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昨天，他被击败了。
没有任何借口，他被一个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打得满地找牙。对手将他的自尊连同金腰带一起夺走了。所以现在的他才会待在这间病房里，即使闭着眼睛也能感受到天旋地转。
“能看清楚我伸出了几根手指吗？”刚被送来的时候医生用刺眼的手电检查完他的眼睛，然后伸出两根手指向他问道。
“4。”其实他一个字都不想说。
“轻度脑震荡。他需要静养。”医生对他的教练说道，等他们同意之后医生又问道：“这个调整人叫什么名字？”
“哈里。”
于是他被安置在这里。他浑身伤痛，不时滑入浅浅的睡眠。短暂的梦也在折磨着他，梦中全是自己被那个年轻的纯种人类暴打的场景。
“哈里你在干什么！那家伙只是个人类啊！快点防守下来！然后进攻啊，见鬼！”老教练在拳击台下冲着他吼道。
他在拳击台上一直处于守势。那个年轻人类的拳头像雨点一样打过来，他无处可躲。他的年纪在拳击台上算是偏大的，不过他很擅长防守。防守到位，然后寻找反击的机会，这是他在遍地都是年轻选手的拳击台上挨下来的不二法宝。但在昨天面对这个人的时候，他完全找不到破绽。
他已经很久都没被人打成这副德行了。上次他被送到医院来已经是十五年前的事情了。那时候，一个战地医生对抬他的医护兵说了完全相同的话。
“这个调整人叫什么名字？”
“哈里。”
他是哈里。
失败者哈里。
一个被命运像狗一般暴打的哈里。
一枚太空作战用的穿甲弹击中了哈里所在的防空炮台，舱室内发生了猛烈的爆炸。有两个战友都受了不可挽回的致命伤，而他却很幸运，在舱门被封锁前他就被其他战友抬出了炮台。经过几天的治疗，他总算挨了下来。哈里就在战地医院的床上静养，窗外的土星抖擞着巨大的环，让哈里头晕脑涨。
第四天的时候，哈里的长官来看望他，带来了鲜花，还有食之无味的营养液，然后跟他寒暄了几句。
哈里当时的双眼肿得像两个拳头，只能透过狭窄的缝隙看到长官的模样。但他猜自己当时像现在一样头晕，所以一个字都没说。
然后他应该又昏睡过去了，就像现在一样。
二
哈里在半夜醒了过来。
月光透过窗帘，使他的眼睛感到阵阵灼痛。这月光让他想起当初在战地医院里看到的土星环。他真想叫护士过来，帮他用木板把这该死的窗户封死。不过哈里猜叫她们过来也没用，而且他一句话也不想说。他努力闭紧眼睛，结果这让他的头更难受了。他只好做深呼吸，让肺里的积郁慢慢疏解。
不要管那月光了。他对自己说道。
哈里，想想别的事情吧。
他想到了自己的出身。
人类创造了调整人（coordinator），用基因编辑工具对人类的受精卵进行基因修饰，再由人工子宫孕育，身体的构造与人类相似，但是又经过了复杂的基因增强，身体更加强壮灵活，反应速度要大大优于人类。而且调整人有个和人类区别很大的生理特征——他们的耳朵很尖，就像传说中的“狼人”。所以他们得到了“狼人”的外号。
恐怕这是为了便于分别人类与调整人的外貌才这么做的。
这些诞生于太阳系殖民时期的生灵是人类试图弥补自身弱点的产物。他们被用来代替人类去月球和火星的殖民地从事各种危险行当，比如在太空中组装设备，比如在月面挖掘He3矿，还有后来的战争。战争结束后，很多留在地球上的调整人涌入体坛。由于身体被强化过，他们成为体育赛场上的宠儿。“狼人”们快把普通的人类选手都赶走了——那时大家纷纷如此议论着。
哈里就是这些留在地球上的调整人中的一员，在十年前进入赛场也是自然而然的事情。比起黑暗的太空，哈里更喜欢待在重力充足的地面上，所以那时的他在拳击训练中格外卖力。努力最终有了回报，他成功地留在了地面上，而且逐渐爱上了拳击。
不，也许自己爱的并不是拳击，而是在拳击场上胜利时的狂喜。在战场上苟活下来的喜悦被严重压抑着，也被同伴死去的惨状狠狠磨损掉，但这种狂喜不会。哪怕它随着时间的流逝逐渐变淡，也不会随着一次战役的失败化为太空中虚无的漂浮物。
