邻居
昨晚喝酒,今天跟公司请假,所以起得晚。从窗子透进来的光,柔和,静谧,落在咖啡色的地板上,留下一扇窗影,对着我缓缓横移。阳光肯定比这刺眼。拨开百叶窗,果然是雪:草坪,车子,邮筒,全是白的。雪花绵密,那白并不鲜明,混混沌沌,天地连成一片。
你说想一起在雪里跑。所以那年冬天你来了,坐几小时的飞机,落在我之前住的小镇。雪也下得这般混沌,我们却从未跑进去过,只是开车,往返于咖啡馆、图书馆和旅店。路上没车,也没人。轮胎打着滑,车子在雪里发出令人愉悦的滑动,我们的手握着,感觉彼此的温暖和干燥。旅店客房有壁炉,烧煤气的,却出奇地暖。就因为电视连着DVD,你便订了这家店。小津的彩色片,CC收的《秋日和》,窗外簌簌落着雪,斯人已故的原节子。
对面公寓门口立着个雪人,圆圆敦敦,白白胖胖。雪越下它越胖。总共住了三户:黑人大兵,白人姑娘,印度夫妇。你猜雪人是谁堆的?我猜是那印度两口子的女儿,能有四五岁吧,眼毛长长的,遇见我就笑,两个酒窝,good afternoon,不论早晚。黑人大兵坐轮椅,腿在伊拉克被炸掉了。他养一条大狗,很黑,很静,耳朵和舌头耷拉很长。白人姑娘是大学女子足球队的助理教练,以前踢边锋。没错,这姑娘长了两条踢边锋的腿。大兵在轮椅上抽着雪茄,说小布什是mother fucker。姑娘给了他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谢谢你,保卫我们的国家。这几个邻居都很热情,问我是做什么的,从哪个国家来,在这边有没有朋友。每次打招呼,我都会想像把你介绍给他们,一遍又一遍。
大兵养的黑狗绕着雪人嗅个不停,又长又卷的舌头哈着热汽。它大概是想弄清这到底是人还是雪吧。我用手机拍了下来。如果是从前,一定会发给你看。
多巴胺绑架案
昨晚其实是公司的party,欢送Justin的。聚散无常,送别更谈不上欢与不欢,无非凑一起喝顿酒而已。
Justin就坐在我对面,光头,蒲扇般的大手——按旧式武侠小说的形容——不停地往他那团络腮胡里送啤酒。他的小臂异常发达,像超市卖的巨型火腿,左右各刺一行繁体汉字:卻下水晶簾,玲瓏望秋月。
Justin大口喝着啤酒,问这些字是什么意思。我说是一个人夜里看月亮。你小子汉语果然比我强,他大笑。
Justin的ex是个中国女孩。这是她最喜欢的唐诗,曾兴致勃勃地翻给从小在美国中西部长大的未婚夫。Justin当然搞不懂一个唐朝人对月亮发呆有什么了不起,但还是逐字刺在肉里。
你知道么,Justin和这女孩交往六年,两地。女孩就在我以前待过的小镇读书,他周五一下班就去看她,开六小时车,周天下午再开六小时回来。一个周末来回跑十二小时,一年五十个周末,整整六年。难怪他摇头苦笑:Shit,am I dating with my Ram truck?(操,我是在和皮卡搞对象么)
Justin开过的这六小时,我也开过,中间要加一次油,吃一顿快餐,买两杯冰咖啡提神。这小子肯定一路超速,因为我开至少要六个半小时。
去年女孩拿到学位,解除了他们的婚姻。还差一步就是夫妻——就差那么一步。Justin昨晚要了四种颜色的扎啤,按黄绿黑褐的顺序一扫而光。他的大手翻弄着手机,说他们还是Facebook上的朋友。她最近结婚了,照片全都贴在上面。他说从来没见过她穿中式旗袍。他说她还是穿套头衫好看。
Justin也有一件同款样式的套头衫,胸前印着女孩所在学校的缩写字母。女孩曾养过一只白白圆圆的小猫,总是缩成一小团,所以叫Dough(面团)。Justin说他现在倒更想念Dough。
在中国女孩之前,Justin曾结过婚,三年,没有小孩,发现老婆和上司有染,就离了。酒吧中央立着圣诞树,映在他大胡子上红红绿绿。我问为什么没和那女孩结婚。他反问我中国人到底怎么想的。嫌他老?嫌他离过婚?嫌他是个白人?
