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第一次见小伟是上小学前,那天他穿漏脚趾布鞋,破成稀烂的牛仔裤,腰间挂黄成泥的皮卡丘钥匙链,粟色的头发下小脑袋一动不动。黑白相间的T恤划成两道,白的上面印有三个奥特曼,泰罗赛文左右开弓,中间圆脑袋的作腾飞状,认不清是谁。三股激光夸张地向我打来,我却没怎么细看,眼睛专顾着看小伟了。
“小伟,这是大烨,以后你俩就是好朋友了,多多交流,不要闹矛盾。”
“了解。”小伟点了点头,伸出右手,我当时就蒙了,脑子里还在分析交流,矛盾,了解这三个词的含义。小伟见我没伸出手,继续向前拍拍我的肩膀,说进来坐吧。
听人说,小伟的妈妈是个画家,野兽派还是印象派来着,时间久远,没有太多印象。小伟他妈离了婚,带小伟到镇上住。老房子,年久失修,是小伟姥爷去世前留下的。我每次去他家玩,总能看到几张画在衣架上翻飞,上面女人形态各异:黄头发,白头发,蓝眼睛,绿眼睛。唯一相同点是全部坦胸露乳,随着风儿吹拂不停摇曳,十分魔幻。后来有几张经过大气运动飞了出去,小孩子像是发现新大陆,开始扒着墙头偷画,对着女人乳头舔来舔去,直到舔出一个大窟窿才罢休。这事严重败坏了小伟家风气,来找小伟玩的人越来越少,我妈跟小伟妈是挚友,小伟基本上就剩下我这么一个好哥们。
小伟很聪明,异常的聪明,这是我对他最深的印象:小伟家里有半堵墙的书,96版的汉语大词典被翻成了焦黄色,小伟有思想,说的话像文言文,想的事像外星事。有的人聪明起来会令人厌恶,但小伟不会,比方说打圆卡闹矛盾,小伟总能巧妙地弥补;会开玩笑,让人乐呵但从不惹恼别人;谁需要什么想干什么,他总能一眼就看得出来。多年之后,我明白了这是一个人情商高的表现,但其实小伟最厉害的还是智商:他可以一天看完六本书,五分钟做完一套卷子,到了三年级的时候,小伟算提前毕业了:他把初中的题大致吃透,准备向中考进发。
当然,我对这些不怎么上心,那些年我跟恶霸三人组玩得正爽,每天烤辣条,逮蝴蝶,抓蜻蜓。我们那时追机器猫,哆啦A梦叫A仔,A仔每天都能掏出十来个玩意,我们就仿照这些做:比如说翻译凉粉,胖桶一边吸溜凉皮一边瞎嘀咕,我们就在旁边嗯嗯,不错,你说得很对;穿越环,把自行车轱辘卸下来,嘴上念叨着穿越了,穿越了,顺手还能滚铁圈。再后来,哆啦A梦换成了忍者神龟,胖桶是叉子龟,瘦条甩棍龟,二憨棒子龟,我是短刀龟,四个人昼伏夜出,白天隐蔽于地窖,晚上出来游荡整个金冶镇,行侠仗义,好不热闹。
我们忍者神龟存在的唯一问题是武器,总不能一直拿硬纸板玩,技术含量太低。这时小伟帮助了我们:他用木头帮我们做武器,涂上一层什么粉,再染点家里什么料,样子跟真的都差不多。我的武器最特殊,铁的,小伟用扳手把火钳卸成两半,正好是两把武士刀,他还把我名字刻了上去,说这叫火钳留名。
在此之前,恶霸三人组的头头胖桶是跟小伟不对付的:他觉得小伟这人很装,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虚伪。我跟小伟玩得铁,导致我也迟迟无法加入恶霸三人组,这下倒好,胖桶拿着两把叉子手舞足蹈,就差对着舌头舔了:
“伟哥,伟哥,以后你就是我们大哥,我们的师傅小老鼠。”
“没事,大家都是同学嘛。”小伟伸出手,胖桶下意识地低头,结果小伟就拍了拍胖桶的肩膀。
打那时候起,恶霸三人组正式成了五人组,组内规矩不限,资金尚无,余下的时光,大家主要用来探讨如何泡班花李柔:
瘦条说:“小伟,今天我跟李柔一块打扫卫生,换笤帚的时候我拉到她手了。”
胖桶说:“小伟,我今天吃饭,吃了三碗,李柔夸我胖桶你再吃可就真成胖桶了。”
二憨说:“小,小伟,我今天跳,跳马被胖桶他们揍了,李柔过来拉我的手,还帮我拍了拍裤子上的灰,还,还骂瘦条他们再欺负我就……”
“你个铁憨憨,咋什么事都说!”胖桶啪叽往二憨脑门上给了一下,二憨呜呜咽咽,又开始掉眼泪了。小伟把爱情战斗记录本合上,摇摇头说你们太幼稚了,这根本不能算追求。我问小伟,怎么才叫追求?
