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阿梁坐在一场脚臭弥漫的招聘会上。
前一天晚上,祖国另一个角落上,丁大和弟弟丁二刚刚被老爹踹出村口儿,并附上一句:“俩大小伙子,整日下地种苞米,上炕睡大觉,没前途!滚出去!大城市混上一混!”
裹着祖传的破烂皮氅,这兄弟俩走下一辆屎黄色的大巴,眼前是一排锅盔、烤饼店,一栋小白楼夹在中间,正是江城的人才市场,真是方便。一人交了五块钱,进门转悠半日,看到一身西装的阿梁坐在角落里,桌子上摆着一块塑料牌子。
只见此人头发烫得乱卷,脸蛋子瘦得让人心寒,嘴唇干涩,嘴里正咬着一杆英雄牌钢笔。
塑料牌子上写着“招聘精英”。
“找工作?”
“是,我俩找工作。”
“有没有学历?”
“哎,没有,哎。”
阿梁一扫困倦,抬起眼跳起来如获至宝,上前走两步,左右分别握着丁大和丁二的手,说了一句:“妈的!”
丁大丁二咽了一口唾液,说不出话来。
阿梁捧着卫生纸咳了十下,声音都咳沙哑,把纸对折又擤了鼻涕,继续说:“终于等到你,老子在这坐了大半天,黑压压一片全他妈大学生!”
丁大连忙放下背包,拉链一扯,掏出一整条五星牌香烟往阿梁怀里塞。
“大哥,我俩都不是啥文化人儿,但是粗活累活都干得起,不怕吃苦,您看给我俩安排个工地,还是什么厂子的。最好安排到一起去,我们是弟兄俩,相互能有个照应。”
阿梁把这条五星烟往背后一扔,从兜里掏出另两包烟发给二人各一包。三个人把火点上,三股浊气互喷脸颊。
阿梁说:“跟着我走,以后抽这个。”
丁大丁二异口同声:“操!中华!”
这一声惹得会场足足静了两秒。
“俺们村竞标承包鱼池子!死狗村长收黑礼!才抽得上这……”
阿梁捂住丁大的嘴。
“低调低调别这么大声,来,包背上,走。”
2
一张塑料图纸,哗啦啦铺开在珞喻巷子北边广场的水泥地上,阿梁用它来详述今后工作。
图纸上,一个箭头把四样儿铅笔素描依次串联起来:捧花女人,海绵保鲜箱,高速路标识,花店。
“懂了没?”阿梁问道。
丁二从小就留着光头,脑门倍儿亮堂,摇起头来好似一颗旋转的卤蛋。
阿梁把头扭向丁大。
丁大指着图纸上的钢笔字就问了:“大哥,你这个‘采花大盗’是个啥子活儿啊?”
阿梁无奈,盯着路上蹦跶而过的“摩的”,拿舌头把前门牙舔了一圈儿。
他拍拍二人的脊梁骨,深深感到智商之差距,于是又是一拍。
“来,上车!”
时值傍晚,摩托车上跨三人,车轮压得发瘪。老丁家传下来的两件大皮氅子随风晃动,发动机粗劣地吼叫。
虎泉路是一条酒吧街,阿梁车头一扭拐进去,放慢了速度,拿眼睛扫视着稀松的行人。
许久,在他们正前方一百米处,出现一个手捧玫瑰花束、面色里洋溢欢愉的女人,侧耳讲着电话。亮粉色的包臀裙下两条长腿,丁二伸长了脖子说:“我的天!好一双大白条子!”
摩托车邻近大白条子的时候,阿梁一伸手,将女人捧着的玫瑰花束一把扯进怀里。
随即油门一拧,引擎里的小兽轰隆隆巨响,车尾冒出一阵浓烟,地砖上擦出一条橡胶黑印子。
丁大丁二两个人张大了嘴,一齐向后扭头半圈儿,看见时髦女子尖叫一声,手机掉在地上,整个人吓得发抖,大白条子明显也是软了。
那女人顾不上衣装,瘫在地上吱哇乱叫。
酒吧里冲出两个穿着尖头皮鞋的男人,其中之一大叫:“宝贝儿!你怎么了!”
