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日头刚挣脱地平线,光就像一汪金灿灿的泉水破土而出,涌入人间。
居委会门前的宣传栏里永远有新闻,瞧瞧,最新一期的大标题——“钓衣服的人”
在此之前,寻人寻狗,健康指南,本地新闻,警示教育。一张张,一天天,层层叠叠,新的总是贴在旧的上面。人们爱看新闻,总忘旧事,没办法,新闻总能压住旧事。
对面五楼阳台上的大胡子光着膀子,重复着他每天的工作。左手往左,右手往右,同时发力,移开海蓝色的窗子,不一会儿一根两米多长的钓鱼竿就支了出来,黑色的,架在窗台上,时不时地挥出,收起,调整鱼线的长度,更改鱼钩的款式,大多是铁丝弯成的,有S形的,羊角形的。有时他会找把椅子坐下来,把鱼竿收短一些,脸歪着搁在鱼竿上,鱼竿搁在窗台上,那黑色的鱼竿就像是胡须深处长出的独角,在光的衬托下,有了某种生猛的神秘力量。
大胡子看着老,实际不过二十来岁,只不过毛发浓密,从不打理,从头到脚,一股劲儿疯长,加上这根钓鱼竿,生生在城市里把自己活成了孤岛上的野人。
大胡子闷下头,扫一眼楼下,空空荡荡,除了二楼阳台外的防盗窗在外头孤零零地杵着,什么也没有。他希望有什么落在上头,好让他大显身手。例如,一件背心,一条短裙,耷拉在防盗窗上,晾衣绳上,那样他便有事可做了。不过即使没有,也不妨碍他一记挥竿,鱼线就甩得老远,恨不得直奔对面楼的窗台。
他这一手挥鱼竿的功夫是跟他爷爷学的,腿脚扎地,腰腹发力,沉一口气,身子带动手臂,见不着什么大动作,却好似横扫千里。明眼人能瞧出来,这等气力,姿势,多多少少已经掺杂了炫耀,演绎的意味,但没人戳破,全当看个乐子。
他有这等本领多亏居委会的眼力劲儿。要不是他们有心挖掘,热心栽培,恐怕他也得不来这份好生计。帮人钓钓衣服,就能混一顿饱饭吃。
2.
故事还得从一年前说起。
那一年大胡子的爷爷过了世,街道办的葬礼,大胡子被硬生生拖着参加。所谓葬礼不过是在小区每年夏天放露天电影的空地上搭了个棚子,请大伙儿吃酒。钱是居委会凑的,赵主任出了大头,还偷摸请了几个道士,摆阵施法,敲锣打鼓,闹了半夜。
这么大的阵仗全是赵主任的功劳,明面儿上说的是,街坊邻里要互相关心,多多走动。但她的私心是,指望这股热闹劲儿能捂一捂大胡子的心。大胡子没掉一滴泪,连装模作样干嚎两声都不会。居委会里的人都替赵主任不值,仿佛这一番前前后后,里里外外的忙活,打了水漂。在他们眼里,人死了,不哭就不算完事儿,就是大逆不道,更何况还有这么些人看着呢。
邻居们都说,到底是街上捡来的娃,没血缘,没感情。也有人说,不是没感情,到底是个傻子,只有肚皮,肚皮底下没良心。也有懂点刘老爷子的人在几杯酒下肚之后讲起了刘老爷子的后半生,酒桌当戏台,酒杯当话筒,说着刘老爷子的故事,像是一篇悼词……
3.
