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毛时常出没在我回忆里，穿着比自己身板大两号的球衣，对着石板巷的老墙踢球……那场景如同没来得及配字幕的默片，画面最后总是定格在他青春洋溢的脸上，他对着我说啊笑啊跳啊，点头招手，可我就是听不见他说什么。

1
小学的时候，我家在西门口开游戏厅，全校调皮捣蛋的男生没有我不认识的，其中最可爱的就是阿毛。
阿毛和我大表弟一个班，长得像个小姑娘，细皮嫩肉，唇红齿白，笑起来有些腼腆，可是打起街霸来像小野兽，力气大得摇杆都能掰断，面红耳赤，嘴里狂喊：“遨游根！啊落呗！来根儿泡泡糖……他妈的，废物！起来干……”
我外婆忍不住说他：“小辣椒棒轻点不行啊，机子被你搞坏了。”
他冷静下来，羞怯怯地看着我外婆笑，等我外婆转身离开，一秒变回疯狂的暴力儿童。
他是我外婆最不欢迎的顾客之一，因为太聪明，无论什么游戏，一两个铜板通关。我们做生意，当然喜欢买十个铜板都打不过去一关的笨蛋啊，不过在黑名单上众多调皮鬼里，我外婆对他态度最好，因为他嘴巴甜，别的小孩都“老板老板”的叫，只有他跟着我们喊“奶奶”。
有一次外婆肚子痛要去厕所，我小时候孤僻暴躁，不爱跟人说话，外婆不放心我看店，他自告奋勇帮忙。
外婆把装铜板的塑料小盆递给他说：“五毛钱一个，别卖错了，等奶奶回来有奖励。”
阿毛像个小大人一样坐到柜台里，边数铜板边冲我刮脸：“一定是你太笨，这么大人不会数数。”
我说：“放你狗屁！我是我们班尖子生好吧？”
他哈哈大笑说：“我看你脑袋尖还差不多。”
我们俩鬼扯，他问我们班最漂亮的女生是谁。
我说：“林鹿吧”。
他问：“那你排老几？”
我说：“关你屁事啊！”
他说：“肯定排第屁。”
我差点气昏过去，心里恨死了他。
过了一会儿我外婆回来，他认真地报账：篮子里六十八个铜板，卖了八个，还剩六十个，这是四块钱。
我外婆从篮子里抓了几个铜板给他：“干得好！来，奖励你。”
他脸“唰”的一红，把手背在后面说：“不要不要真不要。”
然后，转身飞快地跑了。

2
从此跟他熟起来，他跟我大表弟关系不错，经常带我去翻墙头、打画币、抓蚂蚱、摘火炮花、在田野里被土狗追得魂飞魄散……
阿毛家住在西门口老街上，黄昏时他妈经常来游戏厅逮他，揪着耳朵往家拖。阿毛的妈妈是一个残疾人，小时候摔坏了脊椎骨，脊柱侧弯，身高不足一米三。阿毛的爸爸年纪比较大，说话口齿不清，拉板车替人送货。
这样的家庭，有阿毛这样一个健康、聪明可爱的儿子，简直是老天爷开恩送宝，所以她妈妈对他既娇惯又严厉，后来他连买一个铜板的钱也没有了，就在游戏厅看别人玩，偶尔帮我干点这干点那，总是一个铜板成交。
比如我丑人多作怪，六年级就会写秘密日记，粉红的硬面抄，颜色要多怯有多怯，自带一把心形小锁。我在本子里写我喜欢谁谁谁，有我们班的，还有阿毛他们班的，没错，我从小就有成为荡妇的潜质……总之，后来这本日记被我们班大姐大林鹿发现了，这个狗东西有天偷了我的日记，撬开小锁，从教室读到走廊，又从走廊读到操场。
林鹿身轻如燕，而我是个胖子，我气喘吁吁追到操场，她又轻盈地爬到单杠上，单杠我是无论如何上不去的，只能站在下面跺脚叫骂。
阿毛和他们班几个男的站在旁边看热闹，我命令他帮我抢日记本。
他说：“凭什么啊？”
我说：“五个铜板！”
他笑笑说：“倒不用那么多，一个就可以。”
我说：“成交！”
阿毛帮我抢回日记本，我问他：“你是不是傻啊？给你五个铜板不要，要一个。”
他说：“你懂个屁！通关需要的是时间，又不是铜板。”
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很崇拜他。
后来，他经常说：“给我点时间……”
他打街霸，他妈妈揪他耳朵，他喊：“给我点时间，我快通关啦。”
高中时，他喜欢他们班一个特别受优秀的女生，我们都说没戏，他吹：“给我点时间，她肯定跑不掉。”
大三的时候，他因为家庭贫困不想考研，我说：“你专业一般干嘛不考。”他说：“给我点时间，先赚一点钱。”
后来他生病，我去看他，急得掉眼泪，问：“募捐来的钱是不是快花完了？”他那时候炒股很有一套，总以股神自居，笑嘻嘻地说：“皇帝不急太监急，给我点时间，一切都不是问题。”