女人的兰花指朝污气之后的摩托指过去,俩男人看见了玫瑰,撒腿朝摩托车跑去,一个啤酒瓶子飞过去。却只眼睁睁看着丁二肩膀上扛着的卤蛋反着路灯的光,一脸童真与无辜,愈来愈远……
摩托拐过七八个街区,停在一间花店前面。
阿梁熟练地拆开花束。
包装纸、束带、点缀用的满天星、寄语卡片这些通通丢进垃圾桶。
丁二捡起飘在地上的卡片,小声念起来:“如果没有你,赢了全世界又如何!”
阿梁掀开摩托车尾巴上的铁栏子,里面装一个泡沫箱。箱子里玫瑰挤得满堂,久绿牌营养液的袋子挤在角落里,化学药水儿的气味冒了出来。
他端起这箱子,拿膝盖顶开玻璃门,风铃叮叮当地晃。
等他再出来的时候,箱子轻得能飘起来,而他手上拿着一叠粉色纸币。
3
丁大谨慎地环顾四周,眉头紧皱,盯着阿梁,偷偷摸摸讲了一句:“大哥……你这是摆明了搞抢劫啊?”
阿梁不说话,示意二人再次上车。
摩托车在便民大排档停下,大牡蛎上了整两盆,三道秘汁淋透的蚌壳吃得丁二欲仙欲死。
阿梁把嘴上的辣油一抹,抿一口啤酒问丁大:“知道男人为什么给女人送花不?”
丁大嘴里的虾皮都不带吐,连壳带肉嚼碎了咽下去,他吧嗒着嘴皮子,听起来恶心。没办法,太香了。他嚅嗫着:“送花?就是让自己媳妇开心嘛。”
阿梁说:“对,一束花能让女人开心,开心了吧?咱们把花抢回来,低价倒卖到花店里头,这意味着什么啊?”
丁大一脸茫然,他搞不清阿梁脑子里装着什么细活儿。
阿梁捏捏鼻子,低头倒酒,感到智商之差距。
突然,丁二放下饭碗,筷子一甩,扭头对着他哥的大腿就是一拍,大喝一声:“抢回来!卖回去!花店老板再卖出去!一束花能让另一个娘们儿再开心一回!”
阿梁举起酒杯来和丁二碰上一个。
又对丁大说:“女人开心完了,花摆到家里,枯了,萎了,扔了?啊?”
丁大点头。
阿梁继续说:“那么,一份资源,二次利用,我们是不是在搞公益事业?啊?动动你的脑子!抢个屁的劫。”
丁二附和上一句:“咱这活儿安全得很!谁会为了一束玫瑰告警察呢?”
酒足饭饱,阿梁指着远处的洗浴中心说:“走,先洗澡。”
两三个钟头后,三人出了门,丁二闭眼回味着方才拿脚踩在自己身上的女人,骨头酥麻,半天走不出直线来。
破摩托车又拐三条街,阿梁指着地摊小巷子说:“来,换一身行头,搞公益要有搞公益的样子。”
大腿洗白的大号牛仔裤,两条。背上印有骷髅、手枪、蔷薇花的皮夹克,两件。绒面皮里的棕色短靴子,两双。一共花了四百五十块。
阿梁像挂衣服一样,往丁家二人的脖子上挂项链,给丁大挂了一条十字架,丁二挂一个鱼骨头。老板娘笑了,老板娘五岁的女儿指着丁二的脑瓜说,萌萌哒。
丁二问丁大什么是蒙蒙的,丁大一无所知。趁老板娘在一旁招客,丁二跺脚吓唬着小女儿,反咬一口,小屁崽子!你才蒙蒙的!
