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野外停留
沿着大多数的路走下去,总能到达一个目的地,可能是一块麦田、一个村庄或者一片坟地,路有时候也会将人扔在荒野里。出了村庄,会有很多条路,它们平时隐藏在一场大雪或者茂盛的庄稼里;大雪融化或者庄稼丰收后它们就跳了出来,像一张巨大的蛛网将村庄罩住,四通八达,好像能到达任何遥远的地方。
我是个孩子的时候,遥远的地方是两个村庄以外的早已经干涸的旧河道。别人说,那里有许多手掌大的贝壳,可以在正午太阳的照耀下发出五彩的光。它们有一种神奇的功效,有人不小心割破了手指,从贝壳上刮下一点粉末敷上,隔天就能痊愈。
我不敢沿着村外的路走得很远,总想一转身就能看到我的村庄。我爱观察走在路上的人。一大早,他们精神饱满、脚步匆匆,像要去做一件非做不可的大事;夜晚来临,他们仿佛都将力气用光了,无精打采地慢慢返回村庄。所有的东西仿佛都不重要了,他们回到村庄的夜晚才能做梦。
那些路好像只属于大人,有人赶着一辆车,沿着其中的一条路走出村庄,从此再不回来。他们留在村里的房子在一场场风雨中坍塌,院子慢慢变旧,最终杂草丛生,成了动物的家。他们种了多年的田地在几场雨后变成了一块荒地,突兀地站在别人的田地旁,杂草比别人家的庄稼还茂盛。时间走过村庄,把一切都改变了,我走在时间里,不知道是时间改变了我,还是我拖慢了时间。
我不爱走大路,专在一些荒芜小路行走,有时也趟过一片庄稼地,被一个老农大声地呼喊。我正值奔跑的年龄,老人的一条老狗根本跑不过我,它跑出几步便停下来,象征性地冲我乱叫。我转过身来,举起我的木棍,它便迅速转身跑远。年轻的遭遇使它年老时变得小心翼翼,它像突然明白了一些道理,再不会卖力地为老人撑腰。我大摇大摆地继续向野外走去,老农已经对我无可奈何,我只留给他一个脊背。
我又看到了那口早已枯掉的水井,高出地面的井沿破损严重,裸露的砖块已被风化。奶奶曾说过井口会涌出一股黑风,变成一个漂浮的妖怪,专门捕捉落单的孩子。井旁边杂草丛生,表明这里已经长时间无人光顾。我不敢靠它太近,我独自一人时总小心翼翼。我捡起一个石块远远地投进井中,一连串碰壁的声响从井中冒出来,它们越来越弱,石块落到井底时已经悄无声息,很显然,井底积满的厚厚的泥土稳稳接住了它。
那个田野里的午后,我胡乱想着一些许多年后可能发生的事情,那时我觉得自己已经像一个饱经沧桑的老人,仿佛已经在村庄里背着手生活了好多年。我看着别人种在村子周围的各种庄稼,知道他们在等待一个丰收的秋季。秋季对我来说比较遥远,我尚未播种,便没有丰收的祈盼。我正处在人生的幼年,所有的事情都不会找上我,我无所事事,正心安理得地走一段闲散的路。
村子里一个房顶上,又响起了母亲喊孩子回家吃饭的声音;一个喊声刚落下,另一个房顶上的喊声马上又响起。许多跑向村庄的脚步声杂乱地响起,引起了狗的吠叫。我没有奔跑,我能算清时间与距离,总能在天黑之前走回村庄。
我往村庄走的时候,黑夜便跟着走来,它一直追着我,一直将我追进一个敞开的院门。我来到院子里时便与黑夜划清了界限,我随意在院子里走动,它再也追不上我。
二、金色虫子
一直在村里生活的那些老人,从我出生的时候就是那副模样,多年以后依然没有半点变化。他们在村庄生活过的漫长时光,无声无息地走掉了,没人会记起来。一个村庄少一个人与一个村庄少一代人,没有什么大的区别。我们还不如一棵树看得长远,一棵年老的树不会比一个年轻人懂得少,它长年望向一个方向,长年思考一件事情,我们一辈子想不明白的事情,它早已想得透彻。于是,它在有风时张扬,尽情舒展自己的枝条,没风时沉默,暗自积蓄自己的力量。所有一切都像在它的计划中,又像是无奈之后的随遇而安。
