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以前,爱丽丝小姐的儿子被确诊为自闭症。
我坐在灰白色的美式乡村风格桌前,接过爱丽丝手中的茶,道谢。我对这桌子再熟悉不过,熟悉它的宽度、长度,甚至熟悉每一道划痕的触感,我所在的位置是一个可以接收到阳光拂煦的角落,屋子里并非处处明净,没有光线的角落总是阴沉着。在有限的空间里,无论是桌椅、地毯还是餐具都散发着粗犷的田园气息,这种审美跟英国无关,跟社区无关,跟家乡无关,完全是爱丽丝自己摸索出来的风格。她从没有请过设计师,也没有买过一本设计方面的书,就像她的生活方式一样,都在度日中塑造。我曾经每天在这张桌子前吃牛奶泡麦片,写论文,听爱丽丝读圣经,“没有果子,就没有恩典。”逆着阳光我眯着眼仿佛看到对面坐着的是一位虔诚的修女,疲倦的午后,这个角落与天堂相连。
这次回伦敦我决定第一件事就是去看望爱丽丝。不知道为何,她总让我提心吊胆。有一些人明明比你成熟稳重、饱谙世故,可你总担心他/她会从高速公路上脱轨,总担心他们身上驮着的包裹会散掉。爱丽丝的气色不错,人好像更加结实了,是那种不怎么多虑的人才会有的健康。而我的心里惴惴不安,像一个尚未自首的罪犯,一直没有将自己玩忽职守的经历告诉过她。就在爱丽丝最后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将任务托付于我时,我差点弄丢了她人生中最重要的东西。
“我最近总接到性骚扰电话。”爱丽丝皱了一下眉,像遭遇到一个不太重要的事故,例如自行车骑到了碎石子上,但又值得一提。
“哦?那是怎样一种电话呢?很猥琐吗?”我的眼睛瞪得浑圆。
“恰恰相反。很有礼貌,也很客气,一开始我以为是单亲俱乐部里的某个男性成员,可能是想要约我见面。对了,最近我参加了这个组织,其实就是大家可以一起带着孩子逛逛公园、坐在草坪上吃三明治。”她结结巴巴地说,“但很快,我意识到不太对劲,男人的声音低沉可靠,但很快他提出要跟我在电话里做爱的请求,当时我手里还握着《圣经》呢,老天。”
“可是小姐,你也需要一些……轻松的……性爱吧。”真不敢相信这样的建议竟然出自我之口,我还挺希望生活在规律之中的爱丽丝做一些出格的事,哪怕跟一个男人出去放浪几天,或者丢下孩子去旅行。
“我想是的,我对他说‘你的电话不合时宜,至少不是现在’,挂断电话后我开始后悔了。后来这个号码又来过几次,我牢牢记住了尾号,没有接听。”
我憋住一股笑声,“真好奇是什么样的人打来的,是白人还是黑人,是中年男子还是年轻小伙儿。”
这时,爱丽丝的儿子艾伦从沙发上滑下来,像猫咪一样走过来,把脑袋放在我们中间。我们不约而同停了下来,用最温柔的语调问他有什么需要我们帮忙做的吗?需要水、饼干、玩具?他摇晃了一下脑袋,一如既往地很少说话,又对着沙发慢腾腾地返程。他的行动总像幽灵般了无痕迹,悄然无声,以至于发现他的时候常常让我吓一跳。我们没有立刻恢复对话,从背后看,他的脑袋相对于狭窄的肩膀来说,过于大了。比起跟大人们互动,他更喜欢一个人陷入冥思。过去我只觉得他是一个安静内向的男孩,跟其他小孩一样喜欢听故事、玩手机,胆子更小一些,没有将自闭症跟他挂勾在一起,我甚至怀疑他不是爱丽丝的亲生的小孩,他身上实在找不到他母亲那种强烈的求生气息,更像是从某个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没什么血色。
还记得多年前我来到这里,我按响了门铃,她穿着棉质运动服,腿上穿的是紧身裤,上衣是连帽衫,脖子上还挂着耳机,一副刚挂上电话的样子。后来我发现她到哪里都喜欢挂着白色耳机,很沉醉于打电话,通过谈天内容我得知常常与之通话的是她的姐妹,聊的都是家长里短。她有一个大家庭,姐妹四个,她后来得知我是独生女后表示出巨大遗憾,后来我明白这种遗憾因为她得到姐妹的帮助着实很多,特别是基于她的一些特殊情况。新生活的开端来自她热情地接过我的行李,把大包小包拖进家,她力气很大,干脆利索,箱子的尺寸在她身旁自动缩小。我慢热地端详起她的脸,饱满的额头,跟年龄不相符地有一颗青春痘,马尾辫扎在后面,圆圆的鼻头。一进门,我惊讶地看到一个三岁男孩变戏法一样显现,但没有跟我打招呼的意思,我正在犹豫,爱丽丝抢先一步说:“这是我的儿子艾伦,我是个单亲妈妈。”我仿佛不小心买了一副组合套餐,赠送的那部分还是退不掉的。
