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老得我们都忘记他的年龄了。
祖父依旧坐在那把旧竹椅里,眼睛紧闭着,头歪向一边,一动不动。从小窗户里透进来的光照在他只有几根白发的头上,他头皮和衣领上的一层灰尘比以前更厚了。我轻轻摇一下他,他耷拉着的干瘪脑袋从左边转到右边,眼睛依然闭着。
我上楼去告诉母亲,祖父死了。她扔下手里织了一半的毛衣,从阁楼上下来,跟着我去祖父住的杂物间。为彻底看清坐在角落里的祖父,我按下墙上的电灯开关。电灯一亮,祖父睁开了眼睛。他摆正脑袋,对着电灯动了动眼珠。
“刚才他明明是死的。”我说。
母亲脸上毫无掩饰的兴奋转变为失望,她踏上楼梯:“这老鬼怕是要成精。”到了楼梯口,她停下来吩咐我,“去告诉你爸,该给他做棺材了。”
祖父蠕动缺牙的嘴:“梧桐树还在不在?”我大声回答说还在。我知道接下来他就要问为什么他没有听到乌鸦的叫声,不等他问出口,我加大音量补充:“乌鸦还在。”
祖父说的是我家对面山坡上的那棵梧桐树。先前,整座山上都是树木,每当风吹过,我们能听到树叶间相互摩擦的沙沙声。父亲砍倒一棵棵树,拖回来做成了棺材,郁郁葱葱的山坡渐渐露出暗黄色的土,独留在山顶的一棵梧桐树疯长不停。
祖父还没老到走不动的时候,经常去看那棵树。他站在树下抬头仰望遮天蔽日的树顶,同时伸手抚摸树干,把脸贴在树皮上,然后张开手臂环抱树干,一抱就是大半天。
有一年秋天,树叶掉光了,梧桐树的每根树枝都清晰可见。祖父跟往常一样,搬出他的旧竹椅,坐在阳台上观看梧桐树。雾气散去,太阳从树顶露出来,阳光照射下的一根树枝上多了一团黑影。祖父站起来,迎着光线,睁大眼睛盯着黑影看,眼泪流出来都没有觉察到。后来的几天,祖父逢人便说,树上飞来了一只乌鸦。
那只乌鸦栖息在梧桐树上,时不时发出一两声“嘎”,声音单调又孤寂。母亲说,那是阎王爷派来的信使,等着衔走祖父的魂灵呢。
夏天,乌鸦隐身于层层叠叠的树叶下,有些傍晚它会飞出来,在树的上方留下一条转瞬即逝的黑色弧线后,又隐进叶丛。到了秋末,树叶掉光后,多数时候它站在枝头一动不动,像一片最后被留下的黑树叶。
祖父再老一些后,腿脚不灵活了,走一段路就打颤,他不能上山去亲近梧桐树了。他整天坐在阳台上,面对山上的梧桐树,哼唱古老又怪异的调子。乌鸦叫一声,他就应一声,他的声音越来越像乌鸦的了。
祖父再也没从椅子里站起来过。他眼眶周围渐渐长出一层白色的肉膜,蒙住了眼珠。之后,他时常偏过头,让一只耳朵对着梧桐树的方位,静止不动,直到听到乌鸦的一声“嘎”,他才心满意足地坐正身体。
我们家装修房子,墙面粉刷成亮白色,所有家具都换新。阳台上增添了几盆植物,祖父常年占据的窗台下要放一盆鸭脚木,我把他移进客厅,腾出摆花盆的空间。在焕然一新的墙和家具的中间,祖父和他的旧竹椅显得格格不入,破坏了整间屋的现代化氛围。我打算把他移到一张单人沙发上,母亲说:“沙发的位置都还要调整,你先把他搬去楼下杂物间……真是碍手碍脚的。”
祖父只剩下一把骨头,轻得近乎没有重量。我把他连同椅子一齐搬去堆满旧家具的杂物间。下楼梯的时候,他慌忙扭动细瘦的脖子:“乌鸦,乌鸦呢,乌鸦还在吗?”得到我的回答后,他才安静下来。
以后,祖父就跟那些旧家具一样,一直待在杂物间。只有在他发出乌鸦的叫声时,我们才意识到他的存在。
