尊敬的主编及各位编辑们大鉴:
凉炘死了,他生前曾为贵公司经营的阅读类APP供稿。这个APP我们没玩过,但凉炘的一些短篇小说手稿,我们几乎都被迫的扫读过几回。你知道,人在坐便的时候总要产生阅读欲望,好像有关阅读的脑区神经和屁股以及肛门上的神经有所密谋。
我本人对那些胡乱扔在马桶盖子上、浴室壁柜、以及阳台上的手稿并不感冒,实际上,是分外反感。相比于他把一个主人公先弄伟大了再拐弯抹角弄死的方式,我更喜欢雷厉风行、笔调硬朗的作者,海明威,维尔梅尔这类人,哪怕是老GAY毛姆都行。总之,这回凉炘死了。
作为同居室友,我们撕了一部分他所谓的什么“灵感之匣”进行抓阄——实际上那只不过是一个散发着裤裆和油脂味道的宜家速记本。像你们看到的这样,掌控万事概率的上帝决定由我来撰写这封死亡通知信。其实我原本应该直接这样写:“凉炘死了,特此通知”。之所以写得如此之长,是因为我另外两个舍友除了交代死亡信息之外,还有一个别的想法需要告知贵公司。这个请容我慢慢交代。
现在凉炘的尸体正在楼下晒太阳,如果你能扒着我们14层楼的窗框往下看他,你就知道他这种死姿有多么夸张。他的脖子给摔长了,比原先至少要长一倍。那颗变形的头颅几乎歪到裤裆里了。据我们推测,这是因为在坠落的途中,他注意到了正下方那几棵小松树,并对秋天里干燥坚硬的松针产生了巨大恐惧——不怕死的人很多,不怕针扎的就很少——所以他在空中模仿着跳水运动员的姿势,来了个大幅度横向转体。这样做的好处是,现在他的脸没有变成一颗刺球,全身上下,除了脚扎在松树里以外,其余部分完美地击中了硬朗的大理石地砖。
警察一直也没来,可能是因为一直没人报警。我们的公寓位于上海市著名郊区青浦区的著名的赵巷镇,就是一个到苏州比到黄浦江还近一些的神奇地方,紧贴着奥特莱斯,这里住着大量的上班族,几乎没有一位擅长背手闲逛和发现新闻的老人。
没到下班时间,小区里简直是荒无人烟。远处那个门卫,或者物业员、保安什么的,总之,那个身着紫金配色制服的人,他对刚才凉炘亲自制造出的巨大闷响没什么反应。凉炘的血流得满地都是。那实在太恶心了,所以我们很早就把窗户锁紧,就是避免好奇心过剩,总趴在那儿往下看。
他死之后,我们决定把家里所有与他相关的物件都找出来扔了。四个人打扫房间的速度让人满意,不出五分钟,我们在房间正中央集合,发现彼此手里除了稿纸和文件夹以外,别无他物。凉炘这个人,寒酸,他的遗物大概就只有这些废纸和几个宜家里免费拿取的记录本。家里的电脑是公共财物,衬衣和套装都是我的,篮球和健身器是吴浩然的,厨房以及厨房的一切属于汪帆,就连鞋柜三层暗箱里那些可爱的大麻也跟他扯不上关系。我们失落地围坐在客厅中央,把稿纸一张张塞进碎纸机里面,突然,沈亦知在这里面发现了一份合同。我们这才知道凉炘究竟是从哪儿弄来钱给大家交房租、买食物和日用品的。
这份合同显示,凉炘与贵公司有一些文稿和经纪上的合作关系。所以,作为贵公司旗下的笔者的室友,我们认为,有必要把他的死亡讯息通过信件形式告知诸位——这就是这封信之所以被撰写的最初原因。另外,如果贵公司与凉炘之间有稿费之类的未结款项,请尽快打到我们公寓公用的账户上。
声明:以下内容并非我本人意愿,完全为吴浩然、沈亦知二人代写。
(在吴浩然、沈亦知两人的见解下,贵公司完全可以利用阅读、出版上的媒体平台优势,把旗下签约作者凉炘的死亡进行一番炒作,近年来,以文学工作者身份自杀的年轻人寥寥无几,几乎就没有。凉炘的自杀,实属难得。这种稀缺资源,只要稍加利用,就能在畅销书界刮起一股吸金旋涡。在我写信的时候,他们一个躺着吸烟,一个在健身器上搞老汉推车,并要我把他们的建议写上去)。
吴、沈二人的具体对话如下:
“老沈啊,这件事,是不是可以让他们那个公司给炒作一下?”
