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莺在班上是格外招眼的。一个十五岁的“老女人”,才上五年级,怎么能不招眼呢?那么大的个子,起码比我高出一个头。何况她还是插班生。何况她还是班上唯一化妆的女生。
白皙的面颊泛着水光,眉毛是荡在水波上的两条柳叶舟,嘴唇是开在岸上的一朵红芍药。跟集市上那些满脸厚厚的膏粉、一走路就扑落落往下掉的妇女很不一样,她的妆跟她的脸是一体的,好像不化妆反倒不自然似的。真真是眉目如画呢。
她还烫了发,虽然半遮半掩,梳得不那么卷了,但依然一眼就能看出来,好像这半遮半掩的企图反倒是一种强调似的。她笑起来还有一对酒窝。嘴角一牵,饱满的两颊浅浅地凹下去,静止的小河顿时流动起来。
毫无疑问,她是个美女,带点狐媚的那种。当然,这是我多年以后的看法,那时候我是不会这么想的。那时候在我眼中,瘦小、苍白、不苟言笑、老跟我过不去的学习委员俞玲玲才是美女。樊莺嘛,只是一个突兀的异物,像卡在别人喉咙里的鱼骨头,虽然碍不着我什么,但眼看别人拼命地咳、拼命地呕,我也有种不舒服的感觉。
偏偏她就坐在我后面。她个子高嘛,自然被安排在最后一排的角落里独坐。我呢,由于活泼好动,管不住嘴,上课爱讲小话,被俞玲玲记过不下一百次名字,所以也被班主任史老师发配到了靠后的座位。就这样,跟樊莺做了邻居。
樊莺应该是外向开朗的性格。我经常听见背后传来嗤嗤的笑声。语文课上,史老师讲着讲着,冷不丁抖一记幽默,她嗤嗤地笑;课间,邻座的同学聊天时说了什么有趣的话,她听了,也是嗤嗤地笑。有时候着实太好笑了,她笑得不行,便捂了嘴,伏到桌上,只看见两个肩膀摩托车发动机似地抖。但她从不参与大家的聊天。她也没有可以唧唧呱呱讲小话的密友。除了课间上厕所,她就钉在座位上,端端正正地坐着,目光低垂,好像在看书,又好像什么都没看。她只有耳朵是开放的,否则不会无缘无故地发笑。我可能是她交流最多的同学了。她时不时地会用笔管捅捅我的背心,问我借橡皮、尺子,或者别的学习用品。
夏天的午后,我们是要午睡的,就趴在课桌上睡。那天我心里莫名“鸡躁”,横竖睡不着,只好闭着眼睛干趴着。不知熬了多久,脑勺后头传来前排刘青跟我同桌杨健讲小话的声音。
“你听说樊莺卖淫的事了吗?”刘青问杨健。
“在哪儿?”
“就在镇上的中心大酒店。”
“不会吧!”
杨健极力压低声音,但他声调里的兴奋是压不住的,不过他的兴奋并没有传染给我,我只是有些诧异。
在我们江淮方言里,“淫”和“盐”是同音字。卖盐为什么要到中心大酒店去卖?这很奇怪。生活经验告诉我,盐只有在镇上的供销社或村里的小卖部才买得到,而且从不送货上门,怎么可能卖到中心大酒店去呢?还是这么个女学生去卖。虽说樊莺年龄偏大了些,仍旧是不可思议的。那样的画面我无法想象。
我张开眼睛,小心翼翼地扫向讲台,空着,史老师不在,又扫向俞玲玲的座位,她似乎睡得很熟,于是连忙调了个方向趴着,直截了当地向他俩打听,樊莺为什么要到中心大酒店去卖盐。
“赚钱呗。”杨健说。
“为什么要到中心大酒店去卖呢?”
“不去那儿卖去你家卖啊?”
杨健的口气很冲,把我给噎住了。他丢开我,问刘青:“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家隔壁德标哥说的。他去了几次都没排上号。他说樊莺太他妈红了,还叫我帮他预约一下呢。”
“那你帮他预约了吗?”
“找死啊!”刘青瞋圆了眼睛,越过我的头顶,挖了樊莺一眼。我跟着扭头偷瞄过去,她似乎睡得正香,刘海潮乎乎地耷拉在额头上。
“她为什么要到中心大酒店去卖盐呢?”收回视线,我又恳求地问道。
“你干吗不问她自己?”