就这样，哈里从拳击场上彻底脱胎换骨，也在这颗蔚蓝的星球上找到了自己作为调整人的生存之道。如今在上场前，哈里都会充满自信。在这十年的拼搏中，他拥有了一条WBC（世界拳击理事会）轻量级的国际金腰带，而且他自知实力的天花板在哪里，所以他从来不向世界金腰带发起挑战。如此一来，他在拳击场上已经有十年未尝败绩，他觉得自己会像过去一样战胜对手。
比起那些年轻的选手，他更担心年纪偏大的选手们。想在这个遍地是年轻人的竞技场上熬下来，没有自己的套路基本是不可能赢的。先用铜墙铁壁的防守挡下年轻人的进攻，观察他们的进攻方式，伺机反击，而且反击的次数要少，但是力度要大，争取每一拳都能取得有效的战果。所以这些老兵之间厮杀的时候格外费劲，消耗的时间要更多。老兵们是些必须用自己的毒牙咬中对方要害的蛇，狡猾而残忍，耐心而致命。
他上场之后，先观察这次同自己对战的年轻人。哈里仔细看着他的耳朵，确定他不是调整人。虽然只是纯种人类，但那人的眼神里充满自信。这倒没什么值得担心的，哈里对自己说道。他每次都能看到那些自信的年轻人被自己掀翻在地。年轻意味着经验的欠缺，而他就像在小学时代做数学题一般寻找着他们的盲点究竟在哪里。一旦被哈里找到，他的心跳就会加快，就像军队的考试结束前写完所有题目时的感觉。这次他也沉得住气，慢慢寻找。
但哈里这次考试的过程格外不顺。他很有耐心，而年轻的纯种人类则全力进攻。那人很擅长攻击哈里的左侧，于是他切换着身体的重心，没承想这中了那人的圈套，当刺拳打在哈里的右臂上时，他感觉自己一个趔趄，差点就摔倒在地。顿时哈里的冷汗就从头上冒了出来。不妙啊不妙，他的直觉在警告着自己。于是他后退到拳击台的边上，围着弹性绳索组成的边界稳步退着。纯种人类的进攻持续着，当哈里自以为找到那人的弱点时便进行反击，他却总能敏捷地躲开。这个纯种人类和哈里碰到的那些年轻选手都不一样。真是活见鬼了，哈里心里说道。
三
哈里断断续续梦到这场败仗时，太阳已经升起，这光芒比月光更刺眼。好在他感觉好多了，证据是他知道教练又来看他了。
“慰劳品。”这回教练也拿来营养液，是一种装在塑料瓶中的饮料。教练费了好大劲才把那个塑料瓶的盖给去掉，看得哈里都想坐起身来帮他。但哈里的右臂还打着石膏，左耳朵嗡嗡作响。所以他只能难受地看教练对付瓶子。最后教练终于搞定了瓶子，把吸管插了进去。
“医生说你最好只喝类似的东西，专门修复调整人受伤的组织。”教练撇了撇嘴，然后把吸管递到他的嘴边。
他顺从地用舌头勾住了那吸管，虽然他什么都不想喝。不过他的喉咙就像着了火，凉凉的饮料正好安抚着他的饥渴。
待他喝完，教练把瓶子扔进了病房里的垃圾桶。
“要不要跟琳达说一声？”教练坐到他的旁边，然后问道。
哈里艰难地摇摇头。他们已经离婚很久了，而且他没有再婚。调整人虽然不能生子，但还是可以享受婚姻。他猜这是为了安抚调整人的手段。不过这段短命婚姻唯一带来的结果是，他并不想见到她，他猜她也一样。
“那么，你需要些什么东西呢？”
哈里又摇摇头。他需要的是回到过去，然后替那时候的自己拒绝掉这场比赛。但谁又能实现他的愿望呢？
“我得回去了。医生有我的电话。你需要的话就让医生联系我。”
哈里点点头。
教练必须回去，那个年老失修的拳击训练馆主要由他们两个艰难地撑着。穷困的拳击训练馆在哈里拿到国际金腰带之后才有些起色。哈里一直很想去WBC总部所在的墨西哥城看看，拳击手的圈子里一直盛传那边有着非常不错的训练条件。但哈里不可能抽身而去，而且现在的成绩还不错，没必要浪费那个钱财。想来多多少少有些遗憾。不过没有办法，毕竟不是财大气粗的大训练馆。
馆里的训练者们临时来当助手，但他们也不能一直耗在医院里。教练是一个纯正的人类，因为他想要让这门营生继续下去，所以他在十多年前雇佣了哈里。而哈里为了还有可以回去的地方，也认为教练应该先去打理好训练馆。对于他们两个来说，这是优先事项。
于是他又孤身一人地躺在病房里。阳光越来越刺眼了。
在这阳光中，他又陷入到不踏实的睡眠之中。
