糖枇杷

糖枇杷

在我的记忆中,那是一次盛大无比的欢迎仪式,人声鼎沸,鞭炮齐鸣。

2020.05.19 阅读 780 字数 2820 评论 0 喜欢 0

小学堂的北边有块地,是政府批给米兰克的。九几年时候,谁不知道米兰克,那是一家大型中日合资服装企业,也是小镇招商引资的重头戏。上至县政府,下到村支部,对此高度重视,张罗了好几年。

我们小孩子对米兰克比较有好感,上次几个日本人来小学堂,当场送了一架雅马哈牌钢琴,之前我们上音乐课都是用那种踏板式的木风琴。这一回,米兰克正式开张剪彩,学校广播宣布,周五下午停课半天,三年级以上的都去。

不知谁放出消息,说每个参加剪彩的小学生都能领到一罐可口可乐,就是电视广告里那个“挡不住的感觉”。要知道,小卖部卖的是一毛五分一瓶的自制橘子水,顶多是三毛一瓶的正广和盐汽水,谁喝过这么高级的东西。大家都欢欣鼓舞,热烈期待周五的到来。

我们的教室在三楼,能看见米兰克的那块地。第一年,水稻田里挖出几个大坑,第二年,坑上盖起了气派的厂房。听说那边的农民都转了城镇户口,搬进镇上的楼房,还能优先安排进厂——年轻人当流水线操作工,年纪大的搞清洁或者当门卫。人人喜气洋洋,让那些没能“划进”的人眼热不已。

连拆迁户家的小孩子也是神气活现,“村里囡”摇身一变,成了“街上囡”。他们嘴里叼着汽水,兜里揣着街机铜板,得意洋洋地在街上走——每家都分到一笔不菲的补偿款,爹娘一高兴,给零花钱也阔绰了许多。 

小阿跷就是这样一个“新街上囡”,照理说,他应该高兴才对,这几天却有些愁眉苦脸。对那些远道而来投资建厂的日本人,小阿跷的感情是复杂的。小阿跷并不瘸,他的爷爷老阿跷才是脚高脚低。小阿跷刚上小学时,老阿跷来接过他几回。一老一小走在路上,围了一大群起哄的坏学生。他们夸张地学着老阿跷的样子,奋力拖着一只脚前行。还有人唱起了歌—— 

阿跷,阿跷,

你为什么跷,

因为你的屁股有大小

从那以后,小阿跷情愿一个人走七八里地回家,也不要他爷爷来接了。

镇上人都知道,老阿跷年轻时挨过东洋人的耳光,还差点被扔进监狱。因为这个历史原因,小阿跷看待问题的高度明显跟我们不一样。小阿跷对我们讲,东洋人最坏了,说是办厂,天晓得在捣什么鬼。我们说,小阿跷,你有骨气,那你不要去参加剪彩好了。小阿跷咬牙说,去,干嘛不去,多一个人就多分一罐可乐,不能便宜了东洋人。

我回家告诉爷爷奶奶,米兰克要开张了。我奶奶说,不知道老德的糖枇杷弄得怎么样了。

这几个月,老德三天两头往我爷爷家跑。老德是小德的爷爷,小德是我的同班同学。事情还得从米兰克讲起。中日双方谈判时,日方代表里有个老头子,叫高木一郎,是侵华日军的老兵,曾驻扎菉葭浜,龙王庙前站过岗,菉葭浜就是现在的菉溪镇。老头子重回故地,专门去了保国亭,在抗战纪念碑前鞠躬谢罪,县里的报纸还报道了一番。

采访时,老头子对记者说了句,菉葭浜的糖枇杷很美味。就是这句话,让小镇上下忙了个鸡飞狗跳。好不容易找到了老德,认定他是糖枇杷工艺的传人。几个宣传科的小伙子小姑娘围着老德转,一口一个“老师傅”,请他“大局为重”,重新出山,再做一批糖枇杷,作为剪彩时中方的礼物。老德耳根子软,百般推脱不过,只得接下这“光荣而艰巨”的任务。

我奶奶说,糖枇杷是“盛源兴”的金字招牌。盛源兴是菉葭老街一家糕点铺的名字,经营桂花糕、云片糕、定胜糕、梨膏糖、青团子、芙蓉糕、芝麻饼等各类点心,以糖枇杷最为出名。糖枇杷貌不惊人,大小像蚕茧,放了糖霜,入口香甜松脆,略带酸味,回味无穷,据说做过慈禧一朝的贡品。反正我是没吃到过。我奶奶说,糖枇杷的制法密不外传,老德是当年盛源兴的伙计,也只是模模糊糊摸到一点门道,关键工序都是掌柜的亲自把关。

