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深圳记

出深圳记

深圳打工真实经历,流水线上生命的迷失与挣扎

2020.06.17 阅读 525 字数 7700 评论 0 喜欢 1
出深圳记(上)  –   D2T

歌德《少年维特之烦恼》出版后,风靡欧洲,为年轻人所喜爱,但因此也出现了多起模仿书中主人公维特自杀的事件,后人称这一现象为维特效应。——题记

0
那年,我在深圳打工,第一次看到台风。当时我搬了一把椅子,坐在集体宿舍的阳台上。外面已经起风了,天上黑云滚滚,流动得特别快,这是我一生中见过最快的风云变幻。然后开始下雨,雨势并不如想象中的那么大,况且在工厂里,就像是一个围城里,也不可能形成摧枯拉朽式的破坏,但是天地间顿时凉快了。我背靠着椅子,脚跷在栏杆上,风吹着我,细小的雨珠溅在皮肤上,一扫我上夜班的疲倦和颓废。心情也凉快了很多,我成了一个悠哉的看云听风者,枯燥的工作、寡淡无味的生活也都与我没有关系了。我记得清清楚楚,那云从我眼前快速吹走,童年也一帧一帧地飘走,熟悉的面孔也一副一副翻过去,淤积在内心的困惑和抱怨也随之散去。我成了一个御风而行的人,似乎行走在空中,轻盈赤裸,无所畏惧。就在这一刻,我得到了内心的启示,它通过这个迹象向我显现。这是我在深圳的唯一收获,我看见我想看到的,也得到了我想要的,我就要离开深圳了。

这个场景一再从我脑海深处浮现,每次回想起来都让我感慨万千。当时的决定从此改变了我的一生,将我从一个可怕的深渊中拯救出来。我不知道继续呆在那里会发生什么,但是那些生硬的厂房、机器、生产线、气味,拥挤的人群,千篇一律的制服,麻木的面孔,燥热的空气……想起来都让我心脏紧缩,长吸一口气,仿佛有一个幽灵在我后背脖子上吹一口冷风。我知道这个幽灵依然存在那里,它依然在寻觅那些软弱或者被折磨得麻木的人,但我不会,我是从那条坎坷颠簸的路上走过来的。那条路虽然艰辛,但也是对我的一种磨练,一次检验,它甚至没有亏待我,给我一次感情的洗礼,使我更加成熟。我不会去刻意回避它,相反我会保持一个冷静的心态去回忆,我也愿意向你诉说那段时间我的经历、变化和身边的人物百态。罗素说,参差百态是幸福的源泉。同时它也是痛苦的源泉,而归根到底,是生活的本源。

1
年后初八,我坐上拥挤的春运火车去深圳打工。和我一起挤在吸烟区的是另外一些民工,我庆幸自己找到一个能放下屁股的角落,很多站在过道上的人根本没办法转动身子。虽然坐久了难受,但我还是建议坐下了就不要站起来,因为当你站起来,另外一个屁股就会占据你的位置,你就再也没法坐下去,十几二十几个小时的行程会让你抓狂。坐在我身边的是一个打扮非主流的女孩子,一头飞蓬,牛仔裤裤腰低到能看见股沟。上身是敞口毛衫,露出半个丰满的奶子,嘴里嚼着口香糖,不停地找我说话,一句一个“山炮”(我差不多理解为“傻逼”),有口无心地应付着。注意到她右手虎口处用蓝色墨水刻着一个男人的名字“王力”,让我觉得格外庸俗。

“兄弟,你到哪?”
“深圳。”
“我也去深圳,你在哪上班?”
“还没有工作,过去找。”
“F公司年后要招好多人,我就在里面上班,可以介绍你进去呀。按时发工资,包吃包住。”
“我自己去找,在那边有熟人。”我怀疑她是传销骗子,就没有答应她。我在深圳并没有熟人,只是一个借口而已。
“你QQ号是多少?有空一块玩。”她缠着我不放,问道。
“34259××××。”我不得不告诉她。
“石下流,是你吗?”她用手机登录QQ,查找到我。
“是石上流。”我纠正道。
“呵呵,”她尴尬地笑着,问我,“你姓石?”
“姓李。”我说。
“我加你了,你确认一下。”

我也用手机登上去,通过确认,看到她叫“轻舞飞扬”,忍不住笑了,我看过《第一次的亲密接触》。但我并不想和她做更多的交流,我将一个人奔向未知的南方,最终将淹没在庞大的打工人群中,于是闭上眼睛装睡。到了半夜,她歪倒在我肩上睡着了,我没有去叫醒她。

