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朗星稀
为了吓唬一群白色翅膀的鸟,我在院子里挥舞着一根木棍,向着空中大叫。它们没有理会我,继续向东方飞去。我拎着木棍爬上了东屋的屋顶,人便高出了整个村庄。村庄的西边是少见的彩霞,夕阳还没有落下去,月亮已经突然出现在东方的天空。黄昏的日光缓慢晕染,在我的头顶失去力气,头顶的天空一半被黄昏的日光染成黄色,一半被初升的月光染得浅蓝,天空呈现一种和缓的对比。许多炊烟升起,整个村庄像一个巨大的刺猬。我把手放在耳朵边上,听了听村子外面的声音。除了一阵风声,我还听到了许多脚步声:人的、狗的、牛的、羊的……所有的声音都向村庄会聚,村庄成了一个夜的终点。我对自己说,放松心情吧,所有的虫子都做好了准备,不久便会升起层层虫鸣。
只有麻雀在成群结队地向野外飞去,我在它们飞过时,大声地叫着,举着木棍企图阻挡它们的前进。它们飞过我的头顶时猛扇了几下翅膀,身体便上浮,待身体刚下降时又继续猛扇翅膀,留下一串串断断续续的扑棱声。野外是它们的家,村庄只是它们的野外。倦鸟归巢了,村庄显得少了一半生气。
我再也不想待在院子里,吃过晚饭便将草席搬上了屋顶。闷热的夏夜,屋顶离月亮更近。夜已被一片白白的月光包围,月光是凉的。远处似乎有一条河,微弱的哗哗声像月光在流淌。天淡星稀,触手可及的空中,吹着一股看不见的、从野地里来的微风。我和父亲并排躺着,对着月亮、星辰和无尽的夜空,像以往一样,我们彼此沉默寡言。
我本以为自己很巧妙地隐藏了起来,还是没能躲过我的父亲。天黑下来以后,父亲也爬上了屋顶,他不放心十岁的我独自一人在屋顶过夜。他吸了一支烟,随手弹进巷子里的烟头划出一道红色的轨迹,轻轻落进一条黑暗的河流,过了许久才慢慢熄灭。他吐出的烟慢慢上升,经过很长的时间才缓慢散去。他转过身,躺在草席上,不久便睡去了。
我本来想和父亲聊一会儿天,但想了很久,发现我们并没有什么非聊不可。就在我犹豫着想寻找一个话题时,他沉重的鼾声已经响起。夜仿佛更加安静了,我突然没有了睡意,觉得自己可能再也无法睡去。我有过许多无法入睡的夜晚,似乎每个夜晚都有一片明亮的月光。月光下的村庄,将许多东西隐藏起来,也将许多东西毫无保留地推到我面前,我们是一对要好的朋友,我便不去计较它的吝啬或慷慨。
村庄停电了,人们都在摸着黑说话,我听不到说话声,但我知道街上、村边都是乘凉的人。他们三五一伙聚在一起,占据成片虫鸣中的一个漏洞,像凸出河面的卵石。野外的虫鸣已经开始成片地亮起,由点及面,由远及近,流向村庄,村庄太沉默了,便像一块更大的卵石。夜深了,村外的一个人终于站起,其余的人便次第站起,漏洞一起向村庄会聚,村庄成了一个更大的漏洞。
我转过身,与父亲背靠着背,我不敢靠他太紧,怕打扰他的睡梦。我看到远处一片渐渐隐进黑暗里的广阔田野,变成了许多巨大的剪影,像起伏的山峦,又像连绵的羊群。我深吸了一口气,缓慢将整个身子放松,就在这时,我听到了一声响亮的虫鸣。
二、夜虫鸣叫
起初,它试探着叫了很短的一声,不久,又叫了稍微长一点的两声,最后,终于肆无忌惮地鸣叫起来。我的意识被一艘声音的船载着,它一直鸣叫,我便感到一直在黑夜里漂浮前行。它突然停止鸣叫,那艘船凭空消失,我仿佛被惯性扔进一片虚空。我舒展身体,平躺在屋顶,远处许多更小的虫鸣声被我察觉,那是一种没有主旋律的持续不断地伴奏。我开始猜测虫子的藏身之地,它可能躲在远处的那棵柳树下。但我觉得它不会整晚蹲在一个地方,它不鸣叫的时候一定在赶路,赶路的时候一定在跳跃,跳跃的时候黑夜便为它清空了路障,那条连接野外与村庄的道路变得畅通无阻。许多跳跃或飞舞的虫子开始向村庄聚拢,它们缓慢填补村庄的漏洞,终于使村庄沉没在一片波光粼粼的虫鸣之下。