“哈里你在干什么！那家伙只是个人类啊！快点防守下来！然后进攻啊，见鬼！”当他听到教练喊这句话的时候，他知道自己正身处险境。
雨点般的拳头让他双臂的防守越来越吃力。前几轮中，他每次反击都会被那个纯种人类击中身体，而哈里对那人的有效攻击接近于零。
看台上的观众们看他如此狼狈不堪，于是沸腾起来。他们嗅到了他身上的败相。
有着不败传说的“狼人”哈里终于要失败了。
于是这些人类齐声高呼着他对手的名字，好像他已经成了一条落水狗。
哈里的心里开始越来越慌乱了。但作为老兵，长期积累起来的经验成了他最后的救命稻草。他拼命咬着牙，眼睛里冒着红丝，想着如何克服这份羞辱的怒气，对那个纯种人类发动有效的进攻。
根据几轮比赛下来的经验，哈里发现那人非常擅长躲开他的防守，然后发动进攻。每次他使用这个策略的时候都会得手。不得已，哈里只能采取一个破釜沉舟的方式来对抗那个纯种人类了。
他假装准备反击，然后打出了右勾拳。那人迅速后撤，然后就像弹簧一般蹿到哈里的面前。他站稳右脚跟，然后左勾拳使劲向那个纯种人类身上打去。没承想那人的右手已经打出了速度很快的直拳，直接命中哈里的左脸颊。下一个瞬间，他已经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他唯一能记得的事情就是人类观众们欢呼起来，连自己左耳那剧烈的耳鸣声都盖不住他们的声音。
哈里又在午夜醒来。经过太阳的洗礼，他觉得月光真是温柔。他不再嫌它刺眼，便直愣愣地盯着月亮看。他的耳鸣好多了，不过身上还是到处都疼。他想动一下麻木的右臂，结果石膏阻碍着他的动作。
“这个调整人叫什么名字？”月亮在哈里的尖耳朵边轻轻问道。
“哈里。”他回答说。
他是哈里。
失败者哈里。
一个被命运像狗一般暴打的哈里。
但他就像老教练一样平静。平静地躺在病房里，看着月光嘲笑着他。
他很平静，因为他的心里空留愤怒。
四
出院之后，哈里坐上地铁回家。地铁上的人们盯着他看个不停。调整人耳朵的特征过于明显，所以经常会被人类盯着看。哈里假装看着地铁的窗外，但这些微妙的视线还是让他坐立不安。
“欢迎回来。”到了和老教练一起合租的狭小公寓，老教练就给了哈里大大的拥抱，然后接着说道：“快去洗澡吧。你身上的味道快把街区里所有的苍蝇都引过来了。”
“回家真好。”哈里拍着老教练的肩说道。
“可不是嘛。”老教练咧嘴笑道。
“对了，那小子叫什么来着？”哈里一边脱掉自己的衣服，一边走进狭窄的浴室。
“比尔，那个毛头小子的名字叫比尔。”
比尔。哈里在花洒下默念这个名字。水温很合适，哈里沉浸在淋浴的快感里。疲乏一扫而空，心情也变得好起来。
“我需要他的资料。包括他的出生信息，还有他比赛的实况录像。”洗完澡之后，哈里一边擦着自己的身体，一边对老教练说道。
“你以为你在床上躺着的这几天我在干什么？”老教练翘起自己右侧的嘴角。
在对战之前哈里很少看对手的比赛录像，因为他认为这样会带来先入为主的印象，反而不利于自己的发挥。但比尔是个特例。
比尔已经将他战胜，所以他必须对比尔知根知底。
“他真是一个纯种人类？”哈里一边翻看关于他的资料，一边问道。
“嗯，百分之百的纯种人类，我托人找到了他的出生证明。里面还有他的基因测序结果，他和他的父母都是纯种人。”
“那他怎么会有那么快的反应速度和那么强的力量？”哈里更加疑惑道。
“看了他的资料和比赛录像，我觉得他可能是不世出的天才。”
不世出的天才啊。如果搁在调整人还未出现的时代，他应该可以凭借自己的才华横扫拳坛，轻松拿到四条世界金腰带吧。
哈里继续翻着他的资料。
“他的父亲也是拳手？”
“嗯。正好是调整人出现在竞技赛场的时候。一个初出茅庐的调整人不慎把他打成了重伤，后来他死在了医院里。”
“那小子是为了报仇才打拳的？”
“倒也不是。我之前派人去过他老爸的训练馆，他们都说比尔的老爸是个酒鬼，整天嗜酒如命。赛场上厮杀多年也就混个勉强糊口的奖金，这笔钱除了要应付一家老小的吃喝，还会被他拿去买酒喝，喝完之后会对比尔和他老妈进行虐待。训练馆里没人喜欢比尔的老爸，但他们都挺喜欢比尔，觉得这小子挺地道的。”
