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读者的奇遇

一个读者的奇遇

在书中,他又找到一种对现实更彻底更具体的赞同。

2023.09.02 阅读 46 字数 10170 评论 0 喜欢 0

海角上有条海滨大道,铺在高耸的悬崖上;悬崖下是一片汪洋,遍目是海,一直伸向高高而模糊的海平线。阳光也遍地皆是,就好像天空和大海是两面透镜,把太阳放大了。那底下,平静的海水不起泡地拍打着海角上犬牙交错的岩石。阿梅代奥·奥利瓦扛着自行车,从一段陡峭的台阶上下来,然后锁上车,把它丢在一个阴翳的地方。他继续往下走,身旁尽是那山崩般黄色干巴巴的土地,还有悬在空中的龙舌兰,他已经用目光寻找起来,看有没有可以舒服躺下的礁石缝。他腋下夹着一条卷起的毛巾,里面裹着游泳裤和一本书。

海角很僻静:只有很少几群海水浴者,或在跳水,或在晒太阳,互相之间隐匿于这里礁石的迂回中。在两块遮住他视线的大石头间,阿梅代奥脱下衣服,套上泳裤,然后在礁石顶间跳起来。就这样,他用那双小细腿,跳过大半片礁脉,有时几乎还是从半躲在岩石间、躺在浴巾上那成双成对海水浴者的鼻子上飞跃而过。穿过一块表面多孔粗糙的沙石地,就是大片光滑的礁石,连轮廓都给磨光了;阿梅代奥脱了凉鞋,拎在手里,光脚继续跑着,自信十足,因为他有着能在岩石间看到大老远以外景致的眼力,和一双不易受伤的脚掌。他来到一处面海的礁崖;崖壁一半的地方,穿过一种形同台阶的东西。阿梅代奥在那里停下来。在一块平坦突出的礁石上,铺下自己的衣服,叠好了,把凉鞋底朝天地压在衣服上,这样风就不会把所有的东西都吹走了(海上确实送来一阵微风,然而他那样做只是因为谨慎的习惯使然)。他随身带着一个小袋子,是块橡胶枕头;他往里头吹气,直到枕头鼓起来,然后放下枕头,挨着礁石边,把毛巾展在一段缓缓倾斜的坡子上。他仰面躺在毛巾上,已经把书翻到做上标记的那一页了。就这样,他伸长身子,躺在石头上,从四面八方反射过来的阳光,砸在他干燥的皮肤上(他已经给晒黑了,黑得还不均匀,就像什么太阳晒得不得当的人,不过他倒挺耐晒的),他戴着白布料帽子的头搁在橡胶枕头上,帽子是湿的(是这样:他之前下到一块矮礁石上,把帽子浸到水里去过),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只有眼睛(因为戴着墨镜,所以他的眼睛是看不见的)在白纸黑字间,跟着法布里齐奥·德尔·唐戈[注1]的马跑。在他下方,破开一片蓝绿色的小海湾,清澈几近见底。岸边礁石根据各异的方位,要么呈出煅烧的白色,要么是披着海带的。海湾尽头是一小片卵石沙滩。阿梅代奥不时抬起眼睛,朝周围看看,他的目光落在一只螃蟹不断闪烁的脊背,和它斜走的小跑上;然后他又专心地回到书页上,那一页中,拉斯科尔尼科夫[注2]数着把他和老女人的门分开的台阶,或者是吕西安·德·鲁邦普雷[注3]在把头放进绳套里前,凝视着巴黎古监狱的塔楼和屋顶。

