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溪的下午,小银匠在路边叮叮叮地敲打着银器。我用盲杖敲打石子路,听着流水声一路走上去,找到了预订的客栈。
老板娘很隆重地在门口欢迎,挽着我进了房间,亲自为我铺好床铺,手把手地指引我卫生间热水壶电热毯的方位。
我从客栈走到四方街,再走回来,反复几个来回,心中大体上有了个沙溪的轮廓。
为啥一个人从大理来沙溪呢,找内心的宁静吧。可这里太安静了,整个小镇都好像在睡午觉,内心的火苗子反倒烧得更欢实了。这时,遇到了一根柴火,一个从西安来的姑娘,刚写完毕业论文,出来旅行。她说看过我的现场演出,也算有一面之缘了。
她拉着我出东寨门,外面是条江,她叫我用脚感觉一下,是不是地上全是沙子。果然,有点沙滩的感觉。这旁边是条江,其实很窄,也就是一条溪水。所以,这地方叫做沙溪。
沙子踩过了,她把我带上了一座浮桥。她把着我的手,“摸摸桥上有栏杆,别担心”,然后扶我上桥,一步一摇,加上风大,像走在云彩上。过了桥,是个本祖庙,里面儒释道各路神仙俱全,她拉我要挨个拜,说漏掉一个,神会不高兴的。小姑娘真是精力旺盛,出了庙,把我又拉进了庄稼地。冬天的田地还没有开始播种,地里都是干枯的麦秸草埂,走在田垅上,就像走上铁路,一个个的田垅迈过去,迈的步子太小太大都会一脚踩空掉到沟里。她让我从身后扶着她的肩保持步伐一致,就跟小时候玩开火车一样。她的肩膀瘦瘦窄窄的,我们开着两个人的火车,又小心地过了一个一尺来宽的独木桥,终于走到西寨门。
晚饭了,可选择的吃的很少。我们找到一家东北人开的酒吧,里面有手工饺子,我们要了两份饺子,一大杯葡萄酒,干杯,叮的碰了一下。她介绍自己要毕业找工作,想来云南开个书店。我说,这不现实,这里谁买书支持你呢。她说,她爸爸也这样想,爸爸因为她独自来云南都不理睬她了,在他们心里,云南贩毒的,患艾滋病的,卖淫的很多。她才不怕,也是老江湖了,一路上尽量搭顺风车,跑长途的司机可爱拉小姑娘了,有时还会主动请吃饭。饺子分量很小,酒也不咸不淡的。我们决定再换一家。
小镇外有个清真餐馆,是当地人吃饭的地方,比较实惠。我们要了碗红烧牛肉,一盘子凉拌牛筋,我要了一瓶当地产的坝子酒,小姑娘和我推杯换盏,开怀畅饮。我说,对,就是要跟着自己的梦想走,别管老一辈的看法。我发现,几杯下去,我主动地脱离了爸爸们的阵营。
我问,总在外旅行,就没遇过啥危险吗?她想想,说有一次,很惊险,她在一户藏族人家借宿,本来以为全家人都在,可到晚上,只留下那个白天刚认识的中年男人。睡觉的时候,她发现房门没插销,到半夜,满嘴酒气的男的闯进来,直接扑上床,她很冷静,喊是没用的,打也打不过。她说,她就躺在床上,看着他解纽扣,平静地对那个中年男人说,本来我很相信你的,觉得你比汉族人淳朴善良,你这样做真让我失望,听到她这样说,那男的,傻了般愣了一会儿,然后就出去了。吓得她一夜没睡,天刚亮,就跑了,书包都没来得及拿。
讲完,我们碰杯,是挺惊险的,我夸她,“这招是跟诸葛亮学的吧,不过你没遇到真的坏人,还是要小心”。我发现,自己的语气又很爸爸们了。她说,你也讲个自己的故事吧,她不称呼我周老师了。我讲了个很励志的,鼓励她勇敢地去追逐梦想。她听得有点心不在焉,“男人过了三十岁就不懂爱情了,三下两下就要骗人上床”,听见这话,我偷偷喝了一大口酒,我都四十岁了,有点手足无措。