杨健的口气越发生硬了。我不敢再问下去,怕把他惹毛了,挨上一顿暴打。
我跟杨健虽然是同桌,但并不是一路人。杨健坐在后排,是因为人高马大——班上的男生都喊他大哥,史老师气急败坏的时候还骂过他小痞子。我在班上年龄和个头都是偏小的,坐在后排的原因,前面已经交代过了。学习成绩上,我算是好生的。
下午是两堂作文课。史老师布置完题目,就坐在讲台后面擦眼镜。我们坐在底下绞尽脑汁地编。我感到背心又被戳了两下。樊莺找我借自动铅笔的铅芯。我转身把铅芯递给她的时候,问题从嘴边滑了出来:“你为什么到中心大酒店去卖盐?”
“老师,他骂我!”樊莺倏地站起来,指着我大声说。
我的脑袋像挨了一枪,瞬间炸开了,慌忙也站起来辩解道:“我没有骂她,我只是问她为什么到中心大酒店去卖盐。我知道上课不应该讲话的。老师,我错了。”
我还没讲完,哄堂大笑已快把屋顶掀翻了。史老师却依旧平心静气地擦他的眼镜,看都没看我一眼。他不时朝镜片上哈口气,然后专注地擦拭,擦个没完。等喧闹声完全平息,他才悠悠地说:“怎么办呢,又要回家叫你爸啰。”
一根根头发变成了一根根铅丝,不由分说扎进了我的脑壳。
我大概是全班被叫家长最多的一个。每隔十来天就要叫上一次。每叫一次家长,都要挨上三顿揍:回家叫的时候一次,叫到学校当着老师一次,晚上回家再温习一次。因此我早就得了叫家长恐惧症,一听见“叫你爸”三个字,就有种膀胱收不住尿的错觉。不过恐惧是能使人长智慧的,不久我就想出了对付“叫家长”的办法,就是耍赖皮。有时候还是挺管用的。
史老师话音刚落,我便放声嚎啕起来,泪如泉涌,一张脸霎时变成了沼泽。我无论如何不肯离开座位。老规矩。史老师给我同桌杨健递了个眼色。杨健会意,半扛半拖,把我扔到了教室外的走廊上,关上门,插起插销。我只好哭得更坚决、更放肆、更恶形恶状,并且将嘴巴贴到门板上,竭力让哭声钻进教室。或许是白费劲,但保持嚎哭就有希望嘛。果然,过了大约半堂课的时间,门板背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那样沉着有力,一定是史老师。史老师一定会打开门,叫我滚远点,别影响其他同学写作文。我心里已经有了主意,于是拼命屏气勒喉咙。史老师拉开门,还没来得及说话,我就“哇”的一下,呕了一口淡绿色的胆汁在他面前,给他造成我已经哭得肝胆俱裂的假象。他果然被我唬住了,松开蹙着的眉头说:“这次先放过你。滚回座位上去吧。”
凭我的智力,在樊莺站起来告状的那一刻,我就明白了此“淫”非彼“盐”,“卖淫”肯定不是件好事,但究竟怎么个不好法,我依旧弄不明白。我非把它弄明白不可!
放学后,我巴结地尾随刘青往自行车棚走,一路上,反复问他卖淫是怎么回事。他疾步走着,对我不理不睬。到了自行车棚,他摘下书包,塞进车篮,打开锁,推出车子,径自要走。我鼓足勇气,一把抓住车龙头,哀求他回答我。
“卖淫就是卖×!”他左右张张,冷冷地说。
“什么?”我自然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但是——“那个怎么卖呢?”
“回家问你妈去!”他拍开我的手,甩了下郭富城式的瓦片头,飞上车座,扬长而去。
我自然不敢问我妈,但问题忍得住,好奇心是忍不住的。第二天上午,课间操散场后,我抓住刘青的胳膊,请他一同上厕所。
“你他妈又来了!”他斜视着我,僵立在操场上,“问吧问吧,就在这儿问。我警告你,别再问×怎么卖,小心我揍你。”
“好吧,”我咽了口吐沫,“那你告诉我,你是怎么知道樊莺卖这个的。”
“不是说过了吗?我邻居告诉我的。”
“他可能是瞎说的呢。”
“你看樊莺的样子还看不出来吗?”刘青耐着性子指点道,“回到教室你注意看她的耳朵。她的耳朵红通通的,说明什么?不是卖淫就是被强奸过!”
我琢磨了片刻,说:“长冻疮不也是红通通的吗?”
“你他妈夏天长冻疮啊!”刘青说,“还有,你可以看看她裙子底下穿的是什么。告诉你,小得一米米的小三角裤,像把弹弓,还是粉红色的!你妈会穿那么小的、粉红色的三角裤吗?其他女生会穿那么小的、粉红色的三角裤吗?”