[注1]:可能是司汤达作品《帕尔马修道院》中的主人公。卡尔维诺在这里把各部小说中的主人公都安置在一部他杜撰出来的小说中。

[注2]:可能是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罪与罚》中的主人公。

[注3]:可能是巴尔扎克作品《人间喜剧》中的一个主人公。

阿梅代奥想要把他的社交活动减小到最少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不是因为他不好动,他的性格和所有品位倒全都得益于他对行动的热爱;但是,什么事都要由自己做的热望在年复一年地减弱,再减弱,以至于他自问这种热情是否真的存在过。但是对于行动的兴趣,却在阅读的愉悦中幸存下来;他的爱好总是那些对于事实的叙述,故事,还有人物事件间的情节。尤其是十九世纪的小说,但回忆录和自传也可以;慢慢的,他连侦探小说和科幻小说也读了起来,他倒不是排斥这两种小说,而是这两种小说会给他相对较少的满足感,因为它们通常都是些小部头的作品:阿梅代奥热爱大部头的巨著,他把要经受巨大疲劳的肉体愉悦放入其中。手里掂着这些密密麻麻的,敦厚的,强壮的大部头作品,带着一点焦虑情绪地去思量页码,思量那些章节的宽幅;然后进入其中:刚开始时,还会有点不大情愿的意思,不大想克服要记住那许多人名和抓住故事主线的第一个困难;随后他就把自己托付给书本,赶着行地读起来,穿过匀质纸张的格子网架,从那铅字中涌现出战火,子弹呼啸着穿过天空,落在安德烈亲王[注1]脚下,之后又浮现出一个拥挤的活字印刷店,塑像店,弗雷德里克·莫罗[注2]忐忑不安地走进阿尔努[注3]的店[注4]。在这页面之上,他进入了一个比自己生活更有活力的世界,从这里来看:就像海平面把我们和大海那片蓝绿色的世界,和一望无际的裂缝,和延绵的波浪状细沙,和那些半动物半植物的生物体分开了。

[注1]:可能是托尔斯泰作品《战争与和平》中的主人公。

[注2]:可能是福楼拜作品《情感教育》中的男主人公。

[注3]:可能是《情感教育》中女主人公丈夫的姓。

[注4]:此处也可能为“阿尔努的家”。

太阳晒得很烈,礁石有点灼人,阿梅代奥很快就觉得自己和礁石粘在一起了。他读罢一章节,合上书,把小广告片当做书签夹在书里,脱下布制的帽子和眼镜,有点呆滞地站起来,大跨步地走到礁石最顶端,那里有一群小孩,整整一天都在不停地跳水和不停地爬上来。阿梅代奥笔直地站在垂直于海面的一级台阶上,台阶不是太高,离水面只有几米的高度,他用那双被照得睁不开的眼睛,凝视着下面明晃晃的透明,倏地跳进去。他的跳水动作总是一个样,鱼跃式的[注1],动作基本标准,就是有点僵硬。若不是他突然来这么一下子,从阳光充沛的空气到温暖海水的这种过渡,应该是几乎察觉不出来的。他没有很快浮上来,他喜欢潜游,下去,再下去些,几乎是肚皮贴着海底游,直到他呼吸用完为止。他很喜欢消耗体力的事情,喜欢强迫自己完成一些艰难的任务(正因如此,他才会在正午的烈日下,疯狂地踩自行车爬陡坡,把书带到海角上来读):每次,他都争取潜游到从沙质海底某处一直露到水面上来的一块礁石岩壁边,那壁上遮满了厚厚的海草。他在岩石边浮出水面,在四周随意游起来;然后又正规地游起了自由泳[注2],只是,他花上了超过实际需要的气力;很快,他对自己嘴鼻部分一直像盲人一样埋入水中感到疲惫不堪,所以换了一种能使划臂更自由的泳姿,“海员式”[注3]泳姿;如此一来,视觉感官比运动效果更给他以享受,于是不一会,他就从“海员式”改成了仰着游,划臂打水是越来越不规律,断断续续的,直至似浮尸一般漂在水面上。就这样,他翻过来又覆过去地游在那片海里,那海就如一张没有边缘的床,有时,他会选中某个小岛为目的地,有时,他会给自己规定出划臂动作的次数,不结束这个任务就不停歇;一会是慵懒地徘徊,一会又往深海处游去,因为他会突然有一种迫切的希望,希望周围除了天与水,什么东西都没有,一会又靠回海角附近的礁石滩,为的是不错过任何一条能通向那片小群岛的路线。但是游着游着,他就发现,自己心里那正在膨胀的好奇心,是想知道——我们承认——阿尔贝蒂娜[注4]故事的结局。马塞尔[注5]有没有再找到她?不管是他疯狂地游泳,还是浮在水面装死,他的心却留在了岸边的书页中。于是他迅速划臂,重回到礁石边,寻了一阵从哪里上岸,然后几乎还没怎么意识到,就已经来到那上头,用浴巾擦起了背。他又戴上布帽子,躺在太阳下,开始新的一章。