其实刘老爷子在捡到这个大胡子之前,死了老伴儿,但有个女儿,嫁得老远,丈夫家里是跑船打渔的,辛苦归辛苦,钱不少挣,就是聚少离多,女儿嫁鸡随鸡,一块儿跟着干,天晓得,一个浪头打过来,一家都没了。那以后,刘老爷子就迷上了钓鱼,都说刘老爷子不是爱钓鱼,是恨水,一家被水克死,全天下的水,都欠他的。
别说,刘老爷子的手气不错,戴着一顶破草帽,闷声不响,颤颤巍巍,三天两头能钓上不少鱼,这江北小城,不比江南水乡,难敌宽湖阔海,但也有条护城河,河道四通八达,尽头直入长江。城内无论大小景点,新老小区,但凡见水的地方,灌入的都是这条护城河里的活水。
水里头的鱼真不少,可钓鱼的人多了,鱼儿也就学精了,不怎么上钩,偏偏是这刘老爷子的鱼竿像是精通咒语,能说鱼儿听得懂的话,不用下什么肥美的鱼饵,鱼儿照样上钩。等不了多久,鱼儿自动游到岸边。
刘老爷子说,这是水欠他的,全天下的水都欠他家的。刘老爷子钓遍了全城的河岸,钓了好些年的鱼,常见到有人一入夏,就扎进河里游水。见到就骂,你们贪这水凉,水贪你们的命。游水的人不管,全当是游水的动静搅乱了鱼竿儿给鱼儿下的阵法,叫老爷子急了眼。后来城里禁钓,刘老爷子就回小区西边的河道里钓。
有天,刘老爷子坐在岸边,刚一挥竿,险些打到一个小孩儿,这一鞭没伤到皮肉,却吓得小孩儿一个激灵,跌入水中,刘老爷子不会游水,吓得连草帽都歪了,谁知那小孩儿摸着了鱼竿,顺着鱼竿,使劲扑腾,刘老爷子腰一使劲儿,头也跟着一甩,草帽飞到了河里,小孩儿却爬了上来。他一上岸,指着草帽嚅嚅嘴,刘老爷子就一竿子下去,把帽子又钩了上来。这十来岁的小孩儿就是后来的大胡子。
后来刘老爷子逢人就说,钓上来个孙子,水欠他的,今儿还了。但这片儿的人都知道,他钓上来的,不是孙子,是个小傻子,是个叫花子,这孩子没爹没娘,讨饭生活,给钱不要,就要口吃的,但凡生活在这片儿,上过街,走过道的都认得他。活人一个,不比猫狗,可不能乱养,可刘老爷子讲,尼姑有庵,和尚有庙,王八有壳,水里头泡。是个活物就得有个归处。说完便把他领回了家。
人就是这样,只要身边有个要照顾的人,日子就有了根,手里就有了劲儿。现在的年轻人难懂其中奥妙,只有懂了人事,当了爹妈的人才懂,一个孩子,对一个老人来说,就像是延长了他的一生,续了他的命。原本寿命,到了头,就像船行千里,过了境,再往前行,就不是自己的地盘了,可一个孩子,就像是给尽头开了一个口,海阔天空任你行。寿命寿命,寿,是一个人活的长度,而命是一个人活出来的力度,从此刘老爷子钓鱼时就添了一口气,挥竿时有了方向。钓上来的鱼总算有人一起吃了。
随着老黄历上的日子一天天被掀开,被撕掉,大胡子的头也越长越宽,两眼渐开,傻气也随着胡子一并冒了出来,从细小的绒毛到钢丝一般粗硬的胡须,也就八九年的工夫,小孩子,长成了大胡子,刘老爷子功成身退,也算是喜丧,来,大家一块儿举杯,敬一敬刘老爷子。讲故事的人身子一欠,把酒倒在了地上,桌上的人也跟着倒,有几个贪杯的,舍不得,抿了一口再倒,倒也不倒完,留了几滴倒进嘴里,这地方最后一杯,最后一口,最后一滴都是发财酒,发财酒哪里能便宜了死人。
酒足饭饱,大伙儿纷纷离去,只留下大胡子一人,孤零零地站在空地上望着天上的星星。有个小孩儿走了又回来,这孩子就住大胡子楼下,三楼的,跟姥爷住,淘得很,谁都认得,谁都不怕。他在大胡子边上背着手,学着姥爷遛弯儿的样子,来回溜达,指着黑绰绰的天空对不远处的姥爷说,那傻子看天的样子,像在看大池子里的鱼,眼里冒光,就跟要把星星都钓出来似的。
大胡子没听清,闷下头,也想找个人说说话,地上找不着,只好抬起头,往更深的天空里寻。
4.
