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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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突然明白,她已经死了。

2020.05.24 阅读 897 字数 4987 评论 0 喜欢 0

钰玫出门前检查了水电煤,地上掉落的靠枕扶起来,那是一只粉色的小猪,无辜的,睁着芥子般的小眼睛;被子来不及叠了,至少要拉平,四角都不能有皱痕(那会给人一种不好的心理暗示,仿佛有什么意念留在上面,好像一个记忆模糊的梦)。厕所的垃圾袋半满,但还是扔掉的好。免得里面生出小虫子,有一次她的朋友鞠子到她家来,就曾经大惊小怪地从厨房冲出来,说:“你家竟然有虫子!到处飞!”其实没那么夸张,她只是偶尔忘记扔掉残羹剩饭,又加上正好那几天老公出差,自己也忙(空气中充满了微生物,又或者是虫卵,这种观念倒有些骇人,但她没有变成一个洁癖狂,只是以后小心注意这些细节)。她想了想,还有什么需要关照的,对了,阳台里的迷迭香,是不是要浇水了?——但是,等下班再说吧,细枝末节。

她穿着休闲的T恤,深烟色,胸前印着一朵紫色的花,底下是牛仔裤,运动鞋。哎,到底她还是忘记梳头了,怎么搞的?她用手掳了一下头发,幸而她是那种短短的学生头,所以不必怎么打理,也不会显得很乱。可是这毕竟带来了困扰,因为她渐渐发现路上的人都似乎用异样的眼光在看着自己。她恨不能掏出镜子来把头发理一理,有时候一绺顽固的头发竟会让整个形象尽毁。

车站上等的人比往日里少一些,这说明她出门的时间已经迟了。她听见旁边的一个上年纪女人说:“你到底有没有关煤气?”一个中年男人说:“不是你关了吗?”这个女人应该是这个男人的妈妈,因为这个女人用长者似的很责备的声音说:“咦,我不是叫你关的吗,你还说‘哦’,怎么反倒叫我关的?我是没有关过。”男人似乎被说得无言以对,低头沉思。女人又说:“那怎么办?回去么?我肯定没有关过。”男人说:“我应该关了。”女人继之以极不信任的口吻说:“关了?刚才不是还什么都不记得……”这时候钰玫的车来了,她赶忙上车去了。

他们到底有没有回去呢?还是这种争执最后不了了之了,大家都忘记了煤气有没有关,家里会不会起火,以至于不堪设想的后果……又或者回去了,而发现其实煤气早就关了,那么他又会说:“我老早告诉过你了……”她也还会还之以“你根本不记得任何事”。然后没完没了。钰玫想,这样的问题太伤脑筋,干脆不要想。她有一次就忘记了关掉煤气,直到到了公司才想起来。打电话给丈夫,丈夫根本没接,可能是没听见,在开会(她想让丈夫回家的原因是丈夫公司离家比较近,她的比较远,而且远很多)。她只好请了假,回家去关煤气,那会儿她刚进公司不久,担心着领导会对她造成不好的印象,可是她不会撒谎,只好如实说:忘了关煤气。领导笑了,大概觉得这很可笑,然后就说,那你还不赶快回去?——倒仿佛请假的事本身是可笑的。从那次以后,她特别记得出门要检查煤气炉,有时候要检查两遍才放心。

她站在车门的位置,上上下下的人多,她设法往里面走一些。人们依旧用异样的眼光看着她,她颇有些不耐烦,她的头发一定是乱的,而且衣服也是皱的,她甚至忘了洗脸呢,鼻子上一定亮晶晶,油光光,一大早的兵荒马乱,幸好儿子前一天就送到姥姥家去了。如果是平常日子,她不会介意这种眼光,因为她回国后发现,国内一些人总是喜欢瞪着别人看,其实他们是无心的,甚至眼光是空洞的,只是瞪着某个点而已。但现在别人的目光让她心烦意乱。她决定两眼目不斜视,站定了不动,这样慢慢地,聚集在她身上的目光涣散了,就像一滴墨水在一碗清水里进行布朗运动之后的那种涣散游离。她能感觉到,一张绷紧的网松开了,她感到轻松了。

在她到公司之前的路上,还发生了两件事,一件是走在路上,突然有一个十来岁的小孩跑过来,跟她说话。“你疼不疼?”他这么问。她很奇怪,摇摇头,他追着她问:“真的不疼吗?你真的不疼?……”她加紧了步伐,想摆脱掉这个小孩,可是孩子一直跟过了一条街,眼看就要跟到她平时买早餐的小店了。她于是只好回答了他:“不疼,一点也不疼。”那孩子这才悻悻然走了。