[注1]:头朝下入水。也就是四种国际标准泳姿中除了仰泳以外的入水动作。

[注2]:原文为英语。但“自由泳”一词用的不是freestyle,而是crawl。

[注3]:意大利对“侧泳”如此称呼。

[注4]:可能为马赛尔·普鲁斯特《追忆似水年华》第二卷《在少女们身旁》中的主角之一。

[注5]:马塞尔为《追忆似水年华》中的主人公。

而他作为读者,书读得却不是很快,也不是多么如饥似渴。他已经到了第二第三或者第四遍的阅读能比第一遍给出更多愉悦的年龄。但他仍有很多新大陆要去发现。每年暑期出发去海边前[注:意大利人的传统习惯是,每年八月放假时去海边过。],最艰苦的准备工作就是要把那些沉沉的书塞到行李中去:凭着一时的兴起和累月城市生活的逻辑,阿梅代奥每年都要选上某些名著重读,还有一些陌生作家的作品。他就这么在礁石上读着书,时不时地在字句间驻足,举目冥思,收集一些想法。一次,他这么抬起眼睛,看见海湾尽头的石滩上,一个女人走过来并躺下身。这个女人晒得很厉害,形容瘦削,韶华已逝,也不是特别漂亮,但这裸着的身子帮了她大忙(她身着“两件套”,就这么点衣服,还在边缘处翻起了很多,是为了尽可能多地晒到太阳),而阿梅代奥的眼睛就这么被吸引过去了。他读着读着,就发现自己的目光越来越频繁地从书中游离出来,升向空中;而这个空中,则是在那个女人和他之间的空中。她的脸(她躺在一面斜坡边缘处的橡胶床垫上,阿梅代奥的瞳孔每闪动一下,就会看见她不是很丰腴,但令人赏心悦目的双腿,极端光滑的腹部,少许一点的乳房也许并不那么使人生厌,但可能有点下垂,肩膀上骨感太强,脖子和胳膊上也是一样,脸被墨镜和草帽帽檐挡住了)稍显沧桑,活泼,自我意识很强,还有点讽刺。阿梅代奥给她归了类,一个独立的女人,一个人度假,比之人头攒动的地方,更喜好荒无人烟的礁脉,也喜欢把自己晒得跟炭一样黑;他估量了一下她身上懒散的性感,还有那长久以来的不满足感;顺便思忖了一番跟她会有多少立竿见影的艳遇可能,他把她对应到一次常规对话的场景中,对应到一次晚间活动的计划中,对应到有可能碰到的实际困难中,对应到即便是仓促粗浅地结识一个人而必须付出的努力中,于是,他继续读起了书,坚信那个女人一点都不能引起他的兴趣。

但是,他在那块石头上躺得太久了,或者是那些闪念留给他一丝不安,事实是,他感到浑身僵硬;给他当床铺使的毛巾下面,是凹凸不平的岩石,开始使他难受。他站起身,想另找一处可以躺下的地方。一时间,他对两个感觉上都很舒坦的地方犹豫起来:一处离海滩更远一些,那里也躺着那位晒黑的女士(更准确的说,是在一块凸出的礁石后面,礁石会挡住他的视线),另一处则更近一些。一想到要往近处去,一想到然后还可能因为某种不可预知的情形不得不与她攀谈,于是就不得不打断阅读,他就立刻倾向起更远的地方,但他思来想去,就好像是那位女士刚到,他就想逃,这可能会显得有点不大礼貌;于是他就选了较近的地方,反正阅读会完全吸引他的注意力,以至于就算看到那位女士——再说,她又不是特别漂亮——,也不会分他的心。他侧身躺着,以能避免看见她的姿势执着书,但把胳膊撑到那么高又很累,于是又放下胳膊。这会,那在字里行间流动的目光,每每转行至行首时,越过书页的侧边,都会遇见那个孤独度假者的双腿。而她,在找寻一个惬意的姿势时,也挪了位置,并正好往阿梅代奥这个方向屈起了双膝,跷起了二郎腿,这样一来,就使他更好地研究了一下她身上几处的比例,一点都不惹人厌。反正,阿梅代奥(尽管一块礁石的棱角顶疼了他的臀部)不可能再找到更好的地方了:可以从晒黑女士身上得到的愉悦——一种次要的愉悦,一种多余的愉悦,但也不是说就好随便扔掉的,而是可以毫不费力地享受它——,并不会破坏阅读的愉悦,而是参与到正常的阅读进程中,于是,现在他敢肯定能继续读下去书,而不用被吸走目光了。

