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口的夏天有一种淡淡的苦涩。这是我很久之后的体会。这种体会包含了许多无法言喻的东西,我至今也搞不太懂。但大概是与某种混杂的气味和特殊的味道有关。汉口是个很容易闻出来的城市,或者说是它从不善于掩盖自己的气息。这种气息在1996年的夏天,让我格外印象深刻。以至于过去十几年,我再次试图寻找那种气息时,竟然很容易就感受到一些细枝末节。要知道,时间是很难找回的。它失去了就失去了,它本该是永远隐藏起来的。
当我重游故地,以一种充满疑惑的姿态,进入回忆时。我突然发现,许多复杂的细节经过漫长的、遥远的、几乎是骤减的记忆演变,去除了一些无关紧要的人生常态,竟然变得如此清晰,简练。以至我站在那座几乎要用完全陌生来形容的码头边,不止一次地暗暗称奇。
所以那天上午我是在干什么呢?我才不过三四岁,我什么也干不了。只能傻愣着一张脸,被母亲牵着手走向某条马路边的小摊。马路的不远处,似乎有一条长长的大河。我并没有看到那条大河,只是听到一阵响亮的汽笛声破空而来,知道有一条河。我站在那个满是热气的小面摊前,呆呆地看着老板忙碌。不,我没有在看他,是我太矮小了,我甚至够不着面摊的推车。我的视线越过了一道石栏杆,死死地盯着远处空荡荡的,看不到尽头的未知地带,仿佛那是一处白色的虚空,我就站在虚空的对面。我知道,那是一条长长的大河,无论如何,听觉不会随便欺骗人,那里传来了海浪的声音。但遗憾的是,面摊上一股香菇,葱,肉丝,以及难以抑制的面汤香味侵袭了我,它们拦截住我的视线方向,使得从乡下来的我,一个三四岁的小孩,暂时打消了探寻江河的想法。
回到父亲开的小店,母亲嘴里一直发着牢骚。这让我感到奇怪,可能是因为才从长久的睡眠中醒来,一路上母亲都没和我说过半句话,她看起来有些麻木不仁。
“说实话,我为什么要来这个鬼地方?臭名远扬的汉正街。这里除了挑货的,就是卖鞋的,垃圾遍地,到处是汗臭味,简直让人受不了。我在小镇里待着多好?”
对,汗臭味,夹杂着代表着清晨的热干面香味,和一种叫做面窝的食物的淡淡油腥气,这组成一座叫做汉口的城市的气味。这些小巷子里的独特食物,犹如血液,渗透进我的大脑海马体,留下深刻的感官记忆。
父亲头也不抬,在看一份最新的《楚天都市报》。由于我还不识字,不曾认得上面写着什么,但我不关心,一个三四岁的小孩,我能知道些什么?也不会认为它有多重要。
“就没人让你来,是你自己要来的”。
我甚至都看不清父亲的脸,我不知道他说这句话的真实想法是什么。我的脑子里再次延续了对于江河的热切想象。毕竟大人间的对话总是那么无聊,且时刻蕴藏着躁动与危险。
“我不来?我怕你在这城里呆久了,成了冬天里的萝卜,冻了心。”
我看到母亲手里的抹布没有停下,她卖力地擦拭着四处的桌子,但眼神快速且尖锐地从父亲身上一闪而过。可惜的是,她并没有得到她想要得到的结果,她没有从父亲的身上看到什么,因为那份报纸,一份1996年6月某个普通日子的新闻纪要,遮住了父亲清秀,干净,略微有些发福的身体。
父亲并没有对此回应什么,他的身体甚至没有一丝微微颤动,他翻开了报纸的一页,很快又翻开了另一页,像是认真地浏览着什么。这时,报纸上的一张黑白图片吸引住了我:一个光着上身的男人,平头,短裤,双手叉腰,憨笑着正对着我。我不太明白他在做什么,但大概逃不过是与水有关,因为他身上落满了水珠,那水珠真实地贴在报纸上,让我有一种想要用手去擦拭真伪的冲动。
我的视线被他脚下的事物牢牢攥住,几乎透不过气来。那是什么?我近乎超越年龄的思想告诉我,那一定是一艘轮船。尽管它狭窄,破落,异于平常地铺满了压扁的纸盒。但我还是能确定,那是一艘轮船!我的脑海迅速运转着,我开始想象轮船所处的环境,一片汪洋大海中,一艘不大的轮船,成为了一幅远景画里的很小一部分,小得不值一提,显得那么勇敢,寂寥,令人伤感。
我吵闹着,要去看大海。我轻轻地拉着母亲的衣角,急切地表达着自己年幼的哀求。尝试着用可怜,去博得别人的同情。
“我要去看大海,我要去看大海。”
母亲似乎没有听见我的哀求,她蹲在地上,同样头也不抬地做着什么。我早已经看不见她在做什么了。
“我要去看大海,我要去看大海。”
母亲没有停止她的勤劳,不辞辛苦。但显然已经开始不耐烦。
“姓赵的,你带他去看看他那破海。你一年回一次家,你儿子都快不认识他老子了。”
“什么老子儿子的,你就不能正经点说话吗?”