爱丽丝当时36岁,在医院做咨询顾问,有点像护工,只是护工是照顾病人的身体,她照顾病人的心情,正是因为有了她们这些人的存在,医院因过分冷漠、缺乏人情味、服务差的投诉大大降低了。她的作息跟正常白领的日程颠倒,工作日不用上班,周末两天则需要待在医院里,晚上工作到很晚,这个时间是基于她单亲母亲这个身份来设置的。每逢周末,她就把艾伦送去姐姐家看管,大部分时间自己在家带孩子,逐步形成了自己有规律的生活方式,习惯会给人无限的安全感。
爱丽丝靠按揭买下这个房子,首付款只付了价格的百分之七,是政府福利策略的一部分,她把政策研究得很详细,从不放过对自己有利的帮助。“这可要感谢玛格丽特·撒切尔夫人了,是她的房屋购买权计划帮助租户以折扣价买房,打从那开始,很多普通人都可以将房屋私有化了。”对住房政策颇为满意的爱丽丝接着说,如果她愿意,还可以向银行贷款装修的费用。对她来说,存钱不易,伦敦物价太高。当了母亲后,她的生活方式和态度大变特变,年轻的时候根本不去想生活要有保障这件事,城中好玩的事情还来不及一一品尝。如今她对社区有哪些服务也会密切关注着,我不能说这里面没有一种有利可图的目的,至少她不愿意错过。可有天,当爱丽丝推开我的房门,听到我的收音机里正放着BBC新闻,主播语速很快地在播报下议院里因脱欧问题产生巨大的分歧,语气里带着一点不屑,工党发表宣言,“只有劳动者成功,英国才能成功”。她没有被工党的宣言吸引,反而惊讶地问,“你在听政治?”仿佛我在做一件出格的事,这倒让我有点不好意思起来,我在试图伸手够离自己八丈远的东西,我不该有这样的野心。
“这两天工党和保守党打得不可开交,你不想知道他们是如何辱骂彼此,相互丢鞋子的吗?”
爱丽丝说,“那些沉迷于政治讨论的人,他们简直就是在浪费时间。”
“那你支持脱欧还是反对脱欧?”
“我应该不会去投票,简直像儿戏一样。”爱丽丝走出去,把电视频道又调成了《小猪佩琦》,艾伦最喜欢的节目。她不能体会,我对参与到她嘴巴里那种游戏的向往。
艾伦是我见过的最害羞的男孩,大部分的时间都不会跟我讲话,如果跟我讲话一定先非常腼腆地笑,露出一对酒窝。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嵌在脸颊里,瘦瘦的躯干,两条细长的小腿,他也是我见过的比较瘦弱的小男孩。爱丽丝告诉我,他六个月就从肚子里出来了,体重只有正常婴儿的四分之一,整整在看护箱里住了三个月。我能感觉出她对儿子生命的得之不易有着深刻的感触。
都说秋天萧索,可是伦敦像拉开了帷幕,所有的植物还是欣欣向荣,落叶纷繁,成为街道的装饰,整个城市呈现枣红色,人们显然比夏天更有精神头,穿上皮衣夹克和风衣的时候,才更像伦敦人。临近万圣节,处处摆着橙色南瓜,橱窗闪动彩灯,街上的小孩已经开始装扮起来,脸上涂抹各种图案,奇装异服也都穿在身上,个个神气起来。我也在超市给艾伦买了一件礼物,那是一个橘色的小手电筒,打开之后,会投影出一个蝙蝠的图案。艾伦很满意这份礼物,走到哪里都戴在身上,仿佛被他照过的地方会有奇迹发生。别的小孩已经把脸画成鬼一样出门要糖,爱丽丝却不给儿子做任何打扮。我问她为什么不喜欢让儿子过万圣节,她说:“万圣节本来就是在每年秋天凋零的时候,是怀念已故的亲人和思考生命短暂的时刻,如果大家都加入商业的派对,这个节日就失去了本身的意义。”我觉得爱丽丝小姐有点迷信,她说这不是迷信,是信仰,她百分百相信灵魂这回事。
我们第一次产生观念的分歧就在灵魂这件事上,她发现我对她的观点半信半疑,便试图举一系列的经历来证明。比如她要去参加一个亲戚的葬礼,回家的路上看到亲戚的影子从她身边窜到了树上,我说那是幻觉,她说姐姐也看到了。她在医院里的工作就是纾解病人,但更多时刻就是病人去世时,安慰病人的家属。她是见过太多生死的人,看病人的呼吸或逐渐微弱或突然停止,她凝视着濒死的时刻,仿佛处于真空中,没有恐惧,没有心跳加速,她觉得那是灵魂离开身体的时刻,死亡是生命循环的另一个开始。
还有一件事情让爱丽丝对灵魂的存在深信不疑。刚搬进这所房子不久,她做完大清洁,麻利地装点新家。有晚她睡得很早,也许是做多了家务身体积攒了疲劳。沉睡中,她睁开了双眼,一个 70 岁左右的白色短发老太太从窗户飞了进来,寒气包裹着老妪僵硬的脸和躯干,也对她聚拢而来。这画面可不是夏加尔的油画,一个女人漂浮在有着蓝色奇幻色彩的星空里,太甜美做作。梦里画面阴森森,月光如挥洒的骨灰,扫把清理掉墓地的落叶,显露出腐蚀的石灰岩,雾气低沉地萦绕在所有事物的周围。她心一紧,不知从哪来的胆量,睁大眼睛看清了老妪的脸,脱水一样的僵硬,眼睛是凹陷的,嘴角有深刻的皱纹,头发捶打脖颈儿。老妪什么也没有说,可是爱丽丝感受到一种威胁,愠怒地对漂浮在自己面孔前的老太太说,“请你离开,现在是我住在这里。”躺在床上的她几乎听到梦中自己在讲话,她似乎醒了,又似乎没有,说完感到身体瘫软,想去关窗又没有力气。