“大哥,这皮氅子是我爹祖传的,保暖得很,丢不得。”
阿梁不予回复,抓着两件大皮氅,塞进摩托座子下面。
一切就绪,他把胳膊肘子伸得老远,手机自拍相框里,三人面无表情。
咔嚓一声,阿梁说:“妈的,不上相了。”
画面里,是油腻的头发、杂乱的胡茬、浑浊的眼睛,以及反光的脑门和三口白亮的牙。
相片自动生成了当时的日期:2009/11/09。
最后,三人来到一处地下停车场,拐了几个墙角。那里停着两辆崭新的改装摩托。
4
伟大的事业向来跋山涉水。阿梁没想到丁大丁二天生是块料。
三人顺着长江走,武汉、黄冈、鄂州、黄石,武穴、九江、湖口、彭泽,安庆、池州、铜陵、芜湖,南京、镇江、常州、上海。
被无数个陌生女人用无数种当地方言骂,听得耳朵发麻。五十六个民族,语言文化自然精深博大,丁二后来挂在嘴边、记忆犹新的有三:赤佬马、狗炮车、小鸡篮子——文字难以描述得美满。
以致每抢一束,丁二竟心怀期待,期待着崭新的方言。
三人就这样,打一炮换个地方,以免引起人群注意。
丁家兄弟手速绝伦,那是山区里筛苞米茬子抖搂出来的肌肉,抓起花束来如捋鸡毛。一晚上能抢四十来束,将近八百来朵八成新的玫瑰,意味二十来张红钞票。丁二劝他哥:“你个莫雪雪(江苏方言,说一个人傻做事不动脑子),每到一个地方,要先去网吧查地图!”
二人专挑带“会所”“会馆”“公馆”“西餐馆”的地方跑,在那附近的街道上,十对情侣里至少三捧玫瑰。
到嘉兴时正值二月十四情人节,满街的花抢得三人手软,花儿太多,买了十八个低温箱才扛得下。连夜上沪昆高速,卖给上海的花店。
三个来月,抢遍大半个长江,到了这会儿,崭新的皮夹克和牛仔裤才穿出点儿滋味来:破洞、机油渍、灰土乱抹,颜色参差。烟臭味、洗发水香味、风尘味,百味聚齐。
上海夜灯旖旎,三人一起趴在黄浦江边的围栏上观景,都戴着墨镜,黑镜片里反射着东方明珠的轮廓。
丁大问阿梁:“梁哥,咱们这也存了不少钱,找个地儿安个窝吧。”
阿梁盒饭吃到一半,捂着头感到头晕,勉强发力说着:“不行的,经常在一处搞太容易火,搞出同行来就不好了,抢生意。”
“那梁哥,咱这都到了海边儿了,接下来往哪儿走?”