父亲似乎从不在乎这些,村庄里的声音,他已经听了太多遍了。太阳升起他便劳作,夜晚来临他便睡觉,他劳作时汗流浃背,睡觉时鼾声如雷。他轻轻翻了一个身,我便觉得他像一个长满树木的山丘。一只蚊子一直在他头顶环绕,我挥舞着自己防身的木棍,驱赶那恼人的嗡嗡声。我将木棍挥舞成一道无声的屏障,没多久便手臂酸痛。
四面的虫鸣开始流进村庄,漫到我家院子时,院子所有的角落都被声音点亮。多么熟悉的鸣叫声啊,我更加相信柳树下的那只虫子在极短的时间内一路跳进了我家院子,引得院子里有了阵阵波动。我从没想过院子里还有这么多会叫的夜虫,它们与我一样,躲在一个不容易被发现的地方,开始浅浅地低唱,唱着唱着它们便忘乎所以,声调提高,近似于一种喊叫了。
后半夜,父亲猛地在黑暗里坐起,静了一会儿才发现自己身处屋顶,那样子像极了刚从一个梦中醒来。他拍了拍我,我假装在沉睡,将身体转向另一侧。我听着他一步步顺着梯子下去,下到最后一阶的时候,他跳进了院子里,落地的声音在夜里显得厚重而有力。一个意外的“啪嗒”声使院里正在鸣叫的虫子全部噤声,院子重新变成一个声音的漏洞。我一直不知道它们在害怕什么,没有人能在夜里找到它们。夜晚是一个巨大的屏障啊,使我们在黑暗里彼此相闻,却两不相望。
父亲在院子里晃荡了一圈后,轻轻推开虚掩的屋门,不久后屋里传来了打鼾声。前几年,父亲总不许我爬上屋顶,他总担心我会失足跌落。他不知道,我爬过的树比村里的屋顶都要高,在树上可以看到村中所有的屋顶。我知道村中的哪棵树上有鸟窝,我不说,这成了我的一个秘密。
父亲从来不在屋顶睡到天亮,他的肩膀受不了黎明时分浓重的潮气,他总是在潮气到来之前返回屋子。我不害怕潮气,我的身体长得很强壮。父亲从屋顶下去后,我将身子正了正,整个人暴露在月光里,月光落满我的全身,我便感觉那是一场连绵多日的蒙蒙细雨。
我换了一个睡觉的姿势,面向屋顶上的一堆木头。这堆木头有些年头了,堆在屋顶的一个角儿上。无数场雨水使它们发出阵阵味道,使人不用接触也能知道它们已经腐朽。我曾经看到一只站在这堆朽木上的鸟,起飞的一瞬间踩断了一根木头,它显然也被那一幕惊到了,飞在空中后还不住地回头看。
那堆木头在今晚的月光里像极了一个崎岖的山丘,一声虫鸣突然从木堆里面传出,使我喜出望外,我便觉得柳树下的那只虫子又从院子里跳上了屋顶。我变得紧张起来,静静地躺着,努力不发出一点声音。它终于放开胆子,肆无忌惮地弹唱,院子里的虫鸣完全被遮住。我突然有了爬向那堆木头的冲动,可是我的动作无法做得那么细腻,我稍微一动身,它便停止鸣叫。尝试了几次,我便放弃了这个想法,继续静静地躺着。可能还有许久天才会亮,我正好可以边欣赏虫鸣边仰望星空。
三、仰望星空
或许,我能等到一颗划过村庄夜空的流星,从西向东或者从南向北。疏星寥落,深邃的夜空里仿佛藏了一场连绵的夏雨。虫鸣将夜空顶高,有轻柔的风不时吹来,炎热便被吹散了。我的目光笼络了整个苍穹,便觉得再也不会错过转瞬即逝的流星。我曾见过一颗流星,在更早时候的一个晚上,我正在院子里玩耍,它突然在天空里亮起,我来不及反应,它已藏到屋顶之后。于是,许多年后,我爬上了屋顶,在高出村庄的地方,使目光躲避遮挡,进入长久的等待。
广阔的天幕上,我将渐渐西斜的猎户座从背景中分辨了出来。我用目光描出一个抽象的轮廓,一个手举武器、威风凛凛的猎人占据了一大片天空。我望着他,他同样也在望着我。我攥住自己的木棍,想站起去参加一场他的战斗,又怕惊动正在鸣叫的夜虫。他可能听到一个小小村庄里的虫鸣吗?他看地球应该是一颗蓝色的星星吧?