一切都很宁静,只有流淌着的阅读在涌动,静止的景色给这阅读镶上了框,而那晒黑的女士则成了这景致中必要的一部分。阿梅代奥自然地依赖着自己能长时间一动不动的能力:但没意识到那女人的不安,她已经站起来了,穿过石头堆,迈向岸边。她起身——阿梅代奥立刻明白过来——,是为了就近欣赏一只肥大的水母,一帮小孩正把它往岸上拉,还用芦竹棒推它。晒黑的女士朝那只仰卧的水母体弯下腰,问着小孩们什么;她的双腿在小木屐鞋上抬上抬下,木屐鞋跟很高,不大适宜于礁石;她的身体,从后面看,就像阿梅代奥现在看到的这样,与之前给他的感觉相比,是一具更让人愉悦的更年轻女人的躯体。他想,对于一个寻觅艳遇的男人来说,她和那些捕鱼孩子之间的对话,会是一个“经典”的机会:靠过去,也评论一下那只被捕获的水母,这样就可以开始对话了。就算全世界的金子都给他,他也不会干这种事的!他自我补充道,又陷入阅读中。当然,他的这种举止习惯也阻止了他去满足一下自己有关水母的天然好奇心,那只水母,即使是从他那里看,也是非同一般大小的,颜色是奇怪地介乎粉红色与紫色之间。他这种对于海洋生物的好奇心,一点都不能叫人分心,和他对于阅读的热情是一致的;而且此时,他对正读着那一页——恰好是长篇大段的描写——的关注也渐渐松弛下来;反正,为了避免与那个度假者攀谈的危险,还得压制住本能自发而非常合理的冲动,就比如那种消遣个几分钟来就近观察一只水母的冲动,这是十分荒唐的。他用书签夹上书,站起来:他的决定再适时不过了:就在这时,那位女士离开了小孩们,正准备回到她的床垫上。阿梅代奥正往那边走,发现这个情况,感到有必要立马大声说句话。于是向孩子们喊道:“小心!可能有危险!”

孩子们蹲在那野兽旁,眼睛都没抬一下:继续试着用手中的芦竹棒把它挑起并翻过来;而那女士却热烈地转过身,又回到岸边,以一种介于询问和害怕的表情问道:“呃,有什么好怕的,它咬人吗?”

“如果人碰它,会被烧伤皮肤的,”他解释道,同时发现自己不是往水母的方向走,而是往那个度假者的方向走,谁知道她为什么毫无意义地战栗着用双臂护住胸,而且几乎是偷偷摸摸地,时而看看那个被翻过来的动物,时而看看阿梅代奥。他又安慰了她一阵,于是,就像先前预见的那样,他们谈起话来,但这没关系,因为阿梅代奥很快就会回到正在等待他的书边;他只要看一眼水母就行了,于是就把晒黑的女士又领回那一圈小孩中间。那女士现在是反感地看着水母,指关节顶着牙齿,有一阵他们还并肩待着,胳膊甚至靠在了一起,而且还都迟疑了一会才互相分开。阿梅代奥于是就谈起了水母:他在水母方面的直接经验并不多,但读过几本有关著名渔夫和水下探险者的书,于是——跳过较小的动物区系——紧接着就说起了著名的蝠鲼科。度假者听他说着,表现出极大的兴趣,不时还插插话,但总是不合时宜地,女人们经常这样。“您看见我胳膊上的这块红斑没?不会是水母搞出来的吧?”阿梅代奥摸了摸那部位,是胳膊肘上面一点,然后他说不是的。有点发红是因为她躺着的时候,正好撑在那个部位上。

就这样,一切都结束了。他们告了别,她回到她的地方,他回到他的地方,重新读起书来。这是一支时间长短合适的插曲,不长也不短,能成为一种融洽的人际关系(那女士人很礼貌,谨慎,温顺),正因为这关系是点到即止。现在,在书中,他又找到一种对现实更彻底更具体的赞同,在那里一切都有了一种意义,一种重要性,还有一种节奏。阿梅代奥自感处在一种完美的状态中:被书写下来的纸张给他开辟了真实的生活,深邃而富有激情,抬起眼睛,他在色彩和感官中又找到一种偶然的,但令人愉悦的接近,一个附属的、装饰性的世界,一个不可能在任何方面制约他的世界。晒黑的女士,从她的床垫上,对他微笑了一下,还打了个招呼,他也回应地微笑了一下,模糊地打了个招呼,立刻垂下目光。但那位女士却说了点什么。

“什么?”

