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检票口已经关闭,人群黑压压地挤在铁栅栏一侧,等待工作人员放行。
天正下着小雨,寒气一个劲儿地往人身上钻,冷得人不想说话。只有一个小男孩抱着可乐,在开心地围着他母亲转圈。那是个矮胖的女人,穿着加厚的肉色打底裤和棕色皱皮靴,肩上挎了一只被塞得鼓鼓囊囊的猩红漆皮包。她不停地打嗝,冒出一股酸臭的味道。
丁瑜站在她旁边,面无表情地忍受着。她早就不知道该如何抗拒了,如果此刻火车朝她飞速开来,她头也不愿扭一下,就会任由死亡从身上碾过。那种处境大概也比被淹没在这群人中要好,他们几乎全是那个女人的复制版本,只不过在性别和外貌上做了些微调整而已。丁瑜忽然被那个男孩撞了一下,他手中的可乐猛地喷涌出来,溅在她身上。他母亲也遭了殃,反手甩了他一巴掌,骂骂咧咧地从皮包里拿出纸巾来,粗鲁地往自己身上拍了两下,假装已经擦干净了。
男孩扯着嗓子嚎哭起来,生冷的空气里又多了一样需要忍受的东西。
火车原本是七点零四分开,车站零五分开始检票。急不可耐的人们拖过行李箱,一路用脚推着各式编织袋朝检票口涌去,仿佛晚一秒火车就会开走,即使上了车也会没有座位一样。孩子被当成行李之一拎过闸机,终于挤到看得见铁轨的地方,在冷风中朝着火车即将开来的方向张望。
不是春运的时节,乘车的人却已经养成春运的脾性。只要那个女人不再打嗝,丁瑜觉得自己可以永无止境地等下去。去任何地方对她来说都一样,都是被迫在与别人的交流中过活。但现在她不得不离开,因为这个小县城已经没有她的容身之地。
她记不清这是第几次和父母在深夜里大吵大闹了,每一次都以他们带着羞辱的数落开场,她越是沉默,嫌弃的话语就像沸水一样滚得越凶。她不善言辞,更不懂得反驳或辩解,只能抓起身边的东西往墙上砸,以此发泄自己的愤怒。父亲惊住了,上来抓住她,一把将她摔在地上。这下她活该了,摔碎的玻璃刺到小腿上,大小不一的伤口齐齐往外冒血珠。母亲嚎啕大哭,抹着鼻涕给她的朋友打电话。
又是一个难熬的夜晚,丁瑜想。她抽出两张面巾纸,往小腿上擦了擦。
母亲的朋友总是在接到电话后立即从床上爬起,火速赶到她家。母亲从来不去打扫地上的碎片,似乎是想让朋友们看看自己叛逆至极的女儿又发了什么疯,自己又是多么值得同情。那些女人带着丈夫来了,有时还带着优秀的儿子,五六个人围坐在她身旁,用所谓委婉耐心的语气劝导她,不该冲父母发火,不该摔东西,要向他们的儿子学习。
她知道,沉默和顺从是结束这个夜晚最快的办法。他们看到自己的劝慰行之有效,心满意足地准备离开。母亲送他们出去,又在门口停留了一会儿。
一个女人夹着嗓子,以为丁瑜听不到她说的话。
“不是我多心,你们注意一点,你看她两眼发红,哈欠连天的样子,别是在外面吸了什么就不好了。”她想说的是吸毒。揣测的人只要假装带着善意,就可以信口开河,再不声不响地离开,留下被揣测的人承担被揣测的后果。
母亲像是知道了令她羞愤交加的秘密,关起门来,冲进她的房间一阵翻腾,她遗忘在柜子深处的内裤也被找出来扔在地上。母亲没有发现可疑的粉末,但意外地找到一根粉色的柱状物体。她像拎着某种带有腐蚀性,散发出腥臭味的东西一样,用两个指头轻轻提起来。
“这是什么?”她的声音因为惊讶和恶心变得古怪沙哑。
丁瑜站在门边,看到那根假阳具时,眼泪一下浮上眼眶。她不停用手背去擦,还是止不住泪水。她知道,这件事将永远解释不清。