我们短暂的一生,像极了一辈子跳不出一块田地的甲虫。我曾看到两只甲虫在一个秋天的田野里打架,可能是其中一只挡住了另一只的去路。那时我正想往更远的地方走去,无意间被它们耽误了整个下午。我觉得那是一件有趣的事情,便盘腿坐下,开始观看一场角斗。为了讲述方便,我称它们“金盔”和“金甲”。金盔个头儿稍大一些,轻轻一推,金甲便向后翻了一个跟头。金甲翻身站起,慢慢靠近金盔,瞅准了一个机会,向前猛扑,双方进入了长时间的缠抱。它们缠抱着向一个方向滚去,遇到大点的坷垃阻挡时便转动身体向另一个方向继续滚去。我在旁边大喊大叫,为它们加油助威。我不停挪动屁股,追了它们好久,终因胜负难分,倍感无趣。
我不知道甲虫们要去哪里,在我看来,我家的田地和隔壁家的田地没什么区别,待在哪里都能耗掉短暂的一生。在甲虫的眼里可不是这样,那可能是一场关于荣誉的殊死搏斗,它们纷纷使出了毕生所学。我在它们打得难分难解时,急忙伸手阻止了这场战斗。我一手抓起金盔一手抓起金甲——它们依然张牙舞爪地相互怒视,对我的突然出现并未表现出震惊——用力将它们扔向了相反的方向,一场战争就此平息,我轻易地改变了它们的命运,它们这一辈子再不会遇见。我知道它们将会在秋天的收获中饱餐一顿,之后钻入大地冬眠,整个冬天它们不吃也不动,大地上的一切再与它们无关。它们开始期待一个春天,大地回暖时它们的子孙将再一次重返地面。
冬天来临时,我成天昏昏欲睡,早晨起来,我看到房后的树被一层薄雾笼罩,午后慵懒,便又一觉睡至夜深,许多时候我便分不清现实与梦境。它们给人同样的缥缈感,你伸手去抓,抓不住一片飘落的树叶。
村子附近有许多树,都是父亲留给儿子结婚时的房梁。他们喜欢拍拍树干,把耳朵贴上去听听声音,再看看身边年幼的儿子,露出一副开心的模样。多少年以后,树和儿子一起长大,他们自己都已经老掉了,只能步履蹒跚地在村子附近转悠,年轻时不费力气走的一段路已经变得太长。
父亲为我种下的两棵树,就在我家屋后。我有时爬上自己的树,站在比房顶还高的枝杈上,望着远处。整个野外被雪覆盖,黑色的树木刺破地表,更远的地方陷入迷茫,村庄变成幸运的岛屿。一切都是想象中的画面,冬天原本就该是如此。
三、白色兔子
春天到来时,我开始往更远的地方走去。旷野里冰雪消融,土地变得松软起来,踩上去会留下深深的脚印,泥土甚至会趁势钻进鞋里,让我整天都觉得脚底踩着云朵。我经过了两个村庄,来到了一条干涸的河道里。
曾经有个孩子在巷子口向我炫耀过一个手掌大的贝壳,他只远远地让我观看,不允许我摸一下,我一伸手,他便转过身子护住贝壳。我围着他转圈,他也跟着我转圈,始终将后背对准我。我用力一推他的后背,他便像一头受惊的驴一样,撂着蹶子跑进巷子,边跑边回头看我。我没有追他,站在原地向他喊话,他在巷子口停住,将手高高抬起,使劲向后一划,彻底消失。我知道他的贝壳来自一条干涸的河道,便决定亲自去一趟。
我胡乱走着,没发现一个像样的贝壳,河道底部的泥土里都是一些又小又薄的贝壳碎片。我来晚了,这里已经不止一次被人或动物踩踏过了啊!他们不知道珍惜,将一处神秘的地方踩成了普通之地。我开始失望,便用脚使劲踢着裸露的鹅卵石,一个石块撞击着另一个石块,两个石块一起在远处静止下来。
突然,有一道白影从我的脚下闪过,躲在远处的一截破木头后面。我弯下腰,慢慢摸过去,猛地大叫一声,一只白色的兔子猛蹬地面,继续跑向远处。它在离我十几步远的地方再次停住,转动身体,不停地嗅着地面,像在故意等我。那是一只通体雪白的兔子,看样子同样刚从一个冬天的梦里醒来,迷迷糊糊地撞进了我的生活。我假装看向别处,侧着身子一点点向它挪动,趁它不注意的时候,再次向它奔跑。它脚步轻盈,翻身跑出河道,跑向广阔荒野。
我紧紧追着,脚下松软的大地便沉下一个个脚印,脚印中逐渐长出嫩草,每跑一步草便长高一点,给我一种嫩草追着我拱出地面的错觉。我越跑越快,嫩草逐渐从背后追上我,超越我,在我的面前继续蔓延。我看到一片逐渐长高的草地渐渐将白兔淹没,最后仅剩下一个哗哗的声音在草丛里引领我。跑了许久,我感到了疲惫,白兔奋力一跃,冲出了草丛,再落地的时候已经悄无声息,草丛再没泛起一丝涟漪,它仿佛变成一条鱼悄悄从水底溜走。我的眼前出现了一片青青的麦田。