第二天,爱丽丝醒来房间已是大白,现实无恙,梦历历在目,挥之不去,她留意到窗户开了一半,白色窗棂油漆因为日久和潮湿已经剥落,这个细节是她没有空去管的,要操心的事太多了,从窗户望出去虽不见太阳,天空也没有乌云,却是亮堂的,视线落在夹在两栋楼间的绿地间,有小孩正坐在大红色的滑梯上,窗帘在风的吹动下像鼓气的风帆。因为梦太真实了,老人的脸如蚀刻般浮现在她的脑海里,她决定敲隔壁邻居家的门,邻居这一家住在这里30年了,熟悉这里的一切。向他们描述了自己那逼真而荒诞的噩梦,如警察盲画出嫌疑人的肖像,细说了梦中老太太的模样。邻居听后,大为震惊,说这位老太太就是在这里曾经住了 14 年直到去世的上一位房东,千真万确,银色的齐肩短发,面皱纹如靴,撒了气一样的皮囊。“她大概太爱这个家了,死后,房子被儿子拍卖了,可惜,可惜……”
“她是死在这间房子里吗?”
“是的,好几天没有人见到她出门,送牛奶的每天来敲门,觉得不太对劲才报警的。警察排除了谋杀,认为是她在浴室滑倒了,就再也没起来,是个意外。”
老人去世,孩子卖掉房子是常有的事,这个房子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也许比起结构、造型,能让人更贪图的是这个街区的与世无争。在邻居的扼腕叹息中,爱丽丝浑身一颤,像被梦中的雷击中了。
一个女人在梦中大举入侵另一个女人的领地,她们都是要霸占这里的主人,这梦魇是红玫瑰与白玫瑰之争,是血腥玛丽的冤魂。不,她不打算与亡魂抢夺地盘,不准备降妖除魔,她在心里暗暗盘算。回到卧室,翻出教堂里的纪念品、十字架等圣物,在柜子上搭出一个祭坛,人类阵营和鬼阵营要穿越维度,她像是一个熟练的布道高手,手写了一张卡片,“欢迎回来。”
好意被辜负了,鬼阵营的那位女主人再也没有回来过,或者说没有人看到她是否回来过。我们看不见的东西实在太多了,也许看不见的才是真实的世界。风吹向柜子时留下蒲公英的种子,爱丽丝便觉得那些是灵媒。
“这就是这所房子的故事。”
“你太诚实了,爱丽丝。如果以后还会把房子租给像我这样的中国留学生,不要对他们讲这个故事。”
“为什么,你们怕灵魂吗?”
“我们从不住死过人的房间,也不会买刚死过人的房子,中国人觉得那是一种晦气。其实,我现在也有些害怕了。”
不怕死的爱丽丝向我讨教养生知识,“中国人的寿命都好长,中国女孩都看上去好年轻好苗条。我以前从来不减肥,但我健身,希望紧致有曲线,十年前我做过隆胸手术,这不是什么秘密”。
住在这里这么久早晨第一次跟我去家门口公园跑步,太不可思议了,爱丽丝守着这么大一个Bettersea公园,却从未进来做过运动,我们走出自己的街区,穿过一条大马路,马路中间停着一排车,我看到车玻璃上用胶带封着便条,写着转手的价格,两千镑左右,都是经济型家庭驾车,窗户上雨点的痕迹像白癜风病人的皮肤。过了这条马路,我们就进入了高档的社区,一排红砖楼,是维多利亚时期的住宅,有扇形斗拱和宽敞的飘窗,每家每户窗前和门前都摆着盆栽。房子街道前停泊的车也高档一些,都是精致中产的配置。Bettersea公园就夹在泰晤士河和这片红砖联排别墅中间,爱丽丝并不羡慕这个街区,尽管近在迟尺,她却从不觉得与自己有关。
我们随便从一个黑色的铁栏小门绕进去,走了几步就上了一条超长的羊肠道,通向很远的地方,冷风吹进我的脖子里,我们迈开步伐跑了起来,两侧是悬挂着露水的草坪,仿佛才刚刚解冻,没有复苏生命力,右侧有一个小型的足球队在训练,每个男孩大约八九岁,每个人脚下盘着一只黑白相间的足球,球比他们的脑袋还大,每个人意气风发。这是我们第一次一起跑步,路线是随机的,没有统一过步伐,没有竞赛,却一路有默契。当我说自己累了,需要停下来的时候,爱丽丝喘着粗气说,“太好了,我也是。”我们的脑袋冒着烟,两个人相视,咧着嘴,大口呼吸。
我们停下步伐,听到远处的泰晤士河上船只鸣笛,太阳将那排安妮女王风格房子的屋顶线镀上金边,尖尖的维多利亚屋顶仿佛要刺破这个溏心蛋,脚下的草坪向上蒸腾热气,灌木丛苏醒过来,林间小道森罗万象,我们都脱下了外面的运动外套,挂在胳膊肘上,往家的方向走,鞋子上黏着湿浸浸的泥土。爱丽丝突然信誓旦旦对我说,“我想活得久一些。”
“你不是不怕死的吗?”
