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勇是在昨天凌晨刚过接到的电话,电话里荣昌异常兴奋告诉他,这个月三十日是黄道吉日,来喝我的喜酒,姑娘是新中学的语文老师,重要的是,长得漂亮。尽管昨晚喝过酒,可向勇意识并不迟钝,笑着说,好看的姑娘怎么瞎了眼嫁给你?荣昌气恼地说,嫁给我怎么了?新城区开发,大面积拆迁,拆到我老家了,嫁给我可有的福享,你早点坐车回来,不回来,我现在就去拉你回来。
原来是荣昌这小子真的繁荣昌盛了啊。他靠在客车的玻璃上苦笑一声。都怪爸妈,没给他取个好名字,不然他也可以趁年轻富贵一把,多年的女友也不会甩开他,不,是他也可以找个更漂亮时髦的老婆,整日在家咬老婆的内裤。在最凄凉的时候,他和荣昌一起在外地输光了钱,两人回家也坐的这样的客运,颠簸之间,向勇还安慰荣昌,一切的事物都是转动的,现在我们的运气背了点,是因为轮到了我们站在坏的地方,你信不信很快我们的好运就来了,那时候全押进去,一下都赢回来。距离向勇口中很快的好运,已经过了十年,这些年,两人都过得不好,一个不好有着另一个不好的映衬,日子过得下去,没想到给荣昌先翻了身。
什么时候,轮到我转到另一头,感受下世界明亮的喜悦?什么时候,也能看到一片光辉灿烂?客运突然转入黑暗的隧道,向勇的头磕在了玻璃上。操。昨夜的酒精突然重新钻进他的意识层,各种各样的疼痛。早知道就不喝那么多了,他从口袋掏出手机,看清了今天的日期是二月二十九。在冲出黑暗之前,车内的司机大吼,是谁他妈的在车里抽烟,赶紧给我灭了。前车厢的白烟飘过来,跟着光明一起笼罩在他身上,同时他的目光也推向了窗外寸草不生的小山坡。
等到明天三十,就是黄道吉日了。也许,也许,经过了喜宴的冲洗,没准,我也跟着转运了。
客运刚刚停稳,向勇就从车上跳了下来,像极了曾在这片土地上雀跃的那个年轻人。目光越过一块贴着杀人犯报纸的告示牌,隔着很远,他就看到荣昌在路口等他。荣昌穿着一套干净的新衣服,身边牵着一匹布满黑斑的白马,站在混乱又有秩序的人流中,光亮的大额头在红肿的夕阳下格外显眼。明明和过去是同一张面孔,可有几个瞬间,向勇觉得自己认错了人。
你不是繁荣了吗?怎么牵着匹马来接我。
本来我是准备买辆宝马的,我知道姑娘都喜欢那个,可我路过马场,看见它驼着背,见人就作揖的样子,鬼使神差就买了它。
向勇用手摸摸鬃毛,马扬了扬头,一喘气,嘴里流出口水。向勇往后退了一步。
真恶心。
它是看见你高兴,你们怎么都不乐意见人高兴。
它笑起来倒是跟你挺像。
知道你要回来,我很早就出来了,本来只要半小时就到客运站的,可我用了一个小时,一个半小时,两个小时,哦,好吧……说得更准确一点,我花了三个小时才走完,昨夜下过雨,我的马只能在泥地里一步一步地慢慢走,傍晚那条路很暗,坑坑洼洼,高低不平,能见你一面算是我运气不错。
还是该买辆宝马的吧。
向勇笑了笑。荣昌跟马一起向前欠了欠身子,也笑了。
两人并肩而行走到市区,新的购物商城正在修建,漆黑矗立的脚手架让这条主干道显得更加破旧,夜市和洗浴城奉献着最璀璨的灯火,再往前走几步,他们站在了花园酒店楼下,这家市领导最爱光顾的地方。
你还记得我们输光钱的那次吧,我们逃回来当晚住的宾馆叫什么来着?