杂物间只是楼梯下空出来的小空间,与之相邻是父亲的木工作坊。父亲为城里的一家棺材店供货,每隔三四个月,店老板会开货车来拉走一批还散发着木头气味的棺材。后来,店老板来运棺材的时间间隔越来越长。他带来消息说,城里的死人不兴装在棺材里埋了,而是被烧成灰,装进一个四四方方的骨灰盒……父亲很同情城里人,“他们丰衣足食一辈子,最后却连一口棺材都没有。真造孽啊。”
即便棺材店老板半年才来一次,父亲做的棺材依然能卖光,很多时候还没做出来就有人提前预订了。
老人们去世前,都渴望拥有自己将来的坟墓和棺材,确保死后不会成为孤魂野鬼才安心。为年老但未死的父母准备坟墓和棺材是子女孝顺的表现。很多做儿女的,在父母五十多岁时就在山坡上建好了坟墓,预订好了棺材。镇子里很多还活着的人,都已经在父亲的作坊订购了棺材。所以,从一定意义上说,父亲做的是活人的棺材。
祖父羡慕那些已经拥有坟墓和棺材的老人,总是询问他们坟墓的地点和朝向,棺材的木料和表面的图案。他常为他们提建议:“棺材表面的图案最好是雕刻成白鹤。古人说死是‘驾鹤西游’,听起来多有诗意。你想想,你骑着白鹤飞上云端,多美……”
听他说这话的老人,多半垂下头不说话。他们的棺材上的图案不是自己决定的。子孙们希望死去的老人保佑家里六畜兴旺,五谷丰登,要求棺材表面的图案雕刻成牛、羊、猪等牲口或者农作物。哪怕后来大家都不养牲畜不种庄稼了,也这样刻,起象征的作用。
父亲工作时非常专注,弹一根墨线也要眯着一只眼睛观察很久,生怕有一丝一毫的差错。木块与木块之间的衔接、图案的雕刻、涂漆染色……每个步骤他都做得非常细心。虽说几乎所有棺材的表面雕刻的都是猪牛羊等牲口,但他竭力使每口棺材上的图案都具有独特的姿态和韵味。
每口棺材都令定做者称心如意,但父亲好像还没有做出令自己满意的棺材。每做完一口棺材,他都要围着观看几遍,这里摸摸,那里敲敲。每次观看结束,他都会失望地摇摇头,叹一口气,然后继续做下一口棺材。
自父亲十六岁继承祖父的衣钵以来,不知做了多少口棺材,但就是没有为祖父做。父亲似乎知道祖父要活很久很久,所以迟迟没有为他做棺材。也有可能是,父亲迟迟没有为祖父准备棺材,所以祖父才活了很久很久。母亲也曾把祖父的长寿怪罪到父亲头上,说他没有孝心,只顾着给别人做棺材却不为自己亲爹做。
父亲终于决定为祖父做棺材。他磨亮了所有刀具,各式各样的刻刀、小斧头、锯子、尺子、各色油漆……整整齐齐摆满了一整张长桌子。父亲的神情里有一种虔诚的庄严感,工具的清理和摆放近似一个仪式。
到了砍树的日子,家里聚集了很多来帮忙搬运木头的人。父亲忙着递烟敬酒,母亲在厨房做饭之余忙着端茶倒水,我在作坊负责整理伐木要用的工具,家里一派喜气洋洋的气氛。在人们热烈的谈笑声中,没人注意到祖父和乌鸦相互呼应的“嘎,嘎,嘎……”,一声接一声,时高时低。
乌鸦在电锯的噪音中急躁地跳来跳去,不断发出短促而绝望的嘎嘎声,但就是不离开树。树倒下的一瞬间,它突然收住声音,静静地站在树杈上。乌鸦最后也没有飞离树,它被树枝压死了。父亲拔了它翅膀上的几根羽毛,拿回来插在没有装水的小花瓶里,说是留作纪念。
祖父在梧桐树倒下时发出的巨大声响中猛然惊醒,快速转动白色的眼珠,双手撑在椅子两边的扶手上,试图站起来。他的膝盖还没拉直,随即又一下子跌进椅子里,破竹椅发出刺耳的咯吱声。伴随这声响,祖父的身体发出一两声“咔擦”,近似枯树枝被折断的声音。他吐出一句:“乌鸦!”