“您读书呀,您总是读书吗?”

“唔……”

“有趣吗?”

“是的。”

“您继续好好读!”

“谢谢!”

不能再把眼睛抬起来了。至少要结束掉这一章。他一口气读完了。那女士现在嘴里含着烟,指指烟,朝他打了个手势。阿梅代奥感到,她试图引起他的注意力已经有一阵了。“什么?”

“……火柴,抱歉……”

“啊,没有,您知道,我不吸烟……”

上一章读罢,阿梅代奥赶紧读起下一章的前几行,并发现这一章是出乎意料地吸引人,但是,为了能无忧无虑地开始新的一章,得尽快解决火柴问题。“您等一下!”他站起来,在礁石间跳起来,给太阳晒得晕晕乎乎的,直到找着一小撮吸烟的人。他借了一盒“密涅尔瓦”牌火柴,跑到女士跟前,给她点上烟,又跑回去还“密涅尔瓦”火柴,他们对他说:“您拿着,您尽管拿着好了,”他又跑回那女士跟前,把“密涅尔瓦”牌火柴留给那女士,她谢了他,跟她告别前,他又愣了一小会,但很快明白过来,在那阵迟疑后,自己就得说点什么,于是道:“您不下水吗?”

“过一会,”女士说,“那您呢?”

“我已经下过了。”

“那您不再跳水了吗?”

“还要跳的,我再读上一章,然后再游一会。”

“我也是,抽完这支烟,就去跳水。”

“那么,待会见。”

“待会见。”

这种约定给阿梅代奥重新带来一种安宁,这种安宁——现在他才意识到——自从他发现了孤独度假者的出现后,就再没体会过:如今他没有要和那位女士保持任何关系的心理负担了;一切都推延到游泳那一刻了——就算没有那位女士,游泳他也总是要游的——,他便可以心无旁骛地投入到阅读的愉悦中去了。以至于他都没有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反正是当他还没读到本章结尾时——,度假者抽完烟,站起来,朝他走来,邀请他去游泳。他看见离书不远处的木屐鞋,还有笔直的双腿,目光跟着爬上去,随后眼睛又落回书页上——因为阳光很刺眼——,匆匆读了几行,又往上看去,但听她道:“您的头还没炸吗?我可要跳水了!”待在那里也很不错,继续读着书,不时抬抬眼睛。但是,由于不能再推了,阿梅代奥做了件从未做过的事:跳过了几乎半页书,直到本章的结尾,这结尾他读得倒是很仔细,然后站起来。“我们走吧!是从顶端跳下去吗?”

说跳水说了这么长时间,女士只是十分谨慎地,从和水面齐平的一节台阶上下了水。阿梅代奥则从比平常要高一些的石头上,头朝下地跳进水去。那一会太阳斜得很慢。海是金色的。他们在那片金色中游弋,隔着一段距离:阿梅代奥时不时地沉下水,潜水划上几下,然后从女士下方经过时吓唬她一下,他这么玩得倒蛮开心。我们就说他玩得蛮开心好了:都是些小孩子耍的玩意,大家都知道,但还能做什么呢?两个人游泳比一个人游要稍稍无聊点;但总之,只有一点点的区别。在金色的反光之上,海水使它的蓝色变暗了,就好像从水底涌出来一片墨迹。这是徒劳的,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和书籍中生活的滋味等同一般。阿梅代奥跳过一些半浸在水中、长着毛的礁石,领着受到惊吓的她——为了帮她爬上一座小岛,他推过她的臀部和胸部,但是他的手在水下变得几乎失去知觉,而且他也只是用白白的、皱成波纹状的手指肚碰了碰——,而他的目光却越来越频繁地转向岸边,岸边那本书的彩色封面格外显眼。再没有别的故事和其他可能的期待,比夹着书签、悬在页码间的故事和期待更揪人心了,余下的全是空荡荡的停顿。