3
中学时，我和阿毛不在一个学校，我高三转学回二中，偶尔去一中找同学玩，老能碰见他，他特别喜欢踢球，无论何时我回忆起他，他总是穿着那一套红黑杠的球服，臂弯里夹个足球。
他肯定也穿过其他衣服，可是我想不起来，我只要一想到一中的大门，满脑子都是他穿着球服的飒爽英姿。
有次我们在校门口聊了几句。
他说：“你从六年级到现在就没长过个子。”
我说：“放你狗屁！”
他说：“你的素质真他妈差。”
我说：“你也好不到哪儿去。”
他问我谈恋爱了吗？我说，追我的男生排长龙，然而本姑娘学业为重。
他笑得直不起腰，我说：“笑个屁呀，你呢？”
他告诉我他喜欢杨蕊。我说：“梦里想屁吃。”
他轻拍了我一下脑袋说：“你怎么还那么坏啊！”

4
再见面是大二，他在北京科技大学，离我三站路。国庆节放假，我们找了几个同学一块儿爬八达岭。
我问他：“跟杨蕊没戏吧？”
他说：“离太远。”
我说：“近也没戏……大学里美妞多着呢，干嘛不找一个？”
他说：“你不也一个人嘛。”
我说：“追我的男生又排长龙，但本姑娘还是学业为重。”
他又笑得前仰后合。
然而我这人什么都不行，就是不缺桃花运，当时那帮人里正好N对我有意思，我想坐到城墙上拍照，撅屁股爬半天爬不上去，阿毛跑过来准备扶我，N抢先一步把我抱上了城墙。
说起来我也满迟钝的，N虽然高高大大长得挺帅，但是为人拘谨严肃，跟我完全不是一路货色。
虽然他抱了我，我也绝没想到他喜欢我，爬长城的时候还是跟阿毛走在一起。
阿毛暗暗推我一把说：“你是不是缺心眼啊？好不容易有个人瞎了，还不赶紧上！”
我立刻决定上。

5
不久他也有了一个温柔的女朋友，是个北京姑娘，说话的声音像夜莺唱歌。我和N经常去找他们玩，N不去的时候，我就自己去找他们玩。那一段时间我和他无话不谈，我把恋爱中的困惑，以及想不明白的事儿全告诉他，他是狮子座男生，聪明、睿智又成熟，而且他从不对我诉苦抱怨，说什么都高高兴兴，做什么都自信满满。
有一次我和N吵架，很不开心，就去找他聊天，我们俩坐在操场上聊天，天很冷，我搓着手胡乱指天上的星给他看，“这是猎户座那是射手座……”
他说：“你当我弱智啊，猎户座就是射手座好不好？”
又说：“换个话题，跟你这种彪悍的女生在一起看星星，太惊悚。”
我想了想问：“阿毛，这世上有你犯愁的事儿吗？”
他说：“废话！”
我说：“看不出来。”
他想了想说：“因为我相信，时间可以解决一切问题。”