我说乌鸦死了,祖父怔了一下。过了一会儿,他直起布满皱纹的脖子,对着电灯长叫两声“嘎——嘎——”,跟乌鸦的叫声一模一样。之后的几天,只要我一打开电灯,他就发出乌鸦的叫声。
梧桐树被锯成厚实的木板,晾晒过后搬进作坊,门窗里散发出隐隐约约的木料气味。父亲开始修理木板,把准备用的挑出来,挪到一边。
祖父小心翼翼地把耳朵贴在墙上,久久不动,竭力捕捉隔壁的声音。在一片锯木头、削木块的声响中,他脸上的皱纹渐渐舒展开,咧开的嘴里露出暗紫色的光秃秃的牙床,一丝口水从嘴角流下来。
祖父笑了,因为笑得太剧烈,椅子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我们偶尔还听到他的哼唱声,声调一阵高过一阵,充满无限的喜悦。
棺材店老板一年多没来了,但那段时间订做棺材的人猛增。有些才四十多岁的人也来给自己买棺材了,急切得就像明天就要去世似的。父亲还在忙着挑选、测量给祖父做棺材的木料,拒绝了他们。有人加两倍的价钱,他也不为所动。
一切都准备好后,父亲把自己关在作坊里,正式开始做棺材。有时候我们叫他吃饭他也不理,只得由我给他端去,看着他吃下去。他嘴里嚼着饭菜,注意力却全在那些木料上。
木屑运走一堆又一堆。
半年后,祖父的棺材终于完工。放在以前,这么长的时间里,父亲能做十多口棺材。
父亲从作坊里走出来,满头满脸都是木屑,连呼吸里都带着梧桐木料的气味。
跟其他棺材一样,这口棺材的表面涂的也是黑漆。每一块木板都被打磨得跟玻璃一样光滑,木板与木板之间的连接处没有一丝缝隙。棺材头尾两端一向都是雕刻“奠”字并涂上白漆,但这口棺材上刻的全是乌鸦。“奠”被两只正展翅的乌鸦代替了。棺材的左右两面以及棺材盖上也各刻了一只体型特别大的乌鸦,展开的翅膀占据整个空间。黑乌鸦嵌在漆黑的背景里,身形完全是由深浅不一的刻痕和不同程度的黑勾勒出来的,圆圆的眼珠除了黑,隐约还带点深邃的暗红。
父亲没有在棺材表面雕刻猪牛羊,他对死后的祖父好像没有要求。这令母亲很生气,“你说你刻的这是什么?鹅不像鹅,鸡不像鸡……”母亲伸直食指,指着图案问父亲。就在她的手指快要戳到棺材上时,父亲一把挡开她的手臂。
“是乌鸦,你不懂。”父亲说着便往她面前站,挡在她与棺材的之间,以免她靠近棺材。
父亲并不在意母亲的不满和咒骂,他彻底被这口棺材迷住了。他微笑着来回打量已经搬进堂屋的棺材,精神焕发,嘴里还哼着歌。晚上睡到半夜,他会突然起床,打着手电筒去观赏棺材。光柱横在父亲的脸与棺材之间,有时,他的脸正对着乌鸦的眼睛,让人一时分不清是他在看乌鸦,还是乌鸦在看他。
祖父的棺材做好了,但他还不死。
母亲对父亲说:“如果你让他看到棺材,不是看到,瞎子看不到,让他摸到棺材,他可能就死了。有些老不死,不亲眼看过自己的棺材就赖着不死。”父亲只是狠狠地瞪她一眼,不发一语。
有一天早晨,父亲脸还没来得及洗就去看棺材。他走进堂屋,看到祖父像只壁虎一样趴在棺材上,惊讶得说不出话来。祖父又细又瘦的手指在棺材上抓来抓去,试图寻找一个可以抓住的着力点,以使身体不滑下来。他像以前拥抱梧桐树那样拥抱棺材,费力地昂起脖子,嘴里发出呜呜声。
父亲回过神来,三步并作两步奔向他的宝贝,揪住祖父衣服的后领,把他从棺材上揭下来,扔到门边。一声微弱的“嚓”后,祖父身上的那件穿了几十年的深蓝色中山装被撕下一截,露出来的脖子和肩膀上,每一根骨头和鼓起来的筋都清晰可见。