“你跟我想到一起去了,刚才他一飞出去我就想到可以炒作。”
“作者凉炘,不,作者不好听,炒作的时候,就直接写成青年作家,现在遍地都是作家,没人挑刺。跳楼自杀,稍微一炒,加点抑郁症,或者阳痿早泄,还有失明失聪之类的。或者干脆为情所困,最好爱上个鸡。对了,他不是崇拜王小波吗?也可以说21岁文学才俊一心追随小波的灵魂而去,英年自尽。”
“对,照这个路子出本书。21岁青年作家凉炘长久抑郁,怀抱《白鲸记》与《黄金时代》跳楼自尽,其生前大量手稿在某卖淫女居所发现,出版人将之集合成册出版。这可不得了,第一个月就能卖一百万册。”
“一百万都少了。真理就是:在文艺界,自然死亡的不如意外死亡的,意外死亡的不如自杀的。你不自杀,你怎么好意说自己爱文学?当年顾城几斧下去把妻子干翻,雷厉风行写了四封遗书就跑到树上吊死。舒婷,杨炼,梁小斌,同时代的诗人们,还有什么西川,于坚,伊沙这些人,估计要躲在被窝里嚎啕大哭,心想,这下完了,好不容易卧轨自杀的海子前辈势头过去了,又让这孙子抢了个自杀,那老子还写个屁的诗,一辈子也火不过顾城了”,沈亦知越说越来劲,吴浩然越听越着迷,两个人笑眯眯地对视着。
沈亦知又说, “我给你说,中国作家在这方面玩儿不开,一个个全都活到七老八十了都,赖着不死,这可不行,你看人日本作家,几乎是抢着自杀的,摩肩接踵了都。先好好写上点儿东西,写完一看,上一个自杀前辈掀起的浪潮基本过去了,这就是最好时机。芥川龙之介,太宰治,三岛由纪夫,川端康成,不都是这些人?今天中国读者知道几个日本作家?还不就是这几个,全是自杀玩得好。市场部的人宣传起来也有干劲儿,立马就推广到国际上去了。没自杀的日本作家,你压根没听说过,松本清张,镰池和马,立原正秋,贵志佑介,你听说过吗?听说个鬼嘛,没自杀怎么听说嘛!就不提那个树上村夫了,那就是个文学癞子,在互联网时代里投机倒把。”
“村上?那是畅销书作家,畅销书和文学是两码事。畅销书是硅胶棍子,量产,尺寸完美,老少咸宜。文学是人肉棍子,散发着作家自身的骚味,其功能得靠人凑上去自己开发,而且很可能尺寸不适。你像我大姑,天天读海明威,我妈却认为海明威是狗娘养的只会取悦中产阶级。但是有一天,我大姑在饭桌上提起海明威拿猎枪自我爆头的事,我妈立马就服了,隔天买了一本《乞力马扎罗的雪》。”
“中国现在几乎没有什么文坛,畅销书的坛子却大得很。就是因为搞文学的人太轴了,脑子别不过这个弯儿。你说你们文坛都没人自杀,谁来读文学嘛,怎么跟人家写暖心催泪的畅销书作家干?你连干的权利都没有。”
“打一比方,你一活人,写了一本50万字洋洋巨著,放在我面前,我凭啥要看?是手机不好玩?工作不累?还是夜宵鸡汤不好喝?我难道跟你这洋洋50万字过不去。但是,假如你把书递给我之后,立马在我面前来一个380度马赛回旋刚烈玄学剖腹自尽,那你这本书,我读定了,不读简直不是人。你问问八零九零后,八零九零年代的文坛是啥,上面有谁?他肯定一脸茫然。就是因为没人自杀。”
“最棒的是,现在问题解决了,虽然凉炘写得不咋的,但自杀是绝对的硬招牌,必须好好利用。”
——之后他们要我把凉炘自杀前的具体行为细节和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一并写出来,因为他们的言论毕竟只是聊天闲谈,也毫无市场运作上的经验。作为局外人,我们还是应当把细节尽量写清楚,为贵公司日后操作凉炘的作品,消费和炒作他的死亡,奠定一个由真实素材组成的良好基础。再次声明:以下内容与我本人意愿无关,仅为吴、沈二人代笔描述今晨发生的事情的种种细节。
是这样,事情发生于早晨11:00。我、凉炘、沈亦知、吴浩然四个人,正在同一张被子下睡得烂熟,却同时被厨房里乱七糟八的声音吵醒。我们的公寓房间非常狭小,五十二平米,一室一厨一卫的单身公寓,哪怕有一点小动静,都算是全国新闻。