2
打听到F公司在华龙镇,我坐上了302公交车直达公司北门。找了一间便宜的旅馆,先安顿下来,然后去了网吧。虽然在这个陌生而真实的地方,没有一个朋友,但在虚拟的网络世界里,狐朋狗友一大堆。尽管他们并不关心我现在身在何处,生活得怎么样。周围的网吧都开在一家一户的楼房里,因为打工的人太多,生意好得不行。据说F公司在华龙的厂区就有二十万人了,你可以想象,多少年轻人需要解决生理和精神上的需求。附近的居民就利用这个优势,开网吧、租房子,而他们自己坐在家里打着麻将就可以收租金、赚钱、生活。我行走在这嘈杂的特区小镇里,发廊、小餐馆、游戏厅……到处都在吆喝,放着震天的音响,散发着金钱、淫荡、世俗的气息。

我钻进了一家路边的网吧,坐在门口吧台处的一台电脑前。登上QQ,打开网页,随便看了看,然后进农场偷菜、牧场偷牛。这时收到一条短信,掏出一看,是“深圳移动欢迎您”。看完以后我犯了一个错误,把手机放在了电脑边上。正当我玩着游戏,聚精会神时,突然一只手直接伸到电脑桌上,拿着手机就往外跑。我大叫一声,“小偷,别跑!”起身就去追赶,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孩,一溜烟地钻进迷宫似的居民楼过道里,气得我直捶首顿足。从没有见过在光天化日之下抢劫,这就是南方,这就是深圳?简直让我失望至极。

灰头丧气地回到网吧,木然地坐在电脑前,有点不知所措。所有亲戚朋友的手机号码全部丢失,只记得家里的座机号码。这时,我想起在火车上认识的女孩子,她的号码很显然也丢了,但我还有她的QQ号。我试着给她发一条信息,告诉她:“我手机被人抢了。”

过一会儿她才回复,显然在线隐身。她问我在哪,我告诉她在F公司北门。她说她也在,让我到华城超市门口等她。我出了网吧找到超市,站在门口处等她,东张西望,终于盼到她出现。她还是那身打扮,但看起来已不是从前那般庸俗,让我觉得异常亲切温暖。我为自己之前对她的怀疑感到愧疚,相信这世上还是好人多,而并不是我想象的那样黑暗,虽然我刚刚经历了一次堂而皇之的抢劫。

她带我到一个手机专卖店,里面全是山寨手机,她帮我挑选一个个手机,拿在手上,先是把外观看了一遍,还拆开后盖,卸下电池,仔细察看,然后试着手机里的应用和功能。拿起一款超大屏幕、镀着银漆的手机,问老板多少钱,一直从500讲到了300,伶牙俐齿让我目瞪口呆。而且她还口吐许多专业术语,什么烤漆、电镀……直把老板说得哑口无言,最后叹口气,摇摇头说:“你们做手机的,想挣你们的钱真不容易。”最后我付钱,拿走了那款手机。

我们走在大街上,她让我坐在绿化带的水泥檐上,说能给我指出路上谁是小偷扒手。于是,我就顺着她指的那个人看,鬼鬼祟祟地跟在那些粗心大意、毫无戒心的女性身后。我看着小偷将手伸进一个女孩子身侧的挎包里掏出手机,掏出钱包;还看到他被一个反应过来的女人发现,而他根本无视别人的双目怒瞠,耸耸肩,一甩头又去寻找下一个猎物。我就这么看着,像是看一场戏剧,自始至终都没有站起来吼一声,或者去抓住那个小偷。在这样一个世风日下的社会,很多人都已经麻木,司空见惯,唯有靠警惕和莫管闲事来保护自己。

一直晃悠到了下午五点多,她请我吃拉面,告诉我她男朋友也要来找工作。她说我可以跟他一块去,因为她男朋友以前就在F公司干过,现在回来重新应聘,能够帮我通过简单的面试。最后她说,不要忘了说是E栋组装厂的孙倩介绍来的,因为每介绍一个人,公司会给她发50块钱奖金。而如果通过外面的中介机构,我至少要交200块钱的手续费。

孙倩告诉我她男朋友叫刘军,我大脑没经过思考就问她王力是谁,她说那是他前男友。两人沉默了一会,孙倩突然说“王力死了”。她接着说,有一天晚上下班路上,王力被一伙人抢劫,可是他身上一分钱都没有,加上他自己脾气火爆,双方拉扯起来。那帮劫匪恼羞成怒,把他痛打一顿,扔在路边,第二天早上才被人发现,送到医院还是不治身亡,而凶手到现在还没有被抓到。这是我来深圳听到的第一个悲伤的故事,顿时让我心有戚戚焉。这种事还在继续,如果它发生在我身上也不用大惊小怪。我们再次沉默了很久,后来她去上晚班,我也回到了小旅馆。