几乎不到一个呼吸的当口,母亲无意识地用身体甩掉了我的小手,将抹布一把扔在父亲的报纸上,父亲被打得有些措手不及,尴尬地放下了他的报纸。我看到轮船上男人的笑容变得褶皱。
太阳已经出来,天还未到正午,阳光有些使人的身体发烫。一路上,我与父亲没什么话,我们躲避着烈日走在树荫下。但这并不表示父亲对我毫不在意,,他总是面带微笑地关注着我,以免我有什么意外的闪失。我虽然只有三四岁,但也能看出父亲有心事。他身穿白色的短袖衬衫,背着双手,走在宽阔的沿江大道上时,完全没有一个30多岁的男人应当有的活力和朝气,他的眉头紧锁,目光忧愁,不时地向右侧远处的海面眺望。由于年幼而显得无知的我,跟随着父亲的视线,得到的却总是一道坚硬且丝毫不肯妥协的水泥栏杆。我有些急躁地望向父亲,他对此毫不知情,一对满怀心事的父子无言地漫游着。
走过漫长的沿江大道,似乎到了世界的尽头。我尽管委屈于路程的遥远,但还是一下被出现在眼前的风景震住。我不知道父亲带我来到一个码头,我看到数十只不同大小的铁船静静地停在岸边,而它们的身后,一望无际的水面在淡淡的雾气中飘然着。由于人的视力限制,我无法看清海的最中央的那些水是否在流动。但扑面而来的一股子热风和水的腥气,让我变得格外兴奋。我忘掉了长途跋涉的艰辛,几乎是奔跑着向轮船而去。我踏上了从报纸上看到的纸盒甲板,毫不顾忌轮船上是否有主人会向入侵者宣誓他的主权。我甚至没有在意到,当我颤抖地走过父亲,预备掀开自己躁动、年幼、彷徨的内心时,父亲对我的一句轻言轻语。我听到了吗?那根本不重要,现在我的记性已经不大好了。不过话说回来,三四岁的孩子,能记得住什么?
“小海,这不是大海,这是长江。爸爸也没见过大海,所以给你起名,叫做小海。”
我在那艘船上竭尽所能地玩耍,有时,我将右手放在额前,想要将远方的水面看得更多更多;有时,我又故作劳累,躺在那些早已被压扁的废旧纸盒上闭目养神;再有时,我反复地玩一个游戏,从船的这头起跑,到船的那头,奔跑,停下,奔跑,乐此不疲。十多年后,我才后知后觉地发现,那日的我忽略掉一个很重要的细节,那艘轮船,甚至没有起航过。
在奔跑或者眺望的过程中,我时不时将目光投向我的父亲。我远远地向他看去,我脑海里浮现出一个似曾相识的画面,是那幅伤感的大海远景画,在此时此刻这幅远景画里,父亲显得那么微小。我那时发觉,我和父亲的距离,就像我看不到的海面最中央与我的距离,父亲与海,正好隔着一个我,父亲—我—海。我看到他静静地,坐在那道始终不肯接纳我的水泥栏杆上,他就那么坐着,一只手撑在上面,将一根香烟一直含在嘴里,一会儿另一只手又将它拿下,夹在手指间,低着头恍恍惚惚。
中途,一艘巨大的轮船,响着尖利的汽笛声,突然从看不见尽头的远方呼啸而来。那时,我盘坐在甲板的中间地带,抚摸着褐色纸皮的特殊质感,我猛地抬起头,看向前方修长的船体,运载着疑似砂石的大型物体,几乎以极速通过海中央将我惊愕到半天说不出话来。我迅速爬起身,冲向纸盒船的最边沿,抓住船身的粗大铁链,跟随着同样激动回应的小船一起颠簸,晃动,不明所以。我大声地呼喊,表达着一个农村小孩对大海的疯狂渴望。我彻底忘记了岸边的父亲。
许久之后,我听到了父亲对我的呼唤,那声音充满了焦灼,无奈,但我没有听清楚任何一个字眼,使得它们毫无意义。某一瞬间,我兴奋得想要与父亲分享我的感受,尽管年幼的我几乎没什么正经组织语言的能力。我扭过头去,想要回应那几句父亲被汽笛和寂静的大海消磨掉的呼喊。
我好奇地发现,不知何时,在第二幅远景画里,增添了新的事物和色彩。那是一个穿着黑色连衣裙的女人,双手搭在栏杆前,与父亲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由于远视,我看不大清楚具体细节。但因她黑色连衣裙的出现,与父亲的白衬衫产生强烈对比,我感到这幅远景画被赋予了新的内涵与意义。
我有些不知所措,我看到父亲焦急地望着我,又焦急地望着那个女人,如此,这般地进退两难。
“小海!站在那里别动,离水边远一点!”