“活得久,这就可以多陪着我的儿子了”。
那段时间,爱丽丝似乎真的迷上了养生。除了吃了几天有机食物外,有天我回家,她很兴奋地说去了中医店做了针灸美容,问我是不是脸看上去更有光彩了,还问我唐人街里卖的章光祛痘面霜是不是真的有效。
很快养生的事情又被搁置了,每过一些时日,政府就会派教育部门人员家访,做调查问卷,再询问一些问题。害羞的艾伦慢慢地回答问题,声音很轻,他从来不像其他的同龄男孩子那样会使出吃奶的劲,掀起屋顶,撼动世界。经过评估,他们判断艾伦在学习语言上存在障碍,爱丽丝因此可以到教育部领取一笔补助,用于儿子语言学习和生活费。
艾伦像是飘浮在这个世界上的轻柔羽毛。有一天小男孩揉着眼睛靠近过来,委屈地说着:“妈妈,我好难过。”原来他在哭,只好一直揉搓胀满泪水的眼睑。
“你为什么难过?”
“因为我不能唱歌。”他指的是,跟不上手机里教唱童谣的歌曲。艾伦哭得也很轻柔,像一尊梨花带雨的泥像,满满在融化。
“喔,我可爱的儿子。”爱丽丝一边叹息,一边将艾伦拥入怀里,无力和怜悯让她心如刀绞,她多么希望把自己的坚强用手臂传递给怀中的孩子,她喃喃道,“我该怎么帮你呢,儿子”。
周末在医院长时间工作,平时照顾儿子,送他去学校和语言中心,她从来没有对我抱怨过一句辛苦,喋喋不休跟姊妹打电话的时候,我无心偷听,但从语气中猜到她的苦水倾泻,还有每个女人都会做的——倾诉委屈。如果机会合适,她到很愿意出去约会,只是作为一个母亲,她不得不谨慎选择约会对象,几乎没有人约她看电影、吃饭,她手机上只有亲戚的号码显示,越来越缺少激情。
万圣节过后,天气骤然转凉,每天不到五点就天黑了,不出太阳的时候,伦敦就像是用铅笔画出来的灰色草稿。爱丽丝照样带儿子出门玩,也许是吹了冷风,回来艾伦就感冒了,晚上发烧哮喘也犯了。艾伦四肢无力摊开,像一只失去意识的小猫,量过体温后,爱丽丝打了一个巨长的电话给医生描述细节,订好出租车,陪儿子在医院住了三天三夜。
他们回家的时候,我第一次见到了那位缺席的父亲,非常高大,接近一米九的身高,他一走进我们的房门,天花板开始下降,他坐在客厅的沙发下,客厅在聚拢,原来我们的房子这么小啊。他穿着藏蓝色防风衣、松垮牛仔裤、运动鞋,似乎对外表没有要求也不在乎,寸头,宽脸,讲话客客气气,却没有看出什么个性,总体来说是一个老实巴交的男人。男人坐在餐桌前,爱丽丝加热了炸鸡排,又在盘子里放了一块面包,男人憨笑着表示感谢,爱丽丝没有动容,他随即也收起了表情,太过套近乎会显得很不得体。爱丽丝又从冰箱中取出一小只冻僵了的柠檬,切开,捏住其中一块,在金灿灿的鸡排上面挤压它,冰凉的汤汁浇在鸡排上,让食物爽口。男人有点高兴,津津有味地咀嚼着,又将一小盒黄油抹在面包上,塞进嘴巴里,像在享受一种回报。爱丽丝的态度始终如一。在我看来,他明明可以做一名强健的父亲,成为一家中的中坚分子,为他们驱除生活里一切不安。爱丽丝却把他拒之门外,也许他也渴望拥有这样的家庭,又也许他从来都逃避这样的责任,这是一个看不出强烈愿望的男人,正像城市里很多正被生活折磨的人那样,光是活着就已经满足了。那爱丽丝又为何选择这样的一个男人做孩子的父亲呢,也许正是他的老实、平常,给了她做母亲的安全感,同时又不用太过担心这样的男人给她生活带来夸张的干扰。病后的艾伦显得更加温柔安静,话更少了,他的细声细气显得我们的房子、街道、整个社区都粗鲁坚硬,衬得父亲更像是这个家的异物。第二天我出门前,发现艾伦父亲还坐在客厅里陪他,爱丽丝不在,不知道昨晚发生了什么,他们有没有亲热过,我也不想猜测他们之间现在的关系。我想起了在爱丽丝众多的电话中,有一小撮是打给这个男人的,就像他们在我面前的沟通方式,就事论事,不咸不淡,甚至看不到友谊,偶尔爱丽丝会流露严厉的语气,也只能是对着这个男人,他没有抚养孩子的义务,却要接住孩子母亲的坏情绪和一点轻视。他们似乎有什么约定,男人多照顾了艾伦一天,在爱丽丝去医院上班的时候,喂他进食,把他放在大腿上,像往一口大锅里放了一只小茶杯。我能想象出如果他们组成一个真正的家庭该会是什么情景,就像解一道毫无悬念的应用题。艾伦父亲离开时,我从他的身影来看,这是一个听天由命的男人。