另一件事也很奇怪,她上班路上会经过一个寺庙,庙门口有一些邋遢的算命者,有男有女,总是跟着每一个路人,向他们灌输算命的念头,仿佛你的一生都已经在他们的眼里看尽了。平时她路过这里,总是一路冲过去。可是今天当她走在那条充满阻碍的路上时,所有算命的人都躲着她,就像给她让路似的。她故意放慢了步子,可周围的人也同样静止了似的,她在疑惑中慢慢走过去——更像是周围景物从她的身旁滑了过去。

她一定是迟到了的,前台的姑娘一心盯着电脑屏幕,大概是在学习日语吧。她的桌上总有一本日语书。钰玫抬头看了看挂在正门前方的钟,时间是9点52分。她已经迟到了近一个小时。她尽可能不动声色地走进办公隔间,办公室有很多区间,她的办公桌在位于第三个转弯处的第二个区间。她每次走在办公室都会想起第一次来应聘时的情景。那是她刚和丈夫从澳洲回到上海时,他们找了三个月工作,都没有着落,那时她总一心想进一个500强的公司,做一个白领精英。可是国内就业形势如此不堪,她一个堂堂悉尼大学的硕士生,竟然找不到一份像样的工作。丈夫也一样,四处碰壁,眼看又要交房租了(他们当时租的是位于市郊的一个小套房,房租虽然不算高,但还是到了他们承受的极限),她无奈之下,只能将眼光放低一个档次,直到她接到这家文化公司的面试通知。他们招的是翻译,对此她是有把握的。但是面试前一天,她和丈夫差点吵翻了。起因只是为了一只袜子,因为她怕冷,经常穿两双袜子,就因为没有在把这两只袜子在扔进洗衣机前分开,丈夫就对她啰里吧嗦地指责,她的心情本来已经紧绷得像困兽一般了……这件事她根本不愿去想,总之,第二天她是头痛欲裂,身心憔悴地走进这家公司的。她在一位看上去很精明的秘书的引导下沿着长长的走廊走了进去,一路上她想到一句话:一入侯门深似海。进门前,她还特地去洗手间整理了一下自己的仪容,从来不化妆的她,也临时在屈臣氏买了一支唇蜜,给自己抹了一个玫红娇俏的唇妆。这一切并没有发生多少效用——因为主管是一个女人,而且是一个不但年龄长她十五岁,并且明显比她时髦十五倍的女人,她用睫毛下严厉的目光将她审视了一番,问了她几个不痛不痒的问题,似乎是在测试她的品味而不是能力。最后对这位应聘者木讷的时尚素质表示遗憾,同时也甚感满意——因为一个公司里怎能有比自己更时尚的女人呢?所以她被录用了。

她的工作时而忙碌,时而空闲,视情况而定。但总的来说她干得得心应手。今天她打开电脑,收了几封邮件,做了例行的几样工作之后,却突然有种不太对劲的感觉,她觉得今天办公室特别的安静,领导似乎还没来,而同事则像一尊尊泥塑似的坐在座位上,或是在饮水机旁窃窃私语。她想听听他们在说什么,无奈他们的声音太轻,语焉不详。她回过头看身后的90后男生,他是公司新近招的销售,一个看上去阳光开朗,实则是用开朗来掩饰自卑的外地男生。平时她会和他开开玩笑,让他给自己买星巴克咖啡,或是在迟到的情况下帮自己打卡,他总是叫她玫姐,他说钰玫长得像他亲姐姐。但她看过照片,觉得根本不像。她想,男生就是这样,对你表达好感的时候总喜欢说你像他的亲戚,不是妈妈就是姐姐,殊不知任何女人听到被和比自己年长的女人相提并论,都高兴不起来。今天他也死气沉沉,她看到他盯着电脑屏幕发呆,就想问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可是又觉得没意思,她在乎吗?并不。近来她越发觉得生活是没有意义的,每天只不过是重复前一天,就像复写纸不停复写同样的内容,留下的印痕不是越来越深,而是越来越浅,她才三十三岁,心态却已经老气横秋,以前别人会把她当作刚毕业的实习生,但是近来她对实习生的态度已经让她误以为自己是公司的老油条了。毋庸置疑,在她还在念书的时候,多少还是有那么些意气风发,想要做出一番事业的,不说是事业,至少是一番成绩吧。她以为前途就像澳洲的海天相接,就像自己鲜洁靓丽的写满A的成绩单,会一直这样体面光鲜。没想到四年后,她就变成了一只蝇营狗苟的办公室穿山甲,整天在不见天日的格子里翻译着不知发生在哪栋钢筋大厦的玻璃窗后的交易文书。这就是她的工作,她的前途!唯一的安慰是她还有一个家庭,老公也算靠谱,儿子还小,却能逗她开心。但是除此之外呢?她也想不出有什么可快慰的了,除了今年国庆安排一次欧洲旅行,她再没有别的盼头。现在她有了一定的存款,房子也买了,车子也买了,可是她反而比较怀念在澳洲留学时候,和室友一起去中国超市买打折的猪肉回家炖白菜的日子,因为那样的日子里,生活是有滋味的,那种滋味,就像菜里的盐——也许是叫做“希望”的东西。