可是回到岸边,他们互相帮着爬上去,用毛巾弄干身子,再轮流擦擦背,到最后就营造出某种亲密的气氛,于是阿梅代奥觉得,现在他一个人回去可能会不大礼貌。“呃,”他说,“我在这里读读书;这就去拿书和枕头。”读书,他注意到要这么来告诫一下,很不错。而她:“好的,您真棒,我也要抽支烟,读一会《安娜贝拉》。”她有一本女性杂志,于是双方都可以读一会自己的书了。虽然她只是说了句:“您为什么在那么硬的地方待着?您来床垫上,我给您腾出点地方来,”可那声音却犹如一滴冷水,落在他的后颈上。这个建议是周到的,在床垫上待着很舒服,阿梅代奥欣然同意了。他们躺着,他是一个方向,她是另一个方向。她不再说话,翻着那些有图案的纸张,阿梅代奥可以完全沉入阅读之中。此时的太阳是那种迟迟不肯到来的落日,热度和光芒虽然还没有减弱,但都已经柔和了些许。阿梅代奥正在读的那本小说,到了人物和环境的重大秘密正在被揭露出来的节骨眼上,他们在一个熟悉的世界里活动,而在作者和读者间,却是达到了一种平等而密切的境界,于是他们一同前行,再也不想停下来。

在橡胶床垫上,为了防止四肢麻木,还可以做一些小的活动,而他这个朝向的一条腿,和她那个朝向的一条腿,就这么拢在了一起。这并没有让他感到不快,于是他就继续那么搁着腿;她看起来也不怎么厌恶,因为她也一动没动。这种接触的甜蜜在阅读中得到了升华,但只是对阿梅代奥而言,这使阅读更加完满;然而对度假者而言,情况应该是不同的,因为她直起身,坐着说道:“但是……”

阿梅代奥不得不把头从书上抬起来。女人正看着他,她的双眼愁苦。

“有什么不对劲?”他问道。

“您一直读书都不会累吗?”女人说。“真没法说您是位能作伴的人!您不知道和女士们在一起,是要谈话的吗?”她似笑非笑地补充道,也许只想嘲讽一番,但在阿梅代奥看来,那微笑甚至是威胁性的,就好像如果他那一刻还不能从小说中脱出身来的话,就不知道会付出怎样的代价。“我都干了什么呀,怎么会待在这里!”他想着。现在已经很明白了,有那个女人在身边,他是一行也读不成了。

“得让她明白过来,她错了,”他想,“我可不是什么海滩上的齐齐斯拜奥[注:为cicisbeo(十八世纪时各种社交场合中贵妇人的陪伴骑士,向女士献殷勤的男子)的音译。],而且我是那种最好不要接近的家伙。”“谈话?”他大声说。“什么样的谈话啊?”同时一只手伸向她。“对啦,如果我现在把手放到她身上,她肯定会觉得被这么个不合适的举动冒犯了,最好还能给我个巴掌,然后她就可以走掉了。”但是,也许是他天性谨慎,也许是因为一种与以往不同的更为甜蜜的愿望,一种他实际上正在追随的愿望,总之事实是,那一个抚摩,不仅不是蛮横和挑衅的,而是腼腆而伤感的,甚至几乎是恳求的:他的手指擦过她的脖子,拎起她脖子上的一挂小项链,然后又让这项链滑下去。女人的回应先是迟缓的,就像是听之任之,还略带讽刺的意味——她把下巴垂到一侧,夹住了他的手——,然后是迅速的,就像是算计好了的猛攻:在他手背上咬了一口。“啊呀!”