父亲慌里慌张地用袖子擦拭祖父蹭在棺材上面的灰尘,擦了两三下,才想起衣服布料质地太粗糙,不适合用来擦精致的棺材。他在桌子上找到那块平时用来擦棺材的海绵,彻底擦干净了,发现棺材没有一丁点损坏才松一口气。
祖父被摔到地上后,又掉过头,往摆放棺材的方位爬。父亲抓住的他的两只肩膀,把他提回杂物间,扔进椅子。
祖父是从旧门下面的那条裂缝爬出来的,地上全是手指抓过的痕迹。父亲拖来一块旧木板,堵死了裂缝。
母亲很高兴,她以为祖父确定自己有棺材后就会死去。她整天都在唠叨,祖父的葬礼该邀请什么人参加,最后得出结论,能邀请的都邀请,人越多越好。
每天早晨起来,母亲都要摇晃着因久坐而发胖的身体走到杂物间的门前,踮起脚,伸直短而粗的脖子,透过门上的那扇布满蜘蛛网的小窗子看祖父是死是活。每次观看后她都会拉长脸,骂骂咧咧走回阁楼,继续织她的毛衣。父亲也常去看祖父是死是活,确定祖父还活着,他快速缩回脖子,深呼一口气,又兴高采烈地去欣赏棺材了。
祖父最终还是死了。
父亲观赏棺材,一般只看外表。一天中午,他心血来潮,打开棺材,准备好好欣赏一下内部。棺材盖才揭开半截,父亲一屁股坐到地上,脸色煞白,像是被谁迎头重重打了一棒。
祖父平躺在棺材里,身上穿着的是一件母亲新织的黑色毛衣。由于他太瘦,衣服上没有一丝起伏,跟平摊在棺材底差不多。
突然出现在棺材里祖父并没有吓到母亲。她伸手进去,抚平祖父胸口处毛衣上的一道褶皱。她说:“刚好合身。”似乎很有成就感。后来父亲提议给祖父换上寿衣,遭到母亲的拒绝。她说,那是她织得最好的一件毛衣,穿在祖父身上最合适。
棺材的外表和内部,以及祖父身上的衣服都一尘不染。祖父的脸上还剩下一层足以展示表情的干肉皮,他的嘴角有明显的笑意,那是胜利者的笑。
父亲还在守着棺材,没心思张罗葬礼。来参加葬礼的人都是母亲邀请的,大部分纯粹是来凑热闹的。我家楼上楼下都挤满人,人群中传出故意压低的说话声:
“死者叫什么?”
“不知道……我以前不知道我们镇有这个人,只听说是棺材木匠的老爹。
“木匠的爹居然才死?我以为他是在我爹前面死的。”
“我以为死的人是做棺材的木匠,他半年多没有露面了,原来是他老爹啊。”
中午,主持葬礼的村长打开堂屋大门,人们进去点香吊唁死者的时候到了。秋日的阳光照进堂屋,棺材通体发亮,无数张人脸的轮廓印叠在跟镜子一样光滑的棺材上。棺材上的乌鸦冷眼旁观,眼珠随着人群缝隙里透进来的光亮闪烁。
棺材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低语声停止了。原本要插进香炉的香,在人们手里静静燃烧,烟雾久久不散。
在浓郁的香雾中,棺材表面的乌鸦越发鲜活。乌鸦稠密的羽毛层次分明,浓黑又不失轻盈感,黑亮的眼睛像在盯着众人看,又像是什么都没看。
长久的沉默后,人群里爆发出赞叹声。他们围着棺材走了一圈又一圈,忍不住伸手去摸乌鸦的眼睛、脖子、翅膀……有些参观者跟母亲一样,不知道那只黑鸟是鸡还是鹅,但他们已不关心祖父会通过那只奇怪的鸟给我们带来什么福祉,只是看着,呆着。
年老的人羡慕棺材里的祖父。他们说,躺在如此精美的棺材里的死者,在阴间住的一定是一座同样精美的宫殿。祖父作为一个荣耀死者,终于被人们记起。
完全清醒过来的人把手里只剩下小半截的香插进香炉,对着棺材郑重地鞠一个躬,再对失去亲人的我们表示安慰。