那晚之后大胡子就一个人过生活了,大伙儿都以为他早晚死在屋里头,楼上楼下的人三番五次地去居委会反映情况。居委会的人上来就夸,果真是远亲不如近邻,见不得大胡子遭罪。其实这上上下下的人,来来回回地跑去讲好话,打的都是自家的算盘——大胡子要真死在屋里头,这房子就成了凶宅,死过人的房子哪里还有人敢要,那房子是刘老爷子的,别人说不上话,自然也不会替无主的房子操这份闲心。可楼上楼下,挨得紧,同一栋里左左右右挨得近,这份晦气要是沾上了,自己受也就罢了,要是传出去,自家的房子也遭殃,同一幢楼七十二户,同一个门洞里上下楼层,分左右,门对门,也有十二户人家,到时万一真成了凶宅,卖,卖不成势头,租,租不出高价,还不得懊糟死。
几次下来居委会的赵主任也摸清了意思,一通开导,跟邻居们讲,大胡子洗衣做饭,干净利落,有手有脚,不需要人帮忙。其实赵主任私底下去看过大胡子,还偷摸帮他缴了两个月的水电钱。
可邻居们不放心,赵主任只好带着老邻居们上门慰问。去时,临近中午,没到饭点儿,一进门,就见客厅被收拾得井井有条,再往厨房看,椅子在桌肚子里,碗筷在碗橱里,刘老爷子毕竟是老爷子,上了岁数总爱在家里屯些粮,油。大胡子打着赤膊,自己烧煮,饭菜出锅和刘老爷子在世时一个味儿,见生活不成问题,大伙儿就放下了心。
看这生活能力,想必刘老爷子在世时,也多是大胡子在照顾,其实细琢磨也能明白,刘老爷子成天在小区西边的河道里钓鱼,要没大胡子,哪里吃得上热乎饭,哪里穿得上干净衣服。这一老一少,活出了人样,只是好景不长。
可粮油总归是越吃越少的,米缸油壶早晚要见底,谁也没见过大胡子出过门,上过街,给自己添口吃的。不管,活人还能饿死吗?饿极了,早晚出来寻吃的。再说,大胡子毕竟是刘老爷子带大的,再不济,钓钓鱼也能有口肉。这话刚讲完,就有人跳出来,钓鱼是行不通的,记得不,刘老爷子在世时,政府就禁钓了,居委会为了这事没少找刘老爷子的麻烦。不过是碍于他的年纪,不好动真格的罢了。
大胡子不出门,每天也照样洗衣服。冬天钻被窝,夏天打赤膊,哪里穿过什么,洗的尽是刘老爷子的中山装,棉坎肩,白背心,还有那顶破草帽。反反复复洗出了窟窿,洗脱了线,仍天天洗,天天晾。一回清晨,起了大风,刘老爷子的白背心刚晾出去,没来得及上夹子,就被大风刮跑,在空中连翻几个跟头,落在了三楼外的晾衣绳上。
本来下个楼,敲个门,说几句好话的寻常事,他就办不到。这点也不怪他,如今这种人比比皆是,倒不是替他开脱,近些年在这儿租房的年轻人越来越不爱跟人打交道。当真有东西掉下去,跟他一样,不下楼,不敲门,不开口,宁愿忍痛算了。倘若是楼上的东西掉在自家阳台,也多是偷偷放在楼道的扶手上。能不打照面就不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嘛。不过在大爷大妈眼里这恰恰是大胡子的病灶。
人在五楼,伸手朝三楼去够,够不着,手才缩回来。他浑然不知自己刚才犯了傻,不紧不慢,朝天空望了好一阵,直到太阳如金灿灿的泉水一般砸进眼里,他才把头从窗外缩了回去,没一会儿,左右开弓,左手推左边,右手推右边,窗户瞬间大开,一根黑色的鱼竿,斜向天空,戳了出来,就跟要把天空戳个窟窿眼儿似的。
见鱼竿太长,就一扭,一推,收短了些。他一手反摇着收线器,一手握着鱼竿尾,气定神闲,鱼线下去了,像蜘蛛吐丝,一到三楼,手就停,鱼钩稳稳地落在白背心的上头。左右晃动两下,不见成效,就再次放线,鱼钩落在了白背心的下方,左右晃动,这回他没动手,扭扭腰,钩上了。只见他两眼一眯,腮帮子一紧,快速收线。鱼线瞬间收紧,节节攀升。白背心上了钩,没两下,风一起,又落了下去,这回掉在了二楼的防盗窗上。