荣昌望着前方问向勇。
哈哈,五星,五星宾馆。
对,真够五星,里面一间房就挤得下一张床,一张床就能睡一个半人,我记得半夜我起床,看见你半个身子都悬在外面,但你知道我半夜起来准备干什么吗?
上厕所,不然能干什么?
其实那时候我想着从五楼跳下去算了,欠别人的钱也能一了百了,要不是把你弄醒了,我早就没了,你醒了以后,我就假装没什么事的和你瞎聊,你说先睡觉别担心,钱的事你想办法解决,我还以为你看出了什么,于是我说等到我结婚那天,我要带你吃顿好肉,住最大的酒店。
说完,荣昌目光转向高处的霓虹。
我还以为你挺乐观,没想到你这个臭小子这么没用,早知道就让你跳算了,害我隔天去把我老头子的烟酒店给撬了,我现在蹲都蹲不下去,就是给他当时打的。
酒店的房我已经开好了,房间号五零六,跟当时一样,你舒舒服服过两晚,也算给你报恩了。
我们是兄弟,谈什么报恩。
向勇从口袋里掏出十张毛主席,放在马背上。
你现在发达了,礼钱你可别嫌少。
荣昌抽出一张,把剩下的还给向勇。
你留着吧,你的一张对我而言相当于好几个亿。
酒店不久前翻新过,房间内充斥着甲醛味,但向勇躺在高床上很快就响起了鼾声。这个夜晚他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里宇宙迎来了末日,在无法抗拒的大毁灭里,他看到自己混在群兽之中,这是一群最低等动物组成的逃亡大军,老鼠、蟑螂、蛇、狗正在恐怖又绝望地奔逃,而带着大家奔赴共同毁灭的人正是荣昌,他骑着那匹衰老的马,样子疲惫不堪。
如果不是敲门声把他吵醒,他就快要落到队伍的最后面。他坐在床沿穿好拖鞋,在抬头的瞬间,他才注意到不远处新建的市政府楼顶正亮着红色标语,从他的角度刚好能看到后半句——能打胜仗。前半句是什么呢。他边想边走过去开门,门外站着一个丰腴白皙的女人。荣昌真周到,还找人陪自己度过这漫漫长夜。也好,让我也享受享受领导的待遇,让我也打场胜仗。为了准备进入佳境,他把灯关了。可他脑子里一直在想,前半句到底是什么呢。算了,反正也不重要。
女人走后,他就睡不着了,略微感到空虚。弟弟把爸妈接到外省后,他也很多年没有回来。他在床上翻来覆去,最后决定出门走走。早知道,就和那个女人多聊聊,说不定还能靠她打发剩下的时光,找准时机,说不定还能再来一次。想着想着他兴奋起来,乏善可陈的想象可比真枪实弹来得有意思多了。
穿好衣服下楼,向勇沿着步行街往前走,沿街的服装店一二楼都换成了小歌厅,梦巴黎,维也纳,金港湾,三五成群的男人走进去,换一批凶神恶煞的关公走出来。如果没有外出打工,向勇确信自己也会像他们一样快活。游览完一圈世界景观,隔着一条国道,对面就是城乡结合部,远远地,可以看到村民盖的房屋。他朝侧面扭过头,注意到荣昌家的位置盖了新楼,房顶挂了很多盏显眼的大红灯笼,照亮了三更半夜交错而过的高速公路。
向勇在路边抽完一根烟后,走入了挂着红色的囍字的巷口,几十桌空酒席摆在两侧,往里走还有喧闹声,荣昌家新楼大门前搭了一个大戏台,戏台下坐着二十来个守热闹的村名,戏台上,一个红衣女人正在吱吱呀呀地唱着打铜锣,向勇刚走过去,就被荣昌喊住了。
你来啦。
荣昌的样子就像早知道他会来似的。
挺热闹啊。
都是我奶奶喜欢,你看她高兴地都不肯去睡觉。