阿梅代奥叫道。他们分开了。

“您是这么跟人谈话的吗?”女士说。

“好了,”阿梅代奥快速推理着,“我这个谈话的方式她不喜欢,所以话就谈不成了,那我就读书了,”他已经投入书中新的一段。但他还在骗自己:他很明白,他们已经走得太过头了,在他和晒黑的女士之间,已经产生出一种张力,这张力再不能被中断了;他也明白,是自己首先不想中断这张力的,以至于他再也回不到阅读那唯一张力中去了,那种全神贯注而隐秘的张力。他只能尽量使这种外在张力,我们这样说,能与那种内在张力有着相平行的路线,这样就可以既不用放弃女士,也不用放弃书本了。

因为女士是背靠礁石而坐的,他便坐到她身边,并把一条胳膊环在她肩上,书搁在膝盖上。他朝她转过身去,吻她。随后两人分开,接着又亲吻起来。然后他才垂下头,读起书来。

他还想尽可能地再往下读读。他担心不能把这本小说读完:一段海滩关系的开始,可能意味着他孤独而平静时刻的结束,意味着一种完全不同的节奏,这节奏将占据他的假日;大家知道,当一个人完全融入一本书的阅读中去时,如果中途不得不打断阅读,然后过了一段时间再接下去读的话,那么读书的乐趣是会丧失大半的:这样会忘记很多细节,不可能再像先前那样沉入其中了。

太阳从前面一个海角上慢慢落下去,然后又从那个海角的前面一个海角上继续往下落着,给它们的棱角留下了颜色,逆着光的。所有的海水浴者都从海角的沟壑中离去了。现在只剩下他们了。阿梅代奥一只胳膊绕住度假者的双肩,时而读读书,时而吻吻她的脖子和耳朵——他感觉她喜欢这样——,不时地,当她转过身来时,他也吻她的嘴;然后就继续读书。也许这下他算是找到理想的平衡了:也许他能一直这样,读上个百来页。但又是她想改变这种状态。她僵硬起来,几乎是在拒绝他,说:“迟了。我们走吧。我穿衣服了。”

这个生硬的决定打开了完全不同的局面。阿梅代奥有一点摸不着方向,可也没再权衡利与弊。这书他正读到高潮,而她却说了句:“我穿衣服了,”那话刚叫他听到,就立刻在他脑中被翻译成这另一句话:“当她穿衣服时,我就有时间不受干扰地再读上几页了。”

但她却道:“请你帮我举一下毛巾,”她对他说,也许是第一次用“你”来跟他互称,“这样就没人看到我了。”这个预防措施是毫无意义的,因为礁脉上都已是空无一人了,但阿梅代奥心甘情愿地同意了,反正他可以坐着举毛巾,并继续读搁在膝盖上的书。

在毛巾的另一边,这女士解开了胸罩,也无所谓他能否看到她。阿梅代奥不知道,是要看着她但同时假装在读书呢,还是要读着书但同时假装在看她。他觉得两种做法都挺有意思,但要是装做看她呢,他觉得会显得太冒失,而要是装作继续读书呢,又太冷漠。这女士并没有使用海水浴者在公众场合惯用的着衣方式,也就是先把衣服穿上,再把衣服底下的泳装脱掉;她则不:这会她正裸着胸,连slip(泳裤)也脱了。那时是她第一次把脸转向他:这是张忧伤的脸,嘴巴就像条愁苦的褶子,她摇着头,摇着头,注视着他。

“反正总得发生的,那就不如早点来!”阿梅代奥这样想着,扑向前去,手中还抓着书,一只手指夹在书页中,但他在那目光中读出来的——责备,怜悯,沮丧,就好像她想对他说:“你真傻,反正都得做,我们不如就做了吧,可你也跟别人一样,什么都不懂……”——,也就是那个他没有读出来的,因为在那些目光中,他不会读,但只会模糊地感觉,这些他读出或是没读出来的东西,带给他一刻对那女人的如此兴奋,以至于他拥抱住她,并与她一起倒在床垫上,接着他赶紧把头转向书,看书有没有掉到海里。

而书正好落在了床垫边上,摊开着,可是翻过了几页,而阿梅代奥,尽管仍被拥在她双臂间的激情中,居然还尽量腾出一只手来,把书签夹到正确的页码上:他想赶紧重新把书读起来,却找不到故事主线地翻着书,没有比这更烦人的了。

他们对爱意的领会堪称完美。也许本可以再持久一些;但在他们的这次相遇中,一切难道不都是闪电般的吗?

天色暗下来。礁石往小海湾中展开一道滑槽。这时她下去了,半没入水中。“你也来呀,我们再游最后一次……”阿梅代奥咬着一片嘴唇,盘算着到结尾还差多少页没看。

马小漠/译

Sep 2, 2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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