“当然是用心啊。”小伟说。整个班级,甚至整个学校,就小伟一个人不喜欢李柔,有的人是追求,有的人是暗恋。总之在我们的眼里,李柔简直是爱情的代名词,谁要是能和李柔成,比跟林青霞在一起都有面子。可小伟不这样想,他说李柔其实很一般,很多人并不是真心喜欢,而是随波逐流。胖桶问什么叫随波逐流?
“随波逐流就是说,怎么说……”小伟想了想,用头爆粟二憨后说接着,然后胖桶,瘦条,我,轮流爆了二憨的头,二憨在旁边哇哇大哭,小伟说这就叫随波逐流。
二
表面上看,恶霸五人组里对李柔最上心的是胖桶,其实最上心的是我,不含主观成分地说。我每天躺在屋顶,望着前面的马蹄山,那里有束巨大的亮光——信号塔,在亮光之上,就是无边的星空。我幻想着,能够与李柔一同爬上马蹄山,坐在信号塔旁的凉亭下,酝酿情绪,等待时机,然后双唇拥吻。但在这个时机前,我该说点什么好呢?我想了很久,没有头绪,便把这个想法告诉了小伟。
“说一句诗吧,比较契合时机的诗。”小伟说,他给我想了好多:有古言的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有现代的你是人间四月天,今晚月色很美;还有外国的我请求你疼我,爱我……一串下来搞得我自己都脸红脖子粗,到最后小伟叹了口气,说既然都不行,那就按自然的来吧,我问他什么意思,小伟说:
“在爱情里,所有的准备其实都叫预谋,成了卑鄙,败了无趣,唯有刹那间的灵动才是永恒。”
当年只有十二岁的我怎么能听懂这些呢?果然普通人跟智商高的人根本没有共同语言,事实上跟李柔交流最多的还是小伟:他俩是同桌,上课肘子挨着肘子,煞羡旁人。
“赵伟翔,问一下,这道题怎么做?”
“这么简单,自己就不能动动脑子嘛。”
“我要是会才不问你,哼。”李柔一生气,把摊开的书本拿回来,放到边上不吭声,继续做别的。没过一会儿,小伟伸出右手,饶过李柔的背部,拿起书本,看都不带看,唰唰两笔往前面一扔:
“呢,就这,三种算法,答案不写了,自己悟吧。”我们几个虽笨,空气中弥漫的不一样的氛围还是能嗅出来的。胖桶叹了一口气,说没辙了,我还是想林青霞吧。
三
升入四年级的时候,小伟突然不怎么找我们玩了,每天放学就往家跑,跟李柔也不怎么聊天,因这俩人好像还闹了点矛盾。李柔跟班主任猪蹄申请调换座位,要调的地方正是我这里,为此我还持续高兴了一个星期。当然除了高兴,我心里还有点担心。我追问小伟到底在搞些什么?他沉思一会儿,从里屋柜子里拿出一个包裹,说到马蹄山就知道了。我俩收拾了一下出发,大约过了一个多小时,终于爬到山顶。风儿刺刺的,我把双臂环抱,冻得直打哆嗦。小伟此时却精神抖擞,他把包裹撑开,里面是一架飞机似的东西,我问这是什么?小伟说这是滑翔机模型。
“来,今天我们先试航一下。”小伟把滑翔机掏出,像玩纸飞机那样,轻轻哈了哈,然后用力一掷,尾部的两具翅翼旋转起来,我吃惊地看着,本以为它会像纸飞机一样头朝地迅速坠落,没想到模型四处挪移,像是有条绳线,支撑了好一会儿才坠落。
“诶,还是不行。”小伟叹了口气,我使劲一拍他的肩膀,说够可以了啊。
“不行,我的最终梦想是实体飞行,这样子是搞不下去的,还得继续努力啊,天不早了,咱们走吧。”
原来小伟心心念念的东西叫滑翔机,他的终极目标是做成一架滑翔机,环游整个金冶镇。