嫌你不懂怎么对着月亮发呆吧,我盯着四样颜色的啤酒。
他边说边喝,喝的越多,说的越多。我也陪着喝了一种颜色,又苦又滑,像混了酒精的黑巧克力。他说他今年四十多,按中国属相是头牛。他搬过三次家,一辈子没走出过中西部。他说自己老了,连条狗都没有。他说fuck St Valentine's Day. Really sick of the shit. No more damn online dating.
你属什么的,Justin问。我说是狗。Aha,congrats!他又给我添了一杯绿的,happy new year!
我一饮而尽。搬来四五个月,第一个春节,没想到拜年的是个老美。
如果把胡子刮净,Justin其实一点不老,高大,结实,每天跑步,风雨无阻。他说每天就盼下班,痛快跑一个小时,大汗淋漓冲个热水澡,冰箱里拿一听啤酒,沉沉睡去。他说不怕得癌或者老年痴呆,就怕膝盖查出毛病。他说有氧运动的快感来自多巴胺,他的人生被这种小分子给绑架了。
我每周踢两次球,这习惯跟了我十几年。你曾笑我被多巴胺绑架了。没错,多巴胺绑架案。黑扎啤泛起一层白沫,我再次听到了这个字眼儿,从一团沾着啤酒沫的络腮胡子。
胡萝卜炒土豆丝
你知道我是喝不了酒的。三杯下肚,虽然面不改色,酒精却被悉数吸进肝脾。头疼,打算下米熬粥喝。红色的电饭锅,台湾大同牌。你来美国比我早很多。你说那时华人都用大同饭锅。你还叮嘱我晚饭少吃主食,全是碳水化合物。我说没事儿,踢场球就烧掉了。你在视频那头笑:又被多巴胺绑架了。
平时上班赶早,就煮冻饺子。我又不吃猪肉,只能买韭菜牛肉馅儿的。这么稀奇的组合,到最后也吃腻了。今天是国内三十儿,又不上班,所以不用吃冻饺子,冰箱里翻出胡萝卜和土豆,爆炒双丝。你的家乡饭顿顿有汤有汁。我这个只会炒菜的北方人只能让你摇头。你周末起得晚,所以早饭我来。在厨房忙活的当儿,听欧丽娟讲的《红楼梦》。这节目还是你告诉我的,你叫她“小欧老师”。
小欧老师讲课卖力,表情又丰富,台大学生都很喜欢她。那次讲到贾母吩咐“就铺排在藕香榭的水亭子上,借着水音更好听”,你坐在饭桌前,穿着睡衣。你还没睡醒,根本看不出我有多幸福。
记得你的小厨房挂的全是美式刀具,切两个土豆要半个小时,炒出来还不好吃。今天我不赶,最近又磨过刀,土豆丝胡萝卜丝切得又细又匀,橙橙黄黄一大盘下的油锅。一碗粥,一双筷子,我打开电脑,小欧老师正眉飞色舞,那边贾府也是雪天,黛玉轻轻扶起宝玉的绛绒簪缨。
你我之间就是这些细细碎碎,像一块块小砖,绵延铺下去,却铺不成一条路。我承认,许多事我都记不清了。比如那支缠了邦迪的食指,我想不起是你的还是我的,是我菜刀切的还是在你厨房切的。可那疼痛,邦迪缠上去的感觉,还有接下来两个礼拜的不方便,我倒记得一清二楚。
高速
除了上班下班,我出门还在用GPS。我记不住这城市的街口路名。我连记它们的打算都没有。我只想开到地方,赶紧办完事,再去下一个地方。我跟这城市毫无亲近感。我猜车子和GPS也跟我想的差不多:快走,快回,再快走。我想把这感受说给你听。以前你笑我多愁善感。其实我不是多愁善感,我是再没资格对你多愁善感了。