我迷茫地点了点头,问:“那你是怎么知道的呢?”
“假装捡橡皮,拿个小镜子趴到地上看啊!”
我想我终于弄明白了。我把看耳朵这茬儿彻底忽略了,一心只想确认樊莺内裤的形状和颜色。假如她果真穿的是粉红色的、弹弓似的小三角裤,那么她必定在镇上的中心大酒店卖淫无疑了。可我一个人实在没有胆量做这件事,于是我找到班上最好的朋友朱小军,跟他讲了我的计划。没想到朱小军听了,比我还要踊跃。为了壮大声势,他又邀请了三个男生参加。我们约好,明天早上各带一面小圆镜,一下课,瞅准机会就行动。
机会果然总是垂青有准备的人。第二天,早读课刚结束,我的同桌杨健就出去玩了,等于是主动把场地腾给了我们。我连忙搬开我的椅子和杨健的椅子,递眼色叫他们四个快过来。于是他们一手攥着橡皮、一手握着小圆镜向我走来。我也跟他们一样准备就绪。
我们五个几乎是同时“不小心”将橡皮“掉”向樊莺的脚旁,然后又同时钻向她的课桌底下。樊莺穿了条橘色的亚麻长裙,拖到小腿肚的模样。她还穿了双乳白色的高跟鞋。我这是第一次留意她的脚。她居然穿高跟鞋!不用检查她的内裤,也基本上可以确信刘青的话了。但我还是想检查一下。
我们五颗脑袋像小猪拱槽似的簇在她的脚旁,手托小圆镜贴着地面,累得腰酸背痛,却什么也没瞧见。樊莺好像知道我们的企图似的,故意把右腿搭在左腿上,还把裙摆夹在两腿之间,如同舞台上的紧闭的幕布,切断了观众们好奇的视线。
我们只好吃力地爬出来,灰溜溜地解散。把凳子归位后,我埋怨地扫了樊莺一眼。她依旧目光低垂,镇定如常,酒窝里漾起一丝讥诮的笑意。
我们不死心,接下来的一个礼拜,一有机会,就钻到樊莺的课桌底下,但没一次得逞的。对樊莺而言,打败我们实在是轻而易举。她只须两腿交叠,夹住裙摆,我们就只能干瞪眼。
头一个沉不住气的是朱小军。他喘着粗气从桌底钻出来,把橡皮往地上一扔,气汹汹地对樊莺说道:“你敢去卖淫,还不敢给人看!”
其他三个连声附和。见此情景,我的五脏六腑也松弛下来,怒视着樊莺,好像自己正在见义勇为。
我们做好了抵御樊莺反击的心理准备,不料她只泛起一抹含义不明的笑影,淡淡地说:“想看啊?给钱啊。”
朱小军斩钉截铁地回答道:“没钱!”
“找你爸要去啊。”
朱小军捏紧了手上的小圆镜,僵立了一会儿,颓然转身,朝自己的座位走。我跟过去,贴着他的耳朵问:“你会找你爸要吗?”
“走开!”他用喉音咆哮道。
也没有谁宣布,检查樊莺内裤的行动就无声无息地剧终了,但樊莺在中心大酒店卖淫这件事,在我们心目中,已经像真理一样板上钉钉了。樊莺呢,完全没有受我们挑衅行为的影响,仍旧时不时地用笔管戳我的背心,问我借橡皮、尺子和其它学习用品。
那天下午的自习课上,我揉了个纸团向朱小军掷去,被突然出现在门口的史老师逮了个正着。罚我放学后独自留下打扫卫生。这比叫家长容易接受,感觉倒像是中了奖。打扫得干不干净,第二天谁还能拿鼻子凑到地上去嗅呢?胡乱应付一下就是了。
差不多结束了,我才注意到有个人立在门框下,望着我的方向。夕阳迎面斜照过来,看不清面孔,定了定神,我从身形判断出是樊莺。
见我消停下来,樊莺踱进教室,带上门,施施然向我走来。我的心脏像被提住脖子的鸭子拼命蹬腿。她一定是想打我,起码扇我一记耳光,顺手抄起张椅子往我脑袋上砸也不无可能。得罪了这么可怕的一个人,自己怎么就没放心上呢?这下可落在她手里了。
我正犹豫要不要跪地求饶,她开腔了:“你真的想看吗?”