“我已经想好了,就从山顶信号塔出发,最好是傍晚时分,夏至时节,风向最强烈的时候。咱们这儿是温带季风气候,受太平洋副热带高压影响较大,夏季偏南风居多,从信号塔下去,正好顺着北面飘。我用家里的破风扇做了个风速仪,标准大气压为760毫米汞柱,山高大约850米,除以12,得689.17。接着大致算出密度,速度,铅垂高度和重力加速度,再根据D.伯努利的公式:p+ρgh+(1/2)*ρv^2=c,求出一个可行的常量,再……”
“行行行,你别废话了,就说需要我们帮什么吧。”
“好的,事实上公式我已经大致搞定了,现在我们最主要的是这个。”小伟说着,从桌子上拿出一本历史书,摊开的那一页,有个大胡子外国人傍着一架滑翔机微笑,我问这谁,小伟说奥托·李林塔尔,德国人,第一架滑翔机制造者,精力充沛,勇气颇高,可惜最终折翼蓝天,年仅48岁。
“现在我最需要的,是大家寻找零件,帮我一同建造金冶镇第一架滑翔机。”
小伟为这项计划起了个名字:“低空飞行”。他拉上了我,拉上了胖桶他们,甚至把李柔也给拉来了。此时我们的小组围绕在李柔周围,变得像钢铁一般稳固。李柔说,做这些她是可以的,不过也有一些前提:
“只在周末去,每次只玩一个小时,下午我还得去练吉他。”
计划在小伟的指挥下有条不紊地进行,我们去大工厂偷铁,废品站捡垃圾,每天忙活得像贼似的。最先退出的是李柔,她训斥小伟说做这些太脏了,又没有什么用。李柔退出后,胖桶跟着就走了,接着是瘦条,二憨,过了几天,小伟也坚持不下去了,他决定退而求其次,滑翔机难搞,就先搞滑翔伞。整个团队就剩下我跟小伟。小伟问大烨你不走?我说走个屁,好朋友,共患难。其实我内心也想走的,只是权衡了一下呆在这儿也不算太坏。小伟感动地拍拍我肩膀,他向我保证,就算落下这条小命,也要让我看看真正的滑翔:
“高空坠落,低空飞行,在稀薄的天空下,我们会拥抱最纯正、最清晰的生命,在阻力与摩擦中,声音将会无限放大。你懂吗?大烨,这就意味着麻雀、灰尘、云朵都将与你并行,风声会伴随着这一切,流动的声音会灌入耳朵,并在交错的血管里流遍全身。我说的大烨你懂吗?这就是说,你在天上,你会飞的。”
小伟拽着我的手臂,唾沫星子喷了我一脸。我一句也没听懂,就最后一句明白了:我在天上,我将会飞翔。可那时候我对飞翔并不太感兴趣,我喜欢安静,最想做的事是能够骑上自行车,搭喜欢的人去海边兜风。飞行对我来讲只是一种幻想,而我正在一步又一步地意识到自身,意识到局限、不足与渺小:有些事想想就够了,轮不到我去切身实现。但小伟不同,他有发达的大脑,澎湃的动力,无穷的热情,那套滑翔伞做到一半的时候,我决定退出了:先不说安全与否,那一刻我已经感觉得到,我跟小伟不同,而这个不同,总有一天会被某种东西展现,透漏,抑或摧毁。
四
四年级的寒假刚过,小伟没来上学,连着七八天过去,小伟才来学校。他的头发变得稀疏,脸也瘦了点,最主要的是牙龈,笑起来有血渍。我问怎么回事?小伟笑笑说牙刷材质不行,劲儿大,捣破牙了。他也不跟我们去操场玩,每天就呆在教室,拼命地往本子上画图算公式。有好几次,我们看见小伟当着李柔的面流鼻血,模样夸张,滴个不停,用纸都堵不住。同学们就笑:小伟,小伟,还说你不近女色,这下藏不住了吧。小伟也没生气,笑着说还是被你们识破了。李柔瞪了他们一眼,没人敢再吭声。她出去又回来,手上的那条淡紫色的毛巾已经成湿的了。
“把这个敷头上。”
“用不着吧。”
“你哪个鼻孔流血?”