四、青色麦田
我不知道谁会将麦子种到这么远的地方,它确实吸引了我——它明显比我们村外的麦子高大许多。阵阵麦香飘来,那种多年来一直无法忘记的味道慢慢牵着我走进那片麦田,巨大的麦穗几乎与我齐眉,开始在我眼前和耳边晃荡,像是炫耀。
我拨开麦浪,开始担心那沉甸甸的麦穗会折断,便更加小心翼翼,尽量走得缓慢。麦浪在我背后合拢,麦穗狠狠地敲着我的脊梁。每走一步麦子的颜色就变黄一点,我看到了麦田由青到黄的渐变过程。麦芒逐渐变硬,像许多举起的针,望一眼便感到浑身刺痒。身体与麦子摩擦的声音变得干脆,哗啦啦——哗啦啦——我又开始担心一场席卷野外的大火。
我从麦田里跳起来,目光便高出麦田,我看到麦田无边无际伸向远处,这让我开始担心,我再走下去恐怕将无法在黑夜来临前返回村庄。于是,我决定从麦田里原路退出,等待收割它们的镰刀挥过后,再来捡拾满地遗落的麦穗。
我后退时,黄昏开始升起,一条伸向村庄的路被两旁的田野紧紧夹住,路面比庄稼地稍微亮一些。人们总会在夜晚完全到来之前回到自己的家中,外面的世界已经不那么重要了。当天慢慢变黑的时候,人的内心也在一点点暗淡,没人愿意在黑夜里踽踽独行。黄昏会使村庄变得安静,我能看到天空飘满一村人的梦。那是具体的形态,一头牛,一群羊,一只飞鸟,一辆农用的三轮车、镰刀、铁锨……他们看不到我的梦,他们睡觉的时候我总醒着。
那是我幼年里走得最远的一次,其余大多数的记忆里自己都在村子附近转悠,好像整个世界都以村子为中心,村子又以我为中心。别人的辛勤劳作好像都毫无意义,我的无所事事反倒显得理所应当。我没有对任何人说出那个有着巨大麦穗的麦田,那是我内心深处的一个秘密,我知道收获的季节即将到来,我要悄悄地做一件大事,给多年来默默无声的村庄带来一次震撼。
五、收获季节
我一直注意着村里的人,白天偷偷摸摸地看,夜晚鬼鬼祟祟地听,眼睛和耳朵一刻也不清闲。他们买来新的麻袋,夜晚的磨镰声四处响起,我便觉得收获的季节已经到来。
他们终于挥舞着镰刀,冲向自家麦田,我挎着一个篮子跟在他们身后,期待着拾一些他们落在地里的麦穗。我没有马上去野外那片高大的麦田,我怕自己突然出走引起他们的怀疑。
村里的麦田多数都收割得很潦草,年轻的主人似乎着急去做其他重要的事情,没把这点麦田当回事。呼啦一声,这一季的麦收便结束了。许多老人从村庄出来,开始在村外的麦茬地上捡拾遗落下的麦穗。他们结伴来到一块麦茬地上,一字排开,慢慢向前推进,遇到有树时,一起坐在树荫下将捡来的麦穗搓成麦粒。长年累月积累的经验使那些老人不愿意走冤枉路,不愿意将自己暴露在村外的夜晚里,经过了无数个夜晚,他们依然害怕夜晚。更远处的麦田对他们没有吸引力,以往的经验告诉他们,村庄附近的麦茬地被捡净时,会有一场大雨,落在更远处遗落的麦穗会在一场雨后生根发芽。
我不想被老人发现我的秘密,故意跟在他们后面,不与他们争抢,我不愿意在他们所剩不多的时日里,成为他们记忆中的一个坏孩子。我就远远地看着他们,不时咳嗽一声,提醒他们我还在后面。跟了他们两天,我觉得没有一个人关心我的行踪,我尝试着放慢脚步,离他们越来越远,果然没有一个人回头看我一眼。我在做着一件自己的事情,没人会注意一个孩子的举动。
我决定不再跟着那群老人,明天天一亮我就去野外那片高大的麦田,那里麦收后散落的麦穗是我一个人的,不会有人跟我抢——村里没有一个老人,能走那么远的路。收获的喜悦已经让我感到了富有,但我不声张,像平常一样,天黑前摇摇晃晃返回村庄,像在野外玩耍了一天。
