。”父亲混混乱乱地说了一大堆,转身向断崖走去,毫无留恋地便跳了。姬有明趴在岸边,看着那股魂魄慢慢坠落,父亲的声音传出:哭啊,快哭啊!姬有明慌了神,跪在地上扯着嗓子,对着天地放声大哭:喉咙快要飞了出去,满山遍野都是他的声音,他看到父亲的魂魄在荆棘下摩擦,滚动,渐渐的化为一股真气,消散无踪影。

姬有明二十三岁那年在村里讨了一个媳妇,叫蒋春芳,低一届,算是老同学,在学校就打扮得花枝招展,不仅男生咽唾沫,女生对她也是冷眼相待。听人说蒋春芳妖得很,被村子里好几个男人搞过,姬有明一开始也有点发怵,但是憋得太慌,况且家徒四壁,哥哥还打着光棍呢,有个媳妇就不赖了。草草娶回家,行房时却出了事,怎么也硬不起来。姬有明脑门子发汗,前面的镜子又浮现出父亲的影子,虚幻梦影,想要阻止一些什么东西似的。倒腾一夜,气得蒋春芳都快哭了,半夜好不容易完事,蒋春芳倒头就睡,姬有明却怎么也睡不着,他看着白白净净的床单,有根倒刺在心里缓慢生长。

姬有明一开始打零工,成家后马上又有了儿子,取名乐乐,然而生活却怎么也乐呵不起来:三张嘴,哪个都要吃饭。蒋春芳每天骂他,怎么嫁给了你这个懒汉,给我滚出去找活儿干!姬有明没办法,先是跟着哥哥一块打工,姬有光在工地五年,小工一个,啥技术也没学会。姬有明跟随两年,看出跟这么着也不是事,于是自己一个人单打独斗,瞎拼闯起来。

此时,他们的仇人王文兴在踹翻两个学生后,弃师从工,带着弟弟上工地倒腾。二人借着王虎生的胆量和龌龊,一路向前,披荆斩浪,三十而立时,王兴文已是远近闻名的包工头,把持县城各个房地产生意,日子过得风生水起。王虎生死了的那年,连唱了三班子丧戏,请全村人吃流水席,老头子们吃得满嘴流油,直呼虎生哥有福气,妈的死了都比活人气派。

姬有明渐渐待不下去,所在的工地也被王兴文接管。他想不通,一个笨成那样的人,怎么就活得比自己好一万倍?跟姬有光讲要去南方打工,问他去不?姬有光嘿嘿笑,说不去了,火车都不知道咋坐,别把我弄没了。

打工十来年,姬有光一个人吃吃喝喝,嫖嫖赌赌,日子过得还算滋润。他在王兴文下属的一个工地上开切割机,有天划拉个钢板,手推着大圆盘,中央有一行字,山东省威什么制造,火星溅得太猛,看不清。那天姬有光像着了魔一样愣在那,想要看清那一行字,下一秒,一股凌冽的刺痛袭来,顺着右手的虎口直直地往劳宫奔。送医院抢救,就保住了半截大拇指。一开始王兴文赔了三万,不够用又加了两万,可还是差好多。王兴文说够义气了,死个人都赔不了这么多。

“你再他妈说一句?”姬有明攥着王兴文的衣领,王兴文掐了嘴上的烟,用脚踩踩:“我他妈是说真的,上一年刘老四的工地死了个老汉儿也就赔了五万块。”

打了一架,王兴文的弟弟王兴武虎得很,哥俩被打得鼻青脸肿。姬有明拉着姬有光往家走,公交车窗户漏风,姬有光说透风,妈的手痒。姬有明问他咋办?姬有光咧下嘴,说先在家呆着呗。二人无话,车辆在泥地里行驶,一颤一颤的,过了会儿姬有光说他想起来那个字是啥了,姬有明问你说啥?姬有光说,是武,威武的武。