3
第二天(初十),我起了个大早,就去北门招工处应聘。孙倩刚好下夜班,和她男朋友在等我,一个和我同龄的小伙子,与孙倩一样性格爽朗,乐于助人。我和他排在最前面,后面陆陆续续地排起长龙。一直到九点,招聘的人来了,放我和刘军进去,什么也不问,居然让我做俯卧撑,刘军在一旁笑,看着我憋着通红的脸做了30个俯卧撑,起来时已经双手打颤。招聘人员给我一份表格,让我填好交上。然后是刘军,也是什么都不问,就让他做仰卧起坐,他一口气做了50个,起来也填一份表格。就这样我们都通过了面试,正式进入工厂,成为这庞大机器上的一颗螺丝钉。

这里是一片军事化管理的厂区,外面的人如果没有厂牌根本是不可能进去的,每一个进出口都有戴着厂牌,拿着电棍的保安站岗。而这些保安都是拿着鸡毛当令箭的势利之人,厂牌没戴好会训斥你一番,带着包的避免不了被翻个底朝天,也不是怕你把公司机密和专利带出去,他们对于公司高管是断然不敢搜包和吆喝的。进入厂区,就是一栋栋白色幕墙的大型、现代化、方方正正的厂房,就像一个个矩形的集装箱,据说这还是董事长从西方请来的建筑师设计的,美名其曰现代化工业艺术造型。每栋厂房下都堆积着成排的集装箱,叉车游刃有余地穿行、运输。穿着白色或红色工服的工人在指挥清点着,一派忙碌的景象。

我和刘军被领队带着去宿舍区,我还沉浸在新鲜劲中,刘军以老员工的资历向我讲解着里面的门门道道。开着高尔夫球场专用车的是巡逻的保安,也有巡视的高层,一般员工也是不能乘坐的,除非你有特殊开备的证明。刘军说他认识一个开车的工友,有机会可以带我坐一坐。当我四处观望,对未来充满期待之时,刘军突然把我往前面一拽,一辆载着两节半人高箱子的叉车从我身旁猛然驶过,顿时吓得我心脏乱跳。刘军破口大骂:“屌人,开车不长眼,老子去投诉你!”而开叉车的员工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理都懒得理,纯熟地卸下货,把车开走了。

刘军告诉我,去年一个叉车卸货时,因为前面货箱太高,疏忽的司机竟然将一个年轻的员工给活活挤死了。死亡员工的家属来公司闹事,当事员工、组长、课长全部被开除,副总记一大过,取消当年年终奖和绩效奖。最终处理结果是,赔偿20万,公司在出事地点祭魂,在出事地点搭了一个台子,白布遮顶,四个立柱也挂满白纱布,台子中间摆着火盆,一连烧了三天纸钱,最后才息事宁人。公司也从中吸取教训,开叉车的员工一律要经过严格的培训,取得内部驾驶执照才能上车操作。对于刚才的惊险,如果刘军带我去投诉,那个傲慢的员工是再也不能去开叉车了,而且很有可能被开除,失掉工作。

领队带着我们进入宿舍区,八人间,上下铺,能洗澡,还有独立卫生间,和一个阳台。我跟刘军分到一个宿舍,我睡上铺刘军睡在我下铺,其他几个人也都是新来的。因为都是年轻人,相互介绍了一下,就叽叽喳喳地聊了起来。有一个叫张亮的工友,居然信基督教,和我睡在一边,头对头。我看着他把一本圣经放在铺好的床头,还拿出一个十字架挂在撑蚊帐的横杆上,就在我们头对头中间。他问我们有没有弟兄,刘军哈哈大笑说都是兄弟。

4
下午,我们就被分到了E栋手机制造处,刘军拉我去了物流组。组长跟我们讲了一下分工,主要就是将生产线上检验合格、打包好的产品用手推叉车运到物流仓库。组长对我们说,不要小瞧物流这一行,里面有很多学问,E栋厂长以前就是干物流的,一步一步往上爬,九年升到副厂长,至今无人能及。刘军是厂里的老油条,他不信这一套,因为那时是公司创业之初,而现在,公司庞大,体系臃肿,到处都是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工人。他教我如何打混(就是偷懒),公司向来就是把女人当男人使,把男人当机器人用,能在这里长久呆下去的都是会打混的人。