“左边。”
“你仰头躺下,我帮你撑会儿右手。”没等小伟答应,李柔就把他的手拉来,用堆书支到一起。一堆人看着他俩,嘘声不断。说不嫉妒是不可能的,小伟跟李柔的关心冷冷热热,却总能重归于好,甚至比以往更加紧密。我嫉妒他俩的亲密,嫉妒李柔对他的好,更嫉妒他左右逢源、犹如神仙般的日子。我跟胖桶他们商量,决定把小伟从恶霸五人组中踢出去。没有异议,大家全票通过。孤立小伟的协定正式达成,甚至蔓延到了全班:丢沙包没人叫小伟,打电玩也没人叫小伟,没人跟小伟一块吃饭,也没人跟他一块聊天。小伟邀请我去他家时,我一口回绝了:
“最近我很忙,再见。”
一个下午打了七八个电话,我赌气一个都没接,电话忙音配着窗外的电钻声,像是一面巨大的波涛,汹涌向我扑来。我心烦躁得很,一个人出去到镇子上游荡,好空的大街,什么人也没有,太阳就挂在天上。漫无目的,走着走着就到了我们造滑翔机的秘密基地。我在那个树墩上坐了好久,没意思,也许我不该跟小伟生这种闷气的,没啥用,真没啥用。于是我返程,往家里走,刚到家门口,我妈就出来了:
“大烨,你去哪里了,小伟得绝症了,打了好多电话你都不接!”
我这时才明白发生了什么:小伟得了白血病。那天我跑去小伟家,胖桶,瘦条,李柔他们都在,屋内围了好多人,空气闷闷的,笼罩于房梁下,像是能够压倒一切。小伟躺在床上,我吃了一惊,他比以往都要消瘦。那天同学们走后,小伟叫住我,他把滑翔伞拿出来,告诉我工程已经进行一多半了:
“等我的病好了以后,咱们就去山顶滑行,你放心,这事儿稳得很,我这小毛病,最多半个月,一定会好的。”
然而事与愿违,半个月后,我们就见不到小伟了:他去省城做手术,不知道何时才能回来。我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一种叫失去的东西在我脑海中时隐时现,我们决定拯救小伟。瘦条告诉我们,他的远房大爷在洪桐镇住,有祖传的灵丹妙药,救了好多人。我们几个坐公交到洪桐,好不容易才找到:一条破旧的大街上,老头子正架着轮椅下象棋,瘦条把来由说出,老头子摸着胡须,进院子又出来,手上多了包药材:
“你们把这个拿上,芒种时分,我大清早起来抓的知了壳。手上沾点唾沫,从半拃长的泥洞里抠,一抠一个准,顺着就上来了。放在圆簸箕里,一个上午就全退壳,用捣蒜捶砸成粉,治百病,真的。”老头子说。小伟回来后,我们把这交给小伟,每天中午的药里撒一点,连吃半个月,仍不见好转,小伟的面目愈发惨白,皮肤坑坑浅浅,像粒晒扁了的蜗牛。李柔说,大家别再去找了,没有用的,我们现在做的一切都没有用。
“你咋知道没用呢?你咋知道往后就没法子了?”胖桶气冲冲地瞪着李柔,我跟二憨、瘦条站在一旁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反正就是没用,我不做了,我要回家练吉他。”
“练,练,练,你这个臭女人,就知道玩那铁玩意儿!”胖桶跳着怼李柔,李柔转身就走,连看都不带看一眼。又过了几天,拯救计划搞不下去了,李柔说得对,我们做的这些都没用。我把这事告诉了我妈,她说女孩子到一定年龄就会变得成熟,现实。我说可李柔才十三岁,我妈讲这跟年龄没关。“恶霸”三人组决定不再跟李柔说话,他们询问我的意见,我同意了。我跟李柔在46路公交车里并排坐着,什么话都不讲。闷热的汗珠快要砸碎裤子,李柔仍直直坐定,两手扒着前面座位。偏偏那些日子,我每天都能见到李柔,她开始经常出现在录像厅,咖啡店,甚至歌舞厅。每次她进去,我的头脑都会浑浑噩噩想好多事情:太可怕了,成熟太可怕了,简直就像是个魔鬼。