终于,我看到父亲按捺不住,向我大步走来。
我从来没感觉过距离是那么的遥远,时间是那么的漫长。我看到父亲稳健有力的步伐重复着向我原地踏步,而那个女人的眼神同样如电流般袭击着父亲的背影,那种目光复杂,丰富,令人无法琢磨。我难过地发现,彼时的距离:父亲—我—大海,转瞬即逝。
父亲抱起我,快速向岸边的女人而去。我闻到父亲身上有股混杂的气味。我趴在父亲的肩头,想象着这是我的身高,当父亲抱着我走到女人跟前时,我的个头超越了她,也超越了我的父亲。现在,我看清了那个神秘的黑色远影:一张美丽,纯洁,面色苍白,以及象征着衰老的年轻的脸,冷静,淡然,自若,天生自带一股无法形容的幽香,使人沉迷。
而我,很快就对她失去了兴趣,毕竟我不知她是何人,更不明白她所说的话。我注意到父亲耳朵边的一支烟,那支父亲始终未曾点燃的阿诗玛香烟,此时安然躺在耳朵与脑袋的连接缝之间。我有些好奇地取下那根黄嘴香烟,认真地放在鼻子边闻了闻,那是一种来自于云南高原的独特草木味,清新,诱人,带着一点苦涩。那是父亲身上的气味。
我望着远方的海面,学习着父亲的模样,将香烟反复含在嘴里,又反复夹在手指间。有时候,我会注意他们两个人,他们不停地说着一些话,那些话我也许曾记住过,也许不曾在意,但也许没那么重要,因为我完全回忆不起具体的内容。有一会儿,他们像情侣斗气,他不说话,她沉默不语,世界一言不发,这是最美好的时刻。
女人走了,随之而去的,是一股淡淡的幽香,还有些余下的,散落在空气中,也慢慢消失着。父亲呆呆地望着她远去的背影。我感觉到,她也离我远去了。我摸了摸父亲痛苦的面庞下新冒出的胡渣,想要让他好过些。但他毫无知觉,眼神里没有亮度,只是习惯性将我的身体箍紧。我不知该怎么计算时间,如果按长大后的计算方法,可能在五分钟里,父亲都保持这样的姿势,安静,僵硬,无力,直到那个身影消失在天边。那些气味也早就消散得干净了。
父亲轻轻放下我,即使眼神已接近涣散,仍然不忘抓着我的手,或许是防止我再度靠近水面。我抬起头,眼见着父亲的手,伸向了耳边,他似乎在寻找着那支香烟,那支再寻常不过的黄嘴阿诗玛香烟。他拨弄了左耳,继续拨弄了右耳,他失望地发现,香烟不知是何时没了。由于生理的限制,他无法用眼睛检验他的双耳,只得松开紧抓着我的手,低头四处查看。我感觉到,他太需要这只香烟了,胜过这世上的一切,只有这只香烟能点燃此刻他干燥、窝火的内心,让他舒舒服服地吐出一口胸中浊气。我羞愧极了,因为对此,我帮不上任何忙。
父亲发疯似的寻找,他沿着去往海边的小路仔细查找,探视,他再一次飞奔上船,颤颤巍巍地在水面上摇晃,却没有得到应有的结果。他丝毫没有头绪,只是一路上不停地嘀咕:这不可能,这不可能,烟呢?我不知道香烟的丢失,是否让他暂时忘却那个离开的女人。父亲魂不守舍地回到我的身旁,准备牵着我的手离开,他的目光在我的脸上微微一扫,随后变得认真,严肃,充满惊惧。
“你吃了那支烟?是不是?你吃掉了那支阿诗玛香烟,是不是?”