大雪让高速上的车流慢了下来,静谧,肃穆,好像是去参加白色的葬礼。我前方是一辆红色铲雪车,轮胎翻滚着灰色雪浪。也是雪天,也是高速,我们一起听音乐台的巴赫,雪不等落下就被风扬起,雪雾一路弥散。我把雨刷调到最快档,面前现出一辆重型大卡,往外洒落大把大把的盐。你说其实谁都说不清洒的是盐还是雪。我说盐和雪的差别在于前者具有金属质感。有你坐在副驾,说说笑笑,拌几句嘴,很快就到了。我也不用什么GPS,街街巷巷了然于胸。
我刚搬过来,也是开这条高速。当时车被旧物填满了:衣物,锅碗瓢盆,睡袋,电视,电脑,打印机,半箱子书,半箱子纸……不单是后备箱和后车座,连副驾都堆得像个活人,就坐在我身边。这些旧物你都见过,不少还用过。比如这电视,我们一起看过至少二十部电影。一路大雨滂沱,在平时雨珠应该直直地砸下来。可因为每小时80英里的高速,雨珠的轨迹由直线弯成曲线,斜着冲我射过来。乌云翻滚,电闪雷鸣,广播里的巴赫也被天气报警打断了,活脱脱一幅末日景象。前面出了事故,白色雪弗兰停在路边,雨帘中警灯闪烁,警笛被雷声吞没。我不得不停下来,雨滴又直直地往下砸了。雪弗兰的车主是位老人,撑伞打着电话。
我手机总共存了二百多个名姓,有中文,也有英文。假如我是那位老人,大雨中撑着伞,除了美国警察,又能打给谁呢?
车流又堵住了。我点开微信的朋友圈,在一堆团圆拜年的更新里看到你说航班堵在了多哈。六七十口的一大家人,二十六小时昼夜颠倒,你就这么硬生生飞回去了。你当然怕累,怕时差,怕带薪假不够用,但你说这是每年能对父母敬的唯一孝道。
20摄氏度,西南风,湿度64%,我查完多哈的天气,车流重新在大雪中移动了。
图书馆
这城市有四座公共图书馆,东南西北四个角落。我常去的是西边那座,因为离我住的地方最近。可所谓最近,也要开二十分钟高速。
今天想借《比海更深》。你曾说很喜欢是枝裕和的片子,还说等《比海更深》出了DVD我们一起看。可现在只有我一个人来图书馆,按英文片名的字母顺序,在亚洲电影区找到DVD,一个人去前台办理借阅。
以前我也总去图书馆,在过去的小镇,前台是一位瘦瘦高高的小哥,苍白的脸,金色的马尾辫,四肢细长。他是亚洲片的超级影迷,有点口吃,每次卡壳都是在头一个单词。他这口吃应该跟紧张有关。若是熟人,侃侃而谈,语速奇快无比。比如我来了,他会推荐图书馆新进了什么好片,从阿巴斯到蔡明亮,滔滔不绝。
可是他见到你,就口吃得厉害,how are you doing都how不出来。不但口吃,还脸红。人又长的白,红起来特明显,脑门儿都红得发紫。我笑说是你让他太紧张了。你说哪有,多见几次他就不口吃了。可直到最后一次带你泡那图书馆,小哥还是how不出来。不知是他没法克服紧张,还是你总共也没来过几次。
后来你在朋友圈里说看了《比海更深》,果然喜欢,你的年度最佳。记得当时看那海报,阿部宽一张瘦脸胡子拉碴儿。我说这演员找得不好,太有型了,不适合演这种丧角儿,让人出戏。你笑我是在嫉妒。我自认是个对电影叫真的家伙,被你说得有点恼。假如我知道自己根本忘不掉你开这玩笑的表情,就让你多笑个十次八次,又有何妨。
购物区
超市,咖啡馆,饭馆,健身房……美国的购物区都是按一个模子建的。这座城市,我过去在的小镇,还有你的城市,都没有什么差别。套用我们喜欢的Pulp Fiction一句台词:they got the same shit over there that we got here.
