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期

假期

自尊是这个世上最昂贵的东西,你为它付出的代价够多的了,怎么就不长记性呢?

2023.03.12 阅读 151 字数 10627 评论 0 喜欢 0

1

离国庆长假还有个把月,许雪微早早地订好了旅游套餐,准备带老公儿子去逛逛吴哥窟。上回出境游还是跟老公度蜜月,一晃神,熊熊都二年级了。许雪微不免暗自唏嘘,不过伤感的情绪只驻留了片刻,就被兴奋劲儿驱散了。父子俩瞧着比她还兴奋。

这一个月来,每个星期少说总有三四个晚上,许雪微辅导完熊熊写作业,三口子就黏在一块儿,摊开蒋勋那本《吴哥之美》附赠的手绘地图,脑袋碰着脑袋,细细规划行程游线,即使明知旅行社已安排好了,由不得自己做主,依然乐此不疲。熊熊唯恐遗漏骑大象的项目,每次必扯开嗓门再三强调,叫嚷到哈欠连天眼泪汪汪仍不肯睡。

可见旅游是绝望生活的救心丸这话是对的。许雪微上身后仰,松松地靠在床头板上,笑望着你一言我一语争得不可开交的父子俩,暗暗想道,老娘三个月的薪水没白扔。这些年家中愈积愈厚的乌云仿佛一下子消散了,儿子瞧着机灵多了,老公的惫懒相也没那么扎眼了,包括自己,似乎也找回了几丝昔日的优雅——从前应该优雅过吧?谈恋爱那会子,装总装过的——体内愤怒的主妇进入了休眠模式。她感觉自己原是一块冰砖,卧在床头灯暖黄色的光圈下,慢慢融化成了一杯温热的水。回想冰冷坚硬的过往,不禁涌起些许愧疚,然而连这愧疚,也轻柔得好似一缕水蒸气。

2

再熬两天就休假了。趁里间办公室的李主任回家午休,许雪微麻溜地打印着转发公众号推文获赠的习题集,预备带回家给熊熊“加餐”。这时,躺在写字台上的手机忽然振动起来。许雪微转头一瞟,见屏幕上显示着“老头子”三个字,不由得头皮发紧。

父亲来电话,准没好事情。她故意不接,沉住气将习题打完。父亲消停了两分钟,又打了过来。她气鼓鼓接起来,举到耳边,一声不吭地等着。

“午饭吃了吗?家里都好吧?”

“嗯。”

“雪微啊,我这里倒是出了件事情。”

“哦?”

“年纪大了,身体又出状况了。”

又来这一套!许雪微恨不得用最大的声音送父亲两个字——呵呵!

她心里迅速盘点了一下,这已经是父亲去年以来第六次号称生病了,每次都是火急火燎地来打电话,宣布要到上海来看病,让她准备接待和陪同,而每次检查下来,都是屁大一点毛病,镇上卫生院就能搞定的。

就说上次吧,父亲在电话那头声称眼睛突然看不清东西了,可能会彻底失明,不由分说地来了。她只得陪着他乘了一个多小时地铁,又换出租车,奔到位于闵行区浦江镇的一家著名的五官科医院去看专家。结果专家只用了十秒钟,就得出了诊断结论:“老哥,你该配副老花镜了!”

哭笑不得过后,她是真动了气,头一次放纵自己将心底对父亲的积怨发泄出来,叫他以后哪里不舒服先在本地医院看,实在看不好,再叫医生开转院证明来上海。“放着老家的新农保不用,跑来上海往黄浦江里扔钞票,你是李嘉诚呢还是王健林?”

父亲没见她发过那么大的脾气,愣了一下,撇撇嘴说:“好哦好哦。”

父亲虽说酒色财气样样都沾,但从前并不是个造作的人,怎么老了老了,反而爱发嗲了呢?许雪微喷着冷气问道:“这次又是啥毛病啊,看医生了吗?”

“肚子里长了肿瘤,上星期开刀割了,在县人民医院割的,刀口有半尺长呢,咝……是不是良性的还在化验呢。”

许雪微一时无言以对,稍许有些难过,也为冤枉了父亲感到抱歉,想着该几句关切的话,可从小到大,跟父亲疏远惯了,实在说不出口。

“你妈不让说的,但我思来想去,还是跟你说了好。万一不是良性的,你也有个思想准备……哎呦!”