“你不去工作,吃我们的穿我们的,天天窝在家里就是干这个?”母亲大吼道,厌弃地将指尖松开,那个玩物羞耻地坠落在地,滚到一边。她还是不说话,因为一张口她就会无法自制地大哭起来。更何况,母亲永远都不会相信,这只是朋友恶作剧的生日礼物,她从来没有用过。
“她必须走!”母亲眼泪汪汪地向父亲嚎道,“明天就走!把她送到你姐的餐馆去洗碗,随便你送去哪里,总之别让我再看到她!我恶心,我这把脸……”她哭得说不下去了。丁瑜从柜子顶上把行李箱拿下来,开始收拾行李,她捡起那根假阳具,放进箱子底部。那是她满十八岁那天,唯一一个记得她生日的人送的,可那个人已经不在这世上了。
2、
从县城到市里的那趟车很拥挤,丁瑜只买到站票。站几个小时本没什么关系,因为到了市里还要转另一趟车,有三十个小时可以慢慢坐,但一整夜没睡,站在混着汗味和泡面味的车厢里,她觉得头痛得像要裂开,只好把行李箱放在逼仄的过道边,勉强坐在上面。
她身下的行李箱因为挤压轻轻偏向一边,坐着很不舒服。那种装满衣服的行李箱是最紧实,最适合拿来坐的,但她没有那么多衣服可以装。四五件衣服,六本大部头的书,几乎就是她的全部家当。她看书不挑内容,只看厚度。薄薄的小开本握在手里轻飘飘的,让她心浮气躁,一个字也读不进去。书页紧实,字体繁密的厚本却能让她自在地呼吸,如同落入无人的森林,沉溺其间,随时可以死去。
丁瑜上一次坐火车是小学六年级,母亲拉着她的手在白色的通道中转来转去,那时她还不懂得看墙上的标识,很奇怪母亲是怎么认得路的。隔了十来年,她再坐火车,这次是一个人,知道看字了,但市火车站的指示混乱,标识不清,她拖着那箱书绕来绕去也没找到转车的通道。
一个矮小猥琐的男人盯上了她,他以为她是刚刚下车的乘客,找不到出站口,快步走上来:“小妹去哪儿啊?住宿吗?”她赶紧走开,那人又追上来。“专车直达酒店,八十块一晚上,很便宜的。”见她不搭理,那男人直接跑到她前面,拦住她。“小妹去哪儿?说说嘛,我们哪里都可以去的。”
“去死!”丁瑜猛地推了他一把,他踉跄着跌坐在地上,脸上又是惊讶又是愤怒。她害怕周围还有他的同伙,拖着箱子死命奔跑。
她赶到检票口时,喇叭里刚刚响起停止检票的通知。她喘着粗气把票递过去,穿制服的年轻男人犹豫了一下,打开旁边的侧门让她通过。如果他说不能再进去,她也不会多做解释,比起开口请求别人,她更宁愿饿上两天,再买一张车票。
站台上没有多少人,只有几个穿着灰扑扑的身影立在那里。丁瑜仔细地核对地标,确认自己没有走错地方。她就要坐上这辆即将行驶一千八百公里的火车,去见她从未见过的姑妈了。两条笔直的铁轨横在面前,向远处延伸,沙石整齐地堆在两侧,竟然没有一粒石子落在轨道上。躺在上面一定会很安稳,她想。
火车终于出现在视线里,缓慢地滑行了好久,才驶到她面前。即使在电视上,丁瑜也从来没有见过这种颜色的火车,就像即将枯死的树叶那样,暗黄中夹着一点绿色。她回头看了看对面那趟线条流畅,疾驰而过的白色列车,疑惑地爬上车门旁狭窄的铁板台阶。一个穿制服的人帮她从下面托住箱子,让她先上去。她发出一声嗯,本来想说谢谢的,却没有说出口。那个人转身就走了,她没看见他的脸,只看到他手上戴着一串红色的珠子。
蓝绿色的硬皮座椅上污渍斑斑,整节车厢就只有一个老头,横躺在座位上睡觉。她对着车票上的座位号,找到自己的位置坐下。火车在原地蹭弄着,直到发出轰隆的声音,才开动起来。窗外的房屋极缓地向后挪移,似乎没比步行快多少。