我无话可说,也搞不清楚该说什么,不知道是否做了一件不好的事,眼神里除了呆滞,就是茫然。父亲猛地捏住我的嘴,将一丝微小的烟草叶从我的口中抠出。他不经允许地扳开我的嘴巴,如同早些时候对我的呼喊,依旧是那样的焦灼,无奈。他背起我,疯狂地向道路的某个方向跑去。我并没有太多的情绪,仍然向着远方的水中央看去,但令人失望的是,我没有再看到有轮船通过,只有数十条铁船安静地躺在大海的背上,我们的命运殊途同归。
时间太漫长了,江城六月的骄阳,一直射得我不太敢抬头。我安静地趴在父亲背上,看过了许多许多的风景,那些挑货的工人,各式各样谋生的小摊贩,许多难闻的气味在我鼻子里一晃而过,没有再过多停留。父亲背着我跌跌撞撞地闯进家门,母亲丢下手里的活,受到惊吓般小跑过来,她一脸怒气,想要问清这是怎么回事,但看到气喘吁吁,筋疲力尽的父亲,暂时打消了想法,只是将我拉到身旁观看。
“他……吃……吃掉了……一支烟。快……快拿水!”
母亲目瞪口呆,她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父亲,急忙向里屋冲去。
母亲发着抖,将一大杯凉白开拿到跟前,手背上湿了好一大块,看得出她现在很凉爽。父亲缓过气来,他一把拉过我,再次强行撬开我的嘴,我感到难受,委屈,却无法再多言语。
父亲盯着我的双眼,我发现,这是他第一次这么长久地看着我,以至我的眼神有些躲闪,不敢与他对视。终于,父亲细长的手指,伸进了我的口腔,我惊讶地发现,他的手指上,还留存着一丝淡淡的烟草香,但我不敢保证,那是否是我的一种固有的印象错觉,毕竟香烟的苦涩,往往似曾相识。
父亲的手指猛烈地撞击着我的喉管,让我忍不住地咳嗽。我不停地用眼神哀求父亲,就像最初对母亲渴望大海的哀求。在我的眼里,父亲突然变得凶狠,异于常人。不过是一支香烟而已,吃了就吃了,又有什么大不了呀?
“吐出来!吐出来!你快吐出来!”
我开始疯狂地咳嗽,声音里充满了哽咽,断断续续地抽泣,眼泪也止不住地掉下来。
此时此刻,我分明听到的是:
“闭上嘴!闭上嘴!闭上你的嘴!”
“闭上嘴!闭上嘴!闭上你的嘴!”
我什么也听不到了,一切仿佛都离我而去。天气一下子到了冬天,身上冰凉凉的,让我想加些衣服,但我不想说出来。我感觉到一碗凉水灌进了我的喉咙,我顺从地让水流一直往下,有一瞬间,我闻到了海水的气味,一股独特的绝无仅有的水腥气,悲怆,决绝,使人永远难忘。
从那之后,我在汉口大概又住了两三个月,就回老家了。直到高中毕业后,才第二次来到这个城市。我可以告诉你,在那两三个月里,肯定还发生过其他别的什么事,也有快乐,悲伤,这些属于小孩的简单心情。但我都不大记得了,这是自然的,记忆储存天生具有选择性。我对汉口的回忆,差不多也完全依靠气味。
记忆就是这么奇怪,当我再次试图寻找那种气息时,竟然很容易就感受到一些细枝末节。要知道,时间是很难找回的。它失去了就失去了,它本该是永远隐藏起来的。当我第二次踏上这座城市时,我惊奇地发现,汉正街,纸盒船,还有那些密密麻麻的游动小摊,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了,看不到一丝一毫的痕迹。
我甚至有些怀疑,那些碎片化的记忆,念头,这些文字,句子,是我完全虚构出来的,它们有没有发生过都不好说。不然我一个三四岁的小孩,为何不仅能清楚那么多遥远的细节?还或多或少对于某些事物作出了应有的判断?
而且,事实早就告诉过我,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一座城市叫做汉口。那已经是上百年前的事了。是某些气味影响着我,让我始终不太把武汉当做这座城市,而是汉口。
到如今,我已经知道共同组成武汉的,还有武昌,汉阳,从汉口的江滩向对岸渡水而去,就是武昌的积玉桥。
但我始终不大能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