厨房里,是汪帆在盛豆子,淘米,他洗各种豆子,豆子在陶瓷质感的磨砂盆里疯狂作响,真他妈受够了。有黑豆、薏米仁、黑米、大米、玉米碴和黄豆。他准备做稀饭供我们吃喝。但清晨起早煮饭的这个举动,显然不符合他的性格,我太了解他了,他这个人,之所以起这么早,完全是因为厨房刚刚装修完毕,一切用具都是新买的。像攻克处女一样的快感,现在正流淌在他手上。新的五谷盒,新的磨砂洗涮盆,新的案板,大勺和刀具。他将它们一一清洗,使用,嘴里还念叨着食谱。
然后他架上高压锅,开了火,就是这一口他妈的极品高压锅。是凉炘提议购买的,凉炘说自己上过三年多大学,学过机械原理,对高压锅的运作了如指掌。他说有了高压锅,我们就可以在半小时里,得到一碗烂熟的稀饭。不然,你要是想把黑豆煮软煮烂,还得提前一天晚上用水泡它,麻烦。有了高压锅,我们还可以吃到绵软的焖羊肉,非常入味的番茄牛腩。好一个高压锅。
你知道,煮食材的时候,当水沸腾,水蒸汽膨胀,锅里面的压力逐渐增大。一般的锅,蒸汽会把锅盖顶高潮,颤抖着、冒着泡泡释压。但高压锅像个冷血婊子,非常冷静。她的内部压力慢慢增大,直到临界点的时候,才通过锅顶的旋转喷气孔释放掉过剩的压力。但是,今早11:34的时候,我们听到汪帆大吼着宣布着他的疑问:我们的高压锅为什么不转啊!是不是堵住了啊?!都已经40分钟了啊!?
情况就是这样。锅下面开着中火,锅顶上的气门儿僵硬如钢钉,纹丝不动。整个灶台除了火焰,只有静谧。
我们四人统一从床上跳下来,捂住裆部,沿着墙边走。最后挤在卫生间玻璃门的后面,打量着厨房里的静谧。我们足足愣了有三分钟。当然了,这三分钟过去,我们才发现如果这三分钟里有人去把火关了,事情就结了。但你知道,人不是先知。尤其是在沈亦知拿手机查了查“高压锅爆炸”词条相关的图片之后,我们再也不敢有非分之想。百度里面那些照片,太他妈的惨了,总之,炸完以后,你绝对认不出那是厨房还是伊拉克民宅,整个空间,吸油烟机、碟碗餐具、壁柜调料,你绝对找不见它们——因为它们将被炸得粉碎,然后混合在一起。
2006孟买恐怖袭击,7个高压锅炸弹将一列客车完全摧毁,炸死180个,炸伤700个。那些飞大了的玩意儿,把炸药和一些钢珠、铁片、铆钉之类的能把人射穿的小东西,一股脑塞进高压锅里,最大化利用了高压锅冷血婊子擅长聚集压力的特性。2010年,斯德哥尔摩,巴基斯坦。2013美国波士顿马拉松赛。还有前一阵子的曼哈顿爆炸,全用的是高压锅。不搜新闻你很难发现这一点:全世界的恐怖分子,爱高压锅不亚于他们的大麻和信仰。
凉炘是绝对的恐怖分子,他太爱高压锅了。在高压锅面前,文学就是个狗屁,想想都后怕。三个月前,他说想装修厨房,当时他收到一大笔非虚构稿费。对于这种“一人掏钱,多人受益”的装修提议,我们表示同意。但是等真的到了宜家,他却对挑选厨房样式的事情撒手不管,而是掠夺般地拿了宜家免费发放的速记本,惊为神器。当时他说:这本子材质柔和,符合我心意,以后它就是我的灵感之匣。
“匣个卵子呢”。吴浩然总是看他不爽。
然后凉炘竟然躺在宜家的床上,抚摸着那个破本子,就像在抚摸国际嫩模的屁股。
十天之后,他站在我们的全新厨房面前说:“最差的装修品味不过如此”。
他又说:“你们知道卡尔维诺的厨房是什么样吗?显然不知道”。
这还不是最缺德的,最缺德的是,他说完这句话以后,竟然胆敢使用一个极为落寞、失望、哀愁悱恻的眼神,把我们几人环顾一圈。就像在看四个HIV新晋患者一样。吴浩然当场就急了,他对着凉炘的屁股飞踹一脚,然后大吼着说:“我们选家具的时候,你在干吗?你在宜家的床上打飞机。我们搬家具的时候,你在干什么?你优哉游哉地,写他妈的破诗。弱智!”