连超市里卖的东西都差不多。比如这个辣味花生,黄飞红,国内的牌子,买一包拆开,味道和我们在一起时一模一样。把花生全倒出来,不过百粒,中间还夹杂许多花椒。你一粒,我一粒,五分钟就吃完了。看一部电影,我们至少得拆两三包。
还是在超市,红黄绿三种颜色的彩椒,圆圆胖胖的。你说一天至少要吃五种颜色的蔬菜。我又开起自以为是的玩笑:红黄绿的彩椒,炒个鸡蛋,再撒上葱花儿,不就齐活了?你却认真地说:彩椒只是椒,颜色再多,也不算数的。
面馆号称西北面馆,却是福建人开的。红得灼人的辣酱,腰带宽窄的biangbiang面,吃不下几口,我就饱了。记得头一次去你那里,你带我吃那家台湾人的手擀牛肉面。现擀现煮,人又多,我们排了一个小时。面馆在唐人街,从你家开过去要进出两次高速。你一路不用GPS,裙子上的蓝色条纹至今清晰可见。我们先排队点卤汁和小菜,结账的是一个讲闽南语的小妹。手擀面怎么个好吃法,已记不得了,脑子里只剩这些有的没的琐碎。
到咖啡馆我没下车,drive-in买的Caramel Macchiato,杏仁奶,去咖啡因。还记得我去你那边总是拉肚么?你说我是因为紧张。笑话,跟你在一起怎么会紧张呢?现在我弄清楚了,原来患有严重的乳糖消化不良,连好吃的牛角面包都没法碰,就因为里面掺了黄油。在你家我还总是犯困,越喝咖啡越困。现在我也明白了:催眠的是糖,不是咖啡。
你喜欢纯度百分百的黑巧克力,早餐吃坚果和Gala苹果,在咖啡馆读书只喝无糖的黑咖啡。也不知你现在还是不是这习惯。
雪停了。购物区边上是一排松树,上面盖着白雪。两个多月前的平安夜,它们肯定都装上了彩灯,发出斑斓的流光。我从小就知道这个圣诞节,白胡子老头儿在烟囱里钻进钻出。我却觉得冰冷渺远,哪有中国的春节来得热乎亲近。出国这些年,我一直把圣诞节当成假日,直到最近才开始接受它是一个实实在在的节日。至于春节,反倒渐行渐远。你堵在满是阿拉伯人的多哈,但再过十几个小时,就能吃上年夜饭,然后一大家人浩浩荡荡去台湾旅行,虽困顿不堪,总还有个盼头。
你曾给我看过你家那边的相片,很美,也离我很远,一座能让你在二月份穿海蓝色裙子的小岛。
Jim
下午去踢室内,四点开球,六点收场。本是最好的时段,我却迟迟进不了状态。踢球这种事认熟不认生,我才跟他们踢第二场而已。踢完才知这是告别赛,原来是那个脚法花哨的湖南哥们儿要走。他们问我要不要一起吃饭。我推掉了,说不出是不熟还是不愿热闹。我是用微信找到这些球友的,全是中国人,有访学的,有留学的,还有上班的。假如在一起踢个百十来场,才能踢出那种熟劲儿,就算换成是我要走,也会来场告别赛,然后一大帮人去吃饭吧。
以前我在的小镇中国人不多,只能找老美踢。他们脚法糟糕,但个个能跑,也都乐意传球。带头大哥叫Jim,四十出头,满脑袋白头发,脚跟船一般大,射起门来虎虎生风。我跟这帮老美在一起踢了好几年,Jim换过三任女朋友,个个都喜欢跟我们一起踢。最后这位叫Mary,急诊室的夜班护士,两圈眼袋又大又黑。据说夜班护士挣钱多,但压力更大。难怪Mary一上场不但动作比男人还大,还脏字横飞:Fuck you Jim!Pass me that damn ball!