将近二十个小时没有吃东西,她顾不得胃里一阵又一阵的紧缩,趴在小桌板上,只想先睡一会儿。
3、
不知过了多久,她被食物的香味给唤醒了。
那个睡觉的老头似乎刚刚吃完丰盛的一餐,此刻正把桌上六七个小碟子装回饭盒里去。外面天已经黑了,丁瑜掏出母亲淘汰下来的滑盖手机看了看,七点二十。红烧牛肉的味道弥漫在空中,逗引着她的味蕾。
一个穿制服的人打开推拉门,在门边的座位坐了下来。她认出他手上的珠子,是刚才帮她托箱子的人,确切地说,是一个年轻的男孩。他坐得很端正,从一个小包里拿出一团白米饭样的东西,剥开包裹在外面的塑料袋,开始吃起来。丁瑜忍不住咽了咽口水,赶紧别过头去,但还是不自觉地做出吞咽的动作。
在她的印象中,火车上会有人推着装满食物的小车在各车厢兜售,但餐车一直没来,也可能是在她睡着的时候来过了。丁瑜站起来,走到车厢交接的地方想站一会儿。车门处有一道看不见的缝隙,火车行驶时会有股柔和的风从那里吹进来,但要靠得很近才感觉得到。她把鼻子伸过去,让风扑在脸上。
“在看什么?”她背后响起一个声音。丁瑜被吓了一跳,回过头来,看见那个男孩子正在打开车门旁的立柜,脸上挂着笑容,眼睛干净澄澈。他从里面拿出一个记录本,用笔在上面填写着什么。
“没看什么,这里有风。”她指了指门缝。
“哦,到下一站还有四个小时,再等一等就可以下去透气了。”
“嗯。”她绕过他,回到座位上。她脱下身上那件款式尴尬的棉衣,把它叠好放在旁边的座位上。那男孩拿着记录本,走进前面的车厢。她感到一阵失落,她所在的车厢是最后一节,如果他要去检查什么东西,那得过很久才能回来,或者就待在别的车厢不回来了。她靠在桌板上,饥肠辘辘,腰背酸疼。
车窗外一片漆黑,偶尔有零星的灯光出现,很快又向后滑落,逃窜出她的视线。车厢底下发出微弱的钝物摩擦的声音,她看了看那个老头,他躺在椅子上,张着嘴,仰头大睡。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觉得火车越来越慢了。不是减速的那种慢,而是铁轨被泼了胶水那种黏腻的慢。她将两手围在眼睛旁,贴着玻璃朝外张望。山丘圆弧形的黑影已经消失,火车驶入了平坦的地域,稀薄的月光洒落下来。
列车像是被什么东西拖住,竟完全停了下来。还没到站,怎么就停了?那老头丝毫没有意识到身边的异常,仍然鼾声如雷,睡得很沉。一个漂亮的女孩从车窗外走过,茫然地跟丁瑜对视了一眼。她慌张地站起来,犹豫着要不要去找那男孩子。她刚转过身,就看见那男孩朝她走来,手里拿着一瓶水和一个饭团。
火车又开动了,轻柔而迅疾地加速,仿佛刚从一个幻觉中回过神来。
他把手中的东西递给她,在她对面坐下。“是不是没带吃的?”他温和地问道。丁瑜接过饭团,还是温热的。“火车上不卖吃的吗?”她打开塑料膜,咬了一口,发现里面夹了肉松。
“不卖呀,火车上怎么会卖吃的?”他笑起来,就好像她刚刚问了一个违背常识的问题似的。
“可能是我记错了。”她有些不好意思。
“第一次坐这趟车,不知道也正常。”他说。
“只有你一个乘务员吗?”她本来想问问刚才停车的事,怕又闹笑话,就没问。
“一个人就够了,这趟车乘客很少的,少得我都有点无聊了。”他说,“感觉我做这工作都有一百年了,做完今年我想换个工作。”丁瑜忍不住笑了,他看着乖巧温顺,开起玩笑来却是一本正经的样子。不过她没搭话,因为她不仅没有工作,也没有像正常孩子那样上完学。初三时她忽然特别害怕上学,害怕与人接触。那些人的声音在她梦里总是变成坚硬的指甲,一道又一道从黑板上划过,于是她整夜整夜地失眠,最后不得不辍学。