姬有光手不利落,又不会做饭,姬有明讲我在南方回来得少,你先上我家吃,顺便帮衬着弟妹。姬有光一开始推脱,说怕村子里碎语,后来实在饿得不行,便每天端个碗,中午凑合一顿。站在门沿上,笑着说弟妹,俺又来了,不好意思啊,不好意思。蒋春芳一开始还客套两句,后来去得多了,也不正眼看,抬锅把剩饭倒上,转身插上门销。姬有光叹口气,知道弟妹也不是善茬,开始动用家里仅存的积蓄,日夜在杂食店里喝酒吃肉,晚上拽个鸭脖,脚步不停往王老五的棋牌店去:搓一通宵麻将,输多赢少,两眼翻红,倒头就睡,鼾声回荡,日复一日。

姬有明一年打三百多工,只在秋收,春节回来两次。每天打电话,抽空去网吧视频。一开始妻子还接,后来就不怎么理,打电话也是占线,您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请稍后再拨,Sorry,The subscriber…问怎么回事?蒋春芳说我跟我闺蜜打电话啊,怎么了?姬有明说闺蜜?七八年学没见你跟一个女生好过。蒋春芳说网上不行吗?网上闺蜜,你个low逼。蒋春芳活学活用网络用语,姬有明都不明白这是骂他的。春节回家,蒋春芳穿了个大黑长靴,套白色丝袜,毛呢大衣,波浪卷儿,要多风骚有多风骚。姬有明心里堵,可拉着蒋春芳的手出去,咽口水的男人也不少,虚荣心在脑中盘旋,渐渐盖过了狐疑:书上说了,爱情就他妈该信任,孩子都有了,不会有事的,不会的。

过些日子,村子里真的传来碎语,说蒋春芳偷人了。不是姬有光,是大老板,可能是王兴文,王兴武,也可能俩人都有。姬有光琢磨了一下,还是把这件事告诉了弟弟。确定了一下,当场就撂了,姬有光急得不行,一遍一遍地打。晚上,姬有明回来,坐的高铁,抄起菜刀就往外走。姬有光问去哪?姬有明说王兴文家。到那儿,俩人刚好都在,支个八仙桌喝酒,菜也弄得不少。姬有明冲上前,哗啦一下掀翻,王兴武腾的站起,喊妈×的干啥?

“妈×的搞你!”姬有明揣着菜刀往王兴武的头上砍,姬有光赶紧拦着,王兴文在旁边笑笑,打了个饱壳:

“有明,我知道你冲啥来的,不过真不是俺干的。是一个江西大老板,老头子,不信你回去问问。是,我认识,但肯定不是俺介绍的,俺也不知道弟妹咋就跟人家穿一条裤子了。”王兴武在旁边仰着脸哈哈大笑,远山覆盖在大地之上,汇聚着明日的薄雾。姬有明收了刀子,一声不吭离开。到了自家门口,对姬有光说哥你先回去吧,转身进院,喊,乐乐,乐乐,爸回来啦!脸上挂着笑。蒋春芳从门帘里出来,梳头的手停住,一脸诧愕,问你咋回来了。乐乐飞奔着扑到姬有明的怀里,姬有明掏出五毛钱,塞到乐乐小手,说你先出去,我跟你妈说点事。说罢站起,一伸手把蒋春芳拽到内屋,那右手泛着青筋,似团火,蒋春芳被拖得磕磕绊绊,喊着你干啥!你干啥!姬有明此时丢手,立定,呼一口气,做预备动作,右手上扬,姿势仿佛农忙时节收割麦子,不带半点犹豫,利索地甩了出去。啪!齐整的烙印刻在蒋春芳的右脸,霎时就红了,如同一层刚燃的焰火,朝着四周不停的扩散。