总之当天我们谁也没有理他。第二天早晨,只见他抱着一个高压锅出现在家门口。现在想来,觉得十分后怕。他必定是想要报复我们对他的冷落,才有心思连夜采购,然后装模作样,以添置厨具为由,让我们接受这口锅。他想炸毁新厨房,甚至炸死汪帆,如果还能炸死我或者其他人,就更好不过了。
所以今天早晨我建议凉炘亲自去关火,我说,这口锅是你买的,它出了事,责任在你。而他则觍着脸辩解。他说买归买,用归用。他质问汪帆:“用之前检查过气门吗?显然没有。读过说明书吗?显然没有。”
火还在烧,现在灶上的金属支架已经烧红了,高压锅不时地还抖动一下。
汪帆简直要气哭了,他一生专注于为大家烹饪,不擅长交际交流。就在他眼泪要滴下来的时候,吴浩然替他出头。吴浩然走到凉炘面前,他先是骂了凉炘一顿,然后向大家宣布:“你们听我的,这火,凉炘不关,我们也别关。厨房是他装修的,炸烂就他妈炸烂。整个家全炸烂了才好,反正房东只认凉炘,不认我们。他都不急,我们急个球呀?”然后他点上一根烟,干脆躺回床上去。
凉炘看了看厨房,又看了看我们。然后他说了一段愚蠢的话——那大概是他这辈子说过的最愚蠢的一段话了——不是因为他活得短,二十一岁就死了,而是因为这句话的愚蠢程度实在太高。
他说:“我们是一个集体,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它能不炸则不炸,毕竟,这是我们唯一的居所。”
他说:“我们前后排成一排,像小火车一样。一起去把火关了。当然了,如果炸了,最前面的人,最惨。最后面的人,甚至都没什么影响,毕竟隔着四层人肉。”
他说:“排成一排,就要有一个顺序问题。”
他说:“这样吧,我们五个里面,活得最没有用的人,排在最前面。去承受伤害。活得最有意义的人,排在最后面,受保护。有比这更五全齐美的方法吗?显然没有。”
虽然火焰继续燃烧,锅底的铁色愈发猩红。我们还是被逗笑了。
除了厨师汪帆性格腼腆,笑得端庄以外,我,吴浩然,沈亦知三人,简直是仰天大笑,笑得眼泪水儿乱流。其中以吴浩然最为夸张,他笑得兴奋过度,把烟直接灭在了枕头上。沈亦知拍了拍凉炘的肩膀说:“好!不愧是个文化人儿啊!周全得不得了啊!咱们现在就来排个顺序!”
先挑一个最有意义的吧,我们三人把手指向汪帆。吴浩然问凉炘,“汪帆对我们最重要,你没意见吧?”
沈亦知说,“他做饭的,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你别告诉我你出去吃,你不可能一年365天,1095顿饭,顿顿出去吃。如果你凉作家现在认为汪帆不是最重要的,可以,没问题,你先把这两年吃的他做的饭给吐出来。”
凉炘挠了挠头,对于这种显而易见的问题,他竟然还他妈想了一会儿。然后他嘟嘟囔囔地说:“嗯……行。不过,这个……吃饭是为了维持生命,但人不能为了不死而活着。那和活死人没什么区别。食欲是本我的欲望,但本我之外……”
“得得得,行行行,别他妈哔哔了。饿你三天,你就不他妈本我超我了。凉作家,我们来聊聊第二有用的?”
在这个人选上,我们的意见稍有分歧。我指向吴浩然,吴浩然指向沈亦知,沈亦知和汪帆指向我。这就比较难办了。凉炘的意见在此时就非常关键,虽然他一般说不出几句人话,但公平起见,我们还是问了他。
他表情懊恼地在屋子里转悠了一圈,他仿佛忘了厨房里正发生着什么,路过厨房的时候,毫不紧张。我们多希望高压锅在那一刻炸了算了。可惜,它不争气。凉炘转回来,竟然问了一句:“汪帆之后,应该是我了吧?”