正如刘军所言,干物流还算比较轻松,不像在流水线上,一站就是一上午,一下午,一天下来,全身酸软。不过流水线上的员工告诉我,他们早就习惯了,也没有那么“腰酸背痛腿抽筋”。我摇摇头,还是挺同情他们的,打死我也不去流水线当一个麻木的机器人。而我们可以在运货途中偷懒,不会有人监视你。有时候出去拉货,碰到一个下坡路,我们就踩在叉车上呼啸而过,就像踩着滑板,倍儿拉风。不忙的当儿我们还可以躲进成堆的货物中间睡觉,有的物流甚至把货物箱堆成一个围城,躲在里面抽烟打牌。当然,都是一些资深的老油条。

E栋楼里,有三个分厂:成型厂生产手机壳;烤漆厂喷涂油漆,手机壳的外装颜色就在这里决定;组装厂进行组装,打包出厂。环境最为恶劣的就是成型厂和烤漆厂,因为成型要融化塑胶粒,会散发各种化学物质,整个成型车间就是笼罩在这种气味中,使人昏昏欲睡;而烤漆厂的喷涂室里,虽然有水幕过滤装置,但调试的作业员还是置身漆雾中,他们为了方便,甚至不戴口罩,而按照正规操作,是需要戴防毒面罩的。

很显然,成型厂和烤漆厂男工比较多,而组装厂则需要大量心灵手巧的女工完成繁复精细的组装任务。宽大辽阔的组装车间,一条条生产流水线,站满了身着白色静电服的普工,大部分都是女工,仿佛置身女儿国。机器咔嚓咔嚓有规律地响着,时间间隔都是设定好的,站在流水线上必须跟上机器的节奏,否则就会导致产品积压,甚至会发生工程事故,所以员工必须时刻保持清醒的头脑和绝对的警惕。好几次我从组装车间经过,都禁不住绷紧神经,集中注意力,小心翼翼地走过,生怕一不留神就会被那一条条生产流水线、冰冷生硬的机器吞噬。我对这个场景记忆犹新,因为二月十五早上上班,我拖着叉车去拉货,就听到了组装厂的员工私底下在讨论昨晚发生的事:有人跳楼了。

前一天就是情人节,当天晚班,组装厂的一个女工爬上了E栋和F栋两栋楼之间的天桥,虽然只有四层楼高,但她还是当场就死亡了。而死亡原因显而易见,为情所困。男方也是组装厂的一个员工,当天晚上就被喊去协查,据说只不过是因为他忘了给女朋友买礼物。这样的悲剧每天都在中国上演,在深圳上演,马上就会成为过眼云烟,被人们忘却,而后又接着发生。男工后来被辞退,女方家人来收尸,带走了10万赔偿金,事情也不了了之。这是公司向来的应对手段,金钱换来沉默。整个中国,煤矿、大火、交通事故……向来如此。

5
三月十号发工资,我拿到了在F公司的第一笔工资,1980块钱。一下班,就去银行自助取款机取钱,那里已经排起了长龙,等了半个小时才轮到我。有的人急着给家里寄钱,有的是月光族等着花钱,还有的是拆东墙补西墙的刷卡族。我就听到一个哥们说,他刷信用卡三个月没还,银行打电话给他父母。为了感谢孙倩和刘军对我的照顾,当天晚上我请他们吃饭,然后去KTV唱歌。

唱歌的时候,我拿着麦深情地演绎着《完美生活》,“我多想看到你,那依旧灿烂的笑容……”后来我发现孙倩和刘军在小声地争吵着,“我不想做手术,我要把孩子生下来”“现在不是时候,我们还没有结婚”“回家领证”“我们都没钱,怎么养活孩子”“给你妈带”“她不会同意我们结婚的”……依稀能听出来他们在谈论什么,越来越觉得气氛不对,我问他们要不要唱,刘军有口无心地唱了几个,交给孙倩,孙倩闷闷不乐,没有好脸色。我不知道该做点什么,很尴尬,到了十一点,我提议回厂区。刘军和孙倩让我一个人先回去,他们要商量点事。

当我走进厂区,已经十二点了,正是晚班吃饭的时候。汹涌的人群从各栋厂房涌出,奔向就近的食堂。我在人群逆流中,难以阻挡随波逐流的力量,这是我在深圳最为深刻的一点体会。在内地在北方,人们从来没有如此匆忙,每天上班,你基本上是被奔波的人流赶着往前走,很多人都是一手拿着早点,边吃边走,绷着神经,不敢松懈。难怪有数据统计,这里的人均寿命要比内地少十年,在这里,心脏都要有异于常人的抗压能力。