阿梁搂上两个日夜陪伴身边的丁家二兄弟,掏出手机来。自拍相框里,高速路日夜的风赐三人粗糙脸颊,丁大丁二咧开嘴笑着,阿梁的眸子里游走血丝,瞳仁好似一颗爆炸中的褐色恒星。
时间定格:2010/2/14。
“那就顺着海走。”
5
宁波、温州、福州、泉州,辗转至厦门。
厦门晚风甜腻、满眼翠绿,叶浪翻滚连同草地。
绿水亭台看得人麻木之至,终见海浪,顿觉开阔。于是停下,锁了摩托车四处转悠,几个月来,阿梁的身体更瘦弱许多,立夏之日也戴着两层口罩。走三步,五个咳嗽,走十步,一次战栗。他说慢性咽炎并无大碍,两个丁家肌肉男左右尾随其后,这机车服黑手套大皮靴的排场,引得路人啧啧不绝。
花钱喝酒,蛤蜊煎里面沸腾的油水加两口马提尼,半口食用陈醋,丁二再次欲仙欲死。
八二年的马提尼四十八一杯,结账都是阿梁结,并推开丁大的手,如此告诫二人:“寄钱归家,给老爹寄些衣裳去,以及切勿淫乱,留钱回村里找正经姑娘,成婚生子。”
三人酩酊在每个黄昏以及夜里,狂风巨浪拍散了游人,海滩于是空旷,聆听那无所谓有无的汽笛。
来时干了一票,临走前决定再干一票,此地太美,阿梁说要多干一次。
凌晨时分,众多男女从酒吧、会所、影院中勾肩而出,三辆摩托冲刷着醉醺醺的人群,剥夺他们手中的玫瑰,风卷残云般的争夺留下一地花瓣。
熙春巷尾,环岛路边,夜半徒留礁石与细浪亲昵的响儿。
丁大指着远处:“大哥,那儿还有一笔。”
那是一个落单的女人,靠着一辆粉色小蜜蜂摩托,《罗马假日》同款。她手捧一大束玫瑰,抽烟,甩头发,耳机里叠满噪音,十几步远就听得见。
丁二擅长总结经验,远远儿的就知道是蓝色妖姬,蔷薇亚纲中的极品,荷兰人工制造,由白玫瑰在生长期染色而成。一束九十九朵结扎,虽是贱卖,仍能上千。
“哥,她这不走路,原地杵着,怎么动手啊?”
丁大说:“抽根烟,急什么,最后一票了,蓝色妖姬吧?弄完上路。”
阿梁趴在车把上,他的脑子里炸开一窝蜜蜂,头痛欲裂。热蜂蜜、热花浆、热牛奶似的东西通通炸开,把脑浆搅得发烫炘热。一切光线都离开,一切荣辱都退化,像唱片失音时刺耳的鸣,“叮”——
“哎他妈的,等不了了,磨叽死,大半夜停这儿看风景?梁哥,我先去了?”
丁大说:“你急个篮子,咱仨向来只留背影,你破什么戒啊,你……”
丁二不管,只戴上手套,掏出车钥匙“叮当”地响。
阿梁抬头,视网膜里一片混沌。混沌之中,是那女人。
一身红裙子,白色丝袜脱离了这个时代。捧着一束蓝花,头戴一副黑色的耳机。把一根烟轻佻地投下崖壁。
花朵放在脚下。随后单腿迈过绿色的公路护栏,停滞了一刻。
阿梁耳膜里灌满了争吵声,一切嗡嗡作响。
“嘿!回来!”
他把钥匙一掌拍进孔洞,车把险些拧断。前轮腾空,后轮压扁,阿梁像一支瘦弱的离弦箭。
摩托擦着地飞出去,狠狠撞在护栏边上。阿梁的腿脚不听使唤,跌跌撞撞腿脚并用,隔着护栏抱住那女人,像是抱住一束红光。
丁大丁二傻了眼,只见梁哥的手死死缠住她的腿,头发顶在女人的屁股上。胸口起伏,大口喘着气。
女人用花砸阿梁的头顶,蓝色妖姬散落一地。
“你他妈有病!滚!滚啊!”
他抬头的时候,满脸泪痕,他看见她的眼睛,好似打碎的多棱镜。她也看见他的眼睛,好似将灭未灭的酥油灯。
厦门的海风吹开这个男人油腻的刘海,扑鼻而来的净是机油味与往日烟尘。
她想:“这男人瘦得要命,像是被瘟疫毒害着。这身机车服不能陈旧得更夸张,这面容不能更憔悴,再也没有比这更简陋的生命了。”
可是这简陋的生命死死抱着自己,大概以为自己要跳崖自杀。他打死也不放手,像是抱住星球末日里最后一个女人一样。
6
四辆摩托停在居酒屋门口,三黑一粉,其中一辆车身凄惨,摔得掉漆。
“我叫沈蔷薇,你们是干什么的,怎么不讲话?”