“我错了。”我老实巴交地说。
她没搭腔,又逼近了两步。我连忙后退。不料她在我眼前转了个身,背对我,俯到一张课桌上,“呼啦”撩起了裙摆。
果然是粉红色的三角裤,果然像弹弓一样!即便在所剩无几的光线下,也分外的扎眼。由于注意力高度集中,我完全忽视了她隐秘的身体。
“你居然真的穿粉红色的三角裤!”我顿时恢复了勇气,凛然指责道。
她放下裙摆,直起腰,转过脸来,笑道:“我为什么不能穿粉红色的三角裤?”
我一时语塞。
“其实我不喜欢粉红色,但既然你想看,就穿给你看呗,昨天刚买的,合身不?”
我的脑袋好像被弹弓命中了,完全失去了想事情的能力。
“你想日我吗?”
“我不会再骂你了。”我说。
“我是问,你想不想日我?”
“日你不就是骂你吗?”
突然起风了似的,她大笑起来,笑得合不拢嘴,一只手掩住嘴,一只手轻轻摇摆着,在我面前走来走去,像只骄傲的母狮子。跟我相比,她几乎是魁梧的,但我感到她的步子却像在跳舞,仿佛有旋律从她的鞋尖流淌出来似的。
“你什么都不懂,跟着他们瞎起什么哄呀!”她停住脚,板起脸,责备道,“乖乖做你的好学生吧。走了。”她将手别到身后,左手握住右手的手腕,边走边向我摇了摇。
望着她的背影,我莫名地想起了刘青吼我的话:“回家问你妈去!”
第二天樊莺就不见了,再没有出现过。她的座位一直空在那里。有那么一段时间,我走进教室,走向座位,视线落在她的座位上,总觉着她是刚刚离开的,她刚才还坐在这儿,这儿还缭绕着她的气息呢。究竟是什么气息,是香是甜,我说不上来。其实她在的时候,我从未留意过她的气息,但在她离开了以后,却感觉到她的气息真切地存在着,如此沉静,如此茂盛,只占据着一个小小的角落,却足以跟整间教室的其余部分,甚至外面的操场、草坪、河流、天空对峙似的。
在那以后,关于樊莺的零星消息,我都是从刘青那里听来的。刘青自然宣称是从他的邻居德标哥那里听来的。
德标哥说,樊莺被镇派出所给抓了。德标哥说,樊莺做了派出所马所长的二奶了。德标哥说,马所长升到市里当副局长了,把樊莺也悄悄带去了……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我也偶然听见村里的大哥哥说起过邻村的德标。“德标这怂就喜欢满嘴跑火车,早晚要跌在一张嘴上。”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我呢,还没升入初中,就把樊莺给忘记了,直到二十年后,才在家乡的长途汽车站跟她不期而遇。
此时我已从上海一所二本院校毕业多年,像条冥顽不灵的淡水鱼似的,执意留在这座海洋般的超级城市里玩命地打拼,并趁着头脑发热,做了一个倒霉女青年的丈夫和一个倒霉男孩的父亲,不过,第三次创业失败后,我又孑然一身了。
我提着硕大的行李包(我如今的全部家当),搭长途汽车回老家过年。从车站出来,匆匆朝马路走,一双熟悉的眼睛焊住了我的腿脚,使我静止在一座锈迹斑斑的书报亭前。
樊莺的特写照片占据了书报亭最显眼的位置,占据了当日晚报头版一半的版面。她的脸盘胖了些,但笑容还跟从前差不多,矜持中略带讥诮,嘴角的酒窝也没被岁月填平。醒目的照片边上是两行同样醒目的标题——
美女政协委员竟从风尘中来
变身公共情妇侵吞巨额国资
我不禁浑身一凛,所有的毛孔都收紧了,随即又松弛下来,手指也跟着一松,行李包闷声跌在地上,可下意识地低头看,它仍牢牢地攥在手里,然而,我分明感到有什么东西从身上滑落了,陡然的失重使我轻飘飘的犯恶心,像迟到的晕车反应。
这么多年,我从未打听过樊莺的音信,她过着怎样的生活,光鲜或是落魄,游刃有余或是身不由己,都与我无关,我也不关心。谁料此时,在这萧瑟的季节,破败的街头,忽然以这样的方式重逢,她的人生被打包成一篇新闻报道掷到我的面前,我却好像受了严重的伤害,好像她是与我极亲近的人,好像这是一次蓄意的羞辱。
蓦然重逢竟比突然离开更让人难以接受。人心真是不可理喻。好在这其实不算真正的重逢,是我单方面撞破了她的人生,她并没有撞破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