“你打我?你是不是疯了!”蒋春芳捂着脸哭,姬有明没看她,把被子从卧室搬出,放到客厅,说将就一晚,明天就离。蒋春芳说离婚?你凭什么离婚!姬有明说凭你是个婊子。蒋春芳哭着喊,你不知道我一个人在这家受了多少气!姬有明没吭声,过一会儿对着枕头说:你也不知道我在外面吃了多少苦。

明早没有去,冷战了两三天,谈判几次,蒋春芳把所有事都交代了,姬有明问不回头?蒋春芳讲没必要,各自安好吧。民政局办了手续,姬有明要到乐乐的抚养权,蒋春芳没有异议,下午便在客厅收拾东西。姬有明躺在床上,隔着门缝问要走?拾掇东西的声音淡了点,蒋春芳讲要走。姬有明又问乐乐怎么办?蒋春芳说你看着,我放心。姬有明冷笑一声,讲扯淡。没一会儿,蒋春芳把东西收拾妥当,出客厅时,姬有明讲等一下,蒋春芳问干什么?

“带好门,走了就不要再回来。”

门被吱呀合上,穿墙风夹着雨点潲入,寂静了一会儿,有树的婆娑声。那晚雨下得很大,雷声像是在东西两边来回翻滚。姬有明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他突然想,雨滴会怎么样呢?它们降落到房屋,瓦片,泥塘里;坠落到山谷,草丛,密林中,接着在瞬时的碰触下淡然死去。而活着的那些,将承载未尽的遗愿,通通汇集于河流,向着未知的远方飘荡。一定是这样的,天边哗啦炸出声响雷,姬有明睡着了。

弟媳走后,姬有光对姬有明讲,去追呀,追回来,还有乐乐,不过日子了?姬有明说,过,怎么不过,没了她照样过。姬有明拉着乐乐的手,在集市上晃悠,姬有明很宠他,给他买变形金刚,糖葫芦,爆米花,还拉他上市里逛游乐场。姬有明问想你妈不?乐乐舔着糖葫芦,说不想。姬有明问为啥不想,乐乐说她是坏人。姬有明点点头,自语了一句是我儿子。南方的带班也不干了,回到家,在县里的沙石场上班,卸货拉货,下班污手垢面,马不停蹄地坐车往村里赶。姬有光讲你他娘的不往上蹿腾了?姬有明淡然一笑,不蹿腾了,指望儿子。姬有光又说那不再找个?姬有明说不找了,没意思。

可上天没让他如愿。尽管在县里上班有了空闲,但还是不能照看得面面俱到:王家岗的南面,有条河,向西边走,名叫西流河。乐乐九岁,上三年级,跟着一帮子小哥们儿下河游泳。小孩子淘气爱争风头,有个家伙说姬乐乐你敢游过那岔口不?姬乐乐叼着狗尾巴草,跳上一块石头,说我看看!那岔口,往前百八十米处,饶过去,谁也不知道前边是哪儿。姬乐乐讲,游就游,谁敢比?俩小孩举起手,姬乐乐扑到水里,水清蓝蓝的,狗尾巴草在水中摇曳。使的是狗刨,脚掌击打得轻溜溜,没一会儿就把那俩甩了过去。姬乐乐在水里笑哈哈地讲,傻逼,傻逼,没游过去吧。有个小孩儿说,你厉害,游过去岔口啊,姬乐乐扯着嗓子喊,游!以为俺不敢?说完又朝水里扎个猛子。越往前,水越清澈,却斑斑驳驳,令人晕眩。毕竟是小孩,姬乐乐累了想伸头透透气,却怎么也伸不上来:水草缠得死死的,没一会儿就使完了劲儿。他不停地在水中喊爸,喊妈,没一个人应他,过了会儿小脑袋想算了吧,睡一会,于是沉沉地闭上了双眼。