6
我不擅长与人相处，他是我大学时代最好的朋友，我们总是坐火车一起回家一起返校，他帮我提箱子搬行李。
后来N的妈妈不喜欢我，我们分手。我开始跟N的好朋友谈恋爱，很多同学不理解，觉得我三观不正、水性杨花。
有次我问他：“我这样是不是不太好？”
他说：“敢爱敢恨没什么不好。”
我说：“人言可畏。”
他问：“你喜欢他吗？”
我说：“非常喜欢。”
他说：“那我支持你！没人和你玩，还有我和你一起玩，怕个毛啊？”

7.
2005年，临近毕业的一天，他打电话给我说：“他妈的，我住院了。”
我问：“什么病。”
他说：“肝炎。”
我说：“那又没事。”
他说：“靠，没事你也得来看我啊。”
我和前男友坐很远的车去西苑医院，他站在大门口迎接我们，从脸到脚都黄得吓人，像涂了一层蜡。他说这是黄疸型肝炎，得这个病就这样，整个变成小黄人。我当时一直笑他，说这比他平时还更帅一点。
没想到几天后他接到病危通知书，再想到我们当时无知的笑闹……我们急急忙忙赶到医院，医生说他病情恶化，已确诊再生障碍性贫血，我在医院走廊里懵了三分钟，然后哭了。
我竟然问医生：“病危是什么意思？！”
医生说：“就是很危险啊。”
那年他二十二岁，刚找到一份非常好的工作，签三方协议的那天，他说：“老子终于熬出头了。”
我知道他一直以来过得什么日子……然而得知他生病的那一刻，我不敢想，他将来要过什么样的日子。

8
他火速跟女朋友分了手，大家都不问为什么。
我们想尽办法为他募捐，夏天在我们县的十字街口，有个捡破烂的老头路过募捐箱，看见我们写的他的故事，抹着眼泪，从裤兜里掏了一百块钱投进募捐箱，当时我们所有的同学都哭了。
那是我人生中唯一一次，对世上充满好人这件事深信不疑。
此后六年，他求医养病，大部分时间都在老家。
我们升学的升学，工作的工作。
有一次我对他发脾气，因为他买了新电脑和新手机，我当着他的面说：“你怎么这样？募捐来的钱是给你看病用的啊！”
我们从来没有吵过架，我心里难受跑出医院，我前男友追出来，好半天叹了口气说：“你永远不会学着体谅别人的处境。”
我问：“体谅有什么用？钱花完谁来给？我们有钱吗？他有钱吗？谁有钱？”
他说：“你应该想到，他或许以为自己没有未来了。我们都有电脑，他为什么不能拥有一台电脑？一个人到这个时候想买一件自己想要的东西，有什么不可以。”
我蹲在地上嚎啕大哭。
晚上我给他发短信：“你别生我的气，我不会说话，我不想你生病，我想你快点好起来。”
他说：“我知道你们对我好，特别好。”
我说：“那你快好起来吧。”
他说：“给我点时间。”

9
我放假回家，他经常带我去吃肉大饼。他从小在我家打游戏机，和我妈还有阿姨们都很熟，她们去北京的时候，曾给他做过菜炖过汤，所以他逢年过节都上门拜访她们。
我妈经常说：“阿毛这个孩子是最知道好歹的，你所有的朋友里阿毛是对你最好的。”
这句话我深有体会。
后来我和前任分手，共同的朋友大部分都跟他好一点，最后一次我们一起从家里坐大巴回去上班，他和他爸妈站在一边，很多人送，我和我爸妈站在另一边，冷冷清清。过了一会儿他气喘吁吁跑来，大喊一声：“FJ！”
我特别惊喜，故作淡定地问：“你怎么来了？”
他高兴地说：“废话，我是一定要来送你的啊。”
我撇撇嘴想哭，他眨眨眼说：“记得下次回来找我玩。”
我们站在一边聊天，我说：“我和他分手了。”
他说：“知道啊。”
我说：“我性格太差了，又作掉一个好男生。”
他拍拍我的肩膀说：“你也是一个好女生。”
除了我老公，他是另一个用“好”字全面概括过我的人。我想这大概就是好朋友之间的理解吧。