此时已有不少人趴在窗台看乐子了。虽说距离颇远,但一遇上乐子,人们总能默契地在半空中交换眼神。仿佛是分在不同地方团的老战友,惺惺相惜。只等集结号响,团结一心。
可这时大胡子却嚅嚅嘴,把鱼竿收了回去,人影没了,窗户关了,有几个觉得扫兴,刚钻出窗台的头又龟缩回去,也有鬼灵精,老江湖,瞧出了(鱼竿迟早要再戳出来的)端倪。果然,大胡子再次出现在阳台上,双手向左右两侧发力,推开窗户,像是一个表演者,替自己拉开了海蓝色的幕布。
一支黑鱼竿,好似戏班子里的一根长枪,杵了出来,朝对面的邻居一瞪眼,好似利落地一亮相,鱼竿往窗台上一架,一手把着鱼竿尾,一手再次摇动收线器,鱼线缓缓下落,四楼,三楼,二楼,半空中一直有个什么东西闪着银光。有人揉了揉眼,有人挤了挤眉,直到那银光落在了白背心上,众人才定睛看清。是根铁丝弯成的钩子,S形。死死地绑在了鱼线上。
这回,十拿九稳了,大胡子一咧嘴,白背心就上了钩,一片浓黑的胡须之中挤出两排大白牙,牙花子也跟着晒太阳,这一回,动作更快,线收得更急,一阵风袭来,白背心在半空中扯着鱼线随着风向往西边猛游,大胡子张大嘴,深吞一口气,鱼线再次启动,缓缓上升,气一沉,手一抬,白背心就游回了大胡子的手里。
5.
这场惊心动魄的钓背心,引得人们拍手称快。想不叫好都难,这哪里是在钓衣服,简直就是钓上来一条大白鱼,天空之下就是海,风的劲儿就是浪。大胡子胆大心细,眼疾手快,生生在天海之下钓上来一条大白鱼,像是从老天爷手里夺回了老爷子的命。
这场面不仅被人看在眼里,还有人拍下了照片,写成了文章给报纸寄去,报纸没登,居委会倒抢先印成了铅字,还附上了大胡子的照片,贴在了居委会门口的宣传栏里。已经很久没有好新闻了。上一回贴的还是禁止垂钓的安全警示。
人们时不时就隔着玻璃窗往里看,看着看着又拍了照,不知是有人动用了私人关系,还是一传十十传百的效果,过了几周,本地的晚报还就真刊登了出来。
再后来,谁家衣服被大风刮掉了,都找大胡子帮忙,起初他只给同个门洞里的人帮忙,不愿意去别人家钓,渐渐地来的人多了,他也愿意出门露一手,更有好事者,故意弄掉个破抹布,旧内裤请他去钓,就想看看他钓不上来后的窝囊样。但大胡子手里有神,但凡出竿,从不空手而回,人们都说,是刘老爷子显灵,把钓鱼的好运气留给了他。
打那之后,大胡子就天天钓衣服。这不奇,奇的是天天有衣服可钓。早上没有,就等到下午,总有那么一两件,掉下来。大胡子钓衣服成了这老小区的奇谈。是个人就知道,刚会跑的小孩儿都在传,大胡子,钓衣服,从上午,到下午。
小区里出了奇人,成了本地传说,大伙儿自然高兴,居委会也不肯放过这宣传的机会,甚至明码标价,钓一件背心,两块,钓一件外套,十块。这主意是赵主任出的,就为了给大胡子凑个生活费,可大胡子不要,拿了也不花。居委会可管不了那么多,叫他一手举着十块钱,一手举着钓鱼竿,拍了照,照片洗出来,又上了一回报纸。没办法,太阳底下,难有新事,逮到个稀奇,就往死里扒。
不过这回可不是宣传大胡子,而是宣传这座文明小区,解决了智障人士的温饱,帮助弱势群体再就业,先进小区的名号从此打响。甚至不少靠吃房租的老太太,坐地起价,每月的房租都涨了八十多块。
大胡子的左邻右舍见大胡子拿了钱也不出门买吃的,心里急,生怕大胡子早晚死屋里,于是摆事实讲道理,跟居委会的人一通磨嘴皮,其实赵主任早给他订了餐,每天中午送上去,给他吃。
这不要钱的饭,是老人的长寿餐,通常只有上了八十岁的老人才有资格领,居委会的人用刘老爷子的名字订了饭,每天一顿,不多不少,够大胡子活的了。事情发展到这里,大伙儿都说大胡子命好,刘老爷子心善,人死了,还留了一条活路,给大胡子一口吃食。
本来这是个皆大欢喜的结局。
6.