尸体没有找到,那些小孩贪玩,以为姬乐乐在使鬼捉迷藏,晌午才回家哭着告诉了大人。兄弟俩找了一下午,姬有光快哭成了泪人,嘴里扯着侄儿,你在哪,你在哪。姬有明没有吭声,走的飞快,找遍了整个西流河。有人讲,不应该,河虽然往西边走,但那么沉一个人,说冲走就冲走了?驾着小船一路行到了天水镇那边,什么也没找到。姬有明站在船头,反反复复向下扎猛子,河水溅出一阵阵浪花,旋即复归平静。姬有光哭着说,弟呀,别找了,咱先回去吧。没人应,又叫了两声,恍然明白了什么,扑腾跳下去,姬有明正蜷着腿在河里憋气。

“你他娘的不活了!”姬有光哭着,压姬有明的肚子,没一会儿,姬有明吐了两口水,脸发白地笑笑:

“哥,我遇见乐乐了,他说去外头玩,过两天再回来。”

按老家那边的规定,幼儿离世,要请道士招魂。找了一大圈,方圆百里就一个道士。科技时代,封建没落,那道士常年不做法事,整天窝在家里玩交友软件叼妹儿,专业知识忘的大半。碰到在深山里的姬家俩兄弟,以为是文盲,于是拿个司盘、桃木棍儿,沉思一会儿,便指着那条河瞎几把侃了起来:

诶呀呀,向西,一直向西,不停地向西。你们知道西边是什么地方吗?西边是圣土,甭管太上老君,如来佛祖,耶稣基督,他们全住那儿。我跟你讲,你儿子小,不能驾鹤,八成是乘船去的。大轮船,呜悠悠地往前开,过了三道口那里,视野就开阔了起来,水波不兴,两岸锃亮,直叫人心底舒爽地开唱: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两岸……诶,孩儿他大爷,你别哭啊,侄儿是去享福了,有河神护着,没准上面还派俩天兵天将当救生员。我跟你讲,到了天水镇白马岸口那儿,估计就该飞升了,那河水,哗啦一下往上窜,你别不信,这都是夜间操作,天眼探查,还真看不到。河水打旋儿地聚在一块,铺成一条明晃晃的小道。你儿子就穿着小白鞋儿,哒叭哒叭地往上走,那河水带着他往天堂,天堂你知道吧?天堂就是一个大堂,招生办事处,你儿子提前毕业了,该高兴!

那道士嘴溜溜地说了一大堆,姬有明问,讲完了?道士说讲完了,您看什么时候操办法事,有高中低三档,低的便宜,大的奢华,中西合璧,两全其美。旁边的姬有光刚想同意,姬有明憋着青红的脸唰的爆了一句:滚!有多远滚多远!一边骂,一边拿石子扔他,道士哼哈着嘴:办不起就别办啊,丧门星的鬼。

思来想去,轮到办丧事那天,姬有明给蒋春芳打了个电话,毕竟亲骨肉,见个最后一面。姬有明把前因后果说了说,电话那边冒出一阵小声的啜泣,以及浪涛的波动。姬有明听到有一个男人讲谁?蒋春芳说等等,说话声儿小了点:“那个,有明,我回不去了,真回不去了,我刚跟他办了婚礼,马尼拉度蜜月呢。”

姬有明一愣,嘴巴饶了两口,弹出一股唾沫:“嗯,好,祝贺,他妈的你别回来,回来我就剁了你。”电话扣上,旁边的姬有光问骚娘们不回来?姬有明讲,嗯,不回来。姬有光走后,蹲在地上抽了七八根烟,接着又躺下,看着那张黑白相片,天慢慢暗下,姬有明眼肿胀着,咬掉大拇指盖儿,两眼外翻,喘得上气不接下气,直直昏了过去。

输了两天液,回到家身子骨上不来,搬袋水泥都成问题,只好在家歇着。姬有明躺床上,蜡黄的灯光在空中晃悠,一道门影斜插着射入远方的天际,整个世界都是死寂的。他靠着被子望着窗外的白月光,一扭头发现父亲在镜子里。发灰的头发,枯朽的面容,父亲还是十年前那副模样。姬有明鼻子一酸,扶着镜子倾诉起来:

“爸,我离婚了,真的,我真扛不下去了。”

“爸,我儿子也没了,淹死的,他才不到十岁,说没就没了。”

“爸,哥手断了半截,我俩的日子都不好过,你说这是为什么呢?”