“喂,有病吧?把我扯回来然后又不跟我讲话?混账。”
“后备厢里摆那么多玫瑰干什么,就你们这样的,能追到谁?”
“天哪,那你们谁是大哥?”
丁二指了指埋头痛哭的阿梁,说:“你看,我们大哥为了救你,都吓坏了。”
丁大讲不出话来,他眼前的女人大概是他见过的最漂亮的女人。一点点胸脯都没有,一点点绯红晕开在脸蛋子上,眼睛里藏两片水乡。竟然赛过了曾经叱咤村中的柳家姑娘。
“噗!他这么弱不禁风,还当你们大哥?!天哪,你俩也真行!”
“你们以为我要死?我自杀做什么?”
“那你们是干吗的,搞摇滚的?黑社会的?”
丁二从怀里掏出一张塑料图纸,那是去年阿梁所描绘的杰作。他把纸铺开在木桌上给这女人看。
她也聪明,扫了一眼便了解个中滋味。
“可以啊!”她说:“这买卖是你们发明的?我也是异常地难以置信哪。”
阿梁抬起头来,眼睛哭得红肿,说起话来哽哽咽咽:“你他妈没事干翻护栏干什么?”
女人并不理睬他,只不停地抿着杯中的酒,以及酒里的苦滋味。
“赶紧回家吧。”阿梁说,“神经病大半夜抱着玫瑰。”
沈蔷薇说:“你才神经病!我想给下面的浪花儿拍张照片,不跨过去怎么拍?”
“对了,要不,我跟着你们干吧?你们这行挺有创意。”
丁大突然开口:“可以啊!”
阿梁一巴掌拍在丁大后脖子上:“可以个屁!”
又指着女人的脑壳说:“你赶紧回家!走吧!别给这添乱!”
女人笑了片刻,摸摸阿梁的头发,又摸摸丁二的光头。纤手破新橙,吃罢了这一颗橙子,掀开门帘就走。
“好吧,那……我走喽!”
她跨上了丁大的黑摩托,裙摆险些撕扯破,高跟鞋提在手里,赤脚踩油门,开得飞快。回头一阵笑声,引得三个男人疯跑出店。
卤蛋丁二,弓着脊梁,骑着女人的“小蜜蜂”落在最后。
晨风好像新鲜薄荷。
7
丁大手长,举着女人的相机对向四人。照片里:阿梁依旧孱弱,只是眼睛里多了几分亮色。卤蛋依旧是卤蛋,丁大干脆蓄起了胡子,回归原始。而三个男人之前,是一朵蔷薇,嘟嘴做鬼脸。
沈蔷薇说她是自由摄影师,想要用影像记录阿梁三人的生活。
汕头、汕尾,惠州、广州。
阿梁开始肆无忌惮地哭泣,只要他看到沈蔷薇的眼睛,他就要哭一鼻子,哭湿了无数片口罩,哭得地动山摇,完全不像个男人。
丁大问:“大妹子,你拍的照片,不会发成新闻吧?我们坐牢了怎么办?”
“可爱死了坐个屁啊?艺术品怎么会卖给报社!”
蔷薇是江西姑娘,做起江西菜来简直一绝。樟树清汤腌粉虎皮鸭,银鱼藕米豆腐饺子粑。
江西有一道名吃叫作茄子干,茄皮需要蒸后配佐料晒干。四人始终在途中,丁二就提议了:把这茄子干拿钉子钉在木板上。
蔷薇说:“聪明!”