那几年运动,拆龙王庙,填鹤塘浜,盛源兴也倒了霉,掌柜夫妇下落不明,没留下秘方啥的,即便有,也是一钱不值。改革开放后,老街几家糕点铺先后打出“菉葭浜糖枇杷”的牌头,没一家对路。

我奶奶说,做糖枇杷得过五关:糯米浸泡关、酸米臼碾关,手粉配料关、发酵制作关、油炸拌糖关。道理人人晓得,细节才是关键:发酵到几分,油炸至几成,盐和糖的搭配,糯米粉与麦芽糖的比例。更有人传言,盛源兴的糖枇杷之所以独树一帜,是因为原料里添加了独门配方,那就更讲不清楚了。

盛源兴打烊后,老德在国二厂(县国营第二碾米厂)当装卸工,由此认识了我爷爷,几年前退了休。老德有糖尿病,吃不得甜食。他听我爷爷讲,我奶奶年轻时最爱吃盛源兴的点心,尤其是糖枇杷,所以一次次地跑来,送上刚出锅的糖枇杷,请我奶奶品尝。像个身残志坚的盲人书法艺术家,自己的作品怎样,别人说了算。

几次研发不成功,老德开始后悔。老德说,别看这小小的糖枇杷,做好了是理所应当,做不好,就是破坏中日友谊,破坏经济发展。也活该自己倒霉,一时头脑发昏,揽下这么个事。

我爷爷说,好事。

老德说,好个屁,到现在都有人戳脊梁骨,说我拍日本人的马屁。

我爷爷问,真做不出来?

老德说,真做不出来。

我爷爷说,那就别干了。

老德苦笑说,我倒是想,可我的独养儿子在电影院上班,属于事业单位,我撂挑子不干,我儿子就要吃批评,扣奖金,就没办法转正,媳妇就要跟他离婚。你说我怎么办。

周四晚上,老德又来了。我奶奶还是摇头,模样是像了,甜度和脆度也刚刚好,就是吃进嘴巴的感觉不对,一口咬下去是沙的,容易噎。老德说,去他妈的,老子不管了,就这样吧。再说,都这么多年,估计高木那老鬼子也吃不出啥来。

第二天早上,小阿跷和小德吵了起来。小阿跷说,我爷爷是抗日英雄,他的脚是在战斗中负伤的,属于光荣挂彩。小德冷笑说,骗鬼呢,我舅婆就是你们村的,老一辈谁不晓得,老阿跷小辰光发过一场高烧,病好之后就瘸了,那时还没日本人呢。小阿跷嘴硬道,那我爷爷也是抗日的,东洋人太凶,没办法,吃到两记耳光。

小德说,笑死人了,我舅婆说,那回是龙王庙庙会,几个日本宪兵在桥头站岗,刚好里头也有个瘸子,以为老阿跷在学他的样,一声八格牙路,上去两记耳光,啪啪。小阿跷说,小德,你有啥资格瞎讲我爷爷,你爷爷还跑去宪兵司令部呢,给日本人送点心。小德涨红了脸,大声说,店里的生意,又不是我爷爷要去的,再说了,我爷爷那叫打入敌人内部,搞情报去,情报懂吗。

小阿跷说,情报个屁,那现在呢,现在搞啥情报?两人扭打作一团,好不容易才被拉开。小德流了鼻血,小阿跷额头上肿了个大包。两人各自趴在桌子上,呜呜地哭了。

午饭后,我们早早地列队,来到米兰克大门口,等候外宾的到来。老德和镇政府的干部们站在一起,一身簇新的西装,戴着红领巾,手里拎只塑料袋,一脸的庄严正经,看上去有一点好玩。

在我的记忆中,那是一次盛大无比的欢迎仪式,人声鼎沸,鞭炮齐鸣,鼓号队奏起了《友谊地久天长》,六百多名小学生集体出动,挥舞着塑料花,喊着整齐划一的口号——欢迎欢迎,热烈欢迎。外宾姗姗来迟,款款而至,微笑着挥手致意。我站在人群中,没看见老德和高木的历史性会晤。后来听我爷爷说,高木压根没来,几周前他中了风,是他的助理接过了老德的塑料袋。当天晚上,老德又到我爷爷家,送来一包糕点,说是高木先生让助理带来的日本特产,大部分进了我的肚子。其中有一款,我奶奶说,味道还挺像糖枇杷的。

路明
May 19, 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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