而在F公司,这个劳动密集型的工厂里,生产线的麻木无情,人群之间的冷漠,根本不需要人性化管理;少得可怜的工资更导致普工们自愿、主动加班。虽然有各种缺点,但F公司作为世界500强,工资按时发放,加班工资1.5倍,节假日2-3倍,医疗养老工伤保险都算得清清楚楚。虽说工人们怨声载道,但在打工者遍布的深圳,甚至广东,声望还是要好于那些没有任何保障的小公司,家庭作坊。像刘军,以前在这里打了两年工,后来又去东莞、珠三角,发现还是F公司好,不会拖欠工资,包吃包住,每个月挣的钱除了自己花销,还能寄点回家。

当然,拥有二十万员工的F公司也容易吸引外界的关注,任何风吹草动都会带来各种猜测、质疑和诘问。于是危机处理团队应运而生,新闻发言人,法律援助,政府公关……它就像一个独立的王国。F公司总裁有句名言,独裁造就效率。他的军事化管理手段也必然导致内部的各种矛盾,而底层的员工就是被压榨的羔羊,大多数都是沉默的羔羊。

我回到宿舍,躺在床上,被一路走回来的沉闷搅扰得睡不着觉。刘军一直没有回来,我猜想他们又去开房了,但又隐隐为他们的争吵感到担心。果然第二天,流言四处传播,说是发工资的当晚有两个人跳楼自杀了。我还没起床,晚班回来的工友就告诉我这个消息。我第一时间就想到刘军和孙倩,赶紧给刘军打电话,电话不通,孙倩也是关机,顿时预感不祥。爬起床,忐忑不安,也没有胃口吃早饭,赶紧赶到E栋厂房。因为还没有交接班,工友都说没有看见刘军,我的心像热锅上的蚂蚁。

刘军和孙倩是我来深圳认识的最好的朋友,刚到深圳就是孙倩帮助了我,工作上也是刘军带着我学会使用叉车,登记物料,识别各种产品,仓库管理等等事务。没有他们,我在深圳将是无依无靠,会走很多弯路,甚至流落街头,他们也把我当做真正的朋友,但昨晚的事,他们不和我说,我真的很生气,很痛心。

我并没有放弃寻找刘军,心里暗暗为他们祈祷,希望跳楼的两个人不是他们。我想到去物料仓看看,翻上一个个物料箱,大多都是昨晚堆好的,等待白班出厂。当我搬开在仓库角落的一堆货物时,终于发现了刘军,他正在里面睡得死气沉沉。我赶紧摇醒他,问他孙倩在哪。刘军睡眼惺忪地说,在宿舍吧。我告诉他昨晚又有人跳楼了,他一下子跳起来,赶紧给孙倩打电话,这回她接了,已经上班了,在厂房里,我们俩顿时大松一口气。

后来刘军告诉我,孙倩意外怀孕,他带她去做了人流手术。这种事在年轻的打工者身上很常见,而且厂区周围到处都是无痛人流的广告,那些传单都发到了厂区大门口,连平时作威作福、狗仗人势的保安们都无可奈何。走在拥挤的上下班人群中,你总能看到一两个大肚子的年轻女工,在那些稚幼的脸庞上,能看到冲动留下的悔恨和忧虑。

那两个在同一天晚上跳楼自杀的员工并不是在同一栋楼上,调查显示他们之间也是毫无关系。但这次自杀事件很显然不能瞒天过海,况且在这么多人的一个厂区,外界很快就知道了事件的细节。一个是因为赌博,欠债累累,微薄的工资根本不能弥补天大的漏洞,不堪压力选择一死了之;另一个则是经过深思熟虑才毅然走上这条不归路,之前已经讲过,以前自杀的员工都能获得10万元的经济补偿,以此换取他们家人的沉默,这位员工的遗书证明了这一点。当时深圳的基本工资是960元,而底层员工,通过超负荷的加班,每个月最多也只能拿到2000元。所以他选择自杀,通过死给家里留下5年甚至更久才能得到的巨款。这一恶果可能导致更多员工效仿,最后,公司经过曲折强大的公关,才将事件在一个星期内压了下去。二十万左右的员工,依然忙忙碌碌地工作着,生活着,被一种无形的力量驱赶向前……

(未完待续……)

(本文为作者根据自己真实经历改编,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破罐,诗人。微博ID:@破罐polo

破罐
Jun 17, 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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