可有天,大胡子刚把刘老爷子的破草帽晾出去就失了手,草帽浸了水,添了分量,手一拙,就从阳台上掉了下去,谁家阳台的晾衣杆,防盗窗都没接住,直接滚到了平地上。大胡子吓得胡子都炸开了,打着赤膊就往楼下赶,心太急,没走几步,脚一扭,跌了一跤,爬起来,瘸着脚脖子,连走带跳,接着往下赶。还险些撞倒一个上楼的小孩儿。可到了地儿,左扫一眼,右寻一遍,就是找不见。
过了好一会儿,三楼阳台钻出个小孩儿,往楼下吐口水。大胡子歪过脑袋,眼皮一抬,金灿灿的光砸进眼里,照得他两眼冒光,鼻孔一阵瘙痒,打了个喷嚏,紧紧眼皮,再睁开,草帽竟被那小孩儿抢先捡走,扣在了脑袋上,大草帽,小脑袋,被光打得像是婚丧嫁娶,敲锣打鼓时用的大镲。大胡子越看那大镲越熟悉,好似在哪里见过,越看头越沉——是在爷爷的葬礼上,其中一个道士,左手一个,右手一个,手一合,震天响。
小孩儿摇头晃脑朝下喊,你上楼去,我不动,你钓得走,就给你。大胡子咧咧嘴,亮出两排大白牙,目露凶光。小孩儿混不吝接着喊,钓不到,就是我的了。大胡子等了一会儿,见没人管,闷头往家赶,上楼梯,不一阶一阶地上,腿根子一跨,大迈步,三阶三阶地往上蹬。进阳台,开窗户,架鱼竿,绑鱼钩,这回他没用之前的钩子,而是找来新铁丝,有自行车的车条一般粗。双手努劲儿,牙根子也跟着发狠,扳成了个羊角状。往鱼线上一缠,打了个死结。
脚跟站稳,腰腹发力,一竿子下去,就钩住了,可还没来得及收线,小孩儿就用手把草帽从头上摘了下来,拽在手里,用力一扯,脱了钩,本就破破烂烂的草帽又添了个新伤口。小孩儿得意地扬了扬手里的草帽,扭过身子,脖子枕在窗沿上,朝楼上喊,再来,再来。
大胡子望了望天,眼里冒金光,像是要把天戳个窟窿,要把日月星辰全都从天空里钩出来似的,这一回,挥竿,两眼一闭,用力之猛,难以估量,竿子在半空中划过,震出刺耳的响,如果闭上眼听,好似在空气中划出了一道血口子。钩子一下,随着原本的惯性来回左右摆动,这一次没等钩子落在草帽上,小孩儿就提前脱了帽,大胡子眼睛都没睁,全凭手里的轻重,一觉出分量,就猛地一提,三楼立刻传出惊天的哀嚎。那羊角钩,钩在了小孩儿的耳朵里,大胡子闷头一看,手忙脚乱,可心一急,手一提,又钩出了一道血印子。
听见孩子哭,姥爷才终于赶了出来,抱起一瞧,立马上楼砸门,大胡子开了门,以为是送饭的,结果连吃了三记闷头,一咧嘴,两排血红的牙齿从胡须里钻出来。
嚅嚅嘴,吞了血,梗着脖子,伸出手,要草帽。老人不理,开口就要赔偿,大胡子不言语,原本伸出的手,攥成了拳头,老人瞪了大胡子好一会儿,见讲理讲不通,打也打不过,啐了一口浓痰到地上。冲下楼就去找居委会的赵主任,他知道赵主任铁定会护着大胡子,钱肯定给。谁都晓得,打刘老爷子走后,赵主任就好似当起了大胡子的妈,事事为大胡子操心。弄得好像刘老爷子这一走,赵主任就守了寡似的,其实哪儿也不挨着,好在赵主任有家有业,家里有男人,工作有头衔,没人敢嚼闲话。
果然赵主任二话没说就自掏了腰包,亲自陪着孩子在街道附近的小诊所做了消毒,包扎。居委会里的人都夸主任办得对,毕竟隔天就有城市新闻的记者来采访,可不敢因小失大。
7.