“哦？比尔还在那个训练馆里训练？”
“嗯，他爸死后他就到训练馆里打工挣些钱，后来也就在那个训练馆里进行拳击训练。”
哈里想起自己刚进入训练馆的事情。当时哈里一边做着清洁场馆的杂务，一边开始拳击训练。毕竟在残酷的战争中都存活下来，拳击总归要比那种事情轻松一些，当时的哈里是这样想的。实际情况并非如此，这门营生对技术和体能都有很高的要求，不扎实学习的话根本无法在赛场上坚持到最后。作为完全的新手，老教练一点一点把知识教给自己。
在手上绑好绷带，然后戴上拳套。压低自己的脑袋，要让头部处于两拳的保护中，只有视线露在外面，紧紧盯住对方。当对方的拳向自己的脑袋打来时，除了要挡住以外，还要学会压低身体重心和头部的方式躲开。要感受场地，空间感要深刻烙印在脑海里，这样在紧张的对战中才不至于被对手逼到角落。要用梨球训练自己的打击节奏，用耳朵倾听梨球撞击安装板时的声音，算准出拳的时机，然后连续击打它。要学会用腰部的力量出拳，只有这样才能打出有分量的一拳。步法要稳健，向前向后向左向右，这是最重要的基本功，另外配合跳绳练习，提高手脚的协调能力，提升全身的弹性，每天要重复很多次，直到身体上半身和下半身配合得当。当然，还要配合力量增强的训练，如果想让自己的身体变成赛场上的利器，那么力量训练恐怕是绕不过去的。要跑步要仰卧起坐要练杠铃要在拉单杠的时候转动腰肢以锻炼腰部肌肉群。
这一切训练的目的都是要让身体的各个部位都协调如一，让每一拳都能打出巨大的威力，也让每一次防守变得更加有效，只有这样才能应对赛场上的激烈对抗。再后来，经过一系列的实战训练，哈里成了在WBC注册的职业拳击手。
想必比尔也是这么一步一步走过来的吧。
五
中午，老教练和哈里一起出去吃饭，算是为哈里的出院庆祝一下。但路上因为调整人的身份问题惹了些麻烦——几个小混混看到哈里的耳朵之后就挡住了两人的去路。
“狼人滚出我们的社区。”带头的人满脸胡茬，把自己的墨镜摘下来，凶相毕露。
“技术上来说，我是调整人。”哈里一边在心里默默想道，一边攥紧了拳头。
“年轻人，我们只是来附近吃个饭，吃完我们就走。”老教练对带头的人如此说道。
“你们在哪里吃都行，就是别来这里。”有人拿出了铁链和钉着钉子的木棍。
哈里见状打算和教练离开这里。如果不顺利的话，那就只能动手了。哈里静观眼前这些人的状况，在脑子里构想要怎么尽快击倒他们。结果两个警察来到这里，平息了这场骚动。
“那几个人是战争孤儿，他们的父母有不少是死在战场上的。所以他们一直很仇视调整人。”其中一个警察对老教练和哈里说道。
“但他们的父母不是我杀的啊。”哈里再次默默想道。呃，这也不一定。因为究竟有多少性命死在自己手上，哈里也说不准。在昏暗的土卫六轨道中操纵着星舰上的小型防空炮，哈里并不清楚自己消灭了多少敌人，他们究竟是纯种人类还是调整人也无法确认。大概现在他们的尸体也还在低温中冰冻着，随撕裂的小型太空快艇碎片一起漂浮在土星环中。
调整人就在这场战争中一战成名。
本来调整人的数量是很少的，某些深空探索公司会秘密制造一批调整人去从事这些风险极高的工作，如果他们在事故中报废了，那么再生产一批就是了。民众和媒体并不知道他们的存在，他们所处的世界与普通民众并无交集，直到战争爆发。参战的国家根据多年积累的经验，在各种生化公司里拼命制造调整人，这样一来调整人的存在便公之于众。毕竟是战争时期，民众只得接受这个事实。可是战争一旦结束，调整人的存在就让所有人都尴尬起来。
要求赋予调整人公民身份的激进派和声称把他们扔去太空地区继续做苦力的保守派每天都会吵成一团。调整人对于政府而言只是一种兵器，但他们毕竟有肉身和自己的意志，总不能随意销毁掉。人类已经进入文明社会，所以民众无法把调整人视为奴隶。但民众对于这些杀戮兵器进入到自己生活的社区也有强烈的抵触情绪。很多人在社交网络上大肆宣扬调整人的危险，告诫民众小心这些耳朵跟普通人不一样的生灵，并将他们直呼为“狼人”。