过完新年,爱丽丝又在姐姐工作的医院里找了一份兼职工作,同样是做顾问,周二和周四上班,不同于之前的医院,这家医院是针对精神病患者的政府资助医院。这些病人不会不请自来,甚至大多数人不觉得自己有问题,一些病人是家人送来的,来的时候还在地上撒泼打滚,也有送来时呆若木鸡的,脸上黏着面包屑。很多病人是被警察开车送进来的,进来的时候还戴着手铐,需要留院观察进行评估,最后医生、护士、顾问开集体会议来判定病人的精神状况和去留,留下来的会接受免费的治疗,算是国家提供的福利。但不好说里面有没有畏罪潜逃的伪装者,留在医院至少比蹲牢房舒适多了。
做了这么多年的顾问,鉴于这份工作的特殊性,让爱丽丝有了一种出乎意料的挑战。她花了大量时间阅读病人的履历,了解他们的过往。医院里男女病人严格分开,爱丽丝主要负责女病人工作,很少踏入男病人区,不知道男病人们相安无事还是常常打架,但她清楚知道,女病人们经常做一些匪夷所思的事情。比如一个女人率先对着某个房间敲门,这样毫无意义的举动,却引发了每个病人关注,她们毫无理由地排起长队轮流敲门,像是集体共同完成一个游戏;比如有人总有暴力倾向,剑拔弩张袭击其他人,严重的时候医生只好将病人关禁闭。施暴人是可怜的,虽然她们受过伤害,有很多施暴的理由,却成了医院里最危险的人物;还有一个女人,尽管没有暴力倾向,但她见人就说“I hate you”,眼睛里冒着恨意,内心的黑暗和仇恨让她自己也透不过气,敏感而脆弱。
爱丽丝回家,弯下腰,捡起地板上从门缝塞进来的各种账单、信件、广告传单,整个人尚有余力,心情不错,愿意讲的就更多。“还记得我上次跟你讲的一直说‘我恨你’的女人吗?”
我点点头。
“我今天拥抱了她。在很多人看来,我很勇敢,的确我也是。她竟然说她喜欢我,因为从来没有人像我这样碰过她。我查了她的档案,18岁时被人强奸,之后发现自己感染了艾滋病。还有那个充满暴力倾向,总要打人的女人,她原来是一位孩子的母亲,我也是妈妈,我深深替她感到难过,有这种病,她自然不能跟自己的孩子在一起。”
那些日子,我撑着不睡,像是等丈夫回家的妻子,等着爱丽丝回来,她似乎也很需要一位聆听者:患上恐惧症的人,时时觉得有危险发生,房屋会塌掉,食物会被下毒;得了强迫症的人,不断往厕所跑着,不能忍受一丁点儿的尿意;嘴里不断发出诅咒的女人,以为自己的预言定会成真。
“最近警察送来一个新的患者,她在家酗酒、打孩子,导致丈夫无法忍受而报了警。过去他们很幸福,某日天降大运,竟然中了彩票,不是那种小金额的刮刮乐,而是大乐透,一夜之间变得很有钱。她不是为了躲避亲戚借钱,到这里把自己幽禁起来的。她完全是因为变有钱而疯掉的,有钱之后性格大变,反常、乖张、沉迷酒精。你看,有时候有钱并不能带来幸福。”
“有一个漂亮女孩,眉眼好看,身材也好,不声不响,看不出有任何疯狂的地方,像是某个家里的乖乖女,讲话的时候挂着微笑,一看就是从小按照礼貌要求训练出来的。她的问题是性瘾症,想不到吧,荷尔蒙严重失调,只能依赖药物。她告诉我,她非常痛苦,明明知道这是不对的,但就是无法把持自己,她不能出去,出去就会随便找个男人,对高矮胖瘦、职业性格都不挑不拣,严重的是她甚至跑到外面性骚扰别人,被警察送进来的。”
“原来有人真的会活不下去。今天我发现一位女士,出身、样貌、家庭样样不低,可她就是想去死。她说如果我帮她送死,就更改遗嘱,把她部分珠宝、钱留我。我告诉她,英国政府不允许协助死亡,没有人会帮你自杀。死不是早晚的事吗?何况她拥有该有的一切。”
“最近回来了一个女孩,她本来已经治愈,出院回家,需要吃药维持稳定,但是她和丈夫想要生孩子,就把药物停掉了。结果她的精神病又严重了。我真的好伤心,我能体会一个女人想要做母亲的渴望。”
“有时候我在想,人们该到我的医院去看看,人就会更加珍惜眼前的生活。”这些话就像来自畅销书架上的人生哲学书籍,放在任何一个地方都能云集响应,爱丽丝像一位陶醉于自己使命的神父,发表着自己的意见,“很多时候人是因为缺少爱才精神分裂。理解一个人的病因,就像理解一个人生活的不易。”
可惜我上学的地方换了校区,理智和计算后,我选择搬到交通更便利的地方。她帮我打包行李,把不经常用的东西装到纸箱送去邮局。
“你能帮我一个忙吗?”将最后一个箱子推进邮局窗口,爱丽丝在回来的路上问我。
“爱丽丝小姐,第一次求我帮忙。”我脸上竟然带着不怀好意的笑容,“能是什么重要内容呢?”