我们以为Jim和这护士小姐不会长远,岂知有一晚他进了仨球,在更衣室突然请我参加婚礼,他和Mary的。我去了,不在教堂,不在大酒店,就是高速边上一家小酒馆,彩电高悬,美国女足横扫同小组的澳大利亚,新郎新娘喝得烂醉,西装和婚纱横在桌上一会儿哭一会儿笑。那年的女足世界杯在加拿大,两口子一路北上度的蜜月。本以为美国能拿下冠军给他们作庆,岂知竟输给了日本。俩人在温哥华大吵一架,Jim盛怒之下先跑回来了,招呼大伙儿踢球。过两天Mary也回来了,一上场还是满嘴脏话,哪有半点新娘的样子。
以前你看我踢球,曾对那个满场飞奔的白头翁印象深刻。没错,他就是Jim。那时他还不认识Mary。现在他们俩都有小孩儿啦,天天在Facebook上晒照片。Jim还在踢球,干脆把工作换成了中学足球教练。Mary生完小孩就不踢了,继续当护士,估计可能温柔点了,不讲脏话了。
你知道么,我搬过来后给自己起了英文名,Jim。说不清到底为什么是Jim。也许是这名字够普通,也许是潜意识里自己满头白发时也能拨脚怒射。又或许我只是想给自己一个新的开始罢了。
刚开始不习惯这名,总以为Jim是个别的什么家伙。曾闹出被人喊Jim自己却左顾右盼的笑话。可这不就是新的开始么?如果连这都嫌麻烦,干脆就什么都不要变了。
曾被人问:Jim,是什么把你带到这里的?若换作老美,会说是天气,是家庭,是婚姻。而我——四五个月新的Jim——只能老老实实说是这份工作把我带过来的。
你瞧,假如我再换一份工作,就会再换一个地方,再换一个名字——Marvin或David——岂非又是一轮新的开始?
海上花落
洗完澡,晚上七点,去看中国留学生办的春晚,十五美金一张票,不知买的是那顿自助餐,还是学生们的新编小品《卖拐》。学生们在喝彩,叫好,起哄,我坐在最后排,嘴里是腻呼呼的牛排味儿,不甚了了,便开车回家了。雪花在路灯下,倒挺好看。
《比海更深》塞进了碟机。我都算好了:两个小时的片长,看完洗漱,十二点前熄灯,睡觉。我已接受你和我不再联系的事实,手机也免进卧室了。
可字幕刚出来,我就看不下去了。假如你问我哪一次吵得最凶,我会说是宿营那次。俄克拉荷马的七月,四个小时的高速,盒子里塞满了冰块和食物。你订了七五折的小木屋,就在溪边,空调轰鸣的间歇能听到水声潺潺。晚上看电影时咱们吵起来的,就是为了字幕。不论看书还是电影,你都极认真,说开场字幕和音乐是帮着进入情绪的,而我还在摆弄手机。我也很怒:两三个月才见一次,好不容易两个人都请到假,难道要为什么进入情绪吵个没完?
小木屋后面还有温泉,屋里有炊具和冰箱,我们带的食物足够吃三天三夜,可是有一天半我们都没说过话。回来的路上倒是张口了,明显都不在情绪。你问我热不热,我摇头。我们去吃个冰淇淋吧,你摸了摸我的额头。下高速去的DQ,香草冰淇淋,我至今还记得嘴唇上又甜又黏的感觉。结果呢,自然是乳糖消化不良!甜味还没逝去,我就嚷嚷找厕所。你开的车,手忙脚乱拐进一个破烂不堪的加油站,柜台后立着一位白人大妈,张开红通通的双臂:Hon(honey的略称,见于美国南方)!我坐在马桶上,舔着嘴唇,那甜还若隐若现。
就是这臭烘烘的甜味儿,让我今晚没法看《比海更深》。我斜躺在床上,翻开那本《海上花落》,也是你送的。百年前用吴语写的《海上花列传》,被张爱玲翻成国语上下册,《海上花开》和《海上花落》。你在台北买的,皇冠出的繁体竖排版。本来打算你留上册,下册放在我身边,可我又错了:你对书是极认真的,怎么可能舍得一分为二呢?上下册便一路跟我搬到了这里。
夜深了,蟋蟀声声入耳,王莲生听说沈小红已日渐窘迫,长吸一口鸦片烟,落下两行清泪。我突然跳了出来,合上书:要是你读到这段,会怎么想呢?张爱玲说情到深处没名堂,你同意么?
十二点,睡了。不知道你是不是还堵在多哈。我把手机藏在客厅沙发底下。情人节快乐。狗年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