“你慢慢吃,如果需要毯子的话,可以来找我,我自己备了一条。”他帮她把水拧开,走出了那节车厢。
4、
记忆里为数不多的快乐瞬间在脑海中闪过,丁瑜久违地想要与人分享这些琐事。她拿定主意,等他再回来,她要跟他讲讲用被彩色粉笔灰染色的苍蝇,在空中飘浮的餐巾纸碎屑,以及一个可以骑着自行车冲下来的缓坡。还有阿檬,她最重要的,贴心的阿檬。
她陷入回忆中,直到那个摩擦的声音再次响起。
火车正驶过一片草场,车窗四角蒙上了冷霜,窗外一片混沌,隐约能看到月亮高悬在厚重的白雾之后。车头像是撞进一张看不见的网里,列车慢了下来。推拉门被人打开,之前出现在车窗外的漂亮女孩走了进来。丁瑜出了一身冷汗,坐在座位上无法动弹。她知道,那女孩是冲着她来的。
果然,她直直地朝她走来,脸上带着殷勤而又直率的笑意。
“你要跟我走吗?”她毫不在意地问道。
“我为什么要跟你走?”听到她的声音,丁瑜不那么紧张了。
“是你叫我来的。”她摆出一副认真讲道理的姿态,“不是打电话叫的,我不用那种东西。也不是去敲门叫的,你也不知道我住哪儿。反正我知道你叫我,我就来了。”
“我不认识你。”
“那不重要,你也不认识几个人。而且你认识的人里面,有几个是你喜欢的呢?除了阿檬。”她说,“对,我知道阿檬,我知道你的所有事情。我现在就问你,你要不要跟我走?”
“走去哪里?”
“随便哪里。这是你唯一的机会哦。你没见过你的姑妈吧?她长得跟你爸一模一样,也跟你爸一样爱吃清炖肥肠。如果你不跟我走,你会被她安排住进他们家那间油腻的苍蝇馆子里,天天和老鼠打交道。她的儿子,也就是你的表哥会把女人带到那里,强迫你帮他们拍做爱视频。不过不用担心,他不会强暴你,因为他不敢,所以你也不会像阿檬一样很早就死了。”
“你别说了。”
“说完了我就走。”她一点也不生气,兀自滔滔不绝。“后来你逃走了,躲在你姑妈找不到的地方,摆脱了别人的操控,但是摆脱不了自己。你遇到的人将长着相同的嘴脸,因为你还是你,他们都只是你眼里的一个倒影。过去怎么活,将来就得承受这么活的结果。”
“你在胡说些什么?”丁瑜没有理解她说的话,胸口却一阵刺痛,似乎被什么东西精准地戳中。
她俯下身靠近丁瑜,眼里像有清酒流动。“这趟车上的乘客,全都是被抛弃的人。”她指着那个酣睡的老头,“他已经坐过许多次了,从年轻到年老。”
“等车停下来时,车门会被打开,你不走,就没有机会了。”她捋了捋鬓角的头发,消失在推拉门后。
车窗几乎完全被白霜覆盖,透过仅剩的一小片空白,丁瑜看到黏密的雾气裹搅成丝,相互缠绕,又在翻滚中吃力地牵拉,游移,如同慢镜头下的风暴。列车艰难地前行,速度越来越慢。她站起来,走过那个邋遢的老头,站在过道上,看见那个男孩正在隔壁的车厢里。一个女孩不小心洒了水在桌上,他拿来一条毛巾递给她,脸上挂着温柔的笑,眼神跟他对自己说话时一样纯净。
丁瑜打开推拉门,他听见声音,抬起头对她挥了挥手。“需要毯子吗?”列车已经停住,车门完全打开时,他正好走到她身边,眼里满是疑惑。
她望着他的眼睛,在他手臂上握了一下,转头跳下车,朝凝滞的白雾中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