摩托车载着木板,穿过阳光烂漫的山野与平原。
到下一站时,茄子干已大功告成,包裹糯米、蒜蓉、酒曲、辣椒干与鲜鱼肉,送到阿梁嘴里。
当时四个人正坐在海边眺望远处夜灯璀璨的香港岛,阿梁闭眼。
他闻到了蔷薇手上淡淡的烟草味道,囫囵吞咽一只茄子干饭团。嚼了一口,酒汁米汁肉汁“扑哧”一声炸开,顺着喉咙流下去。他眼皮止不住地颤,缓缓说了一句:“我操他大爷,羽化登仙,无欲无求。”
蔷薇笑得厉害,举起照相机,照片里,三个破衣乱发的男人,闭着眼睛,嘴巴里胀得饱满。
沈蔷薇在日记里写道:
日子循环往复。我告诉阿梁,过了这桥,就是海南,海南尽头,就是天涯海角。他说他不想过去,不想抵达天涯海角,他说他怕返程,他怕到时候不知去向。
和他们生活在一起,在影像里,在眼光里。你可以真切地感受到风一样的自由,他们随地大小便,像小狗留痕迹一样,在中国各处的高速路边撒尿。他们一包接一包地抽烟,仿佛尼古丁比氧气还要重要百倍。他们抢劫抢得心都麻木,不感到心悸与愧疚。他们住最贵的酒店和最廉价的招待所,他们用一次性包装的洗发水,吃一盒盒的快餐,他们像是砍断了双脚的鸟,在风中休息,在风中前进,唯独不能停下来。
你看哪,自由,它也是让阿梁无数次蒙在被窝里痛哭的东西,丁大丁二睡得死,但是我听得真,那么真。
后来,四人在高速路边吃快餐,沈蔷薇搂住阿梁,举起手来说:“大家先别吃了,我有一个提议。”
8
二〇一四年,熙春巷已然从到处晾晒着裤衩内衣的居民巷,变身为鲜花店一条街。市政府拨款数十万元,修建熙春公园,来配合这条香软的、情侣密布四处、被游人合影留念的民国老巷子。
丁大丁二西装革履,打理着花店的日常工作。丁二的老婆又怀孕了,他还跟对门的伙计打赌一餐黄焖鸡米饭,就赌这一回绝对是男孩。
而丁老爹呢,住不惯城里的高楼,每日坐电梯都要捂着心口紧闭眼睛。
丁大告诉记者:“熙春的意思是温暖之春,怎么能晾裤衩、打麻将、卖猪肉呢?”
记者微笑点头。
丁二抱着女儿说:“这熙春巷巷尾的一家花店就是俺们开的。卖得便宜,情人节、七夕节,玫瑰花通通白送给情侣们。每年,我们还开着一辆大巴车,叫作‘熙春一号’,沿着海、沿着长江的城市送给情侣们免费的花朵。这就攒下了人气,生意就火爆。弄得大家都来开花店,这不,成了花店一条街了。”
记者疑惑:“白送?分毫不赚吗?最初怎么想到了这种方式?”
丁二摸摸光头,害羞得红了脸:“哈哈,白送肯定是分毫不赚的,至于为什么……实在是无可奉告,哈哈!”
阿梁去哪里了?阿梁找不到了。
沈蔷薇从木屋里漫步而出,去寻他。她穿着红色的裙子。
她端一杯温凉的蜂蜜水,走进田野,走进新鲜的、黝黑的泥地。走进杂虫、蚯蚓、蝴蝶、根茎的国。走进牛粪与溪渠,泥土味的雨花儿拍打脸颊。
她越过小山坡,又是小山坡。
一千三百亩,赤红色花海尽在眼前。
粪便与新雨的结合,意味着养料的扩散,意味着新叶的饱满,意味着花蕊的细密。
男人弓着背,俯身除杂草。整日劳作,肌肉悄悄孕育,他用白毛巾擦汗,大喊大叫:“蔷薇!快来!新品种长出芽儿来了!应该是成功了!”
天哪,曾经他想做风一样的人。高速路、摩托车、啤酒罐、“老子今天不做工”,只有这些东西才是他全部的梦想啊!
直到他亲手耕犁起平凡的土壤,并亲眼看到土壤如何将花叶孕育。
那是风与自由办不到的事情。
本文选自凉炘新书《坏一坏》,正在火热售卖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