村子西面传来一声狗叫,一个亮光开始飞向猎户的腰带,它闪烁着,我便判断它不是流星而是一架飞机。那里有一条直直的路,它从猎户的腰间穿过,慢慢向东方飞去。飞机过后不久,轻微的、迟来的、熟睡的人无法察觉的轰隆声便来到了我的屋顶,声音由远到近再到远,仿佛有另一架看不到的飞机尾随着飞过。
声音扫过院子时,院子进入短暂的宁静。虫鸣一瞬间暗淡下去,我慢慢闭上眼睛,我们似乎都怕惊动了那架飞机。屋里父亲的鼾声同样在那个瞬间变小了,他可能正在一个奇怪的梦中,一定有一只大鸟正从他的头顶飞过,他正停下脚步仰头叫唤。我们没聊过梦,没聊过飞机,也没聊过大鸟,似乎一次比较正式的谈话都没有,他会通过眼神告诉我所有的事情,而我一直低着头。
飞机飞过一段时间后,我才慢慢地睁开眼睛,虫子试探了几次,重新开始鸣叫。月亮躲进了一团云里,云变得微亮,让人觉得那似乎是一朵可以发出光晕的云。屋顶比先前暗了许多,月光轻薄,虫鸣声便显得更加浓厚。
我在一个声音复杂的环境里,突然不知道干些什么,像许多个经历过的瞬间一样,只能静静地躺着,大口大口地呼吸。
四、夜半鸟啼
“咕”的一声,黑暗之中传来鸟啼。它先在村子西边叫了一声,不久又在村子东面叫了一声。它飞过村庄上空的时候没有啼叫,村庄太小了,它没来得及啼叫便飞过了村庄。我没听到它挥动翅膀的声音,我本来想喊一声,最终忍住了,我不能打扰村庄的安眠。
一架老旧织布机的穿梭声停止后,村庄最后一盏亮着的灯也熄灭了,村庄再没一丝光亮。穿梭声依然在我头脑里响了半天,哐当当——哐当当——像有另一个人在继续织布。那是村庄最后一架织布机,村庄里的人们轮流着使用,织出子女婚礼时需要的布匹。我家柜子里早已装满了布匹,屋子角落堆积着陈年的棉花,母亲一直在等我长大成人,在等我娶一个戴花的姑娘。
村庄睡熟了,我便觉得整个村庄只剩下我一个人。呈现在我面前的一切,不可避免地变得缥缈,混沌渐渐将我围拢,像要将我缓缓托起。我分辨不清时间,感觉自身已成为时间的一部分,开始缓缓流动。我的四肢流走了,我的身体流走了,只剩下一双眼睛。夜空里有更多的眼睛,它们不停地对我眨眼,我终于要汇入全村人的梦里了。
“咕”的一声,村子东面响起了一声鸟啼,我睁大双眼,被鸟啼重新拽回屋顶。它飞过了村外的排水沟,在广阔的麦田上空叫了一声。一声啼叫,迅速被黑暗俘获,没有引起虫鸣的波动,没能惊起夜宿野树的鸟群。那一瞬间,我心生怜悯啊,只有我一个人听到了庄稼生长的声音,只有我一个人听到了鸟的啼叫。黑夜缓慢地延伸啊,哺育无边无沿的庄稼。遍地的麦子正在抽穗儿,咯吱咯吱的声响此起彼伏,惊动了藏身地下的田鼠。
那是一只掉队的鸟。白天的时候我看到了一群向东飞去的白色翅膀的鸟,它们一起扇动翅膀,又一起平伸双翅稳稳地滑翔,一只啼叫,其余的也会跟着啼叫。我不认识那种鸟,那不是燕子或麻雀,那是一种罕见的鸟。我站在院子里,冲它们喊叫,挥舞着木棍吓唬它们。我没有引起它们的注意,却将我的母亲引出了屋子。
“咕”的一声,在好远的地方又响起了一声微弱的鸟啼,我估计,它已经飞过了另一个村庄。我又等了很久,那只鸟再没啼叫。我用心去听,透过层层的虫鸣,又听到了那个轻微的隆隆声。
五、地球转动
我分不清那个轻微的隆隆声来自哪里。它像从深深的地下缓缓飘出,又像来自野外的天空。它一直保持一种节奏,源源不断地向前推进。我努力将自己变成时间的一部分,便可以在空间中劈开一条狭窄的路。独自躺在屋顶的我,仿佛洞悉了事物的本质,我听到自己的心跳和呼吸声大得惊人。