“爸…”

姬有明自言自语了一夜,第二天起床对着镜子剃胡须,猛然发现上面裂了一道缝,从上往下,像道闪电突兀地划过,又如泪水在底部蔓延。他叹了一口气,继续刮下去。

儿子死后,姬有明整天呆在西流河,不说话,也不做事,觉得闷就抽口烟。过两天,姬有明对姬有光讲他想通了,咱在西流河搞个鱼塘做。

“搞个鱼塘,离乐乐近,没准还能找到他。”

姬有光没敢反对,况且家里没了生计,也该找个活儿干。于是兄弟俩就在西流河承包了一片地,清杂草,灌生石灰,引上来水,造了个三两亩大的鱼塘。主要养鲤鱼,配一点鲢,鳙,泥鳅。一开始没有养殖经验,纯粹瞎胡闹,增氧机都没有备好,一个夏天就死了半塘。姬有明仰天长叹:老天爷,你给我们老姬家开点眼吧诶,草你妈的老天爷诶。

姬有明没有怨天尤人,他上镇里采购了增氧机,买了两本养鱼书籍,加了几个鱼塘群,习惯性潜水,偶尔跳出来提出一些切实的疑难杂症。经过不懈努力,鱼塘终于有了起色,在秋收之季,卖出第一桶金。姬有光捧着崭新的钞票哈哈大笑,熬出头啦!熬出头啦!姬有明没有答话,夏日正晴空,傍晚突的阴沉下来,片片乌云从东边飘来,雷声在遥远的天际边放荡。姬有明听到后转身起来,披上厚厚的雨衣,开动增氧机,注入富氧水,成麻袋的过氧化钙来往搬运。姬有光睡得死,打着酣儿怎么也叫不醒,这事儿只得姬有明一个人做。

鱼塘经营了半年,扩展到两板儿二十来亩,吸纳了两名帮工,逐渐形成规模。然而天有不测风云,老仇家这时又横插一脚:建筑行业日益不景气,王兴文回笼资金,打通林业局,消防局,公安局,占山买地,准备沿马蹄山,豹子寨,白狼谷,西流河一线组成条旅游链,广招贤士,出谋划策,大干一场。姬有明本以为不会波及于己,哪想树大招风,鱼塘的地儿正逢规划档口,王兴文来谈过几次,条件起初苛刻,随后日渐丰厚。姬有光率先心动,可鱼塘姬有明管事,任凭好话说尽,依旧不让一步:

“我意思就一个,没得商量。”

六月中旬,姬有明光着膀子巡视鱼塘。二区三塘,浮圈儿周围泛着点点白光,姬有明以为是白纸,拿着竹叉子想捞,一叉叉出来一条翻肚鲢鱼,没出两天,三塘的鱼就全死了。姬有明点着烟,藏草丛里守株待兔,连续几天一无所获,直到某日天空嗡哧嗡哧冒出声响,一架撒种机高空盘旋,沿着鱼塘播撒白粉,凑到鼻子上一闻,妈的,酸彻心扉,全是化肥。往林业局告,人哈哈笑,耐心地姬有明解释:可能是操作人员失误,误把鱼塘看成了田地,姬有明喊这他妈开飞机的人是眼瞎还是智障?人不笑了,严肃地讲你这是在辱骂公务人员,是要受到处罚的。于是双方对骂半晌,抄出家伙,招来保安,无功而返。