“今晚有人约我去看电影,我来不及请人帮忙,你能不能在家帮我看一下艾伦,这不符合规则,虽然我知道不该提出这样的要求。”
“这也不算什么,我当然可以帮你,而且我一直盼着你出去约会。”
尽管爱丽丝有着与生俱来的同理心,很容易获得病人的信赖,但在生活里似乎没有什么同龄人的朋友,也没有女性朋友,就是那种被女性普遍认同的同性之间的友谊,能给很多女人带来最满足的情感,她恰恰缺少。除了姊妹和孩子父亲之外,爱丽丝第一次将儿子托付给一个外人看管,尽管只有3个小时左右。那晚我坐在客厅沙发上,舒舒服服地看书,手机联上音响放着轻松的黑人爵士乐,心想这可是我和小家伙最后一次的独处,我不用哄他睡觉,爱丽丝答应我在他上床前回家。晚饭的时候有点曲折,我好不容易才把手机从艾伦手里夺过来,让他吃掉了桌子上的肉酱面,为了奖励他对我的配合,我动作夸张地在他面前,拧开一瓶玻璃罐头。
“这是什么?”艾伦问。
“我小时候最喜欢的甜品。”我把整个罐头倒在两个碗里,总共加起来也就两颗桃子的量,我用小刀把他碗里的桃肉乱砍,把果肉块切小,艾伦期待着看着。我们用勺子挖着软糯的桃肉和浓厚的果汁,就像在打捞月亮,满满一匙送到嘴里,尽情地享受清凉的酸甜,他连勺子也舔干净了,冲着我微笑,我帮他洗掉手和脸上黏糊糊的桃汁,放他随便选玩具去玩。我看了一眼手机,刚过九点,艾伦就坐在地板上玩积木,轻手轻脚地搭着城堡之类的东西,嘴上偶而哼出“E”、“O”等字母。为了防止他尿裤子,我特意把洗手间的门敞开,灯也打开,好让他随时去方便,不过也许是我多虑了。书看得昏昏沉沉,我躺在沙发上,眼睛对着天花板,当我起身的时候,看见地板上是七零八落的木头积木,没有任何造型可言,艾伦并不在。我霍地坐起来,扫描了客厅的每个角落,一下清醒了。
“艾伦,你在洗手间吗?”
没有人回答。
我等了一会儿,站在洗手间门前,敲敲门,橘色光线幽幽的,异常安静,我又问了几遍,屏住了呼吸,只有潮湿的空气扑面,得不到回应我才把头探进去,洗手间里一个人也没有。我第一次推开了爱丽丝卧室的门,快速扫了一眼床、柜子、窗户、梳妆台,仍然没有艾伦的身影。这个时候反应过来大事不妙,因为我在家,所以大门并没有反锁,艾伦有可能溜出去了,不是有可能,一定是溜出去了,我想起爱丽丝用满是怨忿的口气说起过,一个患自闭症的小孩因为学校门卫的闪失,从学校侧门溜走了,避过了监控器,再也没有回来。如果艾伦丢在了我手上那可怎么承受得了,坏念头一闪而过。我又翻开了屋子的角角落落,从来没有像彼刻感受到缺少一个小家伙,原来是如此空空荡荡。我来不及穿外套就推门出去,慌乱的脚步震亮了楼道里的灯,社区昏暗得像一个不见底的谷仓,而我该去哪里找到这粒微小的谷粒呢?大风席卷着所有的落叶,和我的脚步声一起,搅动了夜的宁静,我只才冲到楼下,已经气喘吁吁,也许因为太惶恐,心跳加速到不能承受的地步,一阵疼痛感从心房传到喉咙,口腔有一股铁的味道,也许我该找人帮忙,也许该给警察打电话,应该马上叫爱丽丝回家,一摸口袋,手机还在家里。我像无头的苍蝇一样,围着社区跑,一边跑一边喊“艾伦”的名字,楼宇间是“艾伦”两个字的回声,有些走廊也被我的呼唤声震亮,灯泡闪动,像发出的求救信号。我握紧拳头,全身战栗,肌肉紧绷,心跳欲厥,几乎喘不过气来,我要哭出来了,一想到哭太耽误工夫,又强忍了回去。我怎么会犯这样的错误,我要回家拿手机自首,我需要警车的铃声摇醒这片街区的路灯,我需要更大马力的奔跑。调转方向,我朝着家的单元跑去,铁门的灯泡为我很有效率地点亮,有了亮光可以看清脚下的路。艾伦,那个瘦瘦小小的艾伦就蹲在灯束下,陶醉地观测着脚下,他如皓月一般的眼睛并没有看到我,像一只迷路的小老鼠。我差点昏倒,在体内剩下的肾上腺素的作用下,抱起艾伦,我闻到他身上甜杏仁的味道,就像怀中抱着一只无辜的小象,他的手始终紧紧攥着。我把他放回客厅,颤巍巍地说,“你如果出去,应该告诉我的,应该让我知道,至少……”我在颤抖,不知道是因为生气还是恐惧,艾伦没有说话,表情安详,与他的不以为然相比,我像一只狂躁的、不能自已的母狮子。他缓缓地松开手掌,一块蛋黄色的半圆体暴露出来。用另一只手拿起,搭载了蓝色积木的凹槽里,一个未完成的工程再次启动。就像诗人说的,有的人可以永远一言不发,他们不活在世界的期待里。