博弈的结果是，调整人大都拿到了公民身份，却被各种政策驱赶着回到太空深处。而留在地球上的调整人被视为二等公民，也主要从事危险的活计，或者某些依靠身体机能的事业，比如体育竞技。
调整人在体育竞技方面的优势非常明显，而这也是调整人在地球上所能找到的最体面的工作。短跑时的爆发力是纯种人类的四倍，马拉松的速度和跳高的高度起码有两倍，而且反应速度也非常快，甚至连枪械和复合弓的射击精确度都远强于人类，所以在竞技场内纯种人类根本无法与他们匹敌。拳击也是如此，作为一项对抗非常激烈的运动，调整人占尽优势。
但这些优势快要到头了。
六
下午，哈里随老教练来到训练馆。年轻拳手们有的在切磋技艺，有的在用健身器材进行力量训练。空气中充满酸臭的汗水味，这让哈里非常怀念。
“嘿，你终于回来了！”几个给哈里做过助手的年轻人围了过来。看来也不是所有人都不欢迎调整人，哈里心想。
这些年轻人是纯种人类。战争结束了，政府不再生产调整人，而且调整人无法生育，所以他们将会逐渐退出竞技场。过段时间，人类将再次取代调整人，成为赛场上的主人，直到下一场战争爆发。老教练和哈里一起训练这些新人，看着他们逐渐成长起来，成为训练馆里的中流砥柱。
也许比尔的胜利正是一种预言，宣告着纯种人类正在重新夺回赛场的控制权。
但这是跟自己无关的事情。无论比尔是不是不世出的天才，哈里都想要战胜他。哈里只想一雪前耻，全部的心思也只扑在这一件事上。胜利才是自己是否有资格继续留在赛场上的鉴定书。想到调整人在拳击赛场上占尽优势，哈里第一次感觉到了幸运——也许自己作为调整人诞生在这个世界上不是什么好事，但现在看来也不是什么坏事。
老教练托人调查了很多关于比尔的事情，然后一一告诉哈里。
“比尔的教练并没想到他能走这么远。以前的训练馆里经常会有冠军诞生，后来调整人杀进了体育场，结果训练馆沦落为单纯的健身房。”
比尔能从这样的训练馆中脱颖而出，而且战胜了数个调整人，这是谁都没有想到的。比尔年纪轻轻，却拥有拳击的天赋，斗志也异常饱满，每天都会进行高强度的训练。
曾经有体育报刊的记者采访比尔，拍摄了他在训练馆时的片段。老教练把这段3D影像找来，和哈里一起观看。比尔将绑着负重的左右臂轮番挥出，让拳头像雨点一样打在梨球上。手臂和拳击手套上的汗水随着打击的节奏四处飞溅，身上的每一处毛孔都蒙着若有若无的水汽。这样的训练他坚持了至少50分钟，到了不得不休息的时候比尔才会坐到训练馆的一角，瘦削的身体上披着大块的毛巾。即使这样也不闲着，他会去看那些调整人之间对抗的录像。3D影像可以如实还原对战双方所有的细节，包括他们出拳时全身的动作，他们防守时后退的姿势。这时他一边休息，补充水分，一边和教练一起根据这些录像商讨战术，有时候会一帧一帧慢放录像，寻找调整人身上的那些稍纵即逝的弱点。交流结束后又会继续高强度的训练。
“他是一个用脑子打比赛的选手。”老教练说道。
“身体条件也好得惊人。”哈里点头道。
“要不要交白旗？”
哈里尖尖的耳边响起这样的声音。
他是哈里。
失败者哈里。
一个被命运像狗一般暴打的哈里。
“不。我要战胜他。”哈里攥紧了拳头。
“嗯，就该这样。”老教练点点头，接着说道：“去墨西哥城吧。”
“怎么突然说起这个了？”哈里有些不解。
“因为墨西哥城的海拔在2000米以上。在空气稀薄的地区训练能有效地提高身体机能。那个场馆里有个教练是我的老相识，我跟他联系好了，直接去吧。”老教练回答道。
“嗯。”仔细考虑之后，哈里接受了老教练的好意。复健期结束后他就收拾好行囊，跟老教练和助手们告别，就去到墨西哥城的拳击训练馆。
七
一到墨西哥城，哈里就受到了极大的冲击。从机场到目的地的地铁站上挤满了人，好不容易挤进地铁车厢里也是如此。等哈里到了中心广场后，墨西哥城炽热的人流快把哈里的心熔化了。中心广场旁边就是一个繁华的步行街，周围着装各异的人们熙熙攘攘，空气中充满了欢快的味道。扮演着古代阿兹特克士兵的人类赤裸上身，站在旁边的摊贩卖着西班牙风味的美食Tapas，混血的当地人和游客挤作一团，不时还有尖耳朵的调整人在人流中穿行。到处都是新奇的东西，大家对哈里的尖耳朵见怪不怪。哈里在一处小摊停住脚步，花二十多比索买了Tacos（墨西哥玉米面豆卷），又尝了口味独特的仙人掌汁。不管在土卫六还是老教练的训练馆里，自己都想象不到哪里会有这么多人。不过他有自己的使命，所以没法在市中心长期逗留。