荣昌盯着老人家的眼神先是垂了下去,转而又露笑容。
正好,轮到我,再不下手就耽误去毛开膛破肚了。
说完,荣昌跨上戏台,走进红绸后,台下的亲朋好友都躁动起来,仿佛这场喜宴真正的好戏已经开始了。向勇知道,这里新婚的前一夜,都要宰头活猪,保证第二天喜宴的肉又新鲜又好吃,越富裕的家庭,猪头越大猪肉越肥。可令向勇意外的是荣昌牵出了那匹黑斑白马,荣昌走到戏台中央时,两人的目光正好对视。
我说过的,会请你吃顿最好的。
荣昌一只手牵着马头,用另一只手抄起斧背,抡在马头上。经过一次重击,马求救般双蹄朝前,想抓住什么却扑空了。
风里雨里前吃顿马肉锅,最补。
第二下,亲朋好友响起了掌声。马已经无力了,只是喘着粗气,用仅剩的力气盯着荣昌。
别看这马丑,可它里面的肉都是上等。
第三下后,宾客点燃了红鞭,鞭炮齐鸣中,向勇发现荣昌的奶奶在一旁哭了起来。他走过去拍拍她的后背。
是喜事,您别哭了。
老人哭得更厉害了。
向勇看着戏台上的这摊血迹,可能受到老人的影响,也眼含热泪。远处的天色亮起来,他竖起夹克领口。他用安慰老人的话安慰自己,杀生是为了庆祝,是喜事,是喜事。
马肉在炭火炉里烧得沸腾,荣昌说得没错,肉是上等的。酒席之中,荣昌领着漂亮的新娘正一桌一桌敬酒。向勇注意到与他相邻而坐的年轻人,这个年轻人吃过几口,就把筷子放下了。
结个婚,还用假牛肉,肉酸得很。
向勇看着搞不清状况的年轻人,笑了笑。可能这笑意也被年轻人误会了,他像找到同伙般,凑到他跟前。
听说了没?我跟你讲,你别乱说,我也是听别人说的。新娘差点跟胡校长跑了。你不认识胡校长?他刚刚还上过地方电视台的访谈节目。去年抗洪,校长不仅亲自去守闸还带头捐了五十万,贫困生没钱吃饭,校长专门开了爱心食堂。对,校长是有老婆的。但这又不是什么大事。校长有钱有势有头有脸,要我是女的,我也愿意跟校长好。
你知道荣昌干了什么吗,他竟然跑到办公室求校长让给他,别看他平时老实,后来卯起来,他竟然拍着桌子要什么精神损失费。这不是勒索吗?听说是被保安打了一顿,赶出来了。从医院回来头上还缠着绷带,可笑吧。校长是社会上的大恩人。大家都说该打。这怪不得别人,是他自己没本事。
他还算有点种的,几天前很多人都看见了,他扛着把斧头从这里走出去。
说到兴起,年轻人伸出三根手指。
女人,校长,还有他自己。
可恰巧轮到这一桌了,这个开头就这样被愕然收敛住。看着面前举杯意气风发的荣昌,向勇如释重负地笑了,多亏这场大开发,事情的发展已经有了新的余地,对吗,人不会一直输的。
除了那个不合时宜的年轻人,这天无疑是喜悦的,喝多后的荣昌拉着向勇讲了好多话,快乐,美好,对未来充满希望。只是到了夜阑人静,在送他回酒店的路上,荣昌有点难过地说马被大家吃了,以后没东西带着我来接你了。向勇拍拍他的肩膀,晕晕乎乎地回答他,路太难走了,我认识路,下次换我去找你,别来接我了。
清早返程,客运变得安静,连一贯哭闹的婴儿也悄然入睡。客运停靠时,向勇下车在服务区上厕所,如同来时一般,他反复看清手机上的日期,二月三十一日。操,平年的二月三十一日。他摇了摇头,摸出口袋里剩下的礼钱,在公共厕所内,抽出来三张,一张一张点燃,像捧了三炷香。再换几个亿吧,再多盖几栋新房子。
其实在明天,还有一场喜宴等着他,但那时他已经早早回去,毕竟能打胜仗的黄道吉日已经过去了。