听见“你妈”二字,许雪微耳朵像被烙铁烙了一下,随即脸皮烫得像张烧着了的油蜡纸,后面的话半个字也没听进去,心里只剩了羞耻一种感情,对父亲又恢复了避而远之的态度。

他说他长了肿瘤,刚动了手术,是希望我做什么呢?汇钱给他,还是回去探视?她的大脑飞转,越转心越慌。给钱还好些,要叫我回去探视,我们仨的吴哥之旅不就泡汤了吗?不行,绝对不行!别说探病,哪怕奔丧,也得等我们从吴哥回来再说!

她打定了主意,父亲不提要求,自己决不主动献殷勤;父亲若提要求,自己也决不动摇。

“今年国庆能回来的吧?”父亲说,“我刚好出院呢。”

“不行的!”她一时想不出托词,又不便如实告知——撂下重病的父亲自顾玩乐显得太不孝了,而且去吴哥这事儿,在她心里似乎是个宝贵的秘密,给父亲知道了,就大大贬值了——只好生硬地拒绝。

“为啥呢?”父亲一如既往地不识趣。

“因为我……今晚就得出差,去宁夏,还要往西……去新疆的……喀纳斯……要十月中旬才能回上海呢。”

“新疆?去那么远的地方干吗?”

“……单位派我去考察项目,我有什么办法?”

“考察啥?”

“哎呀,说了你也听不懂的!”

许雪微跺了跺脚,羞愤不已,有种强烈的沐猴而冠感——自己还真能编,出差考察项目,好像自己是什么要员似的,实则不过是区文化馆的小职员一枚,混了快十年了,连个副主任都没捞着。

父亲大约觉察到了什么,终于不再追问了。她长舒了一口气,压在心上的东西却更重了。

3

许雪微钻出地铁站,一副喝了中药的表情,闷头朝小区走,刚到小区正门,就被站在门卫室窗下跟保安聊天的居委会陈阿姨叫住了。

“小许啊,你回来得正好,快去管管你家老公吧,他又领着你家儿子干没屁眼儿的事了。说他两句,他还冲我翻白眼,差点被他气死!我也真同情你。你这是嫁进夏家门,生一个小儿子,送一个大儿子啊……”

许雪微原本就不痛快,听了这番奚落,血直往脑门上冲。她按着陈阿姨的指引,疾步奔向小区内的小游园,老远就瞅见池塘边、树荫下,夏玮正摆出黄日华弯弓射大雕的架势,拽长了橡皮弹弓,瞄准香樟树冠找鸟。熊熊呢,两只手合在胸前,望望弹弓瞄准的方向,望望爸爸的脸,眼睛闪烁着憧憬和崇拜的光彩。

“夏玮,你又长本事了哈,好本事都传给你儿子!”许雪微气得胳膊直哆嗦,几乎拎不住包。夏玮厚着脸皮笑笑,没敢回嘴。倒是熊熊,竖起食指贴着嘴唇,一连嘘了好几声,生怕她惊跑树上的鸟,又扭身指指路边摆得整整齐齐的三只死鸟,用气声冲她喊道:“爸爸说,晚饭炸麻雀给我们吃!”

“不是麻雀,是斑鸠!”夏玮望着儿子,认真纠正道。

许雪微一声不响,走到死鸟跟前,一脚一只,全部踢进了池塘。

熊熊立刻露出要哭的表情,但没有声音和眼泪出来。夏玮忙放下弹弓,弯腰抓住儿子的肩膀,安慰道:“熊阿哥,你有没有发现,你额娘的脚法好厉害呀,第二只斑鸠在水面上漂了三次才往下沉!”说着,抬起脸来朝妻子挤挤眼。

许雪微越发觉得他面目可憎,于是一言不发撇下父子俩走了。

她本以为,结了婚,生了娃,有了属于自己的小家,人生就揭开新篇章了,就可以彻底告别过往那些屈辱和不安了,却不料人生无处不是坑,有人的地方就有坑。萨特说他人即地狱,真是至理名言,只可惜他没深入领教过家庭生活,不知道亲人才是十八层地狱。