吴浩然对着凉炘的屁股就是一脚飞踹,他说:“你别他妈搞笑了,没看见我们手指头怎么指的,这个名额里有你什么事?少数服从多数。你的事儿我们待会再谈。”
只见他像吃了屎一样,把自己的表情弄得非常便秘。坐上沙发说,“那还是吴浩然吧。”
当时我对吴浩然说,“兄弟,不是我客气。我们都是男人,男人一辈子说白了三件事,家人,钱,女人。我们几个里面,只有你了解女人,你约会的时候,表现绅士,举止合理,找话题的技巧卓越非凡。这个我们一辈子也学不来。没有你,我们估计得单身一辈子,而且……”
凉炘这个人,压根不懂礼貌是什么。他总以为自己是这个家的老大。他打断我,又准备长篇大论一番,他说,“不不不,跟单身与否没关系。你们知道的,食欲和性欲解放之后,艺术创作才能如鱼得水。用食物维系生命,用性快感维系勇气和活力。浩然,你还记得你大学的时候搞的那一位吗?南方姑娘,眼波清涟,锁骨优雅。虽然她离开了我们,但是那种美,有一种真的美,没有离开。这个美,它沉淀下来,像树木埋在土里一样,变成了煤炭。她太美了,以至于这块煤炭雄伟粗壮,稍稍点燃,就足以温暖接下来的所有夜晚,那些因创作而心慌冰冷的夜晚……”
吴浩然捂着他发麻的头皮,在木地板上疯狂跳跃。他实在是受不了了,“我求你了!我的爷爷哟。别他妈再搞这些云里雾里的奇葩话了。你把这些酸水儿留给自己喝行不行?”
凉炘闭着眼睛,仰头躺在沙发里。“但我很讨厌你某些装腔作势的时刻,对不同的女生,你有不同的应对方针,这太攻略化了,计谋感太足了。我想,有时候你应该静一静,不要滥情滥交。你该问问自己,到底应该在什么样的灵魂面前,动用你的所剩无几的殷勤。”
沈亦知很生气,他指责凉炘:“你他妈就是个渣男,你把女人当什么?当文学创作的辅助工具?和你这样的拔屌无情的人住在一起,真的,真的是恶心啊。”
吴浩然则干脆被逼急了,他把我们几个的想法全说出来了。我们没想到他如此果断,但他做到了。“还排个屁的名次啊!”他指着凉炘的鼻子,“你!就是你!你就是我们几个里面最没用的一个。如果你觉得你听错了,那我就勉强给你重复上一遍。你!就是应该站在最前面的那个废物。”
“来,有谁同意我的,举手表个态。”
除了汪帆,都举手了。
沈亦知问汪帆,“你是GAY,你对女人没感觉,所以刚才你没有指吴浩然,这可以理解。但现在你为什么不举手?”
汪帆总是哭哭啼啼的,他说:“你们好像觉得我每天给你们做饭,是理所应当的。凉炘吃饭的时候,总夸赞我。他还给一些食物写了诗,写过一篇《晚餐的礼赞》,上次我做了一锅小龙虾,你们吃完就算了,他还为此写过一篇小说,叫《红虾》。所以我觉着吧……你们对他有些太……我也不知道怎么说,反正……”
吴浩然出来主持公正,“行,那我们还是按数学比例办事。少数服从多数。行吧?”
他又说,“我们四个人,分工明确。我负责给大家泡妞,赵翔宇搞社交的,维系那帮朋友们。汪帆是我们的大厨。沈亦知每天在影视公司上班,应付领导。凉炘是干什么的?谁来告诉告诉我,让本人知道知道,他整天除了坐着,就是躺着,他那双手,除了在键盘上,就是握在老二上,他有什么用?”
汪帆说了,“我们的房租是他交的,他有一些稿费。”
吴浩然回应,“好。那么,没有他的稿费,我们自己能不能交房租?我们哪个不能出去工作?汪帆,你可以去餐厅打工,两年之内,凭你的技术,绝对能干到主厨的位置。我可以去当健身教练,你们没有不服气的吧?”他在气头上,脱了衣服,抖着他块状的奶子和鲜明的腹肌,接着又说,”沈亦知搞影视策划,一个月7000块,在上海,不算低薪了吧?至于赵翔宇,有多少人邀请赵翔宇去合伙创业?你们不清楚?这年头,人脉就是钱脉,你们不清楚?”
房间里沉默了很久很久,漫长到我们几乎认为高压锅将永远这样憋在寂静中,像个温柔舞者的骨灰盒一样沉默柔软。
直到凉炘面露惊恐地站起来,用孱弱的音色地问了我们一句话。
“你们,把文学放在什么位置?倒数第一位?”