我的手还在抖,掏出银色钥匙,反锁了门,整个人瘫倒在人造革的沙发上,忘记脱掉的鞋子重若铅块,魂飞魄散之后渐渐回拢,一群乌鸦掠过屋檐,天花板向下坠落,我发誓再也不想跟艾伦单独待在一起了,绝不会有下次,我真是恬不知耻的一个懦夫,但也像个公正的法官一样无法原谅自己,我竟然差点弄丢爱丽丝的儿子。艾伦自然不会向她的母亲告状。多年以后,每每想起那一晚发生的乌龙事件,我仍然惭愧难当,想起艾伦散淡的反应和态度更让我觉得自己很窝囊。
艾伦被诊断出自闭症,爱丽丝就更少出去与人约会了,“就算不想结婚的事,谁不想好好谈场恋爱呢?”出门去档次高一点的餐厅太奢侈了,需要提前预约时间,准备体面的衣服,训练自己的表情,为一次约会至少还要购物一次,哪怕最后只是象征性地买了一点日用品。要花更多的时间陪艾伦说话,尽管艾伦常常有去无回,爱丽丝在院子陪他玩那些简易的娱乐设施,艾伦嘴里只能吐出几个字,寥寥可数的单词也不太能听懂。政府的儿童自闭症服务项目派来治疗师定期来访,也鼓励爱丽丝保持乐观,经过悉心关怀和引导,三岁的孩子还是有极大希望转好的,好消息就是艾伦是轻症,不存在智力障碍的问题。大多数时间,艾伦还是习惯玩一部淘汰的苹果手机,像蜗牛触角一样的手指,不断点击着闪动的屏幕,不厌其烦,他微微张开的嘴巴,有和爱丽丝一模一样的弧度,似笑非笑。在荧屏光线的照射下,艾伦的脸像一个圆滚滚的发光体。我从来没有听到爱丽丝口中说起对儿子的期待,上什么学校,培养什么爱好,就连我们在Better sea公园看到的少年足球队,她都没有过非分之想,仿佛只要艾伦能健康安宁地活着,她就已经心满意足,连她都没有谈过梦想,更何况儿子的。
吃了这么多苦,爱丽丝不是为了听到“这是一个了不起的单亲妈妈”这样的恭维,虽然她也很享用这句话,就像她不需要有人夸她胸部好看,但必须拥有这些让她内在坚实的东西。比起一般家庭之间的来往,她缺少了那种广告画面般的家庭聚会。为了不囿于孤立无援的境地,为了响应艾伦医师的建议,爱丽丝参加了单亲俱乐部这个社团,给儿子增添更多的社交机会,不再把生活只局限于姊妹的这个血缘范围里。在这个组织里,每个人找到了众人皆有的相似感受,成为单身父母的理由自然五花八门,爱丽丝听到别人口中的经历,孕妇如何分娩,离婚大战如何扰人,如何争夺孩子抚养权,如何接手对方不愿照料的小孩,如何兼顾工作,如何边带孩子边谈恋爱……也是在别人口中,她确定了心中没有总结过的一些感受。也许有人在这里希望遇到情投意合的伴侣。就在艾伦沉浸在小猪佩奇的粉红世界的时候,爱丽丝接到了那通礼貌而神秘的电话,她下意识地离开课堂,离开电视发出的滑稽可笑的童稚声音,站在餐厅里,她听清楚了电话里男人的声音,心怦怦跳起来,就连她那对填充了硅胶的乳房也轻微颤动。男人邀请她共同完成一个声音与身体的双重的冒险,一起坠入七彩斑斓的云端。
自从那通神秘电话打来之后,爱丽丝小姐变得格外敏感,她重新打量着在生活中接触的每位男士,谁会对她产生性幻想和兴趣呢?高的、矮的、有肚腩的、瘦骨嶙峋的、长络腮胡的……医院工作带给她的满足感也不能让她停下思索,陪伴艾伦时的母爱也不能完全攫取她的心,爱丽丝这回像是掉入了兔子洞里,那情形仿佛不是在侦破一个打骚扰电话的人,而是在寻找迷宫的出口。
她时不时陷入观察之中,情欲暗流涌动。来修理卫星电视的修理工,他有着利索的身手,神秘而迷人的微笑;一个她在工作的时候特别留意了那个将眉毛全部剔掉的男护士,走路的时候屁股很有节奏地摆动,显得过分自恋。还有一个对自己婚姻不甚满意的中年男护工,负责处理医院里的肮脏物,会在茶水间跟她聊两句,语言真切,渴望交换彼此的意见。一个男人如此热衷谈论生活里的家常理论,会把老婆孩子的琐碎之事和盘托出,爱丽丝回避这样的信任。回家的路上,她经过五金店,老板是一个面容温和的巴基斯坦移民,总是站在柜台后探出半个身子,小心翼翼地数着桌子上的硬币。她这天主动问候了一下,“今天过得不错吧。”寡言的老板突然倾注极大的热情,让她被迫听了有关最近五金店经营的压力,“人们总以为自己可以在网上解决一切,到头来驴头不对马嘴,还是要再来找我解决问题。我敢说网上销售的零件都不如我店里的质量好,每一件都是我亲手摸过,亲眼检测来的……”他的滔滔不绝正透露着自己原本乏味的个性。