回到家,一向有点洁癖的她睡衣也没换,直接摔上房门,侧身倒在床上,一只手用力揪住自己的领口,泪水瞬间打湿了一大片枕巾。

每次受了委屈,她都本能地想跟夏玮说说,可一看见他那吊儿郎当的模样,她的委屈立马就翻了几倍,起先的委屈反倒退居其次了。

她想不明白,他好歹是个大男人,怎么就这般心安理得,把一个家的重量搁在她一个人肩上?

自然,他以前也上过班,在一家国营建筑公司做工程造价,收入是她的两倍多。这也是她相中他的一个原因。她满以为他会一步一步往上走,不料就在熊熊进幼儿园那年,家里开销正大起来,他突然辞了职,从此家里蹲。他当时的解释是,建筑业已是夕阳产业,得趁还年轻改行,要干就干能干一辈子的事业。至于具体干哪行,还需好好思量一番。

起初她没往坏处想,反而对他的魄力颇为嘉许。反正还有点积蓄,他暂时赋闲在家,边谋划事业边帮着带孩子,也蛮好的。可转眼几个月过去了,发现他多数时间都在玩手游,她才生了疑窦,记起他以前老抱怨做工程造价常被困在项目工地上,几个月脱不开身,想老婆孩子想到五脏六腑都疼,她才回过味来——恋家才是他辞职的真正原因,而不是对事业有了更高的追求!不禁啼笑皆非。男人恋家虽不算坏事,长此以往总不是办法,便旁敲侧击催他出去找事。他假模假样找过一阵,但换个行业,一切从头,薪资只有从前的零头,他自然不肯屈就,渐渐也就放弃了。

她拉下脸骂了几次,他始终不为所动,一副淡泊名利的嘴脸。她实在没辙,只得默认了他全职宅男的角色。不然呢?总不能以老公不上进为由闹离婚吧?且不说闹出去成个笑话,要真离了婚,自己往哪儿搬呢?这套房子不但是夏玮婚前的,还登记在他爸妈名下。

有次她话说得很难听:“我看你除了有套房子,再没有一样好处!”谁知夏玮毫不气恼,一脸得意地笑道:“没错,我们上海人有这一桩好处,抵得过外地人有十桩好处。”她气得七窍冒烟,却不得不承认他说的没错。凭自己的能力,就算拼命工作到两百岁,也买不起这套房。

她渐渐懂了,有些话题他俩是讲不通的。他尽管并非生于富贵之家,毕竟从小没受过穷,体会不到钱的重要性,反而物欲较低,日子能过就行。她的不安,她的焦虑,在他眼中,既不可理喻,又透着奇怪的可爱。

于是她决定向现实投降,只再三恳求他,在教育孩子上多尽点心,做个称职的奶爸。结果呢,他把熊熊教育成了自己王者荣耀的劲敌,今天又向熊熊传授起弹弓打鸟的绝技!说他,还不以为然,他爸妈也向着他,一致怪她不该当虎妈,毁掉孩子快乐无忧的童年。

她何尝乐意当虎妈呢?没生娃那会儿,每次经过教育培训机构门前,望见乌泱泱的人群在等孩子下课,她也认定他们脑子坏掉了。可一旦进入母亲的角色,但凡长了心的,都不可能眼瞅着自家孩子被别人家的甩在后头吃灰。人生是多么漫长而残酷的战争啊。若不及早备战,想想都替孩子害怕。

家里就一个人有进项,得数着米过日子,只好让熊熊读小区里的菜场小学。为了避免熊熊沦为井底之蛙,她便冒充别的孩子的家长,去培训机构随堂听课,认真记笔记,自己先学会吃透,再回家一点一点喂给孩子。这样不顾体面、费心劳神,还要被夏玮和他爸妈当成精神病、虐儿狂,连熊熊看自己的眼神,也常含怨念。真不敢静心细想,细想活着真无趣。

她伤心到伤心不动,就昏昏沉沉睡着了。后来被一股浓烈的焦香熏醒了,张开眼睛发现天已黑了,熊熊趴在床边,手上抓着个油晃晃的东西,几乎杵到自己脸上。

“老爸让喊你起来吃晚饭。好好吃的,你尝尝看呢!”