姬有光埋怨弟弟,王八蛋出五十万买咱的鱼塘,咱哥俩对半一分,往后的日子还愁啥?姬有明瞥了哥哥一眼:咱这鱼塘,一年盈利小十万,五年就赚回来了。姬有光一拍手,可不是嘛,现在快药死咱一半鱼塘了,日子可咋过?胳膊拧不过大腿,算了吧。姬有明呸了口唾沫,讲,不行,不能认怂,我答应过爸的,不能认怂。姬有光叹了口气,没再说啥。

转眼到年关,王兴文组织了一次同学聚会,邀请了姬家哥俩。姬有光讲不去,那么多老同学看着呢,闹笑话干啥?姬有明讲要去,不去更让人笑话。于是就去了,到那,一屋子老同学,挺着将军肚,啤酒肚,全他妈喝得像鲶鱼似的。耍扑克,一开始赌点小钱,后来图乐子掼蛋,赢了的抽二条,姬有光背地里往二拇指上哈唾沫,抽得王兴武手肘叭叭作响,王兴武呲着嘴小声咕哝:真他妈个畜生。

过了会儿,人都玩尽兴,懵着跟王兴文道别,顺着大铁门鱼贯而出,骑着小电驴,摩托车四散回家。姬有明第一个往门外走的,王兴文过来,拉住他的胳膊,讲有明,你等等,我跟你说点事!一群老同学看着,王兴文讲有点事,再喷会。姬有光蹲在一旁,姬有明笑了笑,说中,那就再喷会。

欢呼声都散了,空气中只剩下沉默。王兴文点了根烟,扔两根,让王兴武去点,姬有明讲不用,有什么事早点说吧,鱼塘傍夜还得照应。王兴文笑了笑,讲养鱼塘挺累的吧。姬有明讲不累,能挣钱谁还嫌累。王兴文哈哈一笑,王兴武也跟着附和,头顶的灯泡照在二人的脑门上,闪着精光。王兴文又说,累了,就给兄弟讲,帮你抽腾抽腾;不累,大家一块挣,老同学嘛,共同发展,多好。王兴武也掺了一句,是呀,有明,有钱一块挣,帮你倒腾倒腾。姬有光蹲在地上想讲话,姬有明早了一步,撇俩字:不累。

“有明,我知道,咱两家有恩怨,但有啥怨解了不就成了?你那鱼塘挨着我的河,我肯定是要收的。我都规划好了,把那鱼塘一填,盖两座农家乐,流河宾馆,再整几个小赌场闹腾一下,不比你那鱼塘强?”姬有明讲不行,来回几下,知道没了机会,便转移话题道:“那行!咱不说这事,说点别的。之前不是有光哥出那档子事,我没把钱补全?现在兄弟发达了,给有光哥好好补补!”王兴文说完,从沙发后掂上来一个运动包,哗啦扣到桌上,全是红的,一摞垒着一摞,姬有光看呆了,问都是还俺的?

“对,都是还有光哥的,不过俺也有个要求。”

“啥子要求?”

“这里一共有五十万,一摞一万,飞天小茅台,喝一杯给一摞怎么样?”王兴文笑笑,再搬出一个大纸盒,打开一看,圆口锦绸丝带儿,白花花的一片。姬有明刚想拦,旁边的王兴武已经把酒倒上了。姬有光一咬牙,端起酒瓶,左手擎住瓶口,哗啦倒上,俯身一冲呛得满嘴都是。

“好!好!有光哥好酒量!”王兴文竖着大拇指,再满上,姬有明用手掐姬有光的腰子,姬有光用眼一瞪:“有明你掐我干啥?老子成天在王老五家喝,猛得很!”

“对对对,有光哥猛得很。”王兴文笑笑,往姬有光怀里扔一摞钞票。恍惚间,姬有明发现王兴文变成了王虎生,那笑,那动作,简直一模一样,原来两人都是恶魔。没一会儿,姬有光就喝了七杯,连喘带吐,像头被人敲懵的母猪。姬有明一拳捶在姬有光的胸口:“哥,你他妈长点脸行不!”