还有,超市的男收银员跟她抛过媚眼,在递出环保袋的一刹那。楼上的邻居是一位早出晚归的公司职员,活得非常拘谨,走路的时候蓝色袜子掉到脚踝上,露出樱桃图案。
她从未如此仔细地聆听他们每一个人的声音。因为回忆太多次电话中的男声,她开始怀疑这通电话的真实性,那充满男性特质的你好,既不尖锐,也不故作深沉,但在回忆中变得越来越飘忽不定,宛如神的传声,联想纷至沓来。
她甚至有些盼着发生些什么。每天的生活不能出错的事情已经很多了,上班的时间,做饭的火候,儿子的语言障碍。她似乎盼望着在规律之中旁逸斜出,有一点新鲜的、不一样的感受。
不是每次去超市都能碰到那个男店员,她拿了两罐杏仁奶去结账,发现是那个媚眼男,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假装如常地说,“等一下,我有东西忘拿了。”她转身去货架上取面包,在空隙中偷窥着店员,看到他蠕动的嘴唇,他为每一件商品扫码,神情轻松,不时抬头对着客人微笑,笑的时候会露出光洁的牙齿,脖子上没有戴十字架,也没有戴任何戒指,制服衬衫里面是黑体恤,小手臂上有纹身。她要想办法让他多说几句,“帮我拿张电话充值卡,Three公司的。您知道这种卡怎么使用吗?”
“女士,你需要拨打上面的电话。”店员指着白色账单上的一排数字说,爱丽丝留意到那是修长的手指,有修剪得干净的指甲,指甲光滑说明身体不错。“然后按照这上面的步骤,你可以选出要充值的套餐,没有想象中那么复杂对吧。”店员说完,又对她抛眉挤眼了一下,这种小动作显然无异于习惯性的套近乎,对于实际的男女微不足道。
回家的路上,疑神疑鬼的情绪笼罩着她。人们行色匆匆地赶回家,爱丽丝脑中不断回响着男店员的声音,对照着记忆里的话筒那边的声音,它们有着同样的平稳、礼节。想得几乎出了神,她穿过两个篮球场之间的狭窄过道,拐进社区,立刻冷清了下来,但这日风格外的大,路灯照在黢黑的地面上反射着橘色的光,连光都被吹得模糊起来。把吸铁石一样的钥匙轻轻放在感应区域,绿色的铁门发出巨大的“啪嗒”开锁声响,声音听上去不像打开家门,更像打开了一座牢笼,每户人家都是牢笼的困兽。大风被挡在了外面,两手拎着购物袋,购物袋终于停止抖动,爱丽丝刚走上灰色的楼梯,碰到了住在楼上那位男邻居,身体颀长,一侧肩膀挂着磨损的牛津包,说他忽现不如说他像蛰伏已久的小猫,从黑暗之处走过来。因为沉醉于思考,爱丽丝下意识地避开了他的眼神,也不准备打招呼。他反常地主动问,“最近你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他的声音柔软清晰,如水一般滑过空旷的楼梯。
此地无银的提问,让爱丽丝立刻更改了嫌疑人。
“这是什么意思?”爱丽丝狐疑地盯住邻居的脸,这是她第一次如此认真端详他的脸,看到他深邃的蓝色瞳孔,眼角的细纹,嘴角的皮肤屑,嘴唇干裂出薄薄的白皮。这位邻居是一个人住吗?是单身吗?似乎从未见他带人回家,他独来独往,我行我素,她对他的了解是如此匮乏。也许她应该在某个冬日的下午,把家里烤得过量的披萨给楼上这个邻居送去两块,这样就能更清晰地知道楼上住的是什么样的家伙,兴许还能偶尔帮她照料一下儿子。
一阵熟悉的音乐打破僵局,爱丽丝连忙从购物袋褶皱的提手里挣脱一只手,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定睛一看,又是那个号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