隔天下午,记者来得晚,等着看表演的大爷大妈早早地搬好了板凳坐在空地上嗑瓜子,打毛衣,可等得大风都歇了,也没见谁家衣服刮下来。赵主任不急,她早就从家里挑了一件准备当墩布的破衬衫,拿在手里,随时候着。
记者到了一瞧就说,这不行,拍出来,画面不好看。赵主任当下就脱了黑外套,跑回家,往楼下扔。刚好落在二楼,再好声好气地请大胡子去自己家的阳台上钓,赵主任也住五楼,跟大胡子就隔了一幢楼,大门的上方还钉着五好家庭的金色奖牌。对于大胡子来说,高度一致,没什么需要适应的地方,最关键是她家楼下四层都没人安防盗窗和雨棚,大大降低了钓衣服的难度。只等大胡子挥竿,钩住,收线,一挥而就,大功告成。更何况,临近傍晚,无风无雨,天时地利。
可就在大胡子刚一下竿时,起了大风,衣服怎么也钓不上来。钩子坠着鱼线在风里来回飘荡,像是半空中凭空涌出了湍急的水流。这下可把居委会的人急坏了,可坐等看戏的大爷大妈倒是气定神闲,眯着眼,细细地赏着,有一句没一句地交谈。
直到路灯都亮了,衣服还是耷拉在一楼的晾衣杆上。天一黑,衣服倒是还有模有样的,可鱼钩和鱼线看不清了,看不清就钓不上,其实钓不上也无所谓,关键是画面拍出来不好看。看不清鱼钩,看不见鱼线,还围着一群人把这场戏看得真真的,这要上了电视岂不成了皇帝的新衣嘛。
赵主任看着大胡子干着急,又不忍去打搅他,给他平添一份堵。就在这时邻居们倒是主动开了灯,厨房,阳台,家家户户,白的黄的,纷纷亮起。到底是群众的智慧大,有人抄起了手电筒,有人打开了手机的闪光灯。齐心协力,默契十足,没谁的光源乱晃,直直地打在衣服上。大胡子咧了嘴,乐出了声,手一抖,钩住了,眉一紧,气一提,一手把住鱼竿,一手快速收线。赵主任的黑外套在半空中像一条黑鱼,不断往上游,时不时抖动一下鱼尾。邻里们的光源也死死地咬住鱼儿的身子,直到鱼儿入了大胡子的怀,明晃晃的光才打到了大胡子的脸上,两排大白牙从浓密的胡须里露了出来,开心得像是钓着了天上的星星。这是大胡子头一回觉得黑夜也有亮的一面。
鼓掌的,叫好的,吹口哨的,大声笑的,各有各的庆祝方式,他们手里的光也胡乱地舞动起来,此时不知是谁的手机铃声响了,传出老少皆知的流行歌曲,小区的两栋楼之间,骤然变成了一间巨大的舞厅,好似举行着盛大的派对。一束束光,来回扫射。
大伙儿高兴得像是过了个丰收年,记者也满载而归,不仅有照片,有视频,还拍到了赵主任眼里的一点莫名的泪花。
8.
这事就发生在昨天晚上,还没等播出去,一早就传遍了周围的小区。大胡子倒没什么变化,天一亮,就支着鱼竿站在阳台上,等着谁家掉衣服,明明楼下空空荡荡的,他也那样心无旁骛地钓着。
临近中午,一对外地来的小夫妻刚看完房子,正和房东老太太议着价。
偶然一抬头扫见了五楼支着鱼竿的大胡子,一脸惊奇地问:“那人干啥呢?”
房东老太太说:“钓衣服。”
男的问:“钓衣服?钓什么衣服?”
老太太说:“这你都不晓得?我们是文明小区。”
说完顿了顿留了点时间给小夫妻领会领会。
见他们没动静接着讲:“那大胡子这里头少点东西!”说罢戳了戳自己的太阳穴。
男的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老太太来了劲儿“他啥都不会,就会钓衣服,谁家衣服掉了,就请他去钓,拿鱼竿儿钓。”
男的问:“这么神,回回都能钓上来?”