“滚!妈的,你个败家玩意,有钱不挣,滚!”姬有光大喊,那一瞬,姬有明只觉得心中火气像要炸裂出来,甩手到铁门,蹭蹭走几步,脑袋醒了,知道这时走是要害死哥哥。可毕竟已离席,再回去也不是事儿,思前想后,扑腾坐在大铁门边,呆呆地望着天空。

夜已浓透,惨淡的乌云滚滚而来,姬有明自个儿喝得也有点懵,脑子里嗡嗡转转,回想起很久前的一件事:那时他二十五,在下骇镇打工,上铺是个酒鬼,有天晚上喝多了,抱瓶牛栏山瞎侃:他说起曲庙乡的炭烤猪蹄儿,苍桐镇夏季有多少槐树纷飞,芳水街的姑娘有多俊美。姬有明入神地听着,忽然他语气一转,说你不知道,妈的老子砸死那个戴眼镜的小青年时有多利索,就在姚家店,路旁的小树林,用斧子,哐当一下溅出血丝儿,再砸两下,破得就像个蜜桃罐儿了。妈的你不知道,那些警察有多废,还他妈自杀,妈的你不知道,我跟你讲,你不知道……第二天男人醒过来,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问,依旧像往常那样嘻嘻哈哈。姬有明以为自己会忘了这个秘密,可日夜交替,有些事永远难忘:他不知道,一生能够走过多少春夏,又能度过多少秋冬,来来回回,盘旋往复;更不知道,人这一生,到底要为某项承诺坚持多久?

“你看,我就说有明还在这儿吧!”姬有明被惊醒,王兴文用牛皮鞋踢他一脚:“有光哥喝多了,十杯呢,十万块,钱和人都搂好了,我先回去了哈。”姬有明没讲话,看着俩人进了别墅,纯色儿的衬衫在月光下白得发亮。姬有明想,能否用那把斧子,秘密交换秘密,生命萃取生命,一箭双雕,利落地终结了这一切?

月光下,姬有明拖着姬有光往家走,山路崎岖蜿蜒,前方是白茫茫的河水。二十多年前的那个夜晚,有多少只野狼拦住他俩的去路呢?六只。他俩爬上一高大的梧桐瑟瑟发抖,狼从山峦下来晃悠着尾巴,并不着急过去。两只去喝水,剩下的就坐在地上看着他们。一直等到天都黑了,没有一颗星星伴着,已经看不清狼的肢体,只有一点又一点的绿光闪烁,好久才消失殆尽。那晚他俩回去,一人吃了父亲两大皮带,没一个人敢说出这件事。一生太长了,总有人胜券在握。姬有明继续拖着姬有光往前走,太沉了,肋骨嘎嘣嘎嘣作响,十年前还能上树躲避,而今再遇到,他只想一刀宰了自己。

黑蒙蒙的天空荡下几阵凉意,紧接着,雨落下来,刚开始淅淅沥沥,很快就稀里哗啦,急急的像剑一般打着。终于到鱼塘,姬有明刚想回屋休息会儿,猛然发现整片鱼塘都成了白色:由着月光打入,似浓雾,似尘霾,刺鼻的气味朝着四周扩散。姬有明张着嘴,愣愣地看着这片死寂的,糜烂的“湖水”:总有人胜券在握的,总有人。他扑通一下跪倒在地上,手里紧紧地薅着一把青草。姬有光也被雨水溅醒,耍着酒疯向前跑:

“渴,渴,让我洗个澡,喝点水。”

“啊!”姬有明终究没有忍住,一下子扑到姬有光身上,抓着他的头发,踩着他的脊梁,放声大哭,满脸泪痕:爸,爸啊爸,爸……”他越哭越悲呦,青草被雨水浸湿,杂糅在地上分不清汗水,污渍,泥垢。而此刻,那滴饱满的泪水也腾空而起,掉入宽广的西流河里,一如二十年前的模样。

王大烨
Aug 5, 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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