小伟的病情愈加变重,他的双手甚至推不动轮椅。小伟的妈妈把画室转让,母子俩呆在县城的医院里。没过几天,班主任猪蹄当着全校人的面开会,号召我们踊跃捐款,救助六年级三班赵伟翔同学。那天下午我咬着牙,把招财猪砸个粉碎,钢镚和毛币塞了两裤兜,左胸的口袋里,两颗钢镚紧紧的护着我的胸膛。我一共拿出了二十三块,恶霸三人组凑了五十,教师代表一人捐款两百,猪蹄塞了三张。轮到李柔时,她从口袋里掏出了十张红色的钞票,庄严地塞进了捐款箱。我惊呆了,愣了好久才被人推着上前。原来李柔没有变,她用业余的时间在咖啡店,录像厅打工,在镇上的歌舞厅还当了一阵子的幕后吉他手。
可这些钱还是不够,下一次的手术加上无休止的化疗,保守来算得五十多万,小伟他家就凑够二十万,剩下的三十多万没人知道该怎么办。我从家里找了个外国黄油铁盒,把每天的五角零钱放进去。一个赌博电影里演过的,一万块就大拇指那么厚,十万块也就十根大拇指的厚度。可我努力了两个月,连大拇指都没有望到。我去找小伟,他遗憾地告诉我,低空飞行计划得暂停了,现在最重要的是这条小命:
“大烨,还差三十万,好庞大的数目啊:这些钱我算过了,可以买一辆时速超过五百码的敞篷跑车,买一栋带花园的房子,买无数根辣条,买足球,玩具,书本。对了,还可以买好多架滑翔伞,你想一下,十几个滑翔伞,我们一人一套,从马蹄山上直冲着掠过,飞过杨树林,飞过王老五家的商店,飞过歌舞厅,录像厅,我们就这样滑翔一整天,等到星星出来,我们就在最近的平地上降落。西流河里放的几瓶北冰洋估计也差不多了,我们拿上来,顺着河流不停地走,就这样一天又一天,一天又一天…
小伟说到这儿顿了顿,咽了下口水,眼睛瞪得大大地看着我:
“大烨,你说为什么我的命就不值三十万呢?”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什么都不知道。那天我坐在椅子上,东望望,西看看,手揣在兜中,不停地绕着里边的杂线:我觉得自己糟糕透了,一切都糟糕透了,一个人竟然能糟糕成这样,无论如何我都不敢相信。
“大烨,我把这个送你吧。”小伟手心攥着一抹黄色,摊开,是那个皮卡丘钥匙链,洗得干干净净,甚至都刷掉了一点涂料,在晌午的阳光中散发着金色的光芒。我不知道该不该拿,小伟继续向前,拍了拍我的肩膀,说拿着吧。
小伟走的那天,我没有去,因为期中考,大家都没去。黄色的钥匙链在窗户上挂着,皮卡丘在冲着我微笑。我想起了机器猫,里面有过叫晴天娃娃的东西,也是挂在窗户上,A仔说只要挂上这个,心里认真地祈祷,放雨的天气就会晴朗起来,很有效的。我听着窗户外的唢呐,笙钹,阳光烤得很炙烈,晴天娃娃能够让晴天变成雨天吗?我不知道。
小伟走后的第二天,我一个人去了趟马蹄山,傍晚出发的,到了夜晚才上去。小伟走的那天不止送了我皮卡丘,还给了我一封信和一架滑翔机模型,那信确切地说是一封情书,给李柔的。小伟告诉我其实他也很喜欢李柔,但他知道,自己是无法跟李柔在一起的,为此他给我解释了很多大道理,我一句也没听懂,倒是有一句记得比较清楚:最爱永远是遮蔽。小伟还希望我能把这架滑翔机从马蹄山上飞落,我照做了,模型顺着高高的山谷坠落,两旁的翅翼在风中旋转,晃晃悠悠的在空中摇摆。底下的镇子上泛耀着灯光,有好几种声音交错,人声,鸟声,车声,我听不太清,也不怎么想听清。我就坐在地上看着,滑翔机慢慢地坠落,不断地肢解,破落,最后彻底溃散,光秃秃地挂在一个枇杷树枝上。小伟说过502胶是种很粘固的东西,这次他骗了我。