老太太一紧脸,叹了口气:“哪里呀,哪有那么些衣服给他钓,钓上来,也得给他那钩子钩坏咯,时不时丢几件衣服下去,让他钓,就是找个由头给他钱,解决温饱,助人脱贫,支持再就业嘛。”
老太太的嘴里一连冒出好几个大词,自己都吓一跳,抿抿唇,颤巍巍的步子也走出了小领导的气度。“要不说是文明小区,先进小区呢,房租,收这个价真是不贵。”说完背过手,往居委会门口走,大胡子还在楼上收收放放他的鱼线。这对小夫妻抬头望着,就像是在看一座孤岛上的野人,脸上挤满了好奇和怀疑。
老太太回头又瞥了一眼:“不信你们看咱们居委会的宣传栏。大大小小的新闻都贴着呢,你们看着,我先回了,这房子,确定租,再找我,房租嘛,一口价,没商量。”
等老太太走后,女的问男的,你信吗?
男的没接茬,女的说,反正我不信。
这时,一个耳朵包着白纱布的小孩儿,活蹦乱跳地从居委会隔壁的老年活动中心里钻出来,大概是姥爷正在里头打牌。他见这对打扮过时的男女,瞧稀奇的样子盯着宣传栏,眼珠子一转,扮起了本地老大哥:“都是些好人好事!”说罢踮起脚尖,伸出小手摁在宣传栏的玻璃窗上,用力往右一推,几张关于大胡子的新闻简报就赤裸裸地露在了外头,印刷油墨的关系,大胡子的脸黑黢黢的,看着不像好人,跟捉鬼的钟馗似的。
此时一阵风灌入玻璃窗里,吹拂着简报上大胡子的脸。
小男孩指着大胡子的脸说:“他呀,厉害着呢。”仿佛那一钩之仇从未发生过,心里装满了集体荣誉感。
这对男女走后,大风鼓着劲儿,吹起简报的一角,背胶渐渐被撕开,底下是一年前的另一张简报,风吹日晒,纸泛了黄,字倒是清清楚楚,有棱有角。“一刘姓老人,不顾执法人员阻拦,私自钓鱼,不慎跌落河中,被河道里的渔网缠住,当场溺水身亡。国家明令禁止私人垂钓,电网捕捞。”
9.
大胡子站在阳台上,嚅嚅嘴,牵动了半张脸的胡须,想着,爷爷钓鱼,他钓衣服,可钓鱼要了爷爷的命,怎么想都是不划算的买卖。再往深里想,脑袋就一阵阵发晕,一斤斤地变沉。他只能把这世界理解成一场幻觉,经历的一切都是假的。倘若都是真的,又该如何理解“真”呢?既然真实难以理解,那就只能将一切理解成幻觉。
在刘老爷子的最后一年,全城禁钓,可刘老爷子不听劝,有人来了他就撤,人走了他接着钓。赵主任出了主意,在小区的河道里,撒下电网,把鱼捕个干净,叫刘老爷子屁都钓不着。可刘老爷子脾气倔,钓不出鱼也钓,这哪里是在钓鱼,那分明在赌气,就是想从水里夺回些什么。后来居委会收到通知,月底之前有人来视察。当天下午赵主任又撞见刘老爷子坐在河边,上鱼饵,急了,冲了上去,恨不得一膝盖上去折了他的鱼竿。
谁料,刚冲到河边,刘老爷子就一记猛竿,挥了出来,赵主任吓得光顾着叫,忘了躲。老爷子耳朵一动,力一收,腰一扭,自己掉下了河。虽说刘老爷子不会游水,但小区里的河水倒也不深,可哪晓得河里还有渔网,越是扑腾,缠得越紧。赵主任慌了阵脚,大喊大叫,叫来了人,可刘老爷子已经活活呛死了。出了这档子事儿,按理说家属肯定是要闹事的,可刘老爷子家里没人,大胡子又不通人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此时赵主任从居委会里走出来,见到宣传栏的玻璃开了,赶忙用手往“大胡子的脸上”抹了抹,像是抹平了心里的褶皱。又用手掌摁了摁,那份旧闻就被死死地摁进了旧年月里,合上防尘玻璃,一切都是崭新美好的样子。
大胡子闷头看了看赵主任,看不懂她在做什么,觉得没意思,又看着空荡荡的楼下,无“鱼”可钓,索性一屁股坐到了窗台上,一根黑色的鱼竿支出来,晃荡着双腿,仿佛置身于河岸之上,他想吃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