母亲深陷悲痛,厚实的眼袋里都兜着足量的泪水,待泪水快完全干了,她才用力挤出几滴,然后再储存在眼袋里。妇人们越是安慰她,她越是哭得大声。
在人们看来,父亲是一个富有孝心的儿子,因为他为去世的老父做了一口绝美的棺材。他们赞美父亲的手艺后,又接着赞美他的孝心。
与其说棺材丰富了父亲的孝子形象,不如说父亲的孝子形象为棺材增光不少。棺材凝聚了父亲的孝子之情,棺材的美在众人眼里又增加了许多“人情美”。后来我才想清楚,祖父其实是父亲的这件作品的一部分。
棺材在众人的簇拥下被抬上山坡。棺材即将“入土”,父亲突然扑上去,趴在棺材上放声大哭。母亲哭声的节奏被搅乱了,她索性停下来,听父亲哭。人们只当父亲的哭是丧父之痛的释放,多愁善感的人都被他引得掉下眼泪。三四个人又是劝又是拉,才把父亲带回坟坑边。
家里只有那把旧竹椅是祖父的遗物,我们拿去放在他的坟墓前烧掉了。祖父在世上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丧事过后,父亲没有进作坊继续工作。他整天坐在电视机前看搞笑综艺节目,频繁发出的笑声震得整个客厅都好像在颤动。不看电视的时候,父亲站在阳台上,看着对面光秃秃的山头发呆。
父亲偶然间调到本地的地方台,看到了推行火葬政策的新闻。本县又新建了一个火葬场,还建了一个骨灰堂。以后,所有的遗体都要被烧成灰,装进一个小盒子里,小盒子也不能像棺材那样入土,而是跟无数的骨灰盒放在一起……父亲伸着脖子看完整个新闻,脸上的笑消失了。
父亲以为他是我们家第一个知道这新闻的人,“新闻里说,为节约殡葬用地,我们这里也要推行火葬政策……”母亲说:“村公所早就贴出公告了。邻镇有个老人为了在这个政策真正实行前睡进棺材,前两天喝敌敌畏自杀了。”
父亲去山上找一棵适合做棺材的树。山上都是还没长大的灌木,找了大半天,他才在山的另一面找到一棵半大的榉树。树被裁成三截运回来后,父亲又磨亮了所有刀具,准备开始为自己做棺材。
母亲只为将来没人买棺材,我们家的收入会随之减少而忧心。榉木只够做一口棺材,父亲并不打算给她做。她说,她并不稀罕棺材,人死就是两脚一伸两眼一抹黑,躺在棺材里慢慢腐烂跟几分钟内烧成一把灰没什么区别。
她总是当着父亲的面反反复复提起邻镇发生的事,昨天谁谁的棺材被挖了,今天谁谁的坟墓又被推平了。末了,她对父亲说:“你给自己做口棺材有什么意义呢?就算你今天睡进去,明天也会被挖出来。见了光,还不是一样魂飞魄散。”语气和神色里都带有嘲讽的意味。
父亲埋头吃饭,用咀嚼声表示自己的厌烦,不搭理她。他吃完饭筷子一扔,照样下楼去作坊继续做棺材。
父亲的棺材做了五个月还没完工,起初我们以为他这是慢工出细活,要给自己做一口绝美的棺材。后来我才发现不是这样的。
父亲用了好多年的工具不听他的使唤了,墨线在他手里抖不停,刻刀差点戳到手背……无论他怎样修理那些木板,都跟刚锯开时一样粗糙,到了最后,还变得厚薄不均了。父亲越是想控制手里的工具越是慌乱,但他并不打算放弃。
吃晚饭的时候,父亲伸筷子去盘子里夹起一块土豆片,他的手突然抖了一下,土豆掉到餐桌上。他又去夹第二块,刚到嘴边,他的手又不受控制地抖起来,筷子连同土豆都掉到地板上了。父亲蹲下去捡筷子,过了好一会儿,他把脸从桌布下抬起来,突然问道:“刚才你们听到乌鸦的叫声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