出了饭店,我们又进了一个客栈,院子里,有人在弹三弦琴,她让我也弹一个,可我有些喝晕了,总是调不准弦。出了客栈,她提议去江边走走,她笑说,老师你怎么边走边晃悠啊,我想,上了这姑娘的当了,自己先要醉了。她解说:此刻,天上的星星可真多,还能看见银河,我问,银河啥样子,她说就好比银镯子,一晃一晃地挂在天上。我又听到中午银匠在路旁叮叮叮地打制银器的声音。她说,星星你能听到,是有声音的,风铃一样细碎地羞涩地小声说话呢。我握紧了她的手,小小的冰凉的一团。她举起我手,那边有一颗红色的星星。我说是火星吗。那边还有一颗蓝色的。我说是地球了。老师,您喝多啦。
到半夜了,我们相互搀扶着往回走。我也是学医的,听说老师学过按摩。我说,是的。她学的是西医,但对中医很感兴趣,还研究过《黄帝内经》《濒湖脉学》,她的梦想就是做个乡村医生给人针灸治病行走江湖。那老师咱们一会切磋一下。
高中时,我跟同班的一个女生早恋,周围都是目光雪亮的明眼人,只能偷偷地传纸条。有一年,开推拿课了,要男女生分成小组,进行临床演练。大家抽签,选临床同伴,结果我和她分在一组,真是感谢天老爷,幸福得无以复加!我可以光明正大地握住她的手:合谷穴、鱼际穴、劳宫穴,那么多可爱的穴位。她的脸,细嫩的,抹着大宝的雪花膏:迎香穴、印堂穴、颊车穴,按上去手指头也是香喷喷的。她的后脖颈:风池穴、大椎穴、肩井穴,按住了,就娇怯怯地喊疼。她原来是短发,像小动物的绒毛,暖洋洋的,起伏荡漾。我的胆子越来越大,有一天推拿足少阳胃经,从足三里向上按过她的外膝眼,再向上,大腿再向上,快到达那个惊心动魄的弧度了,她的小手等在那儿,像一位小母亲安抚一个调皮的孩子,按住我的手,慢慢地阻挡住,责怪地捏一下拿开。
鸟儿叫了,天亮了,我从醉意中挣扎着醒过来,嘴巴里苦苦的,舌头耷拉在腮帮子上,摸上去像厨房里的干抹布。爬起来,拧开可乐狂喝了几大口,才感觉重又回到人间了。沙溪,小妞,星星,后来呢,断篇了。我们在房间里做了什么了,还是梦境?可是那么逼真,那个弧度还有阻挡,不知道。我想,自己真是老了,现实梦境都区分不开了。
上午,我坐在四方街的阳光下卖呆儿,小银匠在对面敲打着他的生意,催眠得仿佛老钟表,嘀嘀嗒嗒。那个女生从阳光中浮出来,老师,我要去香格里拉了,马上去公路搭车。我庄重起来,哦,现在走吗。对,您多保重,有空去大理看您。那好,再见。我很想问,昨夜我们切磋了吗,是梦境,还是真实,但怎么说出口,这么短的告别,来不及措词。再见,阳光下她的手掠过来拍拍我的手。
上午的沙溪,小娟在房间里在一个小音箱里唱歌:我的家是他圈起的一块小地方啊,到处都是青草,全部是绿的。对面的银匠,老僧禅定一般敲打着他寂寞的生意。我为什么来沙溪,心中的火,煨汤一样,半死不活地烤人呢。
我需要的不是宁静,我要一个能抱在怀里的姑娘,所有的经络汩汩流淌,穴位温热跳动如心脏。而我来到这么个文艺宁静的沙溪,喝咖啡,听音乐,谈人生,但是心里长草,焚心以火呀。
2014年写于大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