气性过去了,望着儿子天真无邪的表情,她忽然满心歉疚,便顺嘴咬了一口。果然堪称美味。她不由得鼻子一酸,两朵眼泪跌在儿子手背上。

“妈妈你怎么啦?”

她摇摇头:“没什么,乖,你先回餐桌,我马上来。”

高更风格的彩绘长绳吊灯低垂在乳白色的餐桌上空。许雪微和夏玮相对而坐,熊熊打横。小菜摆满了半张桌子,白灼芦笋、清炒苦瓜、百合鸡头米、莼菜鲈鱼羹……还有那盘盐焗小斑鸠,都合她的口味,她看看肚皮就饿了,可余光瞥见老公和儿子都期待地望着自己,又不好意思立刻动筷子,便有几分扭捏,幸福感便一扭一扭地扭上了心头。

不管怎么说,到底是一家子。要冲外人发那么大通无名火,能这么快又温情脉脉地同桌用餐吗?天底下自己最亲的人,也就眼前这对活宝父子了。唯独他俩对自己是不设防、不算计的。世上最宝贵的不就是真心吗?这么一想,她越发过意不去了。

她抓起筷子,指了指盘中鸟,冲夏玮假愠道:“你不会跳下池塘捞起来的吧?”

“你猜呢?”夏玮坏笑道。

“肯定跳下去了,你这个人,什么荒唐事干不出来。”

“这是我和熊熊去菜场买的鸽子好不好!”夏玮摇头叹气道,“你俩可真是一对亲母子,一个分不清麻雀和斑鸠,一个吃不出斑鸠和乳鸽!”

“谁有你见多识广,对鸟这么有研究!”她忍俊不禁道,“你就是传说中的鸟人吧?”

吃到半饱,想想她又委屈起来,于是嘟起一张油嘴对夏玮说:“吴哥去不成了。”接着把父亲开刀割了肿瘤,来电话叫她国庆回去探病的事原原本本讲了一遍,故意隐去了已借口出公差拒绝了父亲的部分。

夏玮皱眉想了半天才说:“虽然爸爸以前待你不太好,但毕竟是亲爸,生了这么重的病,他又主动提出,如果不回去,是不是太不近情理?不过,长假期间的旅游清单应该不能退的,不去的话,要损失一万多的吧?”

许雪微顺着往下说:“幸亏我买了取消险。我核对过保险条款了,老爸病了、残了、死了,都在可以退的范围。”

“哦。”夏玮咬了咬嘴唇说,“你决定吧。你说不去咱就不去。”

“必须去!”熊熊刷地站起来嚷道,“说好了骑大象的!”

“别闹,听妈妈的。”夏玮伸手拉熊熊,没拉着。

“要么就退我一个人的,你带熊熊去,好不好?”许雪微面带微笑,逼视着夏玮,等他回答。然而,他的嘴唇微微一动,她的腹部却猛然一阵抽痛。她意识到自己做了件十分危险的蠢事。在等待回答的几秒钟里,她内心的恐惧倏地膨胀到了十层楼那么高。她恨不能扑上去,死死捂住夏玮的嘴,不许他出声。

“也行。”他轻飘飘地说道,像一阵微风拂过,却将她心里的大树连根拔起。

4

父子俩已逛完了巴戎寺和巴肯山,熊熊也骑过了大象,许雪微还困在长途大巴里,堵在G2高速上。

她没提前给父亲打电话,告诉他自己已设法取消了公差。倒不是想给他个惊喜,纯粹因为很生气,不想跟他讲话。

她认命了。父亲是她人生的癌,尽管一早就发现了,可刚割掉一个瘤,立刻又转移扩散了,不把她折磨到死是不会歇手的。但认命不等于笑纳。她这半辈子都在生他的气,一想起他的面容、声音就生气,不想跟他讲半个字。当然,气她的不止父亲一个,几乎一切都令她生气,包括她自己。

如果掉个个儿,是公公婆婆病了,夏玮旅游不成了,她会毅然留下来跟他共同面对的,怎么自己倒了霉,他就不肯作点牺牲呢?说起来是为了满足孩子的心愿。多好的一个借口啊。孩子不懂事,大人还能不懂事吗?就不能以身作则教孩子懂事吗?