“Mi casa es su casa（我家就是你家）。”哈里来到坐落于墨西哥城贫民窟中的训练馆，馆里褐色皮肤的本土教练热情地拥抱了他，然后说道。
有很多调整人和纯种人类在这个场馆里训练。他们大都来自国外，就是为了这里的训练条件而来。馆中设施的水准明显高于哈里自己的训练馆，饮食搭配也为拳手的情况进行过优化。馆中的混血教练们个个眼光毒辣，很容易看出拳手身上的问题，并提供可以持续执行的建议。在这里哈里每天都进行地狱般的训练，就是为了得到赛场上的一线生机。
每天跳绳，在跑步机上进行长跑，通过仰卧起坐和单杠训练腰肌，教练会用篮球击打哈里的腹部，使他提高抗打击能力。地处墨西哥高原，这里的氧气含量要低一些，所以体内的肌肉每天都在发出悲鸣。但挨过开始的一段时间之后，自己已经习惯了这里的训练情况。除了高水准的体能训练，临时教练都会安排年轻的选手上场配合哈里训练。
“你要连续进攻，不许停止，直到把对手打倒为止。”教练对年轻的选手说道。
“你只许防守，不许进攻，直到把对手累倒为止。”教练又对哈里说道。
这个没有尖耳朵的年轻选手也有很多比赛经验，打出的拳头快速有力，屡屡击穿哈里的防守。而哈里根据自己的经验和教练的指导一直跟对手周旋，每天都会打满十局。
十天后，教练叫来一个防守经验老到的选手跟哈里配合，不过这回哈里是要连续进攻的那一个。
“当你进攻的时候，要学会让试探性的刺拳和威力巨大的左直拳随时切换，打出的拳头可以瞬间从刺拳变为左直拳。如果预感对手接不住你的拳头，就要立即把腰部的力量送给左拳。”教练把诀窍告诉哈里，然后让他在实战中不断掌握。
每天依旧会打满十局，而连续进攻让哈里筋疲力尽。
教练会陪哈里一起看之前跟比尔对抗的3D影像，观察他是如何躲开自己进攻的，然后根据这些来调整哈里的训练方向。“你的进攻套路被针对了。”教练在哈里打出反击的时刻暂停了影像，将影像转动到他们方便看清的位置，然后指着比尔出拳的时机，接着说道：“他很会破坏你的打击节奏。你擅长防守，所以会寄希望于有效的反击。但如果对方能看穿你的攻击方式，他就可以轻松打乱你的进攻节奏。如此一来，你就根本不可能在赛场上战胜对手。你的攻击必须灵活多变，让对手猜不透你的拳是试探还是切实的打击。”
“嗯。”哈里点点头。
“我听老教练说过，你参加了太空中的战争？”
“是的。”
“那么不管你之前是不是在回避，我都希望你回想起那段经历。能从战争中活到最后的人都有一颗冷静的杀心。毫不怜悯地消灭对手的心，而且格外冷静，这将是你最强大的武器。”
“冷静的杀心啊……我试试。”哈里答应道。
哈里每天都在磨砺自己的进攻，巨大的消耗让他的筋肉叫苦不迭，但他还是坚持了下去。他已经让老教练向比尔下了战书，约定一个月后再打一场比赛，现在正等待对方的回复。
如果对方同意和自己再打一场，那么自己只能获取胜利。
除此以外，不会有其他的选项。
八
“之前被你打败的调整人发来了挑战书。”助手对比尔说道。
“哪个？”比尔一边在杠铃的器械旁进行臂力的锻炼，一边听着助手说的事情。
“叫哈里的那个。”
“噢，被我夺走了WBC国际金腰带的那个。”
“是的。”助手点点头。
“那就和他再打一场吧。”比尔想了想，然后对助手说道。
一个月后的对战时刻，双方做好准备，站上了拳击台。赛场下有很多观众在为双方呐喊，大部分人都在期待一场漂亮而血腥的较量。
裁判在两人象征性地碰拳之后宣布长达十回合的比赛正式开始。
比尔依旧先发制人。试探性的刺拳不断击打，引诱对方发起进攻。就像是一只响尾蛇在晃动尾巴，哈里想道。他稳步后退，对比尔的挑衅不予理睬，时不时也在进攻中打出刺拳。三分钟的时间所剩无几，于是哈里突然发动起凌厉的攻势，左直拳和右勾拳轮番打过去，而比尔都挡住了。