她的思绪被打断了。因为她看见实习生捧着一个纸箱走过来了,她走到她的跟前停了下来。“这是什么?”她朝纸箱里望了一眼,发现里面是一些杂物,本子,文件夹,笔筒……看样子,实习生是要把东西搬到某个地方去。她望着她心想,她是在等我给她指示一个地方吗?实习生之前坐在临时搭出的一张桌子上,公司太小,她委身坐在那个角落里确实很碍事,因为每个要去复印文件的人都要从她后面绕过去。可是虽然销售大多时候都不在办公室,却谁也不愿意把座位让给她,每个人都尽力在桌上铺满了东西,没有挪开的可能。

“愣着干嘛,你就坐那呀!”领导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她探出头对实习生说。

实习生撅起嘴,似乎十二万分的委屈和不情愿。她缓缓把纸箱放了下来。

钰玫站了起来,往边上挪了挪。她心想,难怪实习生老要挨她的批评,她总是那一副受了委屈的表情,动不动就淌眼抹泪。她不想看到她的脸,好像整个世界都欠了她似的。

“把那上面的东西收一收,公司文件交给老张去,让他处理。”老张是公司的大内总管,大到公司报表,小到一张空白A4纸,他事无巨细,样样都要管。

钰玫满腹狐疑地看着实习生走到自己的座位上,开始整理她的东西,把她桌上的膳魔师水杯、镜子、笔袋、Lamy钢笔、绿箭口香糖、修正带、便利贴、护手霜、发夹、装了全家福的相框和一只hello kitty摆件一样一样收进一个大口袋里。奇怪的是,她内心并没有感觉被侵犯了,反而觉得实习生的动作放了慢镜头似的温和,看着怪舒服的,她甚至开始欣赏这个姑娘特有的婉约。

这么说,她不知道在什么时候被开除了?难怪人事前几天看她的眼神不太对,不过,这么不吭一声就辞退别人,还是不太地道啊!到底为了什么呢?她想不出来,也许是领导的更年期到了吧。她总是心血来潮做一些匪夷所思的决定,比如加班完让大家一起陪她去唱KTV,周末让所有人到她家里开会……她记得领导家那只可怕的牧羊犬,平时总被关在笼子里,主人不知道一个星期会不会带它出去遛一次,然后一见到人那条狗就开始狂吠,直到主人给它带上嘴套,她怀疑哪天那条狗被放出来,就立刻会去咬人。

尽管领导对自己还不错,那也是因为她平时总是小心谨慎,从不违抗旨意,她心里明白领导根本没对她好到能跟她平起平坐的地步。她也从来不幻想得到一个老女人的善意。这么说,领导对自己还是有意见的,只是表面上表现得不露声色而已。也许她是觉得公司要一个翻译就够了,而这个实习生就是来顶替她的……怪不得让她带着实习生做各种事,手把手地教她每一个细节。她有一次无意间听实习生说到过,她的工资很低,才不到她的三分之一,就算转正了也不会超过她的一半。像这样的女孩子,普通大学本科毕业,能找到一份这样的工作已经很不错了,她是外地人,一定和别人合租,工资付了房租之后所剩无几,所以她总是带饭到公司,用微波炉转热了吃。

她觉得有必要去领导办公室跟她聊一聊,至少表明自己被辞退并非全然不能接受的,她不想被人留下那种不甘心的印象。如果可以,她还想笑着对领导说,其实自己也早就不想干了,她应该去寻找别的工作,更好的发展前途,更好的待遇,或者她应该这么说:其实我想专心回家当全职太太——之前她从未转过这样的念头,但是此刻却觉得,这样说很不错,听起来很有优越感,因为领导虽然四十多了,却还是孓然一身。

实习生拿着装满了钰玫东西的口袋,犹豫着问她身后的90后男生:这些东西怎么办?男生摇摇头:不知道——你先放着吧,也许有人会来拿的。

“谁会来拿?”打扫卫生的阿姨在办公室门口守了很久了,“给我吧。”

她本想阻止的,可是转念一想,都要离开公司了,这些东西也真懒得拿走了,送给阿姨当临别赠礼吧——只不过——那只相框,她应该留下的,她刚想要提,却突然被什么东西绊住了,不是绊住了身体,而是整个灵魂都被绊住了。她张不得口,说不出话,一阵发麻的感觉从脚心开始延伸至头皮,紧接着,她感觉到一阵由衷的释放和快乐的颤栗——不知怎么,她突然明白,她已经死了。

昨天上班途中,发生了一场车祸。

MENG
May 24, 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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