但她最想扇的还是自己的嘴。一句话的事,说破不就完了吗?——我已经回掉爸爸了,不过想考验你一下,没想到你还真是经不起考验啊——寒心固然依旧寒心,起码不至于陷入眼下的境地。当时怎么就死活开不了口呢?怎么就将错就错错到黑了呢?自尊是这个世上最昂贵的东西,你为它付出的代价够多的了,怎么就不长记性呢?

汽车驶出高速匝道时,天已黄昏。转弯向西,再开十几分钟,就到镇上了。从十八年前进县城读高中到如今,虽然尽一切可能不回家,这条路也走了上百趟了。不知是巧合还是想象侵入了现实,记忆中每次到这里都是黄昏时分。太阳像一只临终的独眼,无可奈何地闭下去,残霞碎在天上,像一把浸了血的纸钱。她的心口隐隐坠痛,仿佛心脏要跟太阳一道落下去。无能为力。

每当临放假时,室友们雀跃的模样她是不解的。家对她而言从来都不是什么倦鸟归的巢破船停的港,只是一个不得不定期去告贷的地方。从父亲手里,准确地说,从继母手里,拿每一块钱都是不容易的。那是对自尊残酷的凌迟。最令她羞愤的还不是拿不到钱,而是他们克扣了她还要向外人夸口。明明一个月的生活只有五百块,继母还要分几次给,父亲却跟牌友们吹嘘给了她一千甚至两千,还埋怨她不知体谅家道艰难。她怀疑父亲是受了继母蒙蔽。搞不懂为什么,她竟从未想过揭穿继母。是不敢还是不屑?当初不懂,如今年深日久,更是笔糊涂账了。

若非有唐爽这个参照物,她对他们顶多就是不爽,发展不到憎恶的程度。还是中学生那会儿,她深信家境窘迫是真的,所以轻易不向父亲开口,过年家里不给添新衣,也仅仅是失落而已。

随着唐爽渐渐大起来,一一经过自己的年纪,有了鲜明的对比,她才恍然大悟,根本不是能力的问题,就是赤裸裸的偏心!自己买件新外套,要从半年的伙食费里一点一点省出来。唐爽的衣橱一拉开,花花绿绿几乎潽出来。自己大二那年,用做家教的钱买了人生第一部手机,一部KONKA单色屏直板机,因为乡下妞没见识,当作NOKIA买的。后来唐爽考上大学,父亲非叫她陪同送唐爽入学。帮忙拉箱子的她一眼就认出唐爽边走路边埋头玩着的是最新款的iPhone。她顿时感到血液涌满了眼球,却仍做不到摔下箱子走人,只愤懑地瞪着父亲。

那次父亲倒也第一次正视了她的不满,趁继母进寝室为唐爽铺床叠被,悄悄拉她到阳台角落里安慰道,唐爽是继母那边带来的,不是亲闺女,只得表面上优待些。边说边用胳膊拱拱她,冲她诡秘地笑笑,意思是,咱们父女俩才是一伙的,多给她们母女俩点甜头,不过是哄哄她们,她们可上了大当啦!

她觉得父亲的笑容好贱,好想吐,心道,你当我还是三岁小孩吗?但面无表情,一声不响,只想离他们三口子远远的。

5

许雪微满怀怨愤走过三条碎石子街道,走到家门口,心猛然一沉,慌了。大门紧闭,挂着把U形锁,父亲和继母都不在。拨通父亲的手机。刺耳的庙会音乐从屋里传出来。会不会他的病情突然恶化,继母送他去了医院,没顾上带手机?也不一定。她不想打给继母,便踱到隔壁四婶家打听。

四婶正在灶间忙活,边炒菜边笑吟吟地望着她说:“你爸你妈啊,在街北德铭家赌钱呢!这两个月,他们天天聚那儿赌。麻烦你顺便把你四叔也叫回来吃晚饭。这帮狗屁倒灶的东西!”