五
小伟走后没几天就是秋分。寒露,霜降,立冬,接着小雪、大雪一过,一年就这么结束了。那些日子我痴迷记录与时间有关的东西,譬如二十四节气,阴历阳历,沙漏手表。我趴在床上定睛细看,期盼时间能在沙盘与格子中永存,可惜大多时候它们总是越走越快。
我们毕业了。
人总是喜欢已知的未来:比如我在一年级的时候,特别羡慕三年级,因为三年级可以学英语,叽里呱啦,老有意思;到了三年级,我又盼望六年级;到了六年级,我却不敢盼望了,因为我不知道毕业以后我会去哪里:哪个地方,哪所学校,见什么样的人,做什么样的事。在所有未知中,人又最怕死亡,因为只有死亡难以把控,更没有什么经验可言。六年级的那个夏天,我做了许多噩梦,大多与死亡有关,而最让我印象深刻的一次,是在梦中被一群乌鸦啄食:它们盘旋于空中,叽叽喳喳,肆虐撕咬着我的肉体。我躺在地上大喊大叫,在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我醒了过来,窗外天空洁白,裤衩上有一片浓稠的液体:真他妈操蛋,我的第一次梦遗,竟然给了恐怖故事。
毕业典礼在七月中旬举行,我成绩不太理想,父母托人让我去了邻镇一中。下午我们被拉到操场,天气很热,屁股在“烤板”上四处挪移。去的人也挺多,声音很乱,先是校长致辞,然后各科老师发言,最后是我们的班主任猪蹄上台。所有老师属他废话最多,车轱辘话连轴转,我听得快要睡着了,偏偏他还不停点人。我被点醒两次,睡意全无,跟胖桶他们唠嗑,眯着眼仰头与太阳对焦。此时已近傍晚,云层聚集,天气逐渐转阴,底下同学也不安生,小打小闹,躁动不断,猪蹄训了两次后叹口气:哪一届都不让人省心。
就在他说完这话没多久,天空哗的变黑,像是戏剧落幕时的遮蔽。自然行为,并没有多少人惊叹,没过一会儿,幕布又被缓缓拉开,而此刻我再望向天空时,轰的一下就被怔住了:
是霞光,万里霞光。没有人不会为那天的霞光震撼,太美了,真的太美:一道燕子掠过,云朵在空中弥漫蒸腾,接着撒播成一片明晃晃的火烧云,有各式各样的形状,白羊,长蛇,以及巨龙。
“小伟!”
有人喊了声,我一惊,定睛细看:是的,那是小伟,一定是的。岸上的农民发出唏嘘,有人从凳子上站起,接着所有的人都站起,大家纷纷望着天空,霞光照耀在每个人的脸上。小伟做到了,我看到他乘着滑翔伞在高空盘旋。伞是淡黄色的,薄如蝉翼,与天穹混为一体:他操控着伞把在空中上下起伏,忽高忽低,悠扬飘荡,不断地描绘着轨迹与航线。在最后一笔,小伟盘旋到了低空。我看到他对我笑了,在空中对我使劲挥手,我也跳起,高兴地对他挥手。阳光隐逸在小伟的伞后,映衬出一轮红日,发射出壮丽的轮环般的光芒。小伟跟每个人都挥了挥手,接着继续向上,那群霞光也跟随着他的身影一同飞去,逐渐消散于沉沉的远方。一切像梦,不一会儿,天空又恢复了刚刚的沉闷。岸上干活的人低下头,继续锄着田地,有人站着,大多坐下,说着眼花了,不该熬夜,真几把操蛋。而我就在那一刻,突然哭了起来,毫无顾虑,旁顾无人般,对着天空放声大哭:小伟,我亲爱的小伟,不论如何,在高空中,请你一定要快乐,一定要幸福。
我们那一届现在过得都挺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