10
09年我结婚，他身体不好，一直吃药调养。他从我妈那得知我结婚的消息，发短信说要来观礼。
我说：“你身体不好，别来。”
他说：“我是一定要来的。”
他坐大巴来合肥，包给我八百块钱，我知道八百块对他意味着什么，死活不收。
他笑笑说：“等我结婚的时候，双倍还给我好不好？”
我点点头说：“好。”
我问他：“L怎么样？”
他说：“特别好，适合你，能包容你，你会很幸福的。”
他是我的同学朋友里唯一一个参加了我婚礼全程的人，从早到晚，从接亲到婚宴，我们忙得根本顾不上他，他一直站在旁边默默陪着我。
第二天中午我分身乏术，要安排上海来的同事吃饭，就交代L先生去宾馆接他，安排他吃饭，L先生到宾馆打电话说阿毛已经走了。
他发了一条短信给我：”我在回去的车上，祝你幸福。等宝宝出生我再来看你。”
……

11
2011年他病情恶化，来合肥找中医调养，我开车去接他，他得了眼角膜溶解症，黑色的眼珠逐渐被白色的部分侵蚀，因为长期服用激素药，变得很胖。
他戴了一顶鸭舌帽，把帽檐压得低低的。
那段时间我有神经官能症，胃也不好，总怀疑自己得了绝症，经常跟他聊天，他一见面狠拍我一下说：“看你神清气爽，担心个毛线啊。”
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看见他的笑容心情就变得开朗起来。
我们去红泥小厨吃饭。
他说：“还没见过宝宝呢。”
我说：“一会儿带你见。”
他说：“算了。”
L先生说：“怎么了？”
他说：“眼睛不好……”
我的心跟刀绞一样难过。

12
之后，他的再生障碍性贫血转成白血病，去北京化疗，我们开车送他去火车站，一路聊天，聊了很多我们以前念书时候的事。
他说：“那时候你多傻啊，现在成熟了，真不敢想，你都做妈妈了。”
我说：“等你治好病，就找个好姑娘，然后生个可爱的小家伙。”
他沉默不语。
后来他在北京的西苑医院，给我发短信，说隔壁床那个小伙子，有姑娘向他求婚，好幸福啊。
我读着短信，泪流满面。
十一长假，我们一位共同的好友，我的初中同学ZP在老家大婚，我们纷纷从各地回去参加婚礼，他让我微博直播情况，一直跟我聊天，还问我婚礼上有没有遇到前任，如果遇到了不要难过。
然后，一直遗憾地说：“唉，可惜我不能去……”
十一月十三号上午，我接到ZP短信，说阿毛永远的离开了这个世界。

这是一篇写到我泪流满面，几次都差点写不下去的故事，写得很乱，谢谢你们有耐心读完……我只是希望在我还能清楚记得一些细节的时候用文字记录下来。
我知道都会分开的，也想过好好告别。但是那一天真的来的时候，还是不知道怎么面对。
……
阿毛，看《滚蛋吧肿瘤君》的时候我想到你，听到身边朋友生病的时候想到你，觉得自己没几个真心朋友的时候想到你。
以前不懂事，为你做的太少。
身边的人走走留留，你一直活在我心里。
你在天堂还好吧？还会对着石板巷的老墙踢球吗？如果有下辈子，一定还要和我做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