“我爸他刚做完手术,还能坐着赌钱?”

“做什么手术?”

两人面面相觑。

许雪微冲进德铭家堂屋,穿过天井,直奔后屋棋牌室。整间屋子烟雾缭绕,像刚搞过消防演习。半天她才认出父亲,坐在继母左后方看牌,抱着臂,歪着头,像头大型家禽。

父亲见她突然出现,似乎并不意外,露出姜太公式的微笑,愉快地问道:“路上堵吗?”

她心口堵着,说不出话,只得翻了个白眼。父亲只瞥了她一眼,视线又回到继母面前的麻将上,浑然没有注意她的表情。

“别动幺鸡,三条打出去就听张啦!”父亲扯住继母的衣袖喊道。继母采纳了他的建议。他满足地靠回椅背上,摸着下巴睥睨左右,笑道,“怎么样?我就说我们家雪微心里还是有她爸的嘛,这不回来了吗?”

 “七筒!”四叔德兴啧啧叹道,“知女莫若父,算你赢啦,欠你一顿!”

德铭道:“还是德胜哥福气好,两个姑娘都有出息,更难得是都孝顺。”

牌友们纷纷点头,连同继母在内,都转过脸来冲许雪微露出赞许的微笑。许雪微却感觉众人的目光交织着揶揄,如同几十盏白炽灯照在脸上,烫得她睁不开眼,只想转身逃走。但若真的逃走,那也太狼狈了。

她发发狠,故意松手,让行李跌在地上,冷冷地觑着父亲问:“我是你的玩具吗?”

“你可不是我的玩具嘛!”父亲自以为风趣地举起双手比划,“从这么点大,肉嘟嘟的很好玩,现在倒也是做娘的人了,歌里唱得真对呀,时间都去哪儿了?”父亲笑呵呵地环顾众人,“我孙子都是小学生啰!——熊熊上三年级了对吧?这次怎么又没带回来?”

许雪微面若冰霜,准确地说,像是寒冬里扔在露天垃圾堆上的一块烧透了的煤球,上头覆了一层严霜。

大家终于都觉察出气氛不对,便互相递眼色。继母率先把牌一推,笑道:“大女儿回来了,天也黑了,散了吧!”侧身拍拍老公的二郎腿,“咱们雪微还真是旺家星唉。她一回来,咱们就赢了钱。走,晚饭不开火了,外头吃大餐去!”

继母起身踱到许雪微身边,弯腰替她拎起行李,另一只手抓起她的手便往外走。继母的体温传向自己的刹那间,许雪微就浮起一身鸡皮疙瘩,头发也奓了一下。她好想大力甩开继母的手,大声告诉他们,我不想跟你们吃什么鬼大餐,甚至不想跟你们说一句话,只想立刻就回上海,回我自己家!但她做不出来。要做得出来,也不会走到今天了。

6

许雪微垂头丧气,任由继母和父亲领着,穿过没有路灯的街道,走进西大街的老二农家乐。晚上没啥生意。老板许德发大约是为了节省包厢的空调费,就安排他们坐在厅堂的西北角,临大门,让他们享受乡村夜晚的自然风。

虽然已入十月,蚊子还是不少。许雪微连伸手拍蚊子的力气也使不上来,只是不时跺跺脚。她也搞不清楚自己是赶蚊子还是发脾气。一对游手好闲的农民,在自己老家吃农家乐,真够滑稽的。

父亲和继母不咸不淡地查问她家里的情况。她知道他们只是没话找话,并非真的关心。她也不想告诉他们,便转移话题,顺便找点茬。

“唐爽呢?”她似笑非笑地望着对面的父亲问,“你老人家演技这么棒,怎么没把唐爽也赚回来?”

“她不像你,要有空的话,肯定会回来的。”父亲边剥盐煮花生往嘴里送边说,“她要出国旅游,一个月前就订好了,跟现在那个男朋友一道,去的那个鬼地方叫什么来着?”

“布拉格。”继母补充道,“在欧洲呢,说要去看那座用人的尸骨盖的庙!”