接下来几局双方都在试探对方。或积极或消极，彼此都在灵活切换。比尔不时连续进攻，跟之前的表现一样。哈里知道比尔在针对自己的反击策略发动攻势，所以依旧以防守为主，就像他平时对付其他人一样。哈里故意将右侧的防御漏洞暴露给比尔，试图引他上钩。于是在第四回合时，比尔用刺拳引诱哈里打出右直拳，然后在扛下来之后迅速用左勾拳攻击哈里的右侧。哈里感觉到了机会，迅速躲开并发起进攻，没想到比尔利用步法迅速切换身体的重心，用右臂抵挡住哈里的进攻，然后用一记左直拳击中哈里的面部。哈里向后退了几步，比尔迅速就对其发动连续进攻，轮番打出重拳。哈里被逼到角落上，收紧双臂和身体尽可能挨过这轮疯狂的进攻。他透过拳套，盯着比尔的耳朵看，脑海中突然想起了月光。在医院里卧床不起时与自己相伴的月光。还有濒死时看到的土星环。
“可怜的哈里哟！”它们轮番在自己的耳边轻声低语，令人不快。
“坚持下去啊！”哈里对自己说道。
可以的话自己并不想再看到那样的景象。哈里将防守坚持到这回合结束的铃声响起，裁判将他们分开，两人分别走向自己的角落。
“哈里，我觉得你还是连续进攻比较好。”老教练一边为他更换牙套，一边说道。
“好的。这块骨头比我想象的更加难啃。”哈里吐了一口血水。
“那就多用刺拳钓他反击，然后寻找攻击的机会。”
“我试试。”
第五回合，哈里开始连续出击，比尔转为守势。不要去想月光的事情。想起自己参与过的那场战争。哈里对自己说道。
冷静的杀心，这应该是埋藏在所有调整人内心的底色。不然要怎样才能在空旷的太空战场上活下去呢？自己操纵的小型防空炮射出冷峻的激光，将昏暗的太空映亮。
那些攻击型太空梭在激光的攻击下爆炸撕裂，不这样的话他们会携着强大的穿甲武器攻击过来。事实上，自己一共登上过三艘星舰，其中前两艘都被敌人摧毁了。
巨大的爆炸让整艘战舰震颤不已，自己能从那样的地狱中逃脱纯属幸运。所以哈里对待那些攻击性太空梭毫不手软。操作屏上映着简单的光点，显示着敌军太空梭的位置。
当同僚们选定攻击的太空梭时，自己就选择未被选定的目标，然后消灭它们。为了不再见到那样的月色和土星环，自己必须以打败那些太空梭的方式来打败比尔。自己要攻击的部位都显示在操作屏上，然后不断选取，攻击，更换目标，再攻击。
哈里的攻击还在持续着。因为比尔对哈里的反击模式非常清楚，每次都能挡下或者避开。但哈里不急不躁，比起之前来更有耐心，选择反击的时机也更加审慎。战况越来越胶着，双方都大汗淋漓。
“他的体能消耗得很快。你能把他逼到绝境。”老教练在回合结束后对着角落里的哈里说道。来自训练馆的助手们用海绵蘸着桶里的水，然后往哈里身上淋。
“但他的体能非常好，相比之下我这个调整人都不如他。”
“别管这么多，你只要记起在墨西哥城学到的经验就好。去好好教训他吧！”
比赛进入后半程，两人对决的火药味也越来越浓。
“我要把你们这些狼人都从拳击赛场上彻底赶出去。”比尔在第七回合跟哈里对峙时说道。
“那就来试试啊！”哈里拿两拳擂着自己胸部。为了胜利，为了以调整人的身份在这颗蔚蓝的星球上继续待下去，就让你见识见识“狼人”的獠牙。
哈里对比尔打出刺拳的时候，比尔立即发动反击，不断连续出拳。哈里挡下这些拳之后也迅速发起攻击。双方的头部不断受到对方重拳的袭扰，等这回合结束时两人的眼角和嘴角都挂了彩。比尔的右眼和哈里的左脸颊都肿了起来，双方的助手都给各自的拳手进行冰敷。
“哈里，你得好好防守。”老教练说道。
“嗯。我咬到了他的进攻节奏。”哈里拿着冰袋敷脸。
“比赛还有两局就结束了。加油！”
“噢！”哈里大声喊道。
比赛快结束了，双方开始不加节制地挥霍体能。看台上的观众也被这种气氛带动起来，呼喊着各自支持的拳手，声浪越来越高。
比尔继续打出刺拳，配合自己的右直拳击打对手的面部。哈里再次祭出铜墙铁壁的防守，并且伺机反攻。结果哈里故意在打出右直拳的时候露出空当，比尔迅速跟进打出左勾拳，哈里迅速下压身体并试图用左手打出上勾拳，结果比尔迅速后撤身体躲避过去，又在哈里的身体正面施打一套组合拳，把他逼到角落之后又用一记右直拳击中哈里的面部。