夜逐渐微凉,星辰缓缓西斜,隆隆声越来越明显。远方干涸的河道旁是新修的宽阔的柏油马路,那里经常走过长长的拖挂车。我一度以为隆隆声来自拖挂车,但没有一辆汽车可以长久地行驶,汽车逐渐离去的声音使我陷入一种无助。我跟母亲谈起了那个轻微的隆隆声,我告诉她那就是地球转动的声音。
隆隆声永远不会停歇。当地球上的生物和气候都不存在时,地球自转一定不会悄无声息,一定会有一种轻微的隆隆声。母亲听不到那种声音,她对我的描述错愕不已,进而怀疑我的耳朵患了隐疾。我清楚地记着,她在一个深夜里劝我入睡的情形。我说地球在转动,有个隆隆的声音一直在我耳边响,她便抚摸我的额头,试探我的体温。那段时间,我整夜整夜地做梦,梦话频出不穷,母亲变得警惕,找人算了一卦,算卦的瞎子说我的上辈子是一只鸟。父亲相信了瞎子的话,开始担心我独自登上屋顶。
母亲听不到那个隆隆声,我知道那只是我内心的声音。我开始饥饿,开始有些暴躁,想脱离深夜的秩序,从屋顶站起,使劲伸展着手脚,奋力挥拳,惊动所有人的一个梦。但村庄宁静,我依然不敢搅乱一个夜晚。一条无声的绳子缚住整个院子,一股力量只在心里撞。
我独自拥有的一个夜晚,它复杂多变。我突然觉得,那些奋力鸣叫的虫子啊,你们以天为盖,以地为舆,你们的幸运令人羡慕。
六、月落星沉
不知月亮何时落山了,伸手再也看不到五指。虫鸣层层退去,天空层层亮起,颗颗星星,缓慢地沉落,黎明已将一棵梧桐树的轮廓模糊地勾出。梧桐树钻出黑暗那一瞬间,麻雀早已等在枝头。潮气无声地在我身边会聚,我便拉起厚厚的鸡鸣做被。那个神秘的隆隆声逐渐变大,我几乎可以分辨来自另一个村庄的更加细微的声响。但那是短暂的。阳光将梧桐树照亮以后,隆隆声突然消失了,村庄里的声音再一次将隆隆声压制。
村庄醒来了,我依然躺着,看到了虫鸣退去后的一个村庄的真实景象。院门纷纷打开,懒散的牲口正被主人大声训斥,一根长长的牛皮鞭狠狠抽着空气。村外的路上,从梦里醒来不久的人们相互打着招呼。田野里的庄稼低着头,不敢声张,伪装成温顺的样子。路边的花瓣引来白色蝴蝶,白色蝴蝶晃动着飞舞,它落在花瓣上让人觉得更像一个花瓣。
有人在小心翼翼地爬上梯子,我知道那是父亲。我紧闭双眼,这样的时刻我总是假装睡着。父亲缓慢地从屋檐处探出头,看了我一眼后又缓慢地沿梯子退回院子。在他爬下退回院子的时候,我假装呓语,哼了很长的一段话,好让他觉得我仍在一场睡梦里。我又听到了他跳在院子里的厚重脚步声。之后,我觉得他和以前的许多个早晨一样,在院子里选了一件农具,扛在肩上,一个人走出了院门。
我从屋顶上坐起,恰好一只鸡飞上了屋顶。我想吓一吓它,便故意装作一个木头人。它边走向我边啄着一个树叶,距离我几步远的时候终于停了下来,一动不动地歪着头看我。我猛地站起,拍了一下手,向它呵了一声,它便惊叫着飞回了院墙,再从院墙上跳进院子,院子里开始了一阵短暂骚乱。
我知道我应该走下屋顶了,白天的屋顶已经不属于我了。太阳有些着急,我刚离开,它就绕过邻居家的屋角,迫不及待地将阳光洒满了整个屋顶。我站在院子里,左看看,右看看,仿佛自己刚被太阳赶下来。院子中的家禽纷纷远离我,将整个院子大方地留给我。母亲正在烧饭,炊烟漫到了院子里,我双手下垂,又闻到了人间烟火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