“你瞧现在的小年轻,脑子是不是有毛病?什么不好看,要看那种脏东西!”父亲欣赏地笑道,“我家小爽胆子还蛮大的,比这个做姐姐的勇敢多了!不过喜欢看么,也用不着跑那么远的。咱们镇北的火葬场,每天都要烧几十具尸体呢,可以回来看嘛……”

许雪微的心脏像台积碳太多的发动机,止不住地剧烈抖动。她伸手抓筷子,只抓起一根,另一根碰落在地上。她恨不得将手里的筷子撅成两段,分别插入面前这两个人的喉咙。

就你们的心肝宝贝需要旅游,我就不需要旅游吗?她很想大声说出真相,让父亲知道他无聊的玩笑给自己造成了多大的牺牲。但她不可能说。那只会让自己显得更可笑。父亲定会一脸无辜地反问:“你干吗不老老实实跟我说呢?我怎么会阻止你们一家三口开开心心出去旅游呢?”

确实,父亲不至于那样不近情理的。那么,说来说去,都怪自己心理扭曲了?难怪他们宝贝唐爽。多么聪明伶俐、乖巧可爱倒也不见得,起码她是个正常人啊,想要什么就说出来,讨厌什么就骂出来。自己呢,一颗心裹得严严实实,却整日怨天怨地,怨旁人不理解、不爱惜。然而,即使知道问题出在哪里,又有什么法子呢?裹在心上的黑布,因为年深日久,早长在肉上了,至死也揭不下来了。

“既然家里好好的,我要回上海了,还有很多事情等着我去做呢。”许雪微努力扒了两口饭,放下碗筷说。

“明天就回去吗?”父亲眼睛横着她问。

“今晚应该没车了,明天最早的一班,六点一刻对吧?”

“这个家里铺了大头钉吗?你就一分钟都待不住?”父亲把酒杯重重地撂在桌上,“走走走,想走你现在就走吧!”

继母忙拉住许雪微的胳膊,尖起嗓子呵斥丈夫:“才灌了几杯黄汤,魂又掉裤裆里了!跟孩子耍什么性子呀?”随即换了一副面容,对许雪微笑道:“有事跟你商量的。别跟你爸一般见识。他已经老糊涂了,又变回小孩子了!”

“什么事?”许雪微借着抽餐巾纸擦嘴,从继母手中脱出了胳膊。

父亲又喝干一杯,面色松弛了些,说:“你妹妹的事。你妈跟你说吧。”

“还是你说吧。”

父亲从兜里摸出一盒黄金叶,又摸出打火机,抽出一支烟点上,夹在食指与中指之间,深深吸了一口,拿烟头指着许雪微的面孔晃了晃,边喷烟雾边说:“我说了你别不高兴,你妹妹可比你懂事。小爽这孩子啊,处处都让人省心,就一件事,把我和你妈愁死了。”

父亲说,唐爽今年也二十六了,但感情一直不顺,遇到的那些男的,没一个像腔的。之前那个,做网络工程师的,收入还行,可惜脾气臭,不会疼人,唐爽跟他闹了别扭,他从来不哄的,总等唐爽先低头。哪有这种道理?掰了。现在这个,做律师的,算是年轻有为,可惜门槛太精,样样都要跟唐爽AA制。连这次的东欧游,唐爽这部分钱,还是问家里拿的。估计也长不了。

“妹妹也在上海上班,你作为姐姐,应该照看着点她的。上次我问起,她说,你俩一年到头都不见面的。这还像姐妹吗?说实话,我听了心里很不舒服。要不是你妈拦着,我早就一个电话过去教训你一顿了!”

继母忙打圆场:“好了好了,年轻人工作都忙,以后多聚聚就是了。”

父亲顺势恢复了和颜悦色:“旧话不提,下来看表现。你在国家单位上班,来往的都是踏实、体面的人,其中应该有不少单身小伙子,怎么就没想到给妹妹介绍介绍呢?这次回去,就考察起来,听见没有?敢不敢立下军令状,今年春节,就帮她带一个好的回来?”

许雪微气得直想笑,撕着桌上铺的塑料膜说:“做媒这种事,我可不敢。”

“为啥不敢?”