这回哈里被击倒在地，裁判隔开比尔并对哈里计数。在裁判数到6的时候哈里扶着拳击台边上的弹性绳，艰难地站起身来。很快第九回合结束，哈里坐到角落里，任由医务监督检查自己的脸部和眼睛。
“哈里，你还好吗？”老教练问道。
“还能打。”当医务监督用小手电筒照自己的眼睛时，哈里斩钉截铁地说道。哈里感觉自己的耳朵嗡嗡直响，就像上次被比尔暴打的时候。月亮和土星环围坐在他的身边，想要张口时，却被哈里狠狠瞪了一眼。
我知道的。
我是哈里。
失败者哈里。
一个被命运像狗一般暴打但还是得踏上战场的哈里。
除此以外，没有其他的选项。
没关系，自己还能站起来，喘口气，然后上场战胜对手。
九
最后的回合开始了，哈里感觉自己已经冷静下来，于是走上前去。
“你觉得自己还能坚持住吗？”比尔冷峻地问道。
“我一定会击倒你！”哈里举起两拳，摆好进攻的架势。
“那就试试啊！”比尔拼尽力气向哈里攻击过去。
就像上一场比赛那样，比尔打出的快拳封堵了哈里反击的可能。这是他经过专门的训练来针对哈里进攻的打法。但是哈里利用从墨西哥城学到的技巧，在必要的时刻切换着身体重心，然后一边后退防守一边打出刺拳。比尔的进攻受到扰动，哈里看准时机用右手向比尔打出上勾拳。比尔向左躲开，然后向哈里打出一套组合拳。两人将疲乏身体里的最后力量全部挤干净，每一拳都让对方见了血。
还没结束。哈里对自己说道。
冷静的杀心。
哈里在用整场比赛来向比尔灌输自己的刺拳和左直拳的打法。刺拳发动迅速，但是伤害要小。左直拳威力很大，但是速度较慢，比尔经常能够躲开。比尔熟悉自己的拳路，所以他非常清楚自己何时打出刺拳，何时打出左直拳。将刺拳转换为左直拳，就要在一击的后半程突然用腰肢加上力度，这是哈里在墨西哥城一直训练的技巧。试一下吧！
比尔还在打出连续的快拳，哈里防守下来之后用刺拳反击。在比尔打算反击的时候，就用刺拳袭扰。他会忍不住吧，哈里想道。
终于，比尔在哈里打出刺拳的情况下依旧发动反击。这样的机会转瞬即逝。哈里在刺拳的后半程突然用起腰肢的力量，这时他的身体姿势变得非常奇怪，仿佛身体发生了不自然的扭曲。比尔的眼中露出疑惑的神色，哈里没有错过这一瞬间，然后让左直拳打到了比尔的脸上。还不能停下，哈里接连打出了右勾拳和左直拳。这些拳带着沉重的打击感，都落到了比尔的脸上。
带着最后一记直拳的力度，他倒在了地上。裁判已经俯下身子在比尔的旁边大声读秒，而哈里的心脏在疯狂跳动，就好像他亲眼看到胜利女神在向他招手一般。仿佛过了一个世纪的时间之后，比尔在被判失败前站了起来。他扶着弹性绳，透过都肿起的双眼盯着哈里。
在吃了自己的必杀技之后还能站起来，看到这一幕的哈里突然狂笑起来。原本，胜利所带来的狂喜对于哈里来说就是一切，就是自己生存的意义。突然间，他明白自己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赢过这个名为比尔的纯种人类了。观众们被他们的对决彻底点燃了，声浪好像就要把比赛场馆掀翻一般。但不知为何，哈里觉得自己的耳边终于清静了。
他终于不再受到月亮和土星环的骚扰。他开始期待自己的结局将会是怎样的。
自己又要失败了。
但那又如何？
他不再注重防守，而是和比尔一道把暴雨般的拳头泼到对方身上。两个人的站姿都已经岌岌可危，血迹沾染在拳套上，然后被甩到空气中。嘴里充满血的味道，随着沉沉的呼吸，自己的肺里也充满了这种味道。身上的痛感已经变得迟钝，但拳头也开始不听自己意志的使唤，变得越来越沉。等哈里终于倒地时，他觉得自己身上受的伤可能比十五年前在战争中受的重伤还厉害。
又失败了。但他知道自己已经倾尽全力了。如果这都不能赢过对手，那么失败好像也没什么不可接受的。
“这个调整人叫什么名字？”
“哈里。”
他是哈里。
失败者哈里。
一个被命运像狗一般暴打的哈里。
但下次还会站起来的哈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