巷子里依然安静,那群老人早已吃过了晚饭,坐在自家院门口的蒲墩上,笑嘻嘻地看着我。那是对我的嘲笑,我跟他们一样在村外晃悠了一天,篮子里却没有一颗麦粒。我快步穿过巷子,没向他们打一声招呼,走到自家门前,一转身,那些老人全部藏在了夜色里。
有一个老人一直追到了我的梦里,我在走路,他仿佛悄悄从一棵树后闪出来,一直尾随我。我加快脚步,他也加快脚步。我站住,他也站住。我感到奇怪,便伸平双手,装作一只鸟,没想到他也伸平双手,装作另外一只鸟。我扇动双手,他也扇动双手。你是谁,为什么老学着我的动作?我问出这句话,他也向我发出了同样的疑问。我马上明白了整个梦的含义,那是多年后的自己,多年后我变得轻微驼背,依然沉默寡言。我想给他一些礼物,但翻遍全身,也没找到一个贝壳,便有些内疚地一直望着他。
六、走出村庄
我在另一个早晨醒来,开始打点行装,扛上小木棍儿,挎上篮子,向河道边那片高大的麦田走去。村子外面,那群老人依然低着头,与时间赛跑,没有一人抬头看我,他们把我当成一阵从路上刮过的风。我没和任何人提起过远处的麦田,别人肯定不会知道我在远一点的地方隐藏了一个秘密。我远离他们,远离村庄,在一条不太熟悉的路上东张西望。
路曲曲折折,绕过一些土岗和深沟,总共拐了八个弯。走了很久,我感到脚有些沉,扭头一看,村子已经隐去,捡麦穗的老人变成一些静止的黑点,路没有跟上来,我踏进了一片杂草丛生的野地。这不是我无数次梦到的野地吗?野草间全是黑色的羊粪蛋儿,却看不到一只低头吃草的山羊。我每走一步便惊起一堆昆虫,它们或跑或跳或飞,一转眼又钻回没脚的野草间。我越走越快,最后跑了起来,在野地蹚出一条路。
穿过野地,越过干涸的河道,我终于又看到了那片广阔的麦田。麦田里没有一个人,它们静静地摇晃着,沙沙声连成一片海浪,海浪相撞时会从浪底飞出几只麻雀,扑棱棱的扇翅声你追我赶。我坐在地头开始了漫长的等待,我一直注意着麦田,却始终没等到来收割它们的人。我开始想象收割这片麦田的人,他们或许长得比我们村里的人更高大,或许有一把大镰刀,或许有一辆木轮大马车。他们不着急麦收,肯定在建一个巨大的粮仓。
一连几天,我都早早地来到那片麦田的边上,我开始变得心急如焚,眼看成熟的麦穗开始在风的招摇下,散落麦粒,地上落满厚厚的一层。麦田没有收割,我便不能捡麦穗,我更不能偷偷去掐麦穗,那样会变成一个贼。
日头藏进远处的一棵树后,我便要返回村庄,我计算好了时间,这样可以在天完全黑下来之前赶回家中。我拎着篮子,不想奔跑,我一跑起来就会听到两个人的脚步声。我轻轻走路,中途不停歇,一样可以在夜晚来临前赶回村庄。
一只老鸦从村外的树上飞去,在很远的地方呱呱叫了几声,夜被叫得更加安静,星星跌落了几颗。没有一个人出来,我好像走进了一个梦中的村子,村中空空荡荡,像是多年无人居住。那些坐在院门口的老人们都已经进入了另一个梦乡,他们的蒲墩被孤零零地留在院门口。今晚,他们没有等我,他们或许等了一会儿,但时间没有等他们。
我推开虚掩的街门,回到自己的小屋,躺在床上,计算着明早几点出发。夜里,一场大雨毫无预兆地降下,一直到天亮还未停歇,我好像听到了麦田里那些散落的麦粒已经开始生根发芽。那种声音由微小到巨大,麦苗摇晃着拱出地面,慢慢长成一棵棵参天巨木。我猛地坐起来,内心无限悲伤,我知道,一场雨将持续很久。
又是一个清晨。我挎上自己的篮子,准备走出院子。母亲问,拿着篮子出去干什么。我说,去捡麦穗。母亲说,麦收早结束了,地里种的玉米都长高了,哪还有麦穗?
我便对母亲说起了我的秘密,我仔细向她描述干涸的河道、跳跃的白色兔子、巨大的麦穗、一眼望不到边的麦田。我力求讲得生动,便添油加醋,手舞足蹈,在院子里跑来跳去,挥舞着一根小木棍儿,吓得几只鸡飞上了矮墙,又飞上了树枝,飞出了院子。
当我停下来的时候,母亲说,哪儿有那么大的麦穗,你说的是玉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