“人这东西,太复杂了,看着像正人君子的,没准儿是卑鄙小人。万一看走了眼,给唐爽介绍了个虐待狂或者性变态呢,谁负责?”

“你做姐姐的负责!”

“所以我不敢啊!”

“你必须敢!”

“你讲不讲道理啊!”

继母又适时开了腔:“啊呀,找对象嘛,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父女俩还杠上了!嗳,雪微,是你的手机在振动吗?”

许雪微从搁在塑料凳上的手包里翻出手机。屏幕上闪烁着一长串数字,不像电话号码,便掐掉了。不料刚放桌上,它又振动起来。只得接听。

“请问是许雪微女士吗?我是上海飞鸭旅行社吴哥旅游团的导游小吴,这边发生了点意外必须通知到您。夏玮先生是您丈夫对吧?大约半小时前,在暹粒老街的红钢琴酒吧,夏先生应该是喝多了,不晓得怎么回事,跟一名日本游客起了冲突,抓起旁边的留声机大喇叭,就把人家的脑袋砸开了花,已经被警方带走了。”

“说吧,要我汇多少钱赎人?”许雪微冷笑道。

“您什么意思?”

“请问你们向旅行社买游客的信息什么价位?”

“许小姐,您误会了,请等一下。熊熊,快叫妈妈……”

“妈妈,我不想回去,我还要骑大象!”

许雪微浑身的血液霎时燃烧起来。她弹起身奔到屋外漆黑的街道上,气喘吁吁地问:“我现在该怎么办?”

“您别担心,警方那边,领事馆派人去沟通了,您丈夫应该关不了几天就会释放的。熊熊我先帮您照看着。明天我们社另一个团结束行程回上海,我让他们领队把孩子带回去,请您到浦东机场接一下。航班时间稍后通知您。您若想起什么需要代劳的,加国际区号00855回拨这个号码就行。”

“谢谢谢谢。”挂断电话,她双腿一软,便抱臂蹲在地上。凉风拂过滚烫的面颊,不禁一阵战栗。她再三告诉自己熊熊没事,惊魂慢慢平定下来,随后一丝喜悦悄然飘入心间,急剧发酵膨胀,使她的身体变得轻盈,因此毫不费力便站了起来。一转身,发现父亲和继母并肩站在屋檐下好奇地望着自己。她经过他们身旁回到屋里,提了行李出来。

“我回上海了,再见。”她面向夜空平静地说。今晚的星星还真不少,而且,她头一次注意到,星星是在旋转的,就跟梵高画里一样。

父亲没吭气。继母难以置信地说:“这会儿哪有车?”

“我叫专车。”

“那得上千吧?”

“我有钱。”她骄傲地说,“我自己有钱。”说着径直朝前走。

“你可以在这儿等啊。”

她只当没听见,继续走向黑夜深处。

“妹妹的事,放在心上哈。”

“滚远点吧。”她轻声冷笑道,随即丢在脑后。

我要到镇子东南角的公路桥上去等车。她想。那儿连接着出镇的大路,有明亮的路灯。小时候,一遇到伤心事,她总爱跑到这顶桥上,在矮矮的桥栏上坐个半天,桥下是滔滔的水,前方是长长的路。听着水声,望着长路,心里的悲伤就缩小了、溶解了。

现在她又坐在这里了。桥栏似乎比从前窄了一半。她依然估摸不出桥下的水有多深。路灯璀璨,将桥面照耀得如同一座辉煌的舞台。无处藏身,她反倒定心了些,勇气便如秋水般在体内从容升涨。

她打开软件,查明航班信息,随即拨通了导游小吴的电话。

“熊熊还听话吧?”

“蛮乖的呢,累了一天,已经睡着了。要叫醒他听电话吗?”

“不用。想请教你一个问题:旅游订单取消的话,签证也会作废吗?”

“不会啊。”小吴简单介绍了一下柬埔寨的签证政策。

“那,别让你同事捎熊熊回来了。”许雪微说,“麻烦你帮我多照看一天。等他醒来,告诉他,妈妈明天就去暹粒找他,带他再骑一次大象。”

胡弃暗
Mar 12, 2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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