吴浩然一点儿不客气,“狗屁文学,写他妈一点酸溜溜的文章就是文学了?你是托尔斯泰再世还是雨果传人?”
沈亦知稍微客气一点,他把吴浩然拉到一边耳语了几句。然后走过来跟沙发上揉着太阳穴的人说话,“凉炘,是这样,文学,必然是有价值的。”
“你一直说你是艺术家,可以,我们公寓就这么大,一共五个人,你说你要当艺术家,没人跟你抢。”
“但你这位艺术家,得吃饭吧?你活着,才能搞艺术。你这位艺术家,对女人一窍不通,只知道干,不知道追,你看你,离得开吴浩然吗?你总说什么灵魂寂寞,心魔缠绕,一个字写不出,其实就是性饥渴嘛。你承不承认?你活着,不是只活你一个人,你有朋友,是谁给你维持的?你得上班吧?影视公司的班儿,你自己去应聘的,然后又说朝九晚五的死板工作影响了你的灵感之源,其实其实就一个懒字嘛,对不对?是我每天去帮你伺候领导,写那些狗屁提案的。”
沈亦知喝了一口水,缓了一缓。这时候凉炘徒手摘掉了他的隐形眼镜,随手扔了,然后仰头装睡。
沈亦知总结了一句。他说,“你说过,不能搞文学的那一天,你就去死。你这个人毛病多,少了我们哪个,你能安安心心搞你所谓的文学?所以,没有我们,你就得死。我们没有你,我们活得好好的。我说话可能有点重,但这是事实,不是吗?”
“所以,你要去关火,我们可以跟在身后陪你。你想自己去关,也可以。”
凉炘就像装了弹簧发射器一样,瞬间站起来,他问,“你们读过我的小说吗?”
屋里没有一个人回答,不是因为我们没读过,是因为我们确实不想打击他。
然后他一个人慢悠悠地走到厨房——其实如果他飞跑到厨房,把火关了,也就没事儿了——但你知道,人不是先知。他慢慢走过去。
他伸出手,迎来一声剧烈的轰鸣。
我们一边闭眼捂头,一边感受着耳膜的撕裂。
我们没有看见,但是听见了,锅盖,或者什么铁质的硬块的声音,在厨房里弹跳了几次,撞得瓷砖和天花板钝响。
碟碗、玻璃的碎裂声。
还有整个壁柜轰然倒塌的拖拖拉拉的杂乱响声。
最后是厨房窗户炸出的碎玻璃,落到空调露台的清脆音。
烟气散尽,我们看到,凉炘正捂着肚子,眼神呆滞,瘫坐在只剩金属框架的玻璃推拉门旁边。他的额头上,嵌着一块玻璃,闪闪发亮。他的手臂上,沾满了冒白烟的稀饭,红肿开裂。
凉炘勉强起身,走出厨房,环顾我们几人一圈。他们三个正忙着拔掉自己额头上嵌着的玻璃,处理手臂上的烫伤,只有我看到了他的眼神——不得不说,这个眼神让我想起他第一次从镜子里带我来到这个世界的那个晚上。当时是大学一年级,他在50块钱一晚的宾馆里,洗好澡,对着镜子剃须。一个女生骂骂咧咧地摔门而去,他听着声音,沉默了一会。然后把手伸进镜子中,搂着我的肩膀,把我拽出来。就用同样的一个眼神看了看我,说了一句,“你知道的,一个人一旦决定写作,他的人格就要分裂开来,再也无法和人相处。从此以后,我负责写作。你负责生活。”
还有一次我把吴浩然从镜子里拽出来,他也是用这个眼神看他的。不过吴浩然和他八字不合,一降临就朝凉炘的屁股踹了一脚,说:“你怎么这么猥琐啊?”
在人生的最后时刻,凉炘背过身去,摸了摸冰箱、电脑、衣架子和他自己鬓角上的头发。我看到他的喉结,咽了一口,轻轻抖动了一下。
紧接着他采用了三步跳远运动员的常规姿势。
第一步踩上地毯,第二步踩上床垫,第三步踩上窗台。飞出了我们的公寓。
静候贵公司关于炒作凉炘意见的回复。
我们手上有大量凉炘生前的文稿,有39篇未发表过的短篇,还有一部长篇小说,以及一部未完成的长篇小说(凉炘的文体拙劣,不难模仿,完全可以找枪手完成)。如果贵公司需要,我们可以商议一个合适的价格。另外,如果日后出书,我们也可以商量一个合适的版税。
